远行 作者:昌静 ——我们总喜欢用自己不经意的苦痛来博取别人廉价的同情,我们如水的悲 哀从未有人肯掬起一滴。 A 木木来看我的时候,我正以习惯的姿势与文字对话。 木木就倚在门上,看我窗前的桃叶落了,在窗幅中寂寞的飞。 我转过头,发觉木木的眼神一片空洞。桃叶在他的眼中我的心中飞。 “叶子走了,到南方”,木木来看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句话。 尔后,我看到木木跨出门槛时蹒跚的身影。 夕阳从窗中穿入,寂寞的站在我的文字上,逡巡。 木木,我的兄弟,你要保重。 如水的悲哀漫过心头。活着,是一道谁都要解的方程式,不过各人的工具不 同罢了。而我的兄弟和他的依人的情人连生活的工具都没有。 黄土与野草轻易的埋藏他们潜伏多年的梦想。日出日落,他们总以一种姿势 与土地交谈。他们付出他们的血水、汗水和泪水,然后他们活着,日益憔悴的活 着。 他们在散杂的房舍间,在带刺的野花间活着。 时光轻易的没过他们的大脑。他们在水样的岁月中日益丰钝和呆滞。 我的兄弟木木也如此。除了在我这里放放童年时快乐的风筝以外,他已经是 一个男子汉了。他有一个跛脚的妈妈和一个流鼻涕的妹妹。他是家中的太阳,从 十五岁起。 B 叶子是我们的妹妹。 叶子的眼很大,也很会说话。 叶子不欢说话,说话也是小声的。 小时侯,叶子总是跟在我们的身后,做我们的卫兵。 更多的时候,是做木木的“娘子”。每次过家家,叶子都是木木的新娘。 叶子像一只依人的小鸟,在木木的枝下长大。 叶子和木木一道迈出那道窄窄的校门。 我送他们走的时候,叶子说昌,你去吧。 再送送,反正今天晚上没课。你们和老师都说过了吗? 都说过了。张老师说木木将来能成为作家,他的作文满有灵气的。 我看也像。老师每次都读他的作文。 可不是,我和你都听了四年了。 是的,四年了。叶子,你的作文也很好的。 好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说啥,昌,快回吧,天都黑了,我与木木不怕的, 以后星期天回家到我家去玩? 恩,木木,叶子,我不送了。 木木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摘手中一枝杨枝上的绿叶,一枚一枚的丢到空中, 落到地上。 叶子止住步,看站在堤沿上的我。 木木甩了甩手中的枝,转脸仔细的看我。木木的眼神一下子让我陌生。 我举起手。 我听到风在空中寂寞的踢踏声。 我看到叶子的眼中有一行泪涌上来。 在我的泪影里,两个身影掩于长长的草间。 我的心中莫名的悸动,但随着而来的是无名的伤痛。 我丢失了珍藏至今的玩具,我再也寻他不着了。 那个落日,被挂在远远的天空。 我的校门也寒碜的张着嘴。 我就从嘴中走了进去。 我成了食物。 C 接下来的几年,我寻找我的食物,我的土地我的阳光我的大气。 但我依然有机会与他们在一起。 沉默详化成最真的语言。 我们在池塘边,我们在稻场上,我们在月光中。 叶子出落得愈来愈漂亮。但她依然是我得妹妹。 她是木木的情人。 叶子知道这一点。木木也知道。我也知道。 我们在沉默的村庄沉默。我与木木在前,叶子在后。 木木失去了父亲。 叶子失去了哥哥。 沉默中不期而至的厄运让木木和叶子越来越恐惧。 他们要永远的呆在一起。 永远的呆在这个村庄。 我依然定期的进出村庄。为我的梦。 我寻找食物。 D 我没有安慰木木。 我知道木木,我知道叶子。 我知道生活尽管将他们沉钝成一具劳动的工具,他们的心底仍有与我一样灿 烂的梦。 他们希望用汗水,泪水与血水去获得。 我知道他们在这枯黄的土地上是如何相持走出一段悲伤的岁月。 什么东西都可以失去。他们不会失去自己。 木木叫我去村首的酒店喝酒。 木木带我去他初吻叶子的木桥。桥两边开满明艳的花。没有一朵淡黄的。叶 子喜欢淡黄的花。 木木长长的做在桥头。 我知道黝黑皮肤下掩盖一个怎样的灵魂。 晚空的飞鸟,没有在空中留下任何痕迹。 远野的庄稼渐次睡去。 木木眼中的泪坠入深深的尘埃。 木木,我们回家吧。 不知道叶子现在住在哪里?别人家的屋檐下,车站里?叶子没有出过远门。 木木,叶子不会有事的,有她的三姑带着呢。 现在的社会,什么人没有呢?叶子很容易上当的。 叶子说她要出去挣一大笔钱回来和我结婚。 木木,叶子一定会回来的。 昌,你知道叶子在我心中有多重吗? 我不知道,木木。一个人怎么可以用东西来衡量呢? 尤其是感情。 昌,我好怕。我——木木,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木木慢慢的走近我。 我知道我的眼也模糊起来。 天空中没有任何声响。 木木的抽泣像一首寓言诗轻轻的被阅诵。 E 叶子给木木写信了。 一切都好。 叶子的工资也定了。 叶子说,干三年,挣足了钱回来。 叶子说,她每天很累,累得信几乎都不写。但叶子还是写了。 木木渐渐的沉稳下来。 我仍常常陪他到木桥上去静坐。 看他一个人独自抱膝坐在桥头。 叶子的照片上,叶子笑得很甜,像一朵刚开的桃花。 间或的日子,我去寻找我的食物。 这个田野上长满了庄稼,却没有我的食物。 我无端的悲哀。我成了食物的乞儿。 我是个乞丐。 F 秋天之后,一切都空旷。 我孑然而归。村庄是我的归宿。爬在书桌上,以我的姿势与生命对话成了一 种沉重的压抑。 我在日光拉长的影子中四处游荡。 我的兄弟,木木拦住我。 叶子有两个月没写信了。 叶子没有告诉你不写信的原因? 没有。 难道叶子太累了,还是怕家中太忙? 我看不是,昌,我想叶子出事了! 她能出什么事,一个女孩子家? 就因为她是女孩子家,所以会出事。 她的地址呢? 我不知道。 你没有写过一次信给她? 没有,她信上告诉我,不要给她写信。 我沉默。 秋天,庄稼丰收了。 木木与叶子今年也应该丰收了。 我似乎也该丰收了。 秋天却与我们擦肩而过。 我们查查她信封的邮码! 没用的。那个县的小工厂比咱们这儿的高粱茬还多。 那怎么办? 等。 如水的悲哀又漫上我的心头。 我的兄弟,我们的根须已深深的扎入这块土地。我们不能连根拔起。因为我 们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适合我们移植的土壤。我们要活着。不能拔出后,飞快的枯 萎,所以我们驴一样在这个村庄的四周转动,在田里重迭脚印。 拔出须的叶子,你在哪里? 木木的泪又涌了上来。 独坐在桥头。 空中有呼呼的风声。 谁在哭? G 年根时,打工的人趾高气扬的操着不同的大地方的语言气宇轩昂的回来。 惟独没有叶子。 木木问遍方圆三十里打工的人,没有人知道。 木木一下子老了十岁。 木木见我时,不再有微笑。眼神也淡淡的。 木木每天晚上都去桥头坐一会。 那个寒冷的午夜,木木收到一份电报。 木木,我走了,到该去的地方。 署名是叶子 .木木的胡须一夜又长了三寸。 木木不告诉我叶子去的是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是他们心灵的共同秘密,是他们多年垒起的一堵围墙。 我不知道叶子是去一个有钱的地方,还是去一个有欢乐没有痛苦的地方。 当我又一次寻找食物回来时,木木流鼻涕的妹妹扶着跛腿的母亲给我送来一 封信。 昌:我走了。到叶子那个地方去。 这个世界我呆的厌烦了我不是一枚劳动的工具。我不能只以一种姿势站立在 我的田野。 许多东西我割舍了。包括我的梦。但我不能没有叶子。 我和叶子的希望是能看到你的梦实现的那天。只要桥下的流水依旧,希望不 会湮灭。 我和叶子祝福你。 我们以我们的方式祝福你。昌,不要轻易的被任何击倒。你在夕阳中挥手送 别的影子一直储在我的泪光里。那时,我知道什么叫感动。以后,我知道什么叫 爱。 我在漫长单调的日子里借你施的亮色,以安慰我孤独的灵魂。朋友,不是用 字能解释的。 木木。 我送木木的母亲和妹妹。 回来我倚门而看。远坡上的草以渐绿。远空听见鸟嘁喳的话声。 阳光明媚的走进我的庭院。 我知道,耕种的季节到了。我流浪的季节也到了。 我依然要去寻找我的食物。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两个身影淡淡的走进我的梦中。 无论他们在人间天上地下,无论他们缄默喧嚣,我依然要走出我的村庄。 我要去寻找我的食物。 我要活着,而且活的好好的。 因为有两个远行的人告诉我应当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