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面 我时常想,动物园的动物每天被关在笼子里,被人看,如果它们和人一样有思 想的话,会有什么感觉。也许被不同的人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可如果总是被一个 猎人般的眼神盯着时,是不是会感到害怕呢?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可笑,它们 每天吃好睡好,不象自然界的同类要为自己的生存斗争,即使真是猎人在笼子外盯 着它们,又有什么理由要害怕。但是这种感觉会让它们不安。 我现在就有这种不安的感觉。 我在银行工作,做出纳,每天的工作就是等顾客填好存单或取单,输入密码, 然后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一串数字,做着最简单的加减法。工作单调清闲,我也 乐于闲时透过厚厚的玻璃看看外面的人,体验一下笼子里的动物的眼光。 就在这一天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拉门旁的沙发上,应该说是斜靠在上面。往左分的短发,清澈透亮的眼 睛,脸上干干净净,用手托着腮,正嘟着小嘴往我这边看着什么。我身体左边靠近 玻璃,她在我十点钟的方向,应该正好看到我的左边脸。奇怪,她在看什么,那么 聚精会神。我侧过身看了一下我身后的墙,除了挂着一面大钟和监视器外,别无它 物。也许是女飞贼来采点的,我想。荒谬,哪有如此可爱的贼。我收回眼神,低头 数手头的现金支票。 “喂,存钱。”刚刚点了一半,被一打扰,总钱数就不知道加到多少了,我没 好气地抬起头。一怔,原来是她。 “3025号,存钱。”3025是我挂在胸前的号牌编号,她自然是对我在说话。出 纳不只我一个,而且只有我没闲着,她为什么偏偏找我。 “先开户,填一张存款单。”我指了指柜台上的一堆单据。 她很麻利地填完存款单,递给我。 我瞟了一眼存款单,她叫李红,居然只存10元钱。她显然只想开个户头,我也 见怪不怪了。 “身份证。”我在履行着自己单调重复的程序。 78年,这么小。我不禁抬头看了看她。没想到她右手支在柜台上,托着腮,正 在用火辣辣的眼神对着我。又是这种姿态,我赶忙侧头瞧屏幕,耳根都红了。 在我敲键盘的时候,我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那双眼睛在享受着我的侧面。 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用‘享受’这个字眼,也许只有‘享受’二字才能反映 出我当时的感受。 “请输入六位数的密码。”我在做最后一道工序。 等待她敲完小键盘。 “请再输入一遍。”所有的工序完成了,我把存折递给她。整个流程犹如平时 那样通畅简洁,只是中间多了那不同平时的眼神。 “谢谢。”她接过存折,还不忘朝我笑了笑。 然后她就坐在高脚凳上,好象在仔细地看着存折,或者是在透过存折仔细地看 我,我不知道。 就这样等了十几分钟,不时感到那一闪一闪的眼神投在我的脸上,我又不能擅 离职守,如坐针毡。 “有什么问题吗?”我实在忍不住了。 “没有。我看你是不是给我存少了。”她冲我狡黠地一笑。“啊——,好象是 对的。”她跳下高脚凳,朝门口走去。 奇怪的人,10元钱也怕我弄错,是怕我给她存多了还是怕存少了。 我目送着她离去。 她‘确实’是朝门口走去的。可是快到门口时,她又一扭身,顺势靠在了沙发 上。左手枕在脑后,懒懒地斜在沙发上,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这边。 今天是活见鬼了。不管她,我埋头做自己的事。 时间慢慢过去,我不时地抬起头来,看到她时而微笑,时而出神,默默地斜在 那里,只是那双眼总是有神地闪着。 她到底在看什么?我简直弄不明白。 今天取钱的人很多,我不停地忙着,抬头,低头,低头,抬头。 她不见了。就在我忙活完一阵,抬头看时,她不见了。一个迷一样的人,在我 的生命中突然出现,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可没有她地球 照样在转动,我的生活也还是会继续下去。 第二天,我还是在重复着自己以往的工作。 不经意间,她又出现了。手托腮,淡淡的笑容,忽闪的眼神,懒懒地斜在沙发 上。只不过我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套米黄色西服,衬着她的短发,更显得干练可爱。 就这样我的工作又是在她的眼神关照下进行着。抬头,低头。然后,不经意间, 她又消失了。 一连几天,她都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出现,然后又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消失。 唯一不同的是她每天的着装在变。如果她再坐在我的柜台前,相信我一定会忍不住 问她究竟在看什么。可她好象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坐在那,丝毫没有靠近我的意 思。 一天,我起身喝水,经过监测室。听到里面一阵闹烘烘的。推门进去,看到一 帮人正围在监测屏前,在指指点点着什么。 “看什么呢?借光,让我瞧瞧。”我扒开他们,挤上前去。 “咳,绝色呀。”小王指着屏幕上的一张脸,涎水都快流下来了。 屏幕上正是她,李红。 “这小妞每天都坐在那里。”小王在宣布着自己的最新发现。“要是她能当我 的女人就好了。”“你自己都不象男人,还做你的女人?”大家在一旁轰小王。 看来不光是我一个人,别人也注意到了她。本来就是,漂亮的女孩,不会逃过 他们的法眼的。 “喂喂喂,把摄像头停下来,不要乱摇。”一片吵闹。 典型的偷窥。我心头暗笑,走了出去。 随后几天,监测室里总是闹烘烘的。 这天,她一直没出现,我反而觉着缺了点什么,茫然若失。监测室里也恢复了 平静。 快下班时,她出现了。 我忙着收拾桌面,期望着这次她不会轻易消失。 敲钟了,她还是没有走,静静地斜在那儿。 我起身向外走去,经过她身边,她还是静静地斜在那儿。 坐了一天,腰都疼了。我站在门口,双手手指交叉,努力向上顶,好好地伸了 个懒腰。就在这时候,我感到了那眼光,从背后射过来,好象穿透了我的身体。 我朝车站走去,那眼光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一直跟我到车站。 “嗨,3025号。”还没站稳,背后被人拍了一下。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是她。 “对不起,小姐,我认识你吗?”我装傻。 “别装了,你应该知道我观察你好几天了。”看来是瞒不过去了,我只好承认。 她在我的左边并排站着,矮我半个头,正歪着头眯眼看我。 “你到底在看什么?”这个问题闷我好久了。 “你的侧面很好看。”她突然来了这一句。 我一楞。我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侧面,大概其他人也都没有看过自己的侧面。 “我的正面也很好看。”我还算反应快,回了一句。 “我知道,侧面好看的人正面都好看,正面好看的人侧面并不一定好看。”这 么有哲理,我好一阵才会过劲来。“你研究过?”“是啊,我学过素描。长相绝佳 的人的侧面,嘴部到下巴应该是一条直线,对,就象我这样。”我仔细地看着她的 右半边脸,小巧的鼻子下面,嘴部和下巴之间果然是一条直线。 “而大多数人的嘴部,不是凸出来,就是凹进去。”她的手比画着。 “是吗。”我到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那当红小生古天乐的侧面应该很好 看啦。那个黑黑的,高高的帅哥。”“不,他的侧面嘴部也是突起来的,所以还算 不上绝色。”我感到好笑,还是第一次有人把男人称为绝色。我突然想到那一帮小 子把她称为绝色,再看了看她的侧面,原来如此。 “至少他没有你帅。”这句话到是很受用。 “我一直在找这样一张脸,如果这座城市找不到,我会到别的城市去找。 在我快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你。“我默然。 我知道这句话的份量。 “我到了。”我朝车门走去。 “我也下车。”“你也住这儿?”“我住反方向。下车后我还要乘车回去。” 我默然。 “明天见。”她对我挥挥手,朝马路对面走去。 我竟然是她找到的完美的侧面。我俩的关系将会如何发展下去,我完全不敢想。 不如不想,我耸耸肩,迈步回家。 第二天,她还是快下班时才出现。然而胆子大了,和我并排走出去,也不在乎 我同事们诧异的眼光。她这种态度我简直承受不起。 和我等车,和我上车,和我下车。 经过几天的接触,我了解到了她的一些情况。她是做市场推广工作的,所以可 以不用坐班。大专毕业,正在读英语大本。她本来挺胖的,工作后每天到处跑,一 下减掉了20斤肉。看来活动确实是减肥的最佳秘方。 大多数情况下,是她在说,我在听。她很善谈,每天都有不同的话题,谈她的 同事,谈她的客户。又很爱笑,时常说着,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露出一排皎白的 牙齿。有一次,她形容她的一个客户很胖象头猪,就双手叉腰,挺起肚子,凸出嘴 唇,尖起嗓子叫到:“Pig ,pig ,Pig ”,然后鼻子发出一连串的猪哼声。还没 等我笑出声,她自己已经捧着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 “周围有很多人追我。”有时候她会板起面孔一脸正经地说。 “是吗,可别挑花眼了”我装傻。 “明天是我生日。”一天她突然告诉我。 “生日快乐。”我想到她身份证上的那串号码。 “你生日那一天?”“这重要吗?”“尊重一下寿星嘛。”她调皮地眨着眼睛。 “12月12日,很特别的日子。”“西方的圣母节,对吧。”“这你也知道!” 看来我有点小瞧她了,大多数人只知道12月有平安夜和圣诞节,却不知道还有12月 12日圣母节。 “明早我来找你。你要陪我一天。”“让你的朋友陪你吧。”“我没有男—— 朋友!”她故意把‘男’字拖得很长,狠狠地盯着我。 第二天,银行刚开门,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不用上班吗?”“我跟老板说今天有个大客户要谈,溜了。”她得意地用 存折敲打着柜台。 “来,3025,我要换个密码。”“10快钱也怕别人偷了。”我打趣道。 她敲了六个数字。 “新密码是751212,以后我会把现金都存进来的。”“可要好好记住喔。”她 做了个枪的手势,闭着右眼瞄着我。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很乱,起身去洗手间。 我使劲地把水往脸上浇,直到眼睛胀痛。撑在洗脸盆的大理石台面上,我瞪着 镜子里的脸,任凭水滴顺着脸往下淌。 半晌。 我别过脸,想看清自己的侧面究竟是怎么样,会引得她如此大的兴趣。可是不 管我怎么努力,也不能完全看到自己整个侧面,只有放弃。 她还坐在高脚凳上,双臂交叉搁在柜台上,头歪着埋在手臂上,一副很无聊的 样子。 “怎么,被我感动地哭了?”她显然看到我的眼睛是红的。 “刚才洗脸时,水弄进去了”。我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 她盯了我一会儿,甚觉无趣,就返身去摆她的经典姿势去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下班后她使劲地拽我的胳膊。 “我要回家。”“本小姐今天生日. ”她伸手过来牵我的鼻子。 “好啦,我投降。”这是一个咖啡厅,淡黄色的灯光打下来,四周流淌着清澈 的萨克斯音乐,零星的顾客三三两两地散在四周。最特别的是,这里没有凳子,从 天花板上垂下来的藤秋千担当了凳子的功能。 她就坐在对面的秋千上,前后不停地晃悠。 “你谈过女朋友吗?”“问这干吗?”“本小姐今天生日,高兴。”“没有。” 我低头去品咖啡。 “我看也没有,看你那呆样。你对面的那个女出纳每天看你的眼神都很异样, 我是女人早就看出来了,只有你不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在肚里暗想。 “这么帅的人,到现在都没谈恋爱。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透过咖啡杯上的热 气,她盯着我的眼睛。 “其实我比较晚熟,对男女之间的关系不敏感,学生时代根本没考虑过这些。 当然,晚熟是往好处说,说的不好听的话是迟钝。”“还有你每天下班都回家,也 不和同事联络感情,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 真是个奇怪的人。“”还有你眼角的鱼尾纹,你还不够老得拥有它。这只能说 明你以前爱笑,可现在你每天都一本正经。真是个奇怪的人。“”连这你也能猜出 来?“”不是猜,是看的。你忘了我学过素描。人笑的时候嘴部肌肉会向上挤压眼 部,长此以往就会形成鱼尾纹。“我只有默认。 一晚上她在不停地评论我是个奇怪的人。看的出来,她观察人的能力很厉害, 大多数情况下我只有默认,我在她面前好象是透明的。 不过有一点她没有看出来。 吃完饭,她兴致很高,又陪我一起上车。 “很晚了,早点回去吧。”下车后我向她道别。 “我想陪你走回去。”“为什么?”“本小姐今天生日,高兴。”走着走着, 她小声嘟噜了一句:“好象今天是你生日一样。”“什么?”我假装没有听见。 “没什么。”她马上仰起头,一脸灿烂。 一路无话。 我掏出钥匙开门,背对着她说:“现在你该回家了吧。”“不请我进去喝一杯 咖啡?”“好象这句话都是男的说的。”我回过头来,看到她正靠在门框上,邪笑。 进门后,她脱掉鞋,象个疯丫头样赤脚在屋里乱跑,在我的床上、沙发上、角 落里乱瞧。 “你在找什么?”我递给她一杯水。 “我在看你屋里有没有女性用品。”“恩恩,报告兔八哥,没有发现敌情。” 她学着卡通片里的腔调说话。 “你看,都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我快渴死了。”她夸张地喝水。 “其实我以前很能说的。大学里我是校学生会主席。”“是吗?看来你一定是 受了什么打击。上天派我来拯救你了。”她歪着头,双手握着水杯,贴在脸上,过 了好一阵时间,好象在做什么决定。然后径直朝我走过来。她把我逼在沙发的角落 里,身体前倾,鼻子快顶着了我的脸。 “看着我,我要做你的女朋友,吻我。”说实话,从她接近我的那一刻开始, 我就猜到这件事会发生。她一直采取主动,开展凌厉的攻势,而我在做着软弱无力 的抵抗。现在证明,我的抵抗是徒劳的。 我饶过她去了厕所。 打开门,她一只手支住门边,身体靠在另一边上,挡住了我的去路。 “为什么不敢吻我?”她冷冷地看着我。 我低头不语。 “结婚了?”我摇头。 “同性恋?”我摇头。 “那为什么?她急了。 “你走吧。我从她的手臂底下穿出来,留下她在背后发呆。 “今天我就不走了。”她把手一甩,冲我喊道。 “你不走我走。我作势向门口走去。 她发了一阵呆,猛地冲向门口,撩下一句:“明天我不想再见到你。”把门一 摔,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不顾同事们诧异的目光,递交了辞职书。 租来的房子也退掉,离开了这座城市。 半个月后,我躺在床上,看着输液瓶里的药液一滴滴往下落。四周一片白色, 到处是刺鼻的药味。我终于病倒了。 大学里我把一腔热血都投入到学习和组织活动中,准备毕业后大展拳脚。 就在这时,我查出自己染上了乙肝,大三阳。一种现阶段无药可治的病,一种 传染性很强的病,一种别人避之如瘟疫的病,一种富贵病。我年纪轻轻,就要把身 体养起来了,学生时代的宏图伟略被撕地粉碎。这种身体只会害别人,所以我一直 没有谈恋爱,单独过一辈子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直到她出现了。我承认,经过几 天的接触,我确实对她产生了好感。但越是这样,我才越应该放弃。如果我告诉她 真相,会有什么结局,我不想知道。 不管我的这种行为是自私或是伟大,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连累她。 祝她再找到一个完美的侧面。 ——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