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信件和死讯 那是一九八九年夏末秋初的时候。那个夏天我们的共和国经历了一场迟早要来 的严峻考验。我是诚惶诚恐地走出学校大门的。卷起铺盖回到家后足足等了两个月, 才接到卫生局的分配通知。虽然我在那个夏天没有干威胁共和国的事情,但我的分 配同样受到了影响。我被分到一个离家很远的偏僻小镇的卫生院上班。在次之前, 弟弟也足足等了两个月,直到学校新生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才接到那姗姗来迟的录 取通知书。于是全家上下便火烧火燎地为弟弟准备日用杂物,从下午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带着弟弟乘上早班车到二百多里外的学校去报到。 后来,弟弟便一个人在学校和家之间赶来赶去。我的单位离家远,很少回家, 就很少和他见面。寒暑假时,他虽放假,但我还是上班,领那可怜的不到百元的工 资。偶尔回家,总听妈说:弟弟变了,经常回家不是死眉懒眼,就是冒火冲天,还 抽烟,说也说不听。这时爸爸已调到另一个县工作,对弟弟的教育象我一样——鞭 长莫及。听到以前乖乖的弟弟变成这样,我不禁有点恼火:每月给你七八十元读书, 你就这样堕落. 变坏么? 我给弟弟去了封挂号信,以兄长和过来人的身份教训了他一顿。他回信说: “你认为好好地学就能找到好单位吗?你当初在学校不是期期拿三好学生. 优秀团 员么?——可是你现在却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拿每月九十八元的工资。哥,你是不了 解我的,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现在这个世道已经变了,不可救药了。不过,请你 相信,我并没有堕落,也没有变坏。我仍然是正直的. 善良的,甚至疾恶如仇。可 是我无法改变这个已经开始堕落的. 腐烂的时代。不知你看清楚没有,在我们的社 会中,在一派灿烂的华光下,有多少肮脏在生长繁殖啊!我所以抽烟,是因为我苦 闷. 困惑。苦闷. 困惑,你懂吗?算了,我知道你已经麻木了. 僵了......” “ 祝你再长一级工资。”弟弟最后说。 弟弟的回信使我生气。我觉得兄长的尊严被侵犯了。我不再与他通信。 弟弟的死讯是通过一根电话线传递而来的。那天我正在玩麻将——到这里后我 就同事们学起了玩麻将,并且赌钱。我在输赢中打发着我的日子。那天,听说有我 的电话,我不耐烦地推开麻将后便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七斤死了!”她说。 七斤是我弟弟的小名。七斤的死讯使我在那一瞬间凝固不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消息是那么突然。我几乎被打倒。我问妈七斤是咋死的时,电话线那头已经没有 声音了。我想妈已经虚脱在电话机旁了。 我赶回家,妈已经虚脱得不行,且又老了许多。失子之痛在她的脸上刻下深深 的痕迹。她告诉我,七斤是被坏人杀死的,明天就要火葬,学校通知家属快点去。 我想一个人去,叫妈别去。妈抹着眼泪,执意要去,她说她要最后看七斤一眼。我 同意了。我和妈赶到了学校,学校的领导向我们讲述了弟弟在公共汽车上如何见义 勇为. 如何被歹徒捅死的经过。弟弟的尸体就停在附近医院的太平间。我们到医院 去看弟弟的遗体。这时爸爸已从外县赶了回来。他看上去也苍老了许多,头上的白 发连成了片。 弟弟的遗容很整洁。化装师已经为他准备了去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形象(仿佛他 还要去那里找女朋友)。只是右脸上那条约五寸长的伤口和左眼眶浓重的淤血无法 使他完好如初。站在平静地躺在水泥桌上的弟弟身边,妈意外地停止了抽泣,伸出 她那瘦骨嶙峋的手,轻轻地把弟弟那微皱的眉头扒开。这时爸爸走过去,用手抚着 弟弟的头顶,说:“难为你了,孩子” 走出太平间的时候,我回头最后看了弟弟的尸体一眼,看见他的眉头又皱在了 一起。 火化过后,学校把弟弟的一箱书. 几个日记本交给了我。我带着他们,和妈一 起,离开了我和弟弟读过书的城市。回家后,妈病了,是支气管肺炎。我把妈送到 医院,托个熟人找了张病床,住了下来。一边陪伴着日益消瘦的妈,一边读着弟弟 写的几大本日记。夜深了,窗外下着雪立子,“沙沙”地响。我帮妈掖好被子,用 一张纸把灯罩起来,让那淡黄色的光只照着我看日记的地方。 弟弟日记 的文字象一群群黑色的蚂蚁,在那淡黄色的灯光中慢慢爬行。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