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王败寇究可悲铮铮铁骨叹奈何 教堂后面的墓地,没有墓碑,只有许多坟堆,整整齐齐地排列了三十多个。根 本没有人知道哪个坟堆对应着谁。最上面的坟堆都长出了碧碧的小草,随风微微晃 动。 “我是两个多月前来到这里的。开始的时候人很少,就二十五六个人,大家打 猎烤肉,虽然辛苦一点,也还算不错。我们慢慢摸索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大家都在笑,笑得很开心。”他开始向我诉说我未知的那些日子,我也很希望听他 说。木头就像领导,年龄比我大一倍。聋子沉默寡言。瞿棣则完全是个孩子。别的 人又都很忙。从我来到这里,意外就一波一波地冲击着,没有停过。 “后来来得人越来越多了,我们打来的猎物也越来越多了。城门出去往南走个 小半天,有个沼泽,里面虽然危险,但是猎物充沛,我们就在那里打猎。再后来, 有一天,来了十来个陌生人,跟我们说,接受他们的领导,迁移去北方的一座城。 说了很多,总的来说就是大家在一起会发展得更快。” “呃……那有什么不对吗?” “他们都是南修罗的人。”南修罗,全称是南方修罗园,是游戏时,我们这个 服务器里比较大的一个公会,本身也吞并了很多小公会。给人的印象总是在挑衅侵 略扩张。 “其实,游戏世界里的东西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他继续说道,“没必要把游 戏的成见带到这里吧。”我微微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啊,游戏游戏,何必当真呢。 想到这里,突然触动了我的往事,心口一闷。听他继续说。“但是我们当时已经有 一百四十多人了。职业也都全了。大家都觉得生活在这里感觉不错,没必要再搬来 搬去了。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直接就拒绝了他们。” “结果没有料到,过了两天,我们都睡觉了。那时候还没有巡逻的规矩。他们 来了两百人,是术士群体瞬移进来的。莫名其妙,我们就都被俘虏了。他们给我们 套上了绳索,一个接一个地链起来,押着我们往北走,现在想起来都他妈的恼火。” 他越说越气,居然冒出了一句国骂,但是怎么听都觉得他骂得别扭,我忍俊不禁, 居然笑出声来了。他也一定意识到了他的国骂太不地道,也笑了,一脸的阳光。 “那后来你们怎么逃脱的?”我很好奇。 “唉,太可怕了。当时我们就像牲口一样被牵着往北走。他们还时不时地鞭打 我们。给的口粮也很少,一天一顿,而且只有晚上等他们吃完了肉,我们才有汤和 剩下的肉渣滓。”他说着说着又激动了。拳头也越握越紧。我实在有点后悔让他回 忆过去的不堪。 “善恶终有报。我们被俘的那夜,有个小弟弟,才十六岁,很机灵,和我也认 识。他当时发现情况不对,就躲了起来。后来又一路跟上来,他的职业是盗贼,最 正宗的浪人吧。走了第三天夜里,他跟上了我们,然后一直潜行跟着,希望能找到 机会救我们。”潜行术是隐身术的升级版。隐身是不能移动的,但是潜行可以,甚 至还可以跑跳。但是和隐身一样,只要一攻击,不管是物理攻击或者是魔法攻击, 就会显露身形。对了,昨夜那把匕首,更可能是潜行进来的,所以才被木头发现。 人在移动的时候,起码会和空气发生摩擦。 “第四天下午,我们走到了一条河边。他们中有男有女,女人想下河洗澡,于 是队伍就停下来了。男人们去生火准备晚饭,女人们去洗澡,我们被扔在一旁。因 为吃得少,又走了几天的路,大家都无精打采地。” “这时,过来一个战士,很壮,看起来比我还高。他解开一个妹妹的绳子,一 把把她拉了起来。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都站起来了,冲着他骂。有个朋友, 也是来了没几天,我不认识,火气大,骂得难听了点。那个禽兽举剑就劈了下去… …”他的眼睛有点红。 “大家都顾不得了,大不了就是死,其实,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是在梦里,所以 我也很英勇呢,呵呵。”他发现了自己的激动,总是克制自己的人,时时不忘修身, 是个君子式的人物。 “我现在倒是不相信这个是梦了。呵呵。”我也打了个哈哈,缓解下气氛。 “他要动手劈我的时候,我看到他背后的那个小朋友,他现身了。反正避无可 避,我就站着让他砍算了,也算吸引他的注意力,只希望那个小朋友可以替我报仇。 他一刀砍在了我的右肩膀,往胸口斜拉,拉了一半就停住了。我忍痛一看,一把匕 首已经插到了这个禽兽的腰眼里。那个小家伙是个好样的,马上又跳起来把另一支 匕首插进了禽兽的后背。那禽兽就这么倒下死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看着他不自觉地左手搭在右肩上,问道:“你的伤呢?” 他揉了揉肩膀,继续说道:“但是那个小家伙来不及隐身了,被闻声赶来的一 个元素使发现了。到底是小孩子,没有耐性,挺着匕首就冲过去了,那个元素使本 来还在犹豫,看到他冲过来,随手就是一个大闪电,我看着那个孩子倒在地上抽搐 ……”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别说是他,我听的人鼻子都有点酸。 “即便世界是虚拟的,但是生命是真实的,心中的杀意和因这杀意而产生的罪 孽也是真实的!”这是我心中的真实感觉,也是我自己的悔悟。此时,不自觉就说 了出来。 “即便世界是虚拟的,但是生命是真实的,心中的杀意和因这杀意而产生的罪 孽也是真实的!说得太对了啊,乔兄,果然不是凡人哦。”他好像找到了知音,或 者说,我们找到了知音。 我默默一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晕过去之前,那个被解开绳索的女巫已经用刀割开了几个人的绳子。当我 醒过来的时候,别人又都被绑起来了,只有我单独躺在一张兽皮上。我当时睁开眼 睛看到的是一双明亮地大眼睛,其实,说白了,她就像一个天使,纯洁的天使。” “‘伤口愈合了,不过,太抱歉了,时间太长了,你失血过多,我只能做到这 样了’她的原话,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声音,真的是天籁之声啊!” “当时她的眼睛里都有雾气了,还发红……” 老兄,你的表情变化太大了吧!看到他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偷偷笑着。赵 石成的心太敏感了,真的是个诗人的料。 但是他的眼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了,我的心也跟着提起来了。 “我当时糊涂,张口第一句就说了浑话。” “你说了什么?”我真的很好奇。 “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他叹了口气,还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啊?啊!呵呵呵呵……”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笑的,明显有一见钟情的发展前 途,就被他一下子扫到了“贼类”。该死,实在太不礼貌了。“然、然后呢?”我 忍住笑,问道。 好在他也不是很介意,其实他自己也笑了,不过就是笑得有点苦。 “然后,然后她打了我一记耳光,然后就走了,马上旁边有人把我拉起来,又 绑了回去。”语调中有些落寞…… “啊,那你们……” “我听到他们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杀掉我们几个人,算是立威,否则以 后的路都不能走了。另一派说:应该对我们有起码的尊重,这样,我们也不至于闹 事。但是马上被那派主张杀人立威的否决了,因为,我们是奴~隶~!”他加重了 “奴隶”两个字的音。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嘲笑,嘲笑自己沦落到了奴隶的地步, 嘲笑人性的丑陋卑劣。 这里不是梦境,不会是梦境,至少不可能是我的梦境。“非淡薄无以明志,非 宁静无以致远”,先贤的教诲是从小就要背诵的。可是现在,血腥,伤害,暴力, 杀戮,奴役从我来这里开始到现在,就充斥着这些,难道我的内心深处就全是这些 肮脏的东西?我不相信! “奴隶!他们倒行逆施五千年?”真的,即便是夏商周三代,我国虽然有奴隶 制度,但是也没有听说冲到别的城虏人做奴隶的。即便是所谓的“春秋无义战”, 各诸侯打仗还要找个合理合法的借口。而现在,居然有人为了奴隶偷袭他人的城市。 那岂不是回到了蛮荒时代? “是呀,我当时也很震惊。两千年来,礼教不论是否腐朽,总得承认人为人。 而他们的言语中,实在有许多话不堪入耳,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转述,算了。反正, 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人当作人!”赵石成看来还是一个很传统的儒者,即便激动如 此,也还能克制自己。现在的世道,真的可以说是古董了。 芳草还是随着风摇摆着,所谓至刚易折,小草柔弱,却总能活到岁月的终结。 “最后的结果是那些主张杀人立威的人胜利了。他们挑了五个战友出来,让他 们面对我们,从后面砍掉了他们的脑袋,血啊,就这么喷到每个人身上。” 我听得直想吐。我们的敌人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来不标榜自己一定是正义 的,每每看小说,发现主角总是打着正义使者的旗号招摇时就有一种厌恶感。现在, 我还是不想轻言自己身处正义一方。但是,最起码,我是人,是个文明人!我宁可 死,也不能做出禽兽的行径,不管是不是梦。 “当天半夜,她解开了我的绳子,要我走,我没有答应。我不是不怕死,我是 觉得,如果我就这么走了,他们一定会用暴行对付没走的伙伴。我得对得起自己的 良心,你说是吧?” “她哭了,然后又割断了别人的绳子,让我们都走。真的是个天使啊,我想要 她一起走,但是她不肯,她说她的朋友都在南修罗,他们不是贼。” 我发现,赵又要哭出来了。真的是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我一直比较内向,甚 至是封闭,所以并没有经历过男女情事。看他的样子,可以想象,英雄气短,儿女 情长,古之人不余欺也! “然后大家就逃回来了啊?这种经历真的是犹如做梦,过去就过去吧。” “有那么简单就好了,祸不单行啊。我们被虏走的一百四十多人,除了路上饿 死的,被他们杀死的。离开营地的时候就只有八十多人了。我们当时什么都没有, 根本没有办法再逃回去。有人提出来,趁着他们还不是很警觉,杀光他们。这样, 我们回去的路上可以安全点,而且还可以把死去伙伴的尸首带回去,不管怎样,入 土为安。” “太残酷了。”我心里随是这么想,但是没有说出口。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 个妙龄少女,五个无辜的人,他们下手的时候也没有顾虑到残酷。我的内心充满了 矛盾。文明和野蛮的对撞,文明的方式未必能行得通,否则也不会那么多的伟大文 明惨败在野蛮部落手下。 “我们还没有作出决定,远处的营地就发生了骚动,有人发现我们逃跑了。来 不及商议,大家分头逃窜,只希望自己能活着回到城里。你别笑话我们,当时的情 形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我突然发现腿很酸,腰也疼。昨夜几乎没有睡觉,又紧张了 一个晚上,还中了黑暗魔法。疲倦侵袭我的大脑,但我对他的“故”事更感兴趣。 “后来呢?”我得说说话。 “我飞起来躲在树上,逃过了被抓到的命运。天亮以后,我绕道回到昨晚的宿 营地,看到的是二十具尸体,其中只有六个人是我认识的。我把他们就地埋了,立 了个小木牌,其他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索性就什么都没写。但是,七天以后,我回 到这里,这个城,真的崩溃了……” 第一次,你看到一个巨汉流泪,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是一个早上,他流四次 眼泪,而且都是十分克制,你就该用心去触摸那颗流泪的心。 我相信那时的情景一定会让每个人崩溃,一个能直面死亡的人,不可能是个懦 弱的人。“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当他轻描淡写地说他为了吸引“禽兽”的 注意,从容挨了一刀,而且很可能是致命的一刀时,我就绝对相信,他和极端懦弱 的我,是完全两种人,一个天云,一个地泥。 “整个城啊,远远地就看到了黑烟。城里的惨象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也读过 书,杀人盈野,血流成河的文字也读得多了。但是真的放在你面前……诶,永生难 忘!”他吸了口气,“我想大概敌人杀了逃走的伙伴以后,并没有回他们自己的城, 他们又来了。而且杀了先回到这里的人,还有一些才到这个世界的人。我因为埋葬 伙伴,后来又走了点冤枉路,回来晚了几天,逃过一劫。不大的一个城,几乎被烧 毁了,你看这里,这里……”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去,果然,石头上到处很明显地火烧的黑色,而且为数不 少,放眼能及的建筑物都有焚烧过的痕迹。 “你以为这里一个坟堆就是一个人?其实不是,坟堆不过是象征意思一下而已, 那第一排的七个坟堆,是我一个人堆的。下面有四十七个人……就是我回来那天迎 接我的伙伴……木头和不了师傅还有一个女巫,啊,是叫清风邀月的,很可爱的一 个女孩子,是第二天回来的,也是最后回来的。每天都有新人来到这个世界,我们 就是负责介绍这个世界,并保护他们。过了大概又有二十多天,他们又来了。那次 事件以后,我们开始巡夜,虽然发现了他们的偷袭,但是我们死的弟兄也和他们差 不多。” 我无语了,这个世界真的如同野蛮时代,小国林立,城邦间相互攻伐,生灵涂 炭。不要说亲眼看见,光是听听,我就要崩溃了。现在的墓地上也落上了阳光,死 者或许能得到安详,但是死亡的阴影永远刻在活着的人心头。这样的世界,不是在 刺激中麻木,就是在刺激中崩溃。我的未来呢? 广场那里传来了一阵喧闹,心头一紧,旋即放松,还好,那是喜庆的味道。 “他们回来了,走,我们过去吧。”赵石成已经恢复了平静,对一个见过如此 惨烈景象的人来说,他已经太坚强了。当然,还有木头,以及不了师傅。他们能活 着引导新人开创明天,这就已经足够我学习一辈子的了。 “你是元素使吧,飞的感觉很棒吧。” “呵呵,是呀,能飞的感觉是很不错,不过飞起来很累的,我都懒得飞,呵呵。” 说着,随手比了个手势,那是他说话的习惯,我已经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手总是以 各种姿势配合着语言的内容。不过这次,法杖居然飞了出去,差点砸到我。 “啊,对不起啊,我右手没力,有时候连法杖都抓不住,呵呵。”他一边说笑 一边从我手中接过法杖。我发现,这只手该是一只能举重物的手,大大的手掌,有 不少老茧,尤其是虎口。 “你手上不少老茧啊。”我随口说了句。 “是呀,来这里以后要自力更生嘛。我以前的斧子可不比‘不了’差呢。”语 气中透着雄壮的豪情,不过我还听出了一丝无奈。 有人叫他了,我也看到了瞿棣和喵喵他们。追击的人带来了逃跑的人。一群被 套上了绳索的俘虏,蹲在地上,抱着头。我没有心情去多看他们,一看到他们我就 想起那个被我杀死的胖子。想到现在我的手上也有鲜血,我就满心地不舒服,真该 找个地方好好洗洗。 “林,我抓住三个哦。”失落也看到我了,冲着我高兴地叫着。我也跟着笑, 不知道这种皮笑肉不笑是什么样子,我也想见识一下自己的面具。 “走,我们去搬尸体去。”失落还是说得很开心。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 了,搬尸体啊,有必要那么开心吗?而且,不是有战俘吗?这种劳力让他们做不就 可以了! 我刚想说出口,猛地想到了刚才谈到的“奴隶”,现在我不是也有着奴隶主的 思想?我的思想里不是一样的肮脏? 我把话咽了下去,和瞿棣一起去搬尸体,不管是不是敌人,中国人的传统,入 土为安。尤其是这里,土地根本不值钱……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