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叫一声好,老爸! 作者:重阳客 第一要声明的是,老爸不是党员,连共青团的边都不沾——我起码还曾经是红 领巾少先队员啦,虽然子承父业一样是无党派自由主义分子——谁叫他出生在万恶 的旧社会,再在娘肚子里撑多一会儿不就是新中国的同龄人嘛?——老爸说自己命 不好,从出生到老,倒了大半辈子楣。 说起长相,老爸的确令人作羡,不管谁眼里都是美男子,没嚼过几片猪肉可一 直红光满面,目光炯炯发亮,年过半百的人看起来四十刚出头,两块巴掌青筋暴起 ——那全是力气。 可惜老爸最大的财富也就是力气,始终做的手艺活。他考初中那年患了场感冒, 家里拿不出钱买药,接着连续高烧病情严重,慌了手脚的爷爷四处借钱,一股脑灌 下几瓶药丸,结果闹组织受药性影响,智力也骤然下降,想事情变得迟缓愚钝起来, 初二刚刚读完就给人当学徒,干起了手艺活。 老爸干活特别仔细,再小的事都做得老老实实一板一眼。他干活十分地慢,人 家丁呤铛啷飞转出五个烛台,他——铛、铛、铛地一天就一个,还戴上老花镜搁手 中左右上下前后地端详。其实照我的眼光,他饶费心血做出来的东西比别人好不到 哪去。 不管这责任心的执着有多么地教人感动和钦佩。可一碰上赚钱养家的实际问题, 责任心是半点用处没有,只差一步就是无能了。 从小我就是牛脾气,犟得要命,尽朝一大溜姑亲表亲的翻白眼,名声特臭,幸 亏没去街头拦路抢劫调戏女学生,至多那帮亲戚大人们只能长叹一声,哼哼出一句: “这小子真是拗性子——跟他爸一个德行。” 听到这话我必定变本加厉地对发言者嗤之以鼻,狠狠地针其论点努力批判,但 心中隐隐约地感到老爸没什么人看得起,别人最高的评语也就称他是老好人,恶毒 些的会加上注释:没用的老好人。 种种打击摧毁了我幼小心灵中从革命电影黑白连环画抽取改装后掺和美好幻想 组装而成的伟大父亲形象,当我偷偷用实在的眼光全面打量老爸,发现他除了相貌 端正身体健康以外,丝毫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此我捂在被子里不住伤心几 个晚上。 心潮起伏的波动期过去以后,平静下来的我渐渐认识老爸的优点,心平气和地 接受命运,就像从认定天底下惟我一个未来主人翁的浪漫思想过渡到接受自己普通 渺小得和沙子一样的唯物主义。 我升初中那一年,家里请了一帮乡里的亲戚,掀了房子,结结实实地打了地基, 准备改二层小楼。第一层平房不久就竣工了,我老爱光着脚屁颠屁颠地在房顶跑来 跑去,心中乐不可支。 火辣辣的太阳下,老爸攥着院子引上来的水管浇水,脸色阴沉沉地,半天不动 地直直站着。 后来我听说老爸盖房扛了一大笔债,所以二楼没盖,平顶上一大片平地就这么 空荡荡地晾着。 打这以后,老爸的心愿就是还清借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接踵而来的一连串 变故逼着他无奈地不断向外掏钱,一掏一大笔,于是任他怎样从牙缝里省吃俭用都 无济于事了,旧债未消又添新债。 老爸干着活的当儿经常突然间停下来,楞楞地望着不知名处大半个时辰,整个 人定住似地,平常消瘦的身体越发单薄,——然后,慢慢地,重新抄起家伙,铛、 铛、铛。 文革时,老爸有个表弟和几个同乡偷渡到台湾去。改革年代,其中一个衣锦还 乡:原来他们几个全发了财!老爸问起表弟,人家摇摇头说真遗憾,他们一行人上 岸没几天,老爸的表弟就茶饭不进日渐枯瘦结果抛骨异乡。 老妈数落老爸一辈子穷命,老爸自己也觉得背运,认命之后接着埋怨,埋怨之 后开始不服。他的抗议方式就一种:跑。 从结婚到抱上孙子外孙子,他抗议了三四次,最后一次落魄回来,安定下来之 后嘴里开始念叨:做和尚还要什么高中以上文凭,县级以上政府盖章!当时我觉得 老爸真是可爱,由此下定决心父愿子偿,我去庙里出家完成他的夙愿。老爸信以为 真,赶忙说出一大套传宗接代的老话,把思维从虚无主义立刻拉回到封建主义。 老爸没有啥天赋, 吹拉弹唱、三教九流每样都"don 't konw"。结果我除了学 校填鸭式般硬塞在肚里的一点货色,基本是一新文盲,真不愧是一对亲父子。 有时我会想,我的样子差不离就是老爸没吃过量药丸的正常发展结局。我身上 的血液是他赋予的,性格的组成也是套着他的模型来的,我压根就是他生命上独立 出的一个新生命。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事,读书时逃课打游戏看武侠小说也好,大冬 天剃了光头回家当灯泡照亮一大片也罢,包括态度极其恶劣地把上门提亲的媒人扫 地出门,老爸总是不咸不淡呵呵一笑,从未曾大声训斥我。 人的审判是定量的,对自己用得多,对别人就会宽容地去理解。这一点,老爸 让我很自豪。 老爸挺“怀旧”的,他一辈子的朋友始终就那么三五个,也跟他都是同行。他 们之间从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时不时还互帮有无。 只要是儿子的朋友来窜门,老爸全部一视同仁,每一个都热情招呼,非常之给 我面子。 高中时,班上有位款爷,家中富甲一方。教人费解的是有几个同学去他家闲逛, 款爷的爸一出房间就往我们身上凶巴巴地瞅过来又瞅过去,警戒得倒像我们是一帮 土匪,结伙来抢他家的黄金似的,两只眼中几乎要竭力生出无数刺刀将我们一个个 横挑出门外,要多没劲就多没劲! 那个款爷终日不归家,变着各种法子呆在外面。在一起久了,他跟我吐露他爸 老揍他,揍他的时候特威风凛凛,根本不把他当少爷,只把自己当老爷。我叹出一 口气,说:“哎——-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可惜对此同样无能为力。” 谁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家庭,尽管老爸没赚很多钱,可我打心眼感激他。 有谁想他一天累到晚,每日加班到天黑,大风大雨的天气也不休息,而且吃的饭食 从来是家中最恶劣的那一份,属于个人的娱乐几乎没有,不抽烟不善酒不会扑克麻 将,不看电视不听歌曲不逛公园,——他心头的坎垒如何消解得了? 唯一的消遣是一年到头一次的春节,正月初一,缓缓迈着步到河崴听一两次评 书,仅此而已。一年364个日日夜夜,像头老实巴交的黄牛,卖力干活。不问甘 苦,回报也是渺渺。除了睡觉,没有休息,比革命英雄还无偿地革命,还要不断忍 受有意无意的冷眼、家庭艰辛的重担!——我不懂得老爸怎么背得动这么多东西, (他的腰到晚年一天天地佝偻下去)怎么禁得住这种长年累月没有乐趣的单调生活, 怎么还能够总是和和气气地对待任何人包括妻子的唠叨儿女的纠缠。凭这点,老爸 就永远是我世上最亲爱最尊敬的人,何况他还是我老爸! ——“老爸,我向你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礼!”——“你啊,尽搞这些稀奇古 怪的玩意儿!”老爸看着眼前可爱的儿子,乐呵呵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