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汽车在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上跳着“踢踏舞”。 无从辨别方向的纤雨缓慢而顽固地飘摇,不时溜进窗户舔拂我的脸。尽失妩媚 的杨柳一个个对我致以敬礼,但显然是淡漠和慵懒的。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早上,我的右眼无端端跳得厉害。从阳台窜到客厅,日历上 最末一个字显现的是9。一九八九年八月十九日,我反复默念着,就有一丝抑郁和 不安笼上心头。对于9我是很忌讳的,并无什么特殊的缘由,或者我常常依赖和信 任The Six Sense。 “你相不相信第六感觉?”我问坐在身边的燕峰。 “可能吧。有时到一个地方或做一件事会觉得似曾相识似曾发生过。” 燕峰、振康和我从小玩到大,感情就像兄弟一样。自振康在太湖游泳淹死后, 就成了我唯一知心的朋友。 “我挺信。”我加强语气。 透过附着水珠的玻璃看急遽更替的阡陌,思绪像棉花糖般被支解地又松又散, 我没头没脑地吁了口气。 “又在顾影自怜?”燕峰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有,车箱里有点闷。”人大抵这样——一旦落拓潦倒分外杯弓蛇影。“这 雨一点不杀渴。” “你权当下乡锻炼吧,今年社会大环境是这样的。大学生全部下基层,还有很 多不包分配的都要自找门路。” 燕峰认真地看牢我,企图用那份诚恳驱走侵浸我细胞骨髓的阴霾。 “上昼我到总编室交稿子,人事部的老周领了个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女学生 去报到,你晓得安排到什么科?业务科。叫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女佬小跑业务,真是 瞎七搭八,少有出见!” “她是不是叫万山红?” “弄勿清。她面孔老长,一滴眼泪从眼梢梢落到下巴也要三天。” 说完,燕峰为自己的幽默开怀大笑。 是她。 万山红——拂了拂清汤挂面的短发,侧过脸堆砌出两个持久的笑靥,而后故作 天真状地问:“我们是君子之交还是物以类聚?” “如果两者必择其一的话,我们应该是物以类聚。我们都是白孔雀而非白鹤。 白孔雀栖息在绿萝紫藤间,抖擞起绚丽的羽毛,等待着别人的赞美和恭维,力求扮 演人见人爱的角色。” “我是白孔雀?你还不如说我白熊得了……” “当初‘锡师’没考上大学的几个同学在深圳画商品画,每月赚一两千块,多 念了三年书反而落到旮旯里当个乡村教师,真是老鬼失撇。”我调整紊乱的思绪。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燕峰从行李架上取出两罐可乐,启开后塞了根吸管 递给我:“我觉得你这个人吧,有点像弹簧,给你的压力越大,你弹跳得愈高。不 是夸你,我始终认为肖宇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色,与众不同!你想想,就算分配你 到外贸局、市政府,一年半载照样要跳出来,到辰光你俚爷娘不会答应,肯定弄得 家里络络乱,现在不是很好,等‘六·四’风头稍过些,名正言顺跳出来。” “帮帮忙,别臭我好伐。” “嗳,吴冠中的老家就在这儿乡下。去年他回宜兴时,我来采访过他。”燕峰 指了指五十米外的一个上坡道,“这顶桥就叫和桥。” “去年三月份我在中国美术馆看过他的《江南水乡》,设色简练,很有文化底 蕴。董希文的《开国大典》一看原作大失所望,倒是印刷品还过的去。” “同我谈画好比对牛弹琴。不过吴冠中的画在香港挺出趟,卖价比徐悲鸿、齐 白石还高。”燕峰把喝空的易拉罐捏扁,从窗口扔了出去,可乐罐被汽车的惯性抛 出老远,在草丛里打了几个滚便岿然不动了。 “刚刚还是漂亮的包装,几分钟后就成了垃圾,角色的转变端地飞速。” “嘁,比林妹妹还多愁善感了。”燕峰觑我一眼,“你应该看点杰克·伦敦的 小说,别整天唉声叹气,一点威势也没有,像只萎灶猫。” “换了你试试。”我没好气的。“人的脾性都如出一辙,劝别人做别人思想工 作语重心长、循循善诱,轮到自己就六神无主、自暴自弃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谁不知道,但你知不知道当局者自有不得已的苦衷?譬如饮水,这种天气,你觉得 冰水最过瘾,发高烧的病人就应该喝开水,是弗?” “鼠啃书本——咬文嚼字。你比墨索里尼还有理。” “哧”地一声,坐在前排的中年男人禁不住笑了。他回过头,问:“大学生吧, 分配在什么单位?” 这是一张乡镇干部式的脸。眼睛不大;眉毛浓密且挺;鼻子的上半部瘦小狭长, 鼻翼却丰满红润,如果用素描观察法的话颇似一葫芦;他的上嘴唇有点厚,不过因 为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反而给人敦厚的感觉。 “王木桥中学。” “哦。我有个同学在那里做副校长,姓薛,老早前头还经常联系,近几年生疏 了。” “你是王木桥人?”燕峰问。 “不是,我是柳溪人。尹瘦石晓得不?徐悲鸿的学生,北京国画院院长,原先 就住在我家隔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自豪的高光,或者这正是林语堂揭示的中 国人的本土观念吧。 我和燕峰大眼瞪小眼,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抱愧。 他那张脸上即时写满了遗憾。 “北方好多大学生都不知道有无锡这个城市呢!”话一脱口就觉得不对劲,这 不是为自己的无知找借口嘛?我连忙解释,“五月份我在天安门广场静坐,旁边是 ‘沈阳××大学’的声援团,混熟后告诉他们我是无锡人,好些人都丈二和尚摸不 着头脑……” “你到天安门广场静坐过?”坐在“葫芦鼻子”旁边的年轻人问。小伙子大约 二十五六岁,戴了副宽边近视眼镜,此刻,整个身子扳了过来:“听‘美国之音’ 报道戒严部队用机枪扫死很多学生,真是伐?” “不清楚,五月二十六号我就回上海了。” “这帮学生忒没头脑,放着书本不读瞎起什么哄,是该尝尝苦头。”“葫芦鼻 子”用老道的语气数落。“我们单位刚分来一个‘清华’的本科生,想想看,一个 ‘渔管委’让化学系的学生做什么好。主任左推右挡,我实在看不过去,毕竟人家 也是个大学生嘛,总不能像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只好暂且让他搞搞后勤。”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见见他。”我苦笑,“我去教美术,最起码还可以 算专业对口,他倒真是学无所用。” “早告诉你了,大环境就这样。比起上山下乡运动你算幸福了!” “那没法比。红卫兵大串连可不像你们大学生串连,那年我们镇上就有好几个 中学生决心走到北京去,喊着什么‘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的口号出 发的,走了三个多月,人都好像失去了理性。你们别笑。当时就是这个样,对着毛 主席像表忠心,谁的嗓门越高,谁就越光荣。” “你有没有被红卫兵揪斗过?” “哪能不斗。戴着废纸篓糊得帽子,一米高呢。开始还只是陪着我父亲斗,后 来就升级了,脖子上挂了块五六斤重的黑板,想起都后怕。” “……” 钱钟书早在《围城》里说过了:学生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 因为自己不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所以学生红卫兵大部分也是学生总 是容易被政治斗争所左右。 那天我很想喝茶。 到北京已经六天了,连日的高呼大喊,加上睡眠不足吃得全是面包、汽水、方 便面、茶叶蛋之类的副食,我的嗓子严重失声,脸颊消瘦。抓起瓶廉价的塑料果汁 喝了一口,胃里像灌进了肥皂水,一阵痉挛。 带队老师蒋承志领了两个同学找北大的钱丽英去了,据说钱丽英跟吾尔开希他 们很熟。日晒露淋和情绪的透支令我浑身乏力,我支起身想去讨杯茶水。我们一行 二十七人二十号晚上才到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早已人山人海,好不容易在人民大会 堂前面的一个花圃旁落了脚。我在比肩继踵的人群和帐篷中见缝插针地挪着步,临 时厕所的尿臊味远远飘来混合着人体的各种气味使空气日趋混浊。放眼望去:有看 报纸的、有闭目养神的、有分析当前形势的、有互相留言签名的、有寻找同伴的、 有拍照纪念的、有精神抖擞的、有喜笑颜开的、有恹恹不振的、有老僧坐定的,有 蹲有站有坐有卧有跪有躬千姿百态。 我头昏脑胀踉踉跄跄地往人民英雄纪念碑方向前去,虚幻的意念猛地被一个穿 红毛衣学生的举动震慑。只见他抓起喝空的汽水瓶奋力掷向纪念碑,“乒”的一声 玻璃碎片四射,他得意地嚣叫:“砸烂小瓶。”这个动作犹如麻疯病菌般立即传染 四周,顷刻间凡是瓶瓶罐罐全化作“乒乓”之声,“砸烂小瓶”的诅咒不绝于耳。 我起初茫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一张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愕然,接着醍醐灌顶如梦 游者惊醒。 我的灵魂似乎忽地跃上半空,俯瞰这历经沧桑的紫禁城:同样的天空,同样的 大地是否又将重演二十年前的“样板戏”。 我悚然一惊:我是否和那些史无前例的红卫兵一样,成了别人手中的一颗棋。 面对着周围那一张张大义凛然的脸孔,我抽丝剥笋般扪心自问:也许不过是我 厌倦了单调的日子更替,想抗拒家庭、学校、社会给予我的过多的管制;想逃避钻 进胡同的感情;想通过师出有名的无秩序来打破高高在上的清规戒律;想寻找刺激 来摆脱那种对于未来的无望和无所依托。 金水桥畔,“高自联”组织的示威游行又将拉开帷幕。我刹那间产生了一股无 比强烈的恐惧。 我要离开这个场面,远远地迅速离开!一旦抽身事外一切景象在我眼里变得刺 目、可怕。我逃似的穿过一簇簇、一群群“象牙塔里的宠儿”……汽车不知何时已 开上一条细石子铺的公路。公路很窄且不平坦,车窗外不见了无边的稻田,取而代 之的是竹群和一陇陇番薯。高低错落的梯田里间或栽种着桃树和梨树,我这才注意 到汽车正经过一片丘陵。 “我和你也算有缘,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打个电话给老同学,如果你遇到什 么困难尽管去找他,我想这点面子他还会给我的。” “谢谢!不用麻烦你了。我叫肖宇,小月肖,宇宙的宇。”我这个人素来恪守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之原则,也许二千多年封建纲常伦理培养的奴性使然,中 国人对于正常的友爱态度倒常常表现地局促不安,悲哉。 “您尊姓?” “姓冯。有机会到柳溪玩。汽车过了这个坡就到王木桥了。” “哎。那有机会再见。” 跟“葫芦鼻子”道过别,刚下车被袋皮箱尚未着地,七八名三轮车夫一拥而上, 团团围住我俩。我被推搡地毫无招架之力。“到中学多少钱?”“三块。”有人喊。 “二块。”有人拎起我的行李。“一块半。”有人一把扭住我,身不由己被推上了 他的车。回头看燕峰也被缠得七荤八素。那人搬上了所有物件,很快发动了马达。 其实严格说,这种车南方人叫“三卡”,即三个轮子的小型卡车的意思,容量大, 能够坐七八个人,和三轮车有着质的区别,不过平时笼统称呼惯了就是。那里“三 块”和“二块”舌战已经展开。“三块”指手划脚怒不可遏:“你狗日的存心和我 抬杠,我忍你好久了。”“×你娘,你要吃饭老子就不要。还有人叫一块半呢,你 聋了?”“二块”不甘势落。 “王木桥车站”只一间破矮的平房,用红漆刷写的站名被风雨洗涤得模糊难辨。 白石灰粉饰的墙壁凹凸不平,如同上了年纪的老妇,斑斑驳驳,面目全非。断瓦陋 壁上历经细雨的滋润长满了青苔和一些不知名的草叶。三轮车发出震耳欲裂的声音 绕过车站,沿着一条和公路垂直的坡道知难而上。 王木桥好似一个盆地,它夹在一条南北走向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脉中间。说是山 脉,其实是海拔七八十米的丘陵罢了。南北向的叫兰山,有三个主峰,山脚下顺山 势散落着近千米的公共设施和狭长的街道;东西向的叫界山,绵延数公里,靠公路 的一边办了水泥厂、皮革厂等乡镇企业,背面因为朝南向阳,大抵是一些住宅。兰 山尽头即街稍是一条江南常见的小河,临河搭建的房子因年代久远尽显陈旧颓废。 小河蜿蜒曲折,向东延伸到太湖,它是王木桥唯一的河流。镇上没有自来水,居民 的日常用水全凭它。山脚的地势高,挖井往往得不偿失,所以一大早就有三三两两 的妇女到河边劳作。河的名字乍听非常古怪——烧香河,至于为何命名便无从考据 了。习惯后遂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似乎它本来就应该叫烧香河而不是别的什么名 字。烧香河的西源是一个约一平方公里的仙人荡,据说张天师和张果老在七十二福 地之一的庚桑洞对弈,由于棋艺相当,大战了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张果老被一只猎 人追杀而至的野兔分了心而告负。他忿忿不平地倒骑着毛驴直奔蓬莱而去。不小心 踢落了一只草鞋遂成了仙人荡。 三轮车爬上坡后沿着倾斜的坡路俯冲下去,惯性使然我和燕峰被甩到车箱底。 我嘟嚷着扶住行李稳住身子,燕峰高声叫喊放慢速度,然而三轮车发出的声响不啻 于打雷,近在咫尺的我都听不真切更别说司机了。这时我的心反而平静了。从接到 分配通知后的沮丧、愤恨、怨怼以及和父母的争吵,十多天来有一丝沉重的哀愁始 终缠绕心底,而今竟平息了。既来之,则安之。对于即将面临的遭遇,我们作了最 坏的打算,一旦真的到来便也不觉有多严重。 三轮车经过了电影院、信用社、供销社、农业银行和几爿小吃店,在邮电局旁 作了九十度右转弯拐入一条泥浆小路,车身剧烈抖动起来,宛如芭蕾舞到了高潮。 我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大段围墙,正在寻思的当口,车停住了。 “到了。”三轮车司机喊。 我和燕峰跳下车,舒展震得生疼的肢体。司机过来帮忙卸行李,很周全地搬进 传达室。门卫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我告诉她是新来报到的老师,没听完就急冲 冲地跑去找人了。 燕峰给了司机五元钱,叫他明早九点到校门口接他,司机连连道谢去了。 不一会儿,老太太领着一个穿灰短袖衫的中年人来了。中年人是学校的第一副 校长,姓王名伯海,他问了我名字后说胡校长因病在家休养不能前来,其余的校领 导各有课务,(今天已是9月4日,学生早已复课)我谨代表学校热烈欢迎云云。 “王校长,请问肖宇的宿舍在哪里?”燕峰问道。 “这是我朋友,送我来的。” “哦,你好你好。”王伯海对老太太说:“周师傅,到教导处叫许主任领他们 去宿舍。肖老师,咱们学校的住宿和办公条件不能跟城里比,你要暂时吃点苦了, 不过等明年新教学楼造好后,情况会有所改观的。” “不碍事,我会适应的。”我客套着。 “好,等下许主任会带你熟悉这儿环境的。晚上7点有个全体教师会议,呶, 就在那边的阶梯教室,到时我会把你介绍给其他老师认识。” 我道了谢。王伯海匆忙而去。见他钻入一间乱石垒起的小屋,我不解道:“校 长办公室这么差劲?”燕峰失声大笑:“这是厕所。” 许主任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嘴大,他的嘴在静态时占脸的五分之一,张嘴说话牙 床暴露无遗。 彼此自我介绍后,他便帮忙提起装有脸盆等用具的旅行袋带我们往后面走去。 学校的规划极不协调,新房旧室横七竖八好像专为打游击诱敌建造。地上堆满 了各式建筑材料,砖、竹杆、钢筋、水泥板等东一滩、西一堆掩没了原有的甬道。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到一个角落,以为到了尽头,不料穿过一道门里面豁然开朗。许 主任告诉我们右手边是食堂,左面是教职工宿舍。食堂仅二间屋,因为大部分教师 都自己买菜下厨,而学生从家里带菜,仅在这儿蒸一下饭,只有寄宿的学生和外地 青年教师光顾。教职工宿舍前面是一块水泥篮球场,我们跟着许主任走完学生宿舍 的檐廊来到一个新砌的月门。月门里三排残破的矮房组成了矩形的小院,小院内杂 草丛生,将青石板铺设的路遮得严严实实。石堆的花坛里栽了几颗芭蕉树,硕大的 叶子被雨水清洗的青翠欲滴,两三只麻雀蹲在废弃的晾衣线上梳理着羽毛,被我们 的谈话声惊吓,倏地投入茫茫雨幕。 许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仔细辨认后走到右面第二个门打开了门上的 挂锁。我们尾随他进了屋。屋里的脏乱、霉臭、破败是我无论如何不曾设想的。我 呆呆地站着,一时竟手足无措。屋里只有两张东倒西歪的上下铺木头床;一对用拟 人手法形容好像加西莫多式的课桌。单砖铺成的地面生了天花般坑洼不平,一堆废 报纸零乱地撒满墙角,粗糙的墙面由于渗水印满黄斑和黑死的苔痕。正面的墙上有 一扇衰朽的木窗,窗户边的石灰早已剥落,满是裂缝和圆洞。八块窗玻璃有三块失 了踪,剩下的五块形态各不相同,其中一格用一张绘了石膏几何体的铅画纸封住了, 也许是上一任美术教师的杰作。房间里闷湿得令人窒息,许主任趋前打开了窗户。 一阵细风带着清凉的稻香穿越房间,我深吸了一口沁馨的空气,禁不住悲从中 来。曾几何时,叱咤上海大中专院校的肖宇潦倒于此,那个站在大光明剧院引吭高 歌,傲然面对掌声、镁光灯、丘比特之箭的肖宇成了南柯一梦,成了前尘往事,成 了流水落花。 人生是一场何等玩笑! 我真想拎起皮箱马上返身,真想! 许主任拉了拉电灯开关,发现灯泡钨丝断了,知会一声便回教导处领灯泡和扫 帚去了。我踱到窗前,这才注意到防盗的木栏栅已被拆得可以容“沈殿霞”来去自 如,并且窗户的插销日久松动,稍一用力作用尽失;一只硕鼠不知从哪个角落窜出, 溜上横梁瞪着恶意的眼珠看我,毛骨悚然之余我恨不能嚎啕大哭。 燕峰拣起一根帐杆使劲捣去,老鼠“吱”的一声窜进墙洞消了身影。谁能想到, 在以后和这只硕鼠的长期斗争中竟结下了深厚友谊,我给它取名“茜茜公主”。虽 然我至今仍不清楚它到底是位“蜜斯特”或“迷斯”。 偶然地,风吹落桌上一张霉烂的废纸,极其不经意地掠过视线,一行钱币大小 的字体刺激了眼膜: 今天,我微笑了吗 歪歪扭扭的字体,深浅不一大小不等,也许又是那位美术教师的“杰作”,也 许不过是某个无知学生的无聊成果,但此刻对于我——却犹如观音菩萨净瓶之中的 甘露。 第一遍读迷迷懵懵;第二遍读若有所动;第三遍读恍然大悟;第四遍读深深震 粟……谁说的?既然必须面对严峻的现实,何不每日快乐歌唱! 我蹲下身,收拾起地上的旧报纸对燕峰说:“看来,我们需要并肩作战咯。”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他故作老气横秋状。 许主任装好灯泡时,我俩大抵把垃圾聚拢了。我取出新脸盆到河埠端水——月 门外是后校门,距烧香河仅五步之遥。我的窗外隔一条不足两米的狭堤正是烧香河 和仙人荡交接处。水面向西碧波浩淼,彼岸遥不可及,向东仅丈半的河道,迤逦清 澄一派江南特色。 花了半个多小时,我终于把窗户、床、桌擦洗干净。燕峰用旧报纸揉成团堵塞 住墙上的窟隆。 审时度势我决定把两张床分成前后各不相干的部分,那样即使以后有新室友搬 进也不至于破坏我独立的空间。 乘燕峰挂蚊帐的当儿,我跑到教导处。许主任不在,一位五十多岁戴啤酒瓶眼 镜的老头讯问我何事。他姓邓,专管后勤,许多教师见他就避,因为他特别喜欢说 长道短打小报告,人人背后叫他“粪嘴”。听完后他颇为热情地带我到仓库领了二 十多张整开的铅画纸,并细心地配了两盒图钉给我。他说今天木匠没来,明天会叫 人修理门窗的,我千恩万谢而去。 铅画纸还只钉了一半,邓天俊就搬来了二条半新的板凳,真是“祖宗有灵”! 我们在床架和墙头的铁钉之间拉起了一条玻璃丝带,挂上了面巾、衣架。燕峰 在课桌上包了一整张纸,放置我带来的专业书和水粉颜料。看天色已晚,我用剩余 的铅画纸叠了几个简单的立体构成装饰光秃秃的墙面,又随手从河边采了几支芦苇 插上,昂然的生机立即扩散至整个空间。随后支起三角架,记下了这永恒的瞬间。 每当打开影集,总会对着这张照片发怔。画面上我和燕峰做出怪诞的表情。曾 经多次揣测当时的情绪,然而模糊了,就像由于光线幽暗而模糊的照片背景。 到食堂灌了两壶热水,我和燕峰各泡了袋中萃面解决民生问题。院子里各扇门 紧闭着,阒无人息。暮色与乌云逐渐从及目的山头聚集而来。一道闪电划过暗灰红 的天幕,擦出耀眼的火花,远处的几个响雷接踵而至。 “你快把窗格封了,免得下暴雨措手不及。”燕峰边打手掌机边说。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纸都用光了,将就一宿吧。”我使劲搔着手上的蚊痒, 烦燥难安。 “他妈的蚊子还真欺生,看我两只手没个悠闲死缠不放,不行,我受不住了。” 燕峰盘坐到床上,放下尼龙帐,“你怎么没带蚊香?” “根本没想到。这鬼地方,连自来水都弗该,浴都没法汰。” “明天到街上看看,买只大塑料鱼盆。我们小时候不就盆浴吗?现在如果油腻 得难受,到河里端盆水站在墙角冲一下得了,广州人一年四季都冲凉。” “你不洗?”我听了有点心动。 “你先冲,我这儿刚刚虎口脱险。”燕峰漫不经心地答我。 清凉的河水欢快地划过肌肤,仿佛三伏天吃了块冰镇西瓜,浑身的毛孔恣意舒 展,感受着惬意的抚摸。 “咦?还没好?”燕峰跳下床。 “就好了。”我套上短裤,“感觉真轻松。你的纪录破得怎样?” “超了一万多分。” “几点啦?”我撸着头发上的水珠,“这学校阴阳怪气的,晚上开什么会!” “欢迎你呗。大名鼎鼎的肖宇到哪不是红极一时,出尽风头?” “我不是堂·吉诃德,自知自明本公子还是有的。”我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水洗 衬衫穿上,“我说有些男同志别总跟凤丫头她舅爷似的。” “你这只刺猬当真名副其实。”燕峰笑,“呀,都七点了,我端水去了。” 匆匆赶到阶梯教室,仅有三四个老师散坐着。我选了靠窗的位置。教师们姗姗 来迟,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才基本就绪。会议内容大约是传达市里的文件,诸如努力 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 正确分清形势, 自觉抵制各种腐朽思想和错误思潮等等。 (以后的每周二周五的会议都像似皇帝的新装,了无痕迹了无印象)一群教师的小 孩在会场玩起游戏,高声喧哗,左右奔跑,众人怕是习以为常,名自为政。王校长 说得口沫横飞,六七十位下属均无动于衷,或织毛线或看报纸或聊家常或打瞌睡或 挖耳屎或作沉思或嗑瓜子;我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态只恨没带速写簿。 渐渐地思绪开始无根地飘游,眼前的景象纷纷幻化成点点光斑。万山红蓦地出 现在光斑里,摇着那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笑:“肖宇,你还以为自己是白孔雀?你 现时不过一文不值的狗尿苔。” 一片刺痛。 罢,罢!此一时,彼一时,我岂可在倾斜的天平上,继续将客店当作城堡。 …… “这是我校新来的美术教师,无锡市人,上海职业师范学院的高材生,大家鼓 掌欢迎。” 就算人的内心生蛆发霉,外表依旧身光颈亮,我含情带笑地起立。 掌声,男人的冷眼相望,女人的评头品足,好像家常便饭已司空见惯。 “肖老师明天到初一办公组报到,韩老师具体负责你的课务情况……散会。” 众人作鸟兽散。 许主任递给我一张课程表说:“你明天上午第四节有课,早上到总务处领课本 和作业本。” 我正想答话,旁边一中年男人插话:“我是韩顺生,初一办公室组长,明早我 会在校门斜对面的大办公室等你。” 我点头致谢,问许主任;“食堂供应早点吗?” “有稀饭和油条,你明天到财务处买饭菜票,食堂不收现金。” 黑黢黢地校园竟没半盏路灯,我深一脚浅一脚逃似的回到宿舍,燕峰正躺在床 上看古龙的《绝代双骄》。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武侠书,尤其欣赏古龙的那句:男儿汉生于世,若能做几 桩别人不敢做的事,死亦何憾! “看到哪啦,这么入迷?”我掀开蚊帐。 “小鱼儿在地洞里遇到轩辕三光。会完了?外面下雨没有?”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翘着双脚答非所问:“这鬼迷地方一盏路灯都不装,我昨 天买的皮鞋就怕要夭折了。” 燕峰放下书觑了一眼说:“知道你又夸张。其实一个人在这儿生活也满有情趣, 门前听雨打芭蕉,窗外看鸟向平芜远近,一出校门就可体会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闲来作些画,写写诗,夜深人静时看看书听听音乐,和我这种朝九晚五的都市生活 相比,简直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我嗤之以鼻,“这里初一初二初三各六个班,我每礼拜要上十 八节课,你看看这张课程表。再说吃食堂你不是没体会过,就我这一米七三的个子 才一百零八斤,上海的条件不比这山沟沟差吧?你还叫我如何‘恬’不知苦?” “你的十八节课换了我也能上,备三块小黑板,初一画鸡初二画鸭初三画鹅, 一块黑板转六个教室,多便当。你还以为像职业高中的学生当专业来学?”燕峰伸 了一个懒腰,“不过吃饭倒是个问题,我看买一个煤气灶自已动手是上策,如果钱 不够我先资助。” “有没有搞错?又要买菜又要买米,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想起就心惊肉跳。”我 推了推燕峰,“喂! 注意困相,你老兄占了大半个位置还让我睡不?” “别挤,床就巴掌大,我又没缩骨功。”燕峰侧过身,“谁不想饭来张口,衣 来伸手,可惜我俚不是少爷的命。” “一切还不是个钱字!要是我有一百万的话,一定找一个心爱的人隐居到偏僻 的无名小城镇,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现在不正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凭肖宇这张迷人的FACE找个倾心的女孩太容易 不过了。” “少跟我抬杠,你知道什么叫人穷志短?钱就像地基,越高的建筑越需要坚固 的支撑,你见没见过真的空中楼阁?也许这一百万我一生都不去碰它,但我知道我 拥有一百万,而且随时可以用它就行,人也像建筑一样需要精神支点。” “一-百-万!恐怖!恐怖!”燕峰懒得听我胡诌,自顾看书去了。 我磕拢双眼,任思绪逍遥地翱翔。假使我真有一百万,“他”会舍弃老父随我 四海为家,作没有终点的流浪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