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狭隘的入街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水泄不通。 “结婚还真拖泥带水,这么多亲戚邻居应酬到哪年哪月?王少康,按喇叭呀。” 我说。 “各位让让,交通堵塞了。”王少康边按喇叭边喊,就近的人们投来一眼诧异 的目光置若罔闻。 “什么事情这么好看?”我问林伟,寄望他长得高瞧得远。 “看不清。”他掂着脚答,“到处是人头。” “新郎出来了,穿着青西装。”人群中有人低喊。 这一声喊,结合馄饨店老板的介绍,倒惹起了我的好奇心。 “林伟,我坐你脖子上吧?”我诞脸说笑。 “你站摩托车上不就成了。”林伟说,“我扶你上去。” “看什么,绕道走吧,我都快饿晕了。”王少康苦着脸说。 “别急,这是一个摄影好题材,鲜明的地域色彩,说不定还能在全国得个什么 奖呢!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去借条板凳来。” 我跨进一户光线幽暗的人家,正面墙上贴了饱经风尘的领袖像,周围糊了不少 奖状,还有一张艳俗的“日本少年队”塑料膜片。 我亮开嗓子清喊了一声,旋即有妇人的回应从侧门响起。妇人四十开外,听明 来意后,热情地挑了一张油漆过的长凳,执意为我端到街口。 “看到新娘没有?”王少康也站到凳上。 一个挂满红绸带的大门口,穿一件大红羊毛外套的女孩爬坐在一面梯上,端着 一盘糕点糖果撒向人群,无数双手伸向空中抓握着。 “林伟,把包里的闪光灯拿给我。” 一阵刺目地亮光过后,百来双眼睛齐刷刷地扭头张望。 “拍电视呢,张癞保你拍在里面了,夜头电视里就会放映出来的。” 人群里传出各种嬉闹的声音:有人纠正说这是拍照不是拍电视;有人说让新娘 新郎接吻拍一个;有人说我刚才眨了眼问旁人眨了没有。 新郎长得眉清目秀。嘴唇薄薄的;头发蓄得有点不合时宜,很学生味的耷拉在 额上;穿一件廉价的青灰西服,打了朱红的领带,胸袋里斜插了一朵红花。新娘虽 然比他小了一二岁,看起来却老成的多,笑眯眯地面对镜头。我唯一能够记起的是 她的眼睛,眼眶细长眼皮厚肿,这两年随着林忆莲的走红也有了挺流行的名字—— 猪朦眼。她长得不美也算不上丑也不是普通,让我想一想,是了,“没有感觉”, 她的容貌就叫“没有感觉”。 对于女人的美我有着自己一套难以更改的见解。我最不喜欢历届春节晚会上穿 红戴绿扎着小辫满口哥呀郎呀的民族姑娘,即使天生丽质赛西施赛貂婵都让我厌恶 在心口难开。当然那些捏着手帕扭着秧歌的男人更让人浑身不自在,如同嘴里塞进 了一个发霉的皮蛋。也不喜欢琼瑶小说中或台湾电视剧里的“哭姐”,美人倒个个 美人,动不动如死爹娘或泪如雨下或嚎叫干哭,不胜心烦。我只欣赏香港和日本的 都市女性,或清纯或成熟,既不似欧美的女人这般开放搞活,也不像传统的女性那 般死气沉沉,更不同于某些空有其表的女人东施效颦。 我不寒而粟。是否每一个男人都必须走进这样的城堡?难道每一段人生都以此 视作完美每一段人生都机械必然不可逆转。 屋门里走出一对老夫妻,穿戴整齐,大概是新娘的父母,向我晃摆着手示意别 拍,可能担心我是报社记者,毕竟新婚男女年龄不到并未登记,我按下了这个富有 喜剧性情节的景头跳下长凳,人群又传出一阵哄笑。 “好了,下来吧。”我一把拉下王少康,“阿姨,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凳子。” “没关系没关系。”妇人和蔼地朝我们笑了笑。 “请问这儿还有往镇上去的路吗?” “喏,往那边拐出去,沿河走一阵再左拐就上桥了。” “我们到镇上去吃点心,反正也用不了几分钟。”我拉过林伟,把照相机装进 包里。“啊呀,说好在小街拍石墙的。” “我饿得力气都没了。”王少康发动摩托车,“柳溪镇上有一棵千年白果树, 五六个人都抱不拢,边上有一条小弄堂和这里差不多,到那儿拍吧。” “我们来时经过的镇就是柳溪镇吗?” “就是。以前来过了?” “没有,在车上认识了一个渔管委的主任,他和薛金贵曾经同桌了三年。” “薛金贵做人还比较上路,没有王伯海老奸巨滑,上次我和林伟跟申猴子他们 打架,口口声声要开除我们,我家老子送去两条烟屁都不放一个了,后来假意叫许 大嘴找我们,说是一人给一个警告处分,否则没办法向其它同学交代,×他娘,还 不是他王伯海背后做做戏法。” “你现在还背个处分?” “管它处分不处分,老子又不靠档案去分配。只要能赚到钱谁还在乎这个呀。” 我们沿着田埂般的小巷步行,两旁的屋舍参差不齐,迎面而来的路人都必须尽 量靠边交错,有的屋檐伸手便可够着。 “那你父亲做了这么多年,上百万了吧?” “他从来不跟我说家里有多少钱,估计五六十万总该有了。” “诚实的少年。”我笑,“拐弯时按按喇叭,小心被撞进河里。老师问你个问 题,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漂亮温柔,对我专一。” “林伟,你呢?”我回头问闷头走在身后的林伟。 “什么?” “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没想过。”林伟赌气似的答我,可能自觉太过生硬,补充道:“不一定,合 得来就行。” 也许刚才冷落了林伟,不过我喜欢他耍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至少说明他是在 乎我的,然否。 “那爱情、事业、朋友,你把哪一样放在首位?”我问。 “当然是事业首位,爱情和朋友差不多吧。”王少康插话。 “没想过,想这些有屌用。”林伟答。 “那个叫蒋什么菊的果真美得令你朝思暮想?” “操。”林伟虚空一拳打在我肩胛上,“老提她有什么意思。” “关心你嘛,还真急了。” 上桥的时候,我在小街东面的副食店买了一只塑料袋,把塞在摩托车坐垫里的 短裤装上。 “这回我坐最后,挤中间动都没法动。”我提出要求。“林伟,一人一次,挺 公平的吧?” “当心被他挤下车,他屁股大。”王少康笑。 林伟一声不吭地跨上了车,我从他手中撸下三角架背上,从背后将他搂住。他 的背挺阔,厚厚的,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摩托车的速度比来时慢了许多,由于饥寒交迫,冷风拂面泛起彻骨凉意,王少 康冻得直哆嗦。 我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在林伟背上写三个字:生气啦?第一遍他并无反应,反复 循环至第四遍,他伸出右手轻轻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已明了,遂轻伏在他背上。 两年多来,终于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背让我靠着,没有争吵,没有惊疑,没有孤寂, 哪怕只是这一刹。 柳溪的街道东西和南北两条垂直交叉。街宽和王木桥相去无几,路面倒是水泥 浇铸。沿街的店面俱都三四十年代的瓦房,和上海里弄的一些旧居有类似之处。 我们徘徊在十字街头,最终选了一家“乐乐饭店”。“乐乐饭店”只一开间房, 三米六的宽,长度足足翻了五六倍,跨进一个门槛又一道门,却又不是直通的,七 拐八弯。时值淡档,老板格外客气。我点了炒蛋和炒四季豆,林伟点了青椒肉丝, 王少康点了糖醋鳊鱼、肉丝榨菜汤,并要了瓶光明啤酒。 我们坐的这间屋,四壁贴了淡雅簇新的墙纸,正前方挂了一个贝雕镜框,上面 用红漆写着某某敬贺字样,显见饭店刚开张没多久。由于没有窗户,大白天也需亮 着日光灯,空气有些湿闷。 饿得实在不行了,菜刚上桌,你一筷,我一筷便摆开架势。也无所谓优雅或者 礼数,只短短片刻,四季豆一扫而光,斟满的酒杯也下降了六十个百分点。望着剩 下一汪油汤的空盘子,三人忍俊不禁对笑不止。 王少康又叫了一瓶啤酒,把回落的酒杯倒得满溢。 “你还要开车,别醉了把我们送到汽车底下。” “啤酒又没度数,喝不醉的。” “瞧我的脸,通红了吧?不照镜子我就知道,打出生到现在还第一回喝这么多 啤酒。”我摩娑着脸颊。 “饿肚酒容易醉,你慢点喝。”林伟说。 “区区两瓶啤酒,我一个都能干掉,两杯勉强解渴。来,我们干杯。” “人生能有几回醉!干就干。” “就是。一口见底怎么样?喝了再开!” “一口见底就一口见底,要喝就他妈的痛快。” “还喝,我看你已经有点醉了。”林伟朝王少康挤了挤眼。 “谁说我醉了,我还特清醒。”我主动碰了碰他们的杯,一饮而尽,且很老道 地把杯底翻了个兜。 林伟和王少康同时仰起了脖子,林伟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我的胃也见样学 样上下翻涌,我搛了一块鸡蛋囫囵吞下去,强制这种违反我意志的暴动。 青椒炒肉丝辣得我涕泪俱下,更牵引了胃部的不适。我头昏脑胀勉强咽了半碗 米饭,几分钟前的豪爽气度不辞而别,空余恹恹的神经强作欢笑。 酒醉竟是精神的放纵折腾同根的肉体,明白以后,真是可怕。 离了饭店,经摩托车的一阵颠簸,我的胃山洪般暴发了。来不及做出任何提防 动作,“哇”地一口,黄的绿的白的泛着酒气刚下肚的渣汁吐了林伟一背,鼻孔里 酸溜溜极不好受,嘴角涎挂的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五脏六腑接连抽搐着,第二次 作呕迫在眉睫。我无力地拉着林伟的胳膊,摩托车“嘎”地停将下来。 “叫你别喝这么快。”一只大手掌在我背上轻轻地有节秦地拍打,“全吐出来 就没事了。” “到那边河埠上去,你的背后脏了一大块,用水漂一下。” 我不辩方向地被带到流水跟前,挤牙膏似的终于掏尽了胃里的所有。河水碧绿, 绿得犹如一块透明的稀世锦缎。我的脸就在锦缎上轻漾、扭曲。一旁飘摇的林伟似 真似幻地注视着我。 掬起一汪柔滑的河水漱口扑面,在“唏哗”的水声后,一圈圈涟漪层层舒展。 我掀起一个礼貌的怡静的笑,像清秋晚风般吹向林伟。 “好点了吗?”他递上一块微皱的藏青色手帕。漂涤过的外套拎在手里,他只 穿着圆领汗衫。 我点了点头说:“小心着凉了。” 他的手帕散发同样的肥皂味和一丝汗味,我象征性地拭了拭脸孔,定睛地看他。 或者我特别脆落,禁不起一点伤痛也禁不起一点温柔。 “没事,我不冷。”他避开我的视线。 “王少康呢?” “上厕所去了。” 话毕,王少康快步奔来。见我抬头,忙问:“还难过吗?” “头有些晕,肚子倒又饿了。” “还以为你会喝呢,半瓶就吐成这样。不是吹牛,让我慢慢喝,三四瓶不在话 下。” “也不知怎么回事,感觉味道挺淡的,比咖啡差远了。”我对林伟说:“不好 意思,吐了你一身。 ” “别跟我客套,你不舒服,咱们早点开路。” “你现在这样,被对面风吹着会感冒的,我真的没事了,不如在镇上转转等衣 服吹干了再走。 王少康,你说的千年古树在什么地方?” “河对面。这是它的一个杈枝,从桥上绕过去,三分钟就到了。” 回头望去,彼岸是风化残败的石灰墙群,高低错落连绵往北延续;一扇扇陈旧 的剥离的木栅窗沿河洞开;隔河而立的一堵墙里,一枝巨大的枝干斜斜地伸出,扇 形般的簇叶郁郁葱葱,覆盖了大片河面,河水被染印地俨然一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 “是银杏树,我老家门口也有一棵,不过挺小,及不上这根丫枝。” “这是三国时孙权的母亲种的,总共种了三棵,另二棵被雷电劈死了。” “走,过桥看看,你对这儿还挺熟。林伟,你也经常来柳溪吗?” “以前和少康来看过歌舞团演出。”林伟随手把外套甩搭在肩上,带起一阵细 风。 “我有几个朋友在柳溪中学念初三,没事就开了摩托车来别相,他们都在学校 寄宿,有时晚了就住那儿。” “昨晚电影院门口遇见的是你的亲戚?”我问林伟。 “我外婆村上的。小时候常在一起做坏事,偷摘人家的嫩蚕豆吃,拿了剪刀躲 在麦田剪麦穗喂鸡。” “你是农民?”我意在言外,本来是不作兴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的。 “原来是,我爸爸死后顶替转正了。”林伟的语气并无哀恸,或者时过境迁, 丧父的伤痛早已被无情的岁月磨洗净尽。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 “没事,死了快十年了。”林伟拍了拍我的肩膀。 时间真是治愈一切创伤的良药!然而,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在 目睹别人合家团聚笑意融融的时候,当真就无关痛痒吗。 面对以泪洗面的母亲殷殷希冀的老师,他的委屈向谁诉说?打架只是他一种特 殊的宣泄罢了! 一个念头在头脑迅速形成且坚不可摧,那便是我要爱他,彻底地,毫不保留地 爱他。我为这个念头激动地热血沸腾,好像天主教徒听到了圣音、流离在孤岛上的 灾民乘上了救艇。起初我怎么也无法理解那些革命的战士抛头颅洒热血就死如饴, 此刻豁然彻晓,那是流浪的精神有了居所,那是很简单的两个字——牺牲。原来俞 伯牙摔琴谢知音竟是这么回事,樊於期挥刀斩首荆轲刺秦王竟是这么回事! 痛苦,莫过于感情的流浪,无所依托。 你看,我为自己找了多么绝妙的借口,我为自己感动,深深地感动并陶醉。我 变得理直气壮,尽管这份理直气壮不堪换个角度轻轻一击。 银杏树栽在一座城隍庙的前院里。城隍庙非常小,当然与上海城隍庙有云泥之 别,仅一间正厅一个独门小院而已。城隍菩萨文化大革命那会便已化成了焦炭,现 在大厅被一家个体小型沙发厂租赁充当车间。 前院大门敞开着,我一跨进院子便被古杏着实吓了一跳。那树杆太过粗大,而 且异常奇特,它的中间部位比树根大了一圈,呈喇叭形;树皮粗糙斑疤,在中间那 个部位长了许多苔藓地衣;密密丛丛的绿叶盖覆了大半个院子,仿佛一把天然的大 伞;阳光被筛落下来,地上身上满是跳跃的花花点点的光斑,我们三人围上去根本 无法环抱树身。 “从南到北还第一次见到这么粗壮的树。”我发出阿信式的啧叹。 树如果有思维的话,傲视着千余年来人类新陈代谢愚昧至文明的演绎如何作想。 唉!城隍菩萨尚且成了烧火棒,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我笑,苦涩的也是无奈的。 “笑什么?”王少康问。 “酒醒了,发现自己丑态百出,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一醉方休,真滑稽透顶。” 我脱下一张表皮给他。 “我就知道你有些多话了。”林伟说。“我以前在朋友家醉过一回,醒来后迷 迷懵懵什么都记不清,朋友说我唠叨得一塌糊涂。” “我也醉过一次,生日这天几个死胚合伙灌了我半瓶洋河,眼泪、鼻涕、苦水 一道泛出来,难受了一夜,第二天看到酒就反胃。”王少康说。 “我儿童节生的,小时候倒占尽了便宜,大家涂脂抹粉吹吹打打像似为我庆祝, 一入中学就没劲了。” “我八月九日,我呣妈老向我诉苦,养我辰光怎么怎么热,焐出了一身痱子。” 王少康说。 “我十一月十八。”林伟说,“我最讨厌过生日,我家呣妈总煮面给我吃,上 面放些百叶、花生米、精肉什么的,说是寿面吃了长寿。我最不喜欢吃面条,又没 馅又没什么味道,把上面的浇头吃了就把面悄悄倒了。” “咄咄咄,你这人没口福!吃过维扬面食没有?味道真是没治了。镇江的锅盖 面,下了火车就有得吃,一块钱一碗;扬州的素面,一块五毛钱一碗,碗大得小脸 盆似的;还有合肥街头的炒面,麻辣爽口色香俱全,不过我们班上七个人去吃的, 第二天一早个个肚子痛,争着抢旅馆里仅有的一个蹲坑。” “家里下面条我也最讨厌,我喜欢吃方便面,用开水闷一闷,味道蛮好,有时 晚上没事就买一袋干吃。” “怪癖。我没办法才吃方便面,好端端的碰都不想碰。早几年还喜欢饼干鱼皮 花生这类零食,现在见了就怕。我到哪儿都要吃热汤热水的米饭面食或者小吃。我 要静下来磨磨笔头,完全可以写一本各地风味排行榜的书了。想想旅游真是件快事, 沿途奇闻逸事不断,几个同学或朋友一起东荡西转悠哉游哉。” “我就去了趟上海,杭州南京都不知在哪个方向。”王少康不无羡慕地说。 “等你明年赚了十几万,我做你的向导,只怕到时唯恐沾了你的便宜,遇见也 假装不认识了。 “我逗他。 “我王少康是这种人吗?我说咱们三人结拜成兄弟,林伟贼种又看不起我们。” “林伟,不会吧?” “少康细贼不像朋友讲话。”林伟绷直双腿,打了个呵欠掩饰尴尬。 “别坐了,咱们拍照去,门口的那条巷子可能是清末建的,挺古色古香。”我 机警地打住话头。 “下次吧。我还有一大堆习题试卷没做,都是班主任的,班主任平常蛮关照我, 我也不想塌他台。” “不行不行,我们可是说好的。”我斩钉截铁地回绝。”现在是三点四十分, 我速战速决把快门按了,四点准时回王木桥,决不耽误你做功课。” “听他画符,啥习题试卷,我从没见他做过。”王少康失了面子,一言激起千 层浪。 “细贼,老子做习题又不给你看。”林伟被一针刺肉,脸上风起云涌。 “啊哟,板着面孔特有男子汉的魅力,最好把你那个领竖起来,就有‘杜丘’ 的味道了。”我轻笑着走到林伟跟前,一把捧住他的脸,佯装专注地审视他。他一 愣,以为我有什么大胆的企图,弯了腰像虾米似的往后弹去。我采取篮球战术中的 紧逼盯人法,他人高臂长,且战且退,见招拆招,却不敌我的凌厉攻势,最后乐得 只能跟我围着树绕起圈子。 “愣着干嘛,快截住他呀。” 王少康自然提纲挈领,谁希望朋友间剑拔弩张的。 林伟左躲右闪还是被我们掳获了。我作势在他的腰上轻揉了两下,他扭缩着挣 扎着,忽然让我想起那尊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我心涛鼓荡,手一松,他笑着溜出了 院门。 正厅里的几个木工停了手中的活好奇地望着我们,感染上那份快乐,脸上都饱 含着笑意,或者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无虑无牵。我洒然一笑,朝他们做了一个俏皮 的手势。 年轻真好! 我常常会涌起一种时不我待的忧虑。许多朋友同学熟识的同龄人逐渐脱离了群 体,把自己封闭在和女朋友的两人世界里,有的干脆关起门过夫妻间的小日子。好 像一群流浪的大雁翱翔在晴空,伙伴一个个分道扬镳,而我终于要成为一只落单的 孤雁。 巷子并不长,窄窄的,路面铺了一层乱石。有几个老妇正聚在一户门口纳鞋底, 依然是江南常见的青砖木板式建筑,已被岁月侵蚀如老妇的脸。 林伟非常合作,我选了几扇苍老的木门和几处败壁拍了些半身和特写,又用小 巷作背景,拍了几个全身。老妇们围拢上来,鹅张鸭嘴地向我们讯东问西,而且向 她们借椅子时表现得分外热情,指点我们这家是某某某,有几个孩子;那家是某某 某,在哪工作,于是巷子里忽然变出了好些脑袋。 林伟的外套并未干透,尤自一大块湿迹,我不便坐在他身后,遂又被夹在了中 间。 阳光淡薄了,斜斜地投射下来,迎面的劲风空乏的肠胃使我生出丝丝寒意。也 许累了,也许旅行即将过去,也许刚才的隔阂并没连根拔除,也许挥霍了过多的欢 笑情绪已透支,三人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半个小时后,摩托车拐入了王木桥狭窄的坡道,接着一路俯冲下去,又九十度 右拐驶进农贸市场。 “就这儿停,我要买菜做晚饭。” 王少康熄灭油门,我们依次跨下车。 “一个人洗菜淘米烦不烦,到我家去吃,夜里看录像,我老子上次带回一盒黄 带,老外的,狗日的鸡巴又长又粗步枪一样。” “下次和林伟一起去,我现在饿疯了,你母亲见我大嚼大咽不吓煞才怪。林伟, 你回家做试卷吧,短裤洗净晾干后给你们。” “那晚上我去你那里玩。” “你七点钟来,吃完饭后我还得洗个澡。” 在大学里或家中对洗衣汰衣最感其烦,洗衣机洗得总觉不干净,换水也罗嗦; 手洗吧又嫌费时,因为不管春秋四季我几乎一两天便换衣,我顶讨厌一套衣裤穿上 四五天或一个礼拜,这简直让我食不知味浑身不对劲,心境也会由此变得黯淡。在 烧香河洗衣倒成了我的一大乐趣,没有了时间的制约,望着澄澈的湖水,踩着平净 的石板,闻着虫鸟的吟唱,只觉得人生悠悠,心平气静。在河水里漂衣也是一种享 受,拎着领角裤管来回兜几转,白色的泡沫瞬间稀释了,站起拧一拧就异常的干净, 精神也为之一爽,似乎由此获得了某种净化。 林伟的短裤是四角平裤,青色卡其布,缝纫机密密地踩紧针线;布身已有些发 蔫了,但兀自非常牢固,一眼便知是慈母的手笔。虽然这种短裤穿着很透气舒服, 曾经也试着做过两条,然而大学一层至六层宿舍楼衣架上飘飞的全是红红绿绿的三 角紧身短裤,青年学生已很少有人穿这种“老土裤”了。 王少康来时我正倚坐在床上,听着高明骏的磁带写今天的游记。每到一处我总 喜欢写一篇流水帐式的文章以供回忆。“大一”那年到湘西写生,自认为记忆力惊 人,一年后许多街名山名便不甚了然了。“大二”去舟山群岛吸取前鉴,揣了本笔 记本随手记载,余暇便打开一看,种种快乐苦难趣闻如电影一样清晰可见。翻翻以 往的游记不仅回味无穷,也增加丰富了许多知识:山西的华严寺原来有上下之分; 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秦始皇兵马俑是法国前总理雅克·希拉克提出的;府谷宾馆 二人间才十块钱一夜;长城脚下有一个十八层地狱,洞口的对联是:何苦急急忙忙 干许多坏事,落得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安徽黟县西武极其封闭,没有一家旅馆和 小吃店,当地老农说,出生至今从未见过一下子有十八个人到达此地…… 王少康和我聊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话题,九点半时告辞了。唯一的收获便是得 悉林伟的母亲在“耐火电瓷厂”食堂烧饭;爷爷退休在家;奶奶手脚不大麻利,也 不知是风湿或神经系统出了毛病。 王少康走后,我关上门写着写着就睡着了,灯也未熄。直至小镇特有的“马桶 闹钟”将我唤醒,才发觉和衣睡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