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早上意外地收到了万山红的快信。 用美工刀划开封口,抽出了一张明信片。正面的图案是我最喜爱的一幅世界名 画:克拉姆斯科依的《无名女郎》。 “女郎”一如既往地藐视着我,我闭上眼睛仿佛不堪其冷漠地吁了一口气。 去年暑期无锡有个“华美书市”。万山红打电话约我同行,因忙于家教拖了好 几天方才践约。 书市快收稍了,有些书商懒得把剩下的书撤回去便打了折扣,九五、八五甚至 一些滞销的被对折出售,于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人都喜欢作涌,越挤得的地方不久里三层外三层,越冷清的地方更是门可罗雀。 三个半小时后,我和万山红臭汗淋漓地各捧了一大堆文学读物,这才想起要去美术 展厅看看。 展厅里的书很多是从广州过来的,印刷精美、价格昂贵,不少是日本版和港台 版。有一本凡高专集,不仅色彩逼真还原度高,而且笔触异常清晰,似乎一下子读 懂了他扭曲的呻吟的灵魂。片刻,我发现了另一本俄国画集,有苏里柯夫的《近卫 军临行的早晨》,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谢罗夫的《少女与桃》等等,其 中就有那张我一见倾情的《无名女郎》。 如果说还有什么人物肖像可以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分庭抗礼的话,那无 疑便是这幅《无名女郎》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锡师”的一堂史论课上,一位 南京师范大学的教授给我们放映幻灯片,介绍列宾时附带讲到他的启蒙老师克拉姆 斯科依,并为我们投放了这帧作品。 这本画集是台湾出版的,售价人民币一百二十元。我和万山红掏遍口袋才九十 多块钱,回去取了再来又有些不乐意,毕竟暑气逼人距书市也有一定的路程,只得 买了凡高的那本专集。 过后,早将此事遗忘得一干二净,却不料万山红依然记得我的喜好。 我久久盲点在“女郎”的冷漠里,似乎感情的活塞被人拔去了,缓缓地流出一 股甜酸的草莓般的榨汁。 我终于反身寻找后面的文字: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 无怖! 生活不需要过于敏感的神经,事业不需要脆落的感情,然否。 不会游戏!我思游戏别人也是游戏的弱者。 从你记忆中飘过的一缕紫痕我有了一丝游痛。夕阳下,暮色中,那小桥,河水, 那蓑草绵绵的小径;那碧草黄花的池塘,挣扎在我的脑海中呼之欲出。 “笔名叫紫痕?太酸了吧,怎么跟我阿姨的女儿似的。”我捉狭地看她。 “你阿姨的女儿?”她拔了一根草叶轻挠着手背,迷惑不解地问:“她也在上 大学?” “哪里。不过我的阿姨你肯定认识。” “谁呀?” “琼瑶。”我一本正经的。 她顿时会意过来,笑得东倒西歪。 “照你的逻辑,冰心一定是琼瑶的奶奶了。紫痕是志恒的谐音,志气的志,永 恒的恒,我希望自己能够持志以恒有所作为。” 那丝游痛遍布了全身。 我知道,让丑恶的灵魂见见“社会主义阳光”的时刻又降临了。没有哪一种情 绪可以霍然痊愈,正如天气的阴晴反复交替。 你这个卑鄙可憎的同性恋者,你看看自己堕落成什么模样了!肖宇,我下跪求 你了,把这个心魔赶掉吧!像硬逼着自己吃药。没有爱你尤可活,而这种畸形的心 态如同大麻一样会毁了你一生。 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脸如白纸。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我钟摆似的咀嚼着 这句话恨不能将它生吞活咽。 万山红女流之辈尚且做得到,我为什么哀痛失态至此。 “小肖,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黄伟红盯着我手中的信封。 “没有,没什么,有点头晕,可能感冒了。”我茫然地应答。 “我那里有感冒通胶囊,要不要吃两粒?” “谢谢。喔,不用,我自己带了。”。 “同我客气啥,多喝些白开水,出两场虚汗就会好的。” 我承应着走出办公室,天空中乌云密布。当我跨过食堂那道门时,当头罩下生 机勃勃、和暖温煦的千万道阳光湍流,我屏气敛息,沐浴着骀荡的阳光,猛然追问: 我是不是无病呻吟。 迎面走来初二组的翟玫老师和她的爱人,她手中抱着呀呀学语的小儿强强。想 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我堆积笑容,迎上去:“强强,来,叔叔抱抱。”翟玫把小 孩送到我手上说: “刚撒了一泡尿, 哭了半天。奶奶把他丢在床上买菜去了。” “那还了得,难怪脸上一把泪痕,真是粗心的奶奶。强强,叫叔叔。”我拍着他的 背脊逗弄他,小家伙乐了,嘿嘿笑起来。 “叫呀,强强,叫叔叔。”翟玫的丈夫是高一的语文老师。 “嘟嘟。”小家伙鹦鹉学语,含糊不清,可能也感到害羞,小脸贴在我耳颊边 乱蹭。 我们三人大笑。我凝视翟玫的丈夫,那张很普通可以说没有感觉的方脸上洋溢 着一股动人的幸福的笑意。一家三口享尽天伦之乐,可以由衷地畅所欲言。恩爱和 睦、比翼双飞,这些都是他们的!我忽然强烈地嫉妒翟玫的丈夫,嫉妒翟玫,嫉妒 小强强。 灰不溜啾的自卑感在体内“茜茜公主”般窜来窜去,有一种笑叫皮笑肉不笑, 却很少有人知道还有一种笑叫做皮笑肉悲。 翟玫和她的丈夫走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发愣。也许我就是劳伦斯笔 下的伯金,一个时代的悲剧浪漫者。我徘徊在十字街头,看四周人往人来,车水马 龙,个个目标分明,而我心急如焚苦苦思索着来路和去向一筹莫展,这才发现我把 自己丢了!我真的把自己丢了。 也不知在那里伫立了多久,我最终跟着自己的脚步回到了宿舍。翻开昨夜的游 记,那些腌臢 的文字仿佛一群苍蝇营舞,令我胆寒心惊。 一把撕下那几页纸,跑到厕所扯得粉碎丢进坑里,发现并无人窥视这才松了口 气。我握着昨日拍罢的那两个胶卷犹豫不决,一个自我坚决要扬手仍进河里,一个 自我据理力争极力辩驳;一个说没有这样的壮举不足以斩草除根,只能触景生情变 本加厉,一个说无关胶卷而在心态,不能意气用事;两个自我蹈常袭故展开道高一 尺魔高一丈的唇枪舌剑,这次交锋回合之多,历时之久创下空前纪录,最后一刻我 把胶卷塞进箱底时已浑身虚脱,面如菜色。 整个晚上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和杨小春、黄伟红马拉松式的侃女人的头发和皮 肤。就寝的铃声响了十余分钟,这才告辞。 周武正坐在床沿上剪脚趾甲,非常聚精会神、一丝不苟。听到钥匙开门声也不 抬头,直到我和他打了招呼方说:“吃过晚饭后,王少康和林伟来找过你。” “他们说什么没有?”我隔了片刻才问。 “没说什么,见你不在就走了。” 心中有一丝诡计得逞的窃喜,有一丝意志坚定的自得,但更多的则是愁怅—— 春风中的杨絮般漫天飞舞,它并没有重量却轻轻地触动你,纷纷扬扬地把你淹没。 你何苦把自己弄得苦行僧一般?心头一声轻叹,这一声轻叹仿佛水闸开启,昨 日的欢笑,林伟的眸子,宽大粗厚的手掌,倚伏在他背上的恬静刹那如同长江之水 天上来排山倒海澎湃而至。 我快步走到床边拉亮电灯,取过那张《无名女郎》,集中思想反复叨念那几句 “神咒”。我脸色煞白,那一丝窃喜一丝自得早惊回爪哇国去了。心魔已修炼得道, 稍有不慎就有被吞食之虞。 “周武,怎么不放音乐?”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刚放过了,你要听拿去放你的小录音机里听。” “我录音机里的电池用完了,算了,还是跟我说说你回家见到的新鲜事吧。” “哪有新鲜事……”他似乎在思索什么,听不见指甲剪的声音了。 我很耐心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隔了大概有五分钟之久,我企图放弃自找点什么事干时,他忽然说:“我妈给 我介绍了一个对像。” “去相亲了?”我故意显得兴趣盎然。 “也不是相亲……可能是相亲吧。”他嘿嘿笑了一声,“我妈同我到那个女孩 的姑妈家见面,离我们镇不远。” “女孩漂亮吗。” “还有点漂亮……也不漂亮,她的嘴太大……他妈的跟猩猩的嘴一样向前撅着, 眼睛倒生得满大双眼皮。” 我拍打着床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 “笑什么。”周武有些恼羞,我仿佛看见了他疾首蹙眉的模样,“啤酒瓶底” 后面那双眼睛成了两粒黑豆。 “没想到你这么幽默,你未婚妻如果听到你把她的红唇比作是猩猩的大嘴,保 证跟你吹。” “哪是未婚妻,还没一定呢。” “还犹豫?二十六老大不小了,人家姑娘不就嘴向前撅着?撅着还方便KISS呢!” “也不是犹豫……她还小,才十九岁。” “年龄不是问题,以前十九岁孩子都生了。暂时不能结婚就先同居嘛,我昨天 才在‘西浦’参加了一对女的十九男的二十岁的婚礼。关键是你喜不喜欢她。” 周武沉默了半晌,并不吱声,我觉得有些无聊,却又不敢让自己的大脑空着胡 思乱想,便顺手从桌上抽出本书来寻找瞌睡虫。 那是本“锡师”一年级时发的教材,里面的一些名画赏析适合给学生讲课时作 补充内容便带了来。好久不曾翻动,纸页已泛黄了,我逐页翻看,那些划线和做了 笔记的部分勾起点点残缺的回忆。 “有点喜欢吧……一般……也不特别喜欢。”周武终于有了思考结果,突如其 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你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我问。也不是特别想知道,用周武这种一丝不苟 的思维方式归纳,属于搪塞的范畴。 我继续翻阅《美术基础》,以为这个问题至少可以让他考虑上半个小时,不料 他很快答道:“大学二年级交过一个朋友,淮阴人……” 似一块石头掉进水里,“咕咚”一声便没了声息。我也懒得继续捧哏,自顾沉 浸到昨日的悲欢里去了。 我刚进“锡师”的时候,非但不懂图案也不知素描是什么玩意。初中毕业那会 说可以报考无锡师范学校的美术中专,因文化成绩不甚理想从小也喜欢涂涂画画就 填了志愿。暑假早不抱什么希望时却来一封信让我去参加美术考试,以为素描就是 画个美女、将军什么的;图案就是画两张水彩,稀里糊涂带着HB的铅笔和一盒水 彩颜料匆匆赴考。一进学校看着那阵势心就凉了一半,许多学生背着画板画夹,带 着洗笔的杯罐,大多有家长陪同。自己孤零零的画具也没带齐,心想反正也没甚希 望权当游戏或者那些背着画夹的学生自在的神气激起了我好斗的品性,我灵机一动, 在小贩处买了一瓶汽水喝干充作洗笔的杯,然而怎么也找不着画板,正急如热窝上 的蚂蚁时,开考的铃声响了。我硬着头皮走进教室,那份担心却属多余,为了防止 作弊,学生携带的画夹必须寄放在规定的地点,学校另行发放了统一的胶合板,一 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那天的素描考试是热水壶写生,一个小时,八个人围一张桌子。可以纯线描也 可以上简单的明暗。我那个角度偏偏是热水壶的把柄正对着,极难表示,于是自作 主张把它纠正了过来。 当时的监考老师也就是后来我们的班主任站在身后注视了好一阵,吓得我大气 都不敢出。素描考毕休息了二十分钟即进行图案考试,每人桌上发了一张枫树叶, 试题即根据树叶形状设计图案,限用六套色。什么图案套色我压根不知所云,偷觊 了一眼前排的男生正画着树叶形状,想当然地描摹了一张枫叶并着上色彩,交卷时 看到训练有素的学生花花绿绿的像书本上剪下来的图案傻了眼。后来知晓,那张树 叶得了68分,是所有偏题试卷中的最高分。 很幸运,四百多名考生只取前三十位,我竟然入选了。开学两周后,班主任依 据我们的实际情况把我们分成四等,基础较好的画几何群体;最差的单独画一个圆。 我被分到了最差的组,这令我羞愧难当,每当瞅见A组同学的眼神就觉着浑身被暴 雨淋透了一般。很快,那些基础较好的同学开始画头骨和五官了,我依然和圆锥体、 正方体、棱柱体打着交道。 一份耕耘确实带来一份收获。学期结束时,我终于挤进了中等的组,一洗耻辱。 从第二学年起,我的素描成绩便一直排在班级前三位,到三年级报考大学时已名列 榜首。另外我的色感亦相当好,别人调不出的颜色我只需随意在调色板上综合一下 便可,且准确到位。我的水粉静物由此在班上独占鳌头从未屈居第二。 八六年我们班二十八人参加上海职业师范大学默写头像的初试,仅我和另一名 女生通过,此后顺利地过五关斩六将成了一千六百个考生中二十位金榜提名者。 往事不堪回首,那一张张笑脸尤在,那一份份耕耘尤在,却结出了今日此等劣 果。于是,那许多甜蜜竞相化作苦涩,手上的那本书倏地失落到地上。 我自艾自怜了片刻,俯身捡起书本,忽地从页码间掉出张折叠的纸来。或者是 以前的笔记,也许是当时情绪低落时信手涂鸦的产物,我有些激动地将它展开: 肖宇同学: 从你的留言中,我看到你的人生观极不正确,空虚或许是你特大的特点。要振 作起来,不要作茧自缚,去实现你的理想。世途艰难,不要过分地把它想得富有浪 漫色彩。至于你的“人为什么要活”的问题,我可以用我自己的观点来回答你。人 活着是为了创造,为了使这个世上充满歌声与欢笑。严峻的现实却远不是这样,这 就需要我们这一代甚至是后辈们去努力,去变革,使每个人从物质到精神都丰裕起 来,这就需要我们去坚持不懈地去奋斗,去闯荡。你喜欢歌,那你就要唱出一些富 于民族精神和积极向上的歌。你喜欢画,那就应画出祖国美好的江山,中华民族不 屈的气节。你喜欢诗,就应写出一首首赞美勤劳的中国人民在为自己的发展而迎浪 搏击的精神。如果真是这样,你还会觉得生活是莫名其妙的吗?你还会觉得空虚甚 至无聊吗?你的心胸难道还能不会是一片波涛翻滚的大江大河吗。 汤政军敬留 86年7月2日 哦!是他。 如果不是再次阅读此信,他完全从我记忆中消褪了。我甚至丝毫记不起何时把 这封信夹在了书中。 我又逐字逐句地将信重读了一遍,很为这样一股浩气所折服。因为这并非用来 敷衍高考或楷模口号,这纯粹是一封私人信件。 八六年三至五月份,我们班的同学南征北战,捷报频传。一半以上的同学通过 了专业复试,拿到了一至二个大学参加文化考试的通知单。由于我们是在编师范生, 只允许报考师范大学,所以我一人获得了三所师范大学的青睐。 如此辉煌的成绩在“锡师”还是头一次,大大鼓舞了二年级学生的学习士气并 震动了校领导。 因我们使用中专教材,和普通高中的课本大相径庭,校领导便出面为我们联系 了无锡四中文科班做插班生。 我被分到了一班,四中的重点班级。班上学生的成绩若无意外,个个保送大学, 竞争亦相当激烈,气氛空前紧张,除了咳嗽声和背读声绝难听到闲侃和笑声。也不 知是老师有意的安排或偶然的巧合,我成了班长也是大考小考总分始终位居榜首的 汤政军的同桌。 他的正面我很少见到,除了课后去厕所相遇或偶尔几次同时回家在校门口互道 再见。他的眼睛不是投向黑板就是盯在书本上,眼睛疲倦的时候便闭上稍息或习惯 性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根做第二节眼保健操。他的侧面没有正面好看,鼻子不高 挺,显得有点平。 这种紧张沉闷的气氛使自由散漫惯了的我倍感煎熬和折磨。老师复习的进程非 常快,须非常熟悉课文内容才能跟得上,有时甚至来不及笔记,只能随着讲解的内 容翻弄课本。往往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历史老师还没归纳分析,政治老师已在窗外 窥视了,一天下来头昏脑胀。好几次从座位上站起来,眼前一黑金星四溅。一天中 最快活的时光便是放学后骑着单车从学校回家的那段路程,背着书包吹着口哨自在 地踩着轮子,看街上晃动飘忽的色彩,心情就如一只放飞的鸽子。 于是,我便很崇拜汤政军。不是欣赏不是喜欢不是好奇,是崇拜,是遥不可及 的仰视。这是我第一次打心眼里崇拜一个人。 于是,我便很想把他看清楚。 对于英语我真是爱之情切恨之入骨,曾在暑假苦心恶补一点无济于事。那些单 词好像生了翅膀,特别是那些清辅音浊辅音搅得舌头发麻,喉咙发痒,呵欠连天。 有人说英语入了门就学得得心应手了,大概我一直在门外徘徊。也许我这个人特别 缺少持之以恒顽强拼搏之作风,(我常异想天开:假如我生长在抗战时期,敌人把 我抓获了该怎么办?那些老虎凳、铁铐火燎皮鞭电击怎受得了?想来想去不是咬舌 自尽便是撞墙自尽,不是悬梁自尽便是割脉自尽,由此可见我意志之薄弱,嗟夫!) 也许就像黄蓉和杨过一样,虽聪明机智过人,却无法一手画方一手画圆,反正无论 如何找借口寻根源英语成了我的宿敌已是事实。汤政军的英语却出奇地好,每日早 自习必定朗读课文,他的发音非常好听,比那个戴眼镜的高个英语老师清晰好听多 了。我常常在那个时候观察他,他的嘴唇一翕一张很自然地作上下运动,那些生了 翅膀的单词便流利地从嘴里一串串蹦出来,生动宛转,惹得我口涎直流,恨不能张 嘴吸进肚子据为已有。 他的头发很粗很直很短板刷似的,夹着许多白发,不用仔细找,一眼便可瞧见。 黑发和白发的比例大约为100: 1。他喜欢穿一件竖条纹的衬衫,有点像医院里病 号穿得那种。脚上是一双人造革的皮凉鞋,已经穿过一夏了。袜子仅浅灰和青灰两 种。 他大概对我的目光也有所觉察,但从不理会,仿佛我只是一个纸人。那年,我 也是很意气风发来着,很有些飘飘然,大有一副唯我独尊舍我其谁的轻狂劲。无锡 市的美术考生中谁人不知无人不晓就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没了三两骨头。汤政军的冷 漠和不屑一顾无疑如一根针刺破了氢气球,一下子把我从高耸入云的顶峰坠至万劫 不复的深渊。这让我既自卑又膜拜。于是每节早读课便什么也不做,刻意望着他, 暗暗发誓,直到他哪天回望我一眼为止。 他果真回望过我一次。那天早上,英语老师把练习小考的试卷发了下来,我得 了43分。对我来说这已是一个可喜可贺的高分了,老实说假如不是碰运气,至多 考23分。我故意很明显地把脸伸过去看他的分数,他只错了一个单词,把其中的 i写成了l,被扣了一分。他似乎不习惯我凑得那么近,侧过脸看了看我又瞄了瞄 我的卷子,我臊热得真想一头撞黑板死了算了。自此,我便不再看他了。然而,他 成了我大脑里的一道风景,每日临睡前我总会想他,想他对我笑了,想他和我说话, 想他约我去看电影等等不一而足。 分手在即,我绞尽脑汁写了一封信给他。内容已记不清了,大约是摹仿港台明 星那样写了些喜欢的诗人演员身高体重过往的业绩座右铭诸如此类。从他的回信中 分析,可能发了一些牢骚,并希望和他交朋友云云。我特意上街买了一本很漂亮的 影集,把信夹在里面,又精选了一张最满意的照片贴在扉页。 那时候我刚从家庭的阴影里苟喘了一口气,我是孤独的涉世者,我渴望诚挚的 友谊,我想把自己紧闭的心扉向一个值得奉献的人敞开。我遇见了汤政军,我大声 地唤他:来吧,到我的屋里坐坐,我将奉上所有的珍藏!那种感觉有没有人能读懂。 这是否我同性恋情结朦胧的幼芽?亦或用医学术语称之为同性爱慕?对他,我 从没有非份的龃龉的想法,我只想他能成为我的朋友,我会把保留的很好很久的青 春的热情轰轰烈烈的给他。我希望能够分享他的快乐他的成绩,同时把我的快乐成 绩给他,就像一个纯朴的农民尽管家里贫穷,却斩了鸡煮了蛋,盼望着解放军同志 能上他家做客!那种感觉有没有人能读懂。 一个月的同桌,我和他说过的话不逾三十句,而且大多数是谢谢、再见之类的 礼貌用语。我很想和他说说话,很想请他解答一些问题,但他的优秀,他宝贵的时 间都使我畏缩自卑望而却步。那天临走时,我悄悄地把影集塞进他的桌肚,我望着 他,多么希望会有奇迹出现,他会回头对我展颜一笑,和我道一声珍重,然而他一 如继往地盯着书本,我成了一面悬空的蜘蛛网。那种感觉有没有人能读懂。 他从我的门口经过,甚至没有望一望我的屋……回学校的第三天我便收到了这 封信。当时的感觉已无法重温,想必是极其难过的。 时至今日,我仍然保存着这封信,我不敢推测今时今日的汤政军是否依旧,差 不多十个年头了,一切都已巨变,或者我们在大街上擦肩而过彼此都毫无知觉了。 依稀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借故到四中感谢任课老师打听过他,他考入了中 国政法大学。 据说,他的家景颇富裕,父亲在德溪路一带卖服装。 其实现在要了解他的近况真是举手之劳,只需轻按几个键,找几个旧日的同学 寥寥数语便知分晓,只是相见争如不见?还是让心底的那道风景永驻、常青吧!如 果一旦细细正视,也许那个无瑕的水晶瓶便轰地破裂了,只化成一堆垃圾。 “周武,想什么呐?”一时之间觉着莫名地冷清、孤寂,听听人的声音也好。 “那个女同学很文静,我们在火车上认识的……”周武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无头 无脑的话。 “是你交的那位女朋友吗?”我问。 “也不是女朋友……是女朋友吧……也不知是不是女朋友。”他极力想要把关 系表达得尽善尽美,却弄得更乱成一团。 “把你们的故事说给我听听,我来帮你分析。” “没什么故事……他妈的见过一次面就写了封信给我……”他语焉不详的。 “你和她在火车上相遇,聊了起来,分手时你给她留了校址,她便给你写了信 约你去玩,于是你来我往关系密切,但从没接过吻,也没拉过手,偶尔也去看场电 影什么的,后来她便离你而去了,大致这样,是吗?”书看得多了,爱情故事总那 么老套,沉默时显得丰富多彩的感情,一经语言表达即刻成了酸溜溜的“甜果冻”, 一块钱一个便宜来哉。 “也不是没拉过手……她还主动拉我的手呢。”蚊帐的那边隐约传来呼吸声, 或许陶醉在香柔的往日里了。周武的语态倒是颇有微词的,充分显示出一副我是纯 洁的羔羊的姿态。 “还让姑娘家主动,你也太丢脸了,你就没什么表示?不会告诉我还怕羞吧?” “也不是怕羞……也可能有点怕羞。” 我忽然很想听听周武的化学课。我说:“谈恋爱光明正大不偷不抢犯着谁啦? 那女的是不是挺丑,和她站一起觉着别扭?” “也不丑……不般。脸上有很多雀斑。挺高的。有一米七。” “不是和你满配,你一米八,她正好小鸟依人。像我们这些不足一米七五的二 级残废就不行了,她如果穿上高跟鞋往面前一站,简直压抑。” “也不是满配……她的朋友挺多……他妈的有一回在百货大楼见到她和一个男 人在吃冰棒,见了我假装没看见。” 我哑然失笑。 和周武谈话是件累人的事,好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与八十岁的老妇同行。我抬 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已接近凌晨,随手拉灭电灯说道:“时候不早了,你的爱情故 事留待明天晚上分解吧。” 我喜欢把头蒙在被子里睡觉(我怀疑自己上辈子大概是蜗牛寄居蟹之类的寄生 生物),软软的很是舒服,深呼吸几口便有困意围拢过来。 校园内近日人心浮动。只因胡校长打了病休报告,一份已送至教委。据说得了 某种精神疾病,导致下身瘫痪。 赵建云和许大嘴都有一批忠实的拥趸,彼此心知肚明,严阵对垒。也有一些隔 岸观火者,在肚里盘算着小九九。教室门口,办公室角落,半路上,每每可见三五 个两三个一群交头接耳互通信息。 那两日过得很不遂心。午后,我边听《那种心跳的感觉》边用吉它编排和弦, 忽然传来敲门声。 定是王少康和林伟。心头乱糟糟的,一时没了主张。 片刻,敲门声又响起,我丢下吉它慌忙起身。 “肖老师,不欢迎吗?”是袁丽萍。 她穿了一件水红色马海毛外套;一头长发剪成了童化头,正中用一个乳白的发 箍插着;脖子上系了一条浅黄的真丝围巾。 “哪里话,请进。”我笑得有点勉强。 她长得很有那种古典美人的味道。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对谁都脉脉含情;嘴红 润而又小巧,咧嘴一笑,那双眼睛就成了两道新月,甜甜的,又粘又稠糖浆一样。 “我听你弹得那首曲子很熟,是首歌对吧?” “嗯。”我任门敞开着,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高明骏的一首新歌,听过?” “难怪!林伟借给我听过。”袁丽萍来过一次了,便不怎么拘束,坐到床上, 用手指甲扫着吉它,发出一串“铮铮”声。 犹如一只醋船翻进了心湖,那一阵酸顷刻漾进嘴里。 “林伟这么帅,你们班上肯定有很多女生朝思暮想了?”我回过身泡茶,装作 若无其事。 “开始大家觉得他是挺帅,现在反正习惯了。他吧,自己不珍惜自己,和蒋清 菊的事弄得满城风雨。” “蒋清菊不是他女朋友吗?” “街上一个痞子的女朋友,上医院……都好几次了。自见了林伟后就死缠住他, 林伟也没头脑,嘁,也搞不清他们什么关系,小痞子来找林伟吵,女的就跑来哭。 有一次在街上蒋清菊用一个死煤球砸那个小痞子的脸,林伟在一旁看着,小痞子嘴 里也不知骂什么,一脸血,我们几个女生吓坏了。” “还满刺激的爱情故事。蒋清菊漂亮吗?”我把茶递过去。 “一般,反正我不喜欢。没事就叨一根烟,上她理发店的都不是正经货色。整 天跟一帮男人眉来眼去的,也不知林伟怎么就被她勾上了。” “她在哪儿开理发店?这么出名的人也让我见识见识。”我真希望手中有一支 烟什么的,手里空落落的似乎砧板上的菜。 “关了,说是跟着一个打桩老板跑到上海去了。”她说,“什么时候教我弹吉 它,礼拜天我去宜兴买一把。” “我自己都瞎搞八搞的,岂可误人子弟!跟黄伟红学还差不多。”我接着充作 很内行、很专家的口吻说,“你的声线不错,如果有好的声乐教师点拔点拔,报考 南艺音乐系不成问题。” “请你点拔咯。”她放不茶杯拿起吉它送到我手上,“我是来听你唱歌的,唱 这首高明骏的?” “还没伴会呢,也不记得歌词。”我推诿。 “那随便唱首什么,上次那首《驿动的心》。” 似乎不唱歌,这个局面就无法收场。我说:“这样吧,你唱,我为你伴奏,咱 们试试合作。” 她思索了一下,浮起一个羞涩的笑靥说:“我唱了你也要唱。” 她娇羞地看着我,那种又甜又粘的声音使我仿佛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假使 换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性,只怕早心猿意马情不自禁了。奈何我最惧女人撒 娇,每逢女同学女性朋友嗲声嗲气地向我施以万种风情便让我倒尽胃口,如同脸上 蹭着一张哈蟆皮。这就好像羊癫疯一样并非病人所能控制,也好像鼻过敏者,见了 花就打喷嚏。 或许是我父母这段失败的婚姻对我的影响太过巨大,又或者是母亲那种矛盾的 人格戕害了我,使我对于某些女性一方面提倡男女平等,一方面却自甘扮演受保护 的弱小角色深恶痛绝。 是以,女性那种妩媚娇羞的表情在我眼里多半成了矫饰的虚伪标签。呜呼!我 已病入膏肓矣! 观世音女菩萨见了此等离经叛道的荒唐谬论只怕也要勃然大怒。我不入地狱谁 入地狱。 “那行。”我说,“你唱首什么歌?” “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会伴吗?” “试试看。” 我拔动琴弦,哼着曲调配了几个简单的和弦,说:“我前面弹一段过门,你听 我敲一记吉它板开始唱,你别管我的音乐,该怎么唱就怎么唱,咱们先试一遍。” 她的声音很尖细,特别是高音区,刺得我耳膜生疼,乐感倒还不错,基本上能 踩得准拍子。 我让她降一个八度音重试一遍,这次就入耳多了,还有了点千百惠那味。我的 兴致也被调动起来,双方都很投入地认真地弹唱起第三遍,正唱至那句“你我初次 相识在这里”,一额首,发现林伟和王少康不知何时站到了床沿边。 我一连按错了三次弦,索性停下来。袁丽萍不解地看了看我回头望去,见着林 伟有些不大自然地打了个招呼。 “继续唱,满好听的,我在外面还以为录音机里的声音呢。”王少康说着,从 周武那里搬了张长凳搁到床边。 林伟坐到凳上,笑容有点假,或者没有想到班上的女同学会在此出现。我偷偷 睇了他一眼,内心有千百种念头打着水漂,弄得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却一个也 没抓住。 “你唱,我们说好的,我唱了你也唱。”袁丽萍像换了个人似的,扭捏起来。 “还没唱完呢,大舞台都上,这儿又没外人,是不是要让王少康鼓鼓掌?”我 有那么一丝奚落的语意。 王少康果真拍起手,林伟迟疑了一会也跟着拍起来。袁丽萍红了脸,两手捂了 会脸,又觉得不够大方,顺势往上拢了拢头发,下定决心似的说:“行,你弹吧。” 我娴熟地卖弄着姿势,垂着头,十分进入情况地拍打着吉它。曲终,王少康和 林伟同时鼓起掌。 “配合得满好。肖宇,自弹自唱一首。” “就是,说话要算数。”袁丽萍抿着茶说。 “那好,我唱一首《冬雨》。” 清清嗓子,我故作暧昧地要过袁丽萍喝着的茶杯浅啜一口,拔动琴弦。周围的 一切渐渐沉淀了,我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 不要再编织美丽的哀愁/不要再寻找牵强的借口/因为你的眼/喔,因为你的 眼/早已说明,早已说明。 我瞥了眼林伟,他正专注地盯着我。他的瞳孔清澈的什么也看不见。喔,因为 你的眼,早已说明,早已说明!我的心一直往下沉,沉到一个比马里亚纳更深的地 方去。 我和他之间隔着万水千山,千山万水,他怎么会属于我。 王少康和我说了好几句话,我才回过神来。我支吾应对,欲望和绝望在体内酣 战,我深深深深体会到少年维持的烦恼。那岂止是烦恼?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那 个人就在眼前晃动,那种痛苦就好像一锅煮烂了的面,已没了形状。 豁出去罢!豁出去罢!那个可怕的心魔蠢蠢欲动,你囚禁自己的感情作甚?你 当真能心如枯井心隐法门。 “肖老师,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袁丽萍见我脸色呆板,以为扮演了不受 欢迎的角色起身告辞。 “哦,离上课还早呢。”我恶作剧地说,“和林伟同走嘛。” “不了,我还有事。”她朝林伟和王少康笑笑向外走去,反手带上了门。 “有空来坐。”我大声地茫然地喊。 把吉它丢在床上,我一屁股坐下,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你们那天来找过我?” “想叫你去打桌球。”王少康说。 “足球?这儿哪来足球场?” “康乐球。” “没劲,乡巴佬玩的。这地方真他妈的一比屌少,没舞厅,没音乐茶座,没卡 拉OK,没遛冰场,没图书馆,什么都没有,一堆烂胡同。”我用恶狠狠的诅咒来 渲泄心中的愤恨,借此平衡心灵上的溃败。 “林伟,你们就觉得有劲?” 积木既已倾斜了,干脆一把推倒。 “就这么混了。”林伟笑得很虚,紧接着绷直双腿打了个呵欠。 他被我刺痛了!我的心里窝着无名的熊熊大火,水泡一样一个个往上浮,堵塞 在喉咙口。你有什么资格揭人伤疤?你凭什么撕开别人的面纱。 “给我支烟。” 王少康递上烟,掏出打火机拔燃,凑到我面前。看着蓝幽幽的火苗我突然觉着 很奇怪,火是何物?怎么就能把东西烧成炭,化成灰。 我叼着烟伛身上去猛吸一口,便有一缕青烟袅袅飘散。土黄色的烟丝变成了红 黑两色,忽明忽灭。“嘿嘿”,大自然的造化也太不可思议了,我用食指轻按在烟 头上,皮肤“吱”地起了皱,一丝痛飕地传遍全身。“嘿嘿”,火是什么玩意。 “你那天去哪了?”王少康问。 “谁还记得。怎么吐烟圈的?” “把舌头卷拢,嘴抿紧,舌尖把烟轻送出来。”王少康吸了一口烟,嘴一掀, 一个O形的烟圈便被推了出来,滴溜溜的转动,逐渐拉大变形,直至消弥。 我邯郸学步,却呛了一口烟,急急吐将出来。青雾中,林伟的脸缥缈不定,就 好像那些四维图案一样,任凭睁大眼睛就是看不清。 “我们今天晚上去宜兴跳舞怎么样?”王少康说明来意。 “我们三个?” “不,镇上的几个小朋友同去。我再约一些女生,一对对凑整数。” “初中女生?有没有搞错?我是她们的老师,传出去怎么收场?再说和这些幼 儿园跳舞有什么意思,叽叽喳喳,没情没调,亏你想得出。”我吃错药似的抢白王 少康。眼前闪现出一幕幕林伟和女学生搂抱的场面,情绪糟糕地无与伦比。内心的 酸是一筐杨梅加五十瓶酸醋加一百斤陈皮梅加一麻袋桔子加一千粒加庆子搅混的总 和,连皮肤排泄物和吐出的烟都酸得碜人。 “那你叫袁丽萍去好了。”王少康讪笑着说。 “你们会跳什么舞,探戈会吗?华尔兹会吗?吉特巴会吗?伦巴恰恰会吗?” 我发现自己的语调极不友善追债似的,深吸一口气说:“坐摩托车去吗?” “简单的三步四步,迪斯科,小拉手都能跳,主要到舞厅泡气氛,我们去得那 个舞厅都是年青人,气氛绝对好。”王少康说,“我朋友一人一辆摩托车,加我那 辆就是四辆,正好坐十二个人。” “好啊。”我站起身,摆弄出一副商界风云人物气定若闲的神态。“林伟,劳 架你跟袁丽萍说一声……” 我打开窗户,想极潇洒地弹出那个烟头。烟头却被木栏栅挡落在窗台上,嘲讽 似的看我。我×你娘,你也跟老子作对!我穷恶极恶地在心里咒骂。手指上这会起 了个大泡,火辣辣地撩人。我×你娘,我他妈的过的什么日子! 林伟走的时候甜甜地朝我笑了笑,似乎一目了然我这些反常举动的涵义。那个 笑将我的感觉五马分尸。 关上门,我踢翻板凳,抓起枕头摔向被子,又把被子摔向枕头。扭开箱子,将 衣裤一件件甩飞碟一样扔到床上,床上像“达达派”的作品乱成一团。我一头扑上 去,钻进被里,用枕头盖住脑袋,仿佛一头困兽作垂死挣扎。 二(3)班的课堂上,我横暴地抓起一个屡次回头讲话的男生的文具盒扔出窗 外。文具盒脱手的一刹,我深深地惊恐惶惧了,我成什么了?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 绪,我的禀性里含有母亲的暴戾任性乖张。原来,母亲也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她 不是一个名词,慈祥包容的名词! 一个处处走在人前的女人和一个不被自己喜爱处处谨小慎微的男人朝夕相处, 怎能不暴戾。 怎能不任性?怎能不乖张。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也不知做了些什么,真想找汤政军当面问一问:歌声与欢笑 是创造出来的么?它们倒底是唯物的还是唯心的?真想做一个满嘴粗俚、平庸无为 的小市民。看妻子刷碗,听儿子唱歌,吃饭、数钱、睡觉、搓麻,不妨再来点无伤 大雅的别扭怄气砸一些不值钱的家什。 我食不知味地吃了中午剩下的饭菜,踱到桥南。王少康他们已经在等了,因为 担心镇上人的闲言碎语,故意从另一条岔道去宜兴。 桥南只沿河排砌着人家,过桥十余米便是空旷的稻田和散布的农户了。 几个女孩面生的很,均施了薄薄的脂粉。甲女穿一件紫色的上装,腿上绷了条 花色健美裤,耳上还挂着两朵玻璃珠花;乙女套了一件粉红色短羊毛衫,胸前的人 造金属片银光闪闪,月尖似的高跟鞋上,两块不锈钢饰物亮得人晕眩;丙女戴一副 眼镜,一眯眼,抢先入目的便是耳边的那朵黄花,她穿了一身黑白相夹的套装,价 格不菲,却和她的脸极不谐调,好像把伏尔泰的头装到大卫身上去了;丁女正和林 伟眉笑颜开逗得上劲,她无疑是她们中最漂亮的,及半腰的长发,眉目清丽,此时, 她和林伟同时向我投来微笑的一瞥,双剑合壁戳得我鲜血喷溅。 你看看你这副熊样,还笑傲宇宙,整个一堆狗尿苔! 那间舞厅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 “睡着了?”袁丽萍笑着说。 她换了一件方格花式的女西装,配一条深色喇叭长裙。头上依然用发箍插着, 有点像“五四”女大学生。她的脸被霓虹灯染得嫣红,眼珠分外亮黑有神,我一时 也有些看呆了。 “嗯。”我回答,“你穿这套衣服挺漂亮。” “真的?”她玩皮地娇笑:“我妈从上海带回来的,两百来块钱呢,本来还配 了一双时装鞋,我嫌太大。” 我兴趣索然。如果她矜持地浅笑对之或高雅地外交地道一声“谢谢”,也许效 果就截然不同了! 言谈即刻把一个人的底兜了出来。 或者“他”和林伟最吸引我的还是那份不置可否的沉默。弄巧不如藏拙,聪明 的广受欢迎的女性往往是此中高手。沉默是一种完美的回答,任你设想最合意的答 案填充,如果不满意,完全可以推翻重新选择。语言在许多时候许多地方均表现得 苍白无力,即便是一句完美无缺的对答,也总有这样那样的局限。 张璐曾经送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生日礼盒。我把它放在抽屉里一直舍不得打开。 每次拉出抽屉,必定审视猜测一番,摇一摇有“壳壳”的声响,是无锡泥人?是不 倒翁?是美工刀?是竹制帆船?我多次想把它拆开但最终坚持下来。于是我愈发喜 欢这个礼盒,有时公共课没劲的时候便琢磨着盒里的内容。一年多的时间足足想过 一百多件不同的礼品,直至六月底离开学校的时候方才展开—— 那是一袋业已发了霉的小核桃。 匡源买了票,单价为2元人民币。舞厅里正播着震耳欲聋的“的士高”音乐。 推开一侧双排门,便见十几个男女随着音乐上下左右剧烈地抖动。那个舞厅也许是 练功房之类的场所改建的,没有舞池,地面是水平的;四周摆放了一圈火车座位似 的高背木椅,三个对三个这么一节;灯光倒很符合青年人的口味,花花绿绿煞是热 闹;中间那块跳舞的空地大约半个篮球场大小,水磨石地面上半部洒了一层滑石粉, 经过那十几个男女的阵阵跺动,空气的混浊可想而知。 我和王少康、匡源坐了一排。匡源以敲白铁皮为生,浓眉虎眼很显粗犷,唇上 还蓄了一抹浓密的胡子。 大学时代两个男人跳舞会被冠以“拼刺刀”;两个女人跳舞则会被人取笑“打 拳击”。这里倒是有不少男男女女搂着转来绕去。 一曲慢四的音乐响起,我首先邀了袁丽萍滑进舞场。 袁丽萍只能跳一些简单的基本步。我自然不愿与她脉脉含情地斡旋,便以教她 花步为由,带着她不停地旋转、交叉、错位。她的长裙飘舞起来形成了一朵朵硕大 的喇叭花筒,引人注目。 我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步法更是让周围的男女叹为观止。 每次跳过林伟的那排座位,我都会投以不经意似的一瞥。他抿着茶看我,就会 跳得更潇洒从容、风度翩翩;假使他和对座的女孩偻着身谈话,就似被人恶狠狠地 在胸口蹬了一脚。 我成了他眼睛放飞的一只风筝! 接着是一首欢快的中三,大部分男女都左三步右三步固定不变地移动,我带着 袁丽萍蝴蝶一样穿来插去,两只手做出十多种不同的姿势,或绕或推或勾或拉或扬 或挎或拽或拐,袁丽萍乐感还不错,我间或赞扬她几句,愈发投入。转至林伟的档 口,他和那个女孩竟不见了。调头四觅,在东面的角隅,他和那双“绿鞋”正在小 辐度地摇摆。我的身子迅速摇摇欲坠,恰如脱了线的风筝。 事后我常设想,假如我做导演拍这样一个场面,一定会拍出那毁灭性的一瞥: 音乐停顿,人群的晃动缓慢,将林伟的眼光作为镜头,急速地箭一般射向我的瞳孔, 然后从我的眸子里幻化出一幢高楼轰然倒塌。 我的眼眸好像和一个燃着的烟头接了一次深吻。我被烫得咬牙切齿,似有有一 把铁锥在我心上一记记凿出一个“痛”字来。我的内心压抑到了极点,这情景就像 有一回在徐家汇附近,某路公交车上下乘客互不相让,把车门卡得水泄不通,结果 暴发了一场双方均想和对方的母亲发生亲密关系的战争。如果在我胸口按一个阀门, 通出一根皮管,定然可以烧开“憨大”家那锅洗澡水。 我像拂开一块窗帘布似的拂开了袁丽萍。 谁说的?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室外,一股冷空气迎面扑来。我步履维艰地踽踽独行。 一个人在路上/我独自思量/一个人在路上/我独自彷徨我要去哪儿?我能去 哪儿。 我忽然发现自己正伫立在一个十字路口。 一些个女人守着水果摊;几个孩子无虑地追逐着。昏黄的街灯下,一对老夫妻 料理着夜排档,牛肉粉丝的香气轻柔地弥漫;一个红衣少女和她的爱人或者朋友对 坐在长桌前,挑起长长的粉丝用力吸进嘴里,发出诱人的声音;街面两边的法国梧 桐全笼罩在这片昏黄的色调里;远处的天空散发出神秘的青莲。 怎会似曾相识。 我苦苦追忆,意念却无法集中,它们涣散隐藏在各个角落,就好像那几个无虑 的孩子玩起了藏猫猫的游戏。 “老板娘,两碗粉丝汤。” 寻声望去,两个男孩坐在一辆自行车上直驶夜排档,临到长桌前才猛地煞住车。 我激动地接连打了几个激凌。那年寒假,“他”的生日,我和“他”从一个朋 友家打完牌出来,同样坐在“他”的单车后面,“他”也是这么喊来着:“老板娘, 两碗粉丝汤。” 不足三年,怎么就像五十年前的事了。 我寻找着当年的蛛丝马迹,环境并无大变,还是那座商场,还是那顶桥,怎奈 已物是人非! 顺着北向的那条街,拐进一个胡同,有一个水泥围砌的花圃;绕过花圃有一排 旧屋,旧屋的第四排倒数第三间……我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心情忐忑,脚 步时快时慢,快时恰如避雨,慢时好像打着太极。我整个人浑身哆嗦起来,要不要 见“他”?开门的是“他”或者“他”的父亲或是“他”的女友。 千头万绪,万语千言,一时怎理得清。 离“他”家还有十步之遥,我能清晰地看到窗户里的人影晃动,我的脚痉挛了, 再也迈不出半步。我屏住呼吸,希望能听见屋里的一声半息,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 大颗坠地。 我的孤寂你可知?我的委曲你可怜。 曾经许下“今日别后, 再不相见” 的诺言,曾经试图让彼此心域都塑起一尊 “断臂的维纳斯”。 然而现在,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我这样活着和先天性半身不 遂者又有何异。 死在你的怀里也罢。 我痴痴地望着那个亮着灯的窗户,由无声地宣泄变成了低声地呜咽,储存了许 久的泪水一道道划过脸颊,湿透了衣襟。 不知隔了多久,第一户人家走出一对夫妇和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向我迎面而来。 我匆匆转过身,揉了揉干巴的面孔,头重脚轻地往回走。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 摸回那个舞厅,已经九点半了。王少康林伟和匡源已出去找过我一圈,众人很 是焦急。我坐到座位上,用浅笑接受王少康和匡源的左右夹攻。我似乎被人打了一 针麻药,感觉、理念什么的都麻木了。 《DO IT AGAIN》 响起。强劲的节奏犹如巨雷霹雳;声控灯、钉排灯、星光灯 赤橙黄绿缤纷眩目。我一把推开王少康,冲到舞厅中间,疯狂地扭动起来,全身每 一块肌肉都随之弯曲收缩伸展。我随心所欲地将霹雳舞、迪斯科、爵士舞和韵律操 的动作揉合交替,“阿哥阿妹”们忘尘莫及,纷纷坐以观之。 我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底下是熟悉的师生和校友。 我看见了“披头士”,敲着电贝斯向我招唤。数以千计的黑人在嚣腾的声浪中 手舞足蹈。我随着他们的动作自由放纵地摇摆。周围每一张脸上都充溢着莫大的亢 奋,眼睛里燃烧着可怕的激情,什么名誉、地位、金钱、家庭、民族统统成了尘土。 我着魔了般挥舞胳膊,撕裂上衣,发出“嗬嗬”的嚎叫。一个铁塔似的黑人狠狠地 抽我一个巴掌,我亦狠狠地还了他一记耳光,我们咧着嘴轮翻抽打对方的“面皮”, 鲜血淋漓,听觉轰鸣。我歪着嘴唱起了歌:嗬嗬,痛快! 嗬嗬……一阵热烈的掌声将我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舞厅中央, 汗流浃背,一些小伙子向我吹着尖锐的口哨。 我寻着座椅,缓步走回去,整个人似乎虚脱了,犹如洗衣机里拧干的衣物。 接下来,我一会儿教匡源跳伦巴;一会儿带王少康跳恰恰;又拖住一个素不相 识的女孩跳转三;最后,我拉过乙女跳探戈,她被我旋得晕头转向,踢飞了一只高 跟鞋,惹起全场哄堂大笑。 回去的路上,我一度祈祷摩托车钻进汽车肚底。漫漫人生长路,我却丝毫看不 到前景,如同巴黎上空的浓雾遮住了阳光。在一片苍茫茫的灰色中,我第一次清醒 地认真地考虑到了死亡。 面对死亡,只不过时间的迟缓。我的人生是一段必然的苦旅,提前结束这段苦 旅也罢,又有什么是是非非放不下呢。 然而,十几个小时之后,这种颓废的情绪便荡然无存了。 是因为波动的青春还是善变如我。 早上起了一场大雾。 到办公室时早自习刚结束。黄伟红、吕敏、戴春宁和杨小春嬉闹成一片,韩顺 生正对她们笑逐颜开地说着些什么,年青的老师大抵乐乐哈哈。 我朝众人咧咧嘴算是早安,沮丧颓唐的念头在强烈的对比下刺激得愈发灰白。 “小肖,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瓮声瓮气地,喉咙沙哑而沉闷。 “保管笑死你。‘粪嘴’一早上厕所被人撞进了茅坑。天蒙蒙亮雾又大,撞他 的人都不知是谁,他老婆来说呛了好几口粪,一直呕吐,刚刚送到医院去了。” 话毕,众老师再一次发出吃了蜜糖似的笑声,我不解地扫视每个人的脸,竟然 觉着陌生地紧。 他们都是改革开放下沐浴党的光辉雨露的四化新人,唯我一张旧社会深受地主 阶级剥削压迫的愁眉苦脸。 汤政军的声音忽尔涌上心头:要振作起来,不要作茧自缚……你为什么要捆绑 自己?没有人会感激你! 你这样搌蹬自己,果真就扭转自己的秉性了。 画饼何以充饥。 思潮融会贯通后才觉察,这几日的潜心改过仿佛也不是真心的选择,只是挂上 了一面自欺欺人的幌子而已。就好像每年祭祖总要摆出一桌酒菜,向空空如也的座 位虔诚祈祷。事毕,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围着祖宗吃过的酒菜“喳吧”有声。 我猛然暴发出一阵迟到的笑声。该不会被周武这小子同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