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饭后,太阳慵懒地探出脑袋。 仰躺在床上,望着细小的蚊帐网格发愣。回想起这些天的种种如同发了一场寒 热病。 渐渐地,我的眼皮愈合愈拢,便那样迷迷懵懵的:阳光倾伏在林伟的肩上,他 赤着膊,背后是一排沙沙作响的芦苇和天水一色的湖蓝,我憨憨地看着他,心中的 激荡难以言喻。他的双眼微眯,嘴角泛起一个极浅的笑。尔后,光线由亮丽逐渐模 糊,林伟的脸就那样扩散为光斑纷纷零落了。 我张口要喊,翕动地嘴唇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努力睁开双眼,有一个人正站在床边仔细观察我,大吃一惊,所有的困倦不翼 而飞。 “午睡呢?” “哦,是赵教导。”我翻身起床,“没有,刚看了一会书,眼睛有点疲劳。” “农村生活不大习惯吧?”赵建云三十五六岁,模样有点显老,头发齐刷刷地 往左一面顺倒,鼻翼两侧各有一道挺深的皱裥。 “还好,你坐,坐床上。”我取过唯一的杯子泡茶。一直记住买一个搪瓷杯的, 老忘,每次别人喝过后,总要用热水反复过滤。 “这儿给你收拾得满漂亮!那张是你画的王木桥?啧啧,不错不错!有空给我 家也画一张,颜料纸张框子的钱我来出。” “没事瞎涂。”平生最怕人当面称赞,我尴尬地打着哈哈。 递上茶,便陪坐在凳上,恭听下文。 “我们教导处原则上安排每个老师每周上十二到十四节课,因为学校里也没有 条件分两个美术音乐老师,所以你和黄伟红老师就要辛苦一点了。” “没关系,反正我又不用背课。不过乡下学生不怎么自觉。” “就是。田埂上长大的当然比较顽皮,城里嘛父母看管得紧。”赵建云笑着说。 “初三的功课比较紧张,时间也不怎么够用,他们的班主任提出来是否可以把美术 课和音乐课改为自习,提了好几次了,那么别的学校呢初三根本就不开这两门课, 我说要征求你们任课教师的意见。” “黄老师怎么说的?” “这也减清了你们的负担嘛。”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但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也许初三的班主任根本不曾提出改课,这一石二鸟之计端得巧妙无比。看来, 他和许大嘴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明枪明刀的份了。 “好啊。”我还以雀跃的语态,表示心领神会。“赵教导,麻烦你了。” “说哪里话,我的工作嘛。”他搁下茶杯,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休息,别忘 了欠我一张画呵。 买了铅画纸、颜料什么的去找我报销。” “行行。” 他和周武拉了两句长短的话头,管自走了。我忽然少了两天的课程,工资依旧, 应该高兴才对,却空落落的。那一大把闲暇我该如何排遣。 我独自上百货商店买了个杯子。途经邮局的时候,挂了个电话给燕峰,告诉他 明日回家。和燕峰说着无锡话就如闻着茉莉花香,久久不愿放下听筒。 回到宿舍也实在无事可做,照照镜子,泡了两壶热水去河埠洗头。洗毕,才四 点半钟,弹了一会儿吉它,只觉心浮气躁,于是去农贸市场买了包烟来练习烟圈。 吐得舌头发麻味觉苦涩也没弄出一个半个烟圈,倒呛了好几口,咳得满脸通红。 在锅上烤热晚饭,食不下咽,硬逼着自己扒了小半碗饭,把残羹冷灸撂进锅里 也懒得去洗。 周武照例吹起了口琴,吹着一首《学习雷锋好榜样》,雷锋如果经历“文化大 革命”会是什么样。 用新杯子泡了一杯茶。拉亮了灯。新杯子是搪瓷的,雪白无瑕,沿口有一圈青 黑的边,盯了一阵就想,假使林伟来了就给他用这个杯。 我刚回舞厅的时候,林伟特意走过来问我哪儿去了。然,他那张和煦的笑脸却 冻结在了我的缄默里。 他还会来吗。 周武和山口百惠道了声“莎扬娜拉”,熄了灯,备课去了。我听了一遍《那种 心跳的感觉》,扔下随声听发呆。片刻,快步走到门口扭开了锁舌,将门虚掩着, 想了想又将它露出一道逢隙,并拉亮了周武床头的灯,这才坐到床沿上拔弄吉它。 弹了七八遍失了兴致,看看表,业已到了晚自习的时间,颓然作罢。 他不会来了! 离了宿舍,想去黄伟红和杨小春那里打发时间,走至球场上见室内漆黑一片, 这才想起她们和吕敏、云蕾去看电影了。 逗到办公室,只姚麦士一人玩着从学生处收缴来的手掌机。他和我搭讪了两句, 顾自闷头进入战况。 高二的教室就在正面那排教学楼二楼,此刻灯火通明。我一步一步跨着楼梯, 心扑腾得厉害。 站在楼道里,远远地觑着林伟的那个窗口,自卑如同刀刃般锋锐起来。一个老 师忽然从办公室探出半个脑袋,唬得我心胆俱裂,恰似正在行窃的小偷遭遇警察。 我慌不择路地跃下楼梯,穿过走廊直至校门口方定下心来,却发觉左脚扭伤了,稍 一用力便麻疼得不行。一瘸一拐进了校门外铁皮敲成的小卖部,买了一斤葵瓜子, 又一瘸一拐地回到宿舍。 用热水焐了脚。从箱底取出林伟的短裤端详了片刻依旧收起,然后找出那两个 胶卷放在枕边,过了一会又觉不妥,便把它们塞入相机包,一并放进旅行袋。 做完这一切,我倒了杯白开水,专心地嗑起瓜子来。不久,床沿上就落了薄薄 的一层壳。我喝着水嗑着瓜子,直待味觉麻木才告罢手。四周沉寂得可以听见空气 流动的声响光线交流的噪音。我趿上鞋,鞋里飞进了许多瓜子壳,刺得脚底痒痒的, 拍扫干净床单,坐下倒落鞋里的瓜子壳,复又站起,故意在地上来回踩踏,发出如 同踩在松枝上的声音。 刷洗完毕,仰倒在床上毫无睡意。一些莫名的画面不连贯的幻灯片似的投映着。 我吁了口气,心烦意乱。一骨碌翻起身,把脚蹬在床框上,做起俯卧撑。一、二、 三,我咬紧牙关仿佛要把这种种空虚愁烦全部逼出体内。撑到二十五个的时候,双 目凸出,面赤如血,筋络虬曲,双臂再也无法承受如许重任,气力一消伏倒在被里, 乱喘粗气。我一动也不动地趴着,脑子里像一座空谷一样只听到血液的鸣响。逐渐 地,呼吸趋慢、心跳平缓、思维倦怠。周武回宿舍未几,我彻底放松了自己沉沉睡 去。 “争做劳模?刚吃完饭给你挂电话,你妈就说你上班去了。”我取笑燕峰。 “一篇稿子下午要排版,一早催了我三次,没办法!哪像你清闲自在、随心所 欲的,愿怎么上课就怎么上。上头下达一个文件,市里召开一次会议就有得我们忙。 采访又没专用车,踩着两个轮子来来去去。” “你还跟我诉苦,换成是我幸福得合不拢嘴呢。你看看报纸上的内容都一个妈 生出来的孩子,换汤不换药,犯得着苦思冥想?” “你总改不了图穷匕现的脾气,老把人一竿子横扫。”燕峰笑,“难得还有我 这种温驯的朋友对你逆来顺受。” “别把自个说成一朵含羞草。我几时图穷匕见了?你几时见过有我这么温柔的 羊羔羔?”我把羊羔羔说得粘滑矫作,自己先笑了起来。 “晕倒!”燕峰佯装跌倒在沙发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中午回到家, 翻找原先配制显影液和定影液的药剂, 发现“硫代硫酸钠”和 “硼砂”都没了,温度计也不知塞在哪儿。自去王木桥后第一次走上街头。眼前景 物依旧,望着勿勿来往的人流却倍感失落、卑小。站在人群里,周围是溢彩的笑脸 和底气十足的喧嚷呼唤,我仿佛虚幻的幽灵零仃地穿越热闹的大街,这熟悉的一切 都不再属于我,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我被撂下了。”我平息了笑态。 “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城市了。”我叹了口气,“如果在王木桥呆上一 年我非疯不可。” “调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燕峰也认真起来。 “我爸爸为我联系了×中,只要王木桥同意放人就行。我前些天送了十条烟给 两个校长,等学期结束前再打点一下想来问题不大。” “别麻痹大意。暑假不听我老人言吃亏了吧?这种事最好早点通气,放寒假考 试那阵人人忙忙碌碌的,一拖就没戏了。” “这我知道。唉!我主要是不想做老师了,再做一年半载老师我的专业全丢光 不说,锐气也会磨平磨光。我想来想去还是一步到位的好,索性跳出来,管它什么 档案不档案,反正户口在无锡,毕业证书又在我手上。你们报纸上不老有招聘广告, 帮我留意一下,有本事哪找不着饭吃。” “你俚呣妈晓得了不骂煞我才怪。还是稳妥一点先到×中落个脚,看看形势再 说。其实像你回无锡做美术老师满惬意的,一年两个假期,平时又不用备课,自己 接点业务做做,混了段时间熟门熟路以后出来自己开个公司,比你去别人手下打工 强多了。再说你现在跳出来,生病或有什么意外又无保障,不过是个临时工,老板 随时可以炒你的鱿鱼。” “我顶讨厌那种温吞开水松松垮垮的生活。我现在完全找不着活着的感觉。教 师的那种日复一日毫无挑战的工作真令我茫然无措。” “你这人特矛盾,一会儿恨不能隐居到沙漠里去,与世无争;一会儿又追求挑 战厌恶平庸。大概搞艺术的都有点神经质,自说自话。” “自个图穷匕见,一竿子横扫了不是?其实我真想让自己随大流庸俗一点,骨 子里的反叛意识却又不甘妥协。如果我是一个寻常人做教师也未尝不是件乐事,谁 真心甘情愿去冲撞地头破血流?” “你怎么特殊了?什么随大流庸俗一点,有时真不能理解你!我觉着你这个人 太富于幻想,事事追求完美。譬如我见你烧菜,一定要把所有的菜洗净切好装盘才 下锅炒,而且灶台上容不得半点油腻,时不时地去抹一抹。生活当中哪有那么多完 美的事!像我呣妈炒菜,一个菜在锅里铲,一个菜在盆里洗,凡事两头凑,哪能桩 桩件件如意妥贴?不是说你,你的许多烦恼都是自找的。” “你说得没错。”我苦笑,“可我无法驭架纠正它,就像落水的人比谁都清楚 自己的处境,但大部分人都无法自救。” “让我来拯救你。”燕峰说。“你有什么诉不得的苦衷统统倒出来。我就奇怪, 你哪来那么多忧愁啊痛苦啊孤寂啊悲哀啊?上帝对你够仁慈了,要说家境吧总还可 以了,你俚爷一个礼拜赚的铜钱比我一个月还多;要说容貌吧仪表堂堂咱不说如何 英俊走大街上逛一圈,能压过你的也屈指可数;要说文化程度吧大学毕业,多才多 艺,能弹能唱能写能画,换成我是你才幸福得整天合不拢嘴呢。我想你还不至于如 此浅薄,把一时的失意看成跨不了的壕沟。你的那种自信狂傲我一向很折服,俗话 说旁观者清,今朝我充当一回郎中帮你搭搭脉,说重了你可别翻脸。” “金玉良言,在下哪能不洗耳恭听。” “臭我?不说了不说了,免得没吃到羊肉倒惹一身腥,被你一番奚落,自讨没 趣。”燕峰欲擒故纵。 “像哥们弗,说这种话?我奚落你?你不讥讽我就阿弥驮佛了。你是搞什么的 咱俩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你执意要猪八戒反倒一耙咱也没话说。”我翘起二郎腿, 表演着豁达的姿势,学习北方汉子那种率直豪爽的味,不过刻鹄不成反类鹜,自个 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停。你看你那种笑就显示出苦求完美的个性。笑就自然的笑呗,干嘛用手去 捂着嘴?因为你害怕笑得不好看,你总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人前。其实男人最有魅 力的气质就在于自然,不造作矫饰,不文过饰非。人都是不完美的,谁都有这样那 样的缺点,绅士淑女照样有抠鼻孔擦屁股的时候,老太婆浓装艳抹你说这对劲吗? 你老说要活回自己,我看你一直活在别人眼里,你总希望别人都来仰慕你喜欢你众 星捧月似的,所以你便活得很累。因为地球是圆的,你不可能面对所有的人,你必 定会背对另一半人。在你精神的压力下和欲念下你疲于奔命,希望春风得意高高在 上,做一个受人膜拜的偶像。但是古来圣贤皆孤独,高处不胜寒,通往高处的那条 路更是孤独艰辛的,你无法忍受那份孤独便怨天尤人,矛盾重叠,又是倦了又是累 了又是苦啊什么的,这不难想见,实际上撇开许多虚幻的如你所说的行为,单看你 性格的核心就是一个贪字。” “打住。首先申明我不是为自己辩护,我想问问你,很想知道,你是不是甘于 过现在的生活。” “当然不。但是我不幻想,我能掌握那个度。其实你别误解,以为上述一番话 是否定你的个性,我只是为你分析而已。老实说谁没欲望,谁不想风风光光的人前 人后腰杆挺直象立猪群似的。 当然这里有个圈子问题,唱歌的希望在歌坛称王称后;老区的穷人文盲也想在 自己那疙瘩一言九鼎。我有自知之明,过我现在所过的生活既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 选择。而你和我不同,我早说过了你是一根弹簧,给你的压力愈大你弹跳得愈高。 你的欲望经过你的努力是有可能现实的。你很与众不同,不管你的谈吐或者思想, 尽管可能不被人接受或遭人非议。但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天才很多成才的却不多, 因为许多人接受不了成才道路上的阻力和磨难最终夭折了。 “作为朋友也是我为你开的处方,彻底抛离女人的习气,别瞻前顾后婆婆妈妈 的。认定目标,想成名成家就得培养坚韧的意志、百折不挠的精神,俗话说谋事在 人成事在天,即使没有成功,你也问心无愧了;想平平淡淡从从容容过日子就得甘 于安稳平庸,否则不上不下自讨苦吃,永远感觉活得不遂心,郁郁不得志。” 燕峰对我的分析实在鞭辟入里。但,他知道否,一台失去动力的机器如何运作? 不可否认,我处处希望得到认同,我需要掌声和鲜花,我参加种种比赛所做的种种 努力都来源于为了赢得别人的尊敬。说到底,我并不真正在乎功成名就否,我太渴 望被人宠着的感觉,这是我生命里最缺少的东西。 “你是否觉得我很娘娘腔?”我问燕峰。 “我不认为你娘娘腔,只是有点女人的习气。” “那你以为什么样才叫男人气?生在这个时代真是我的不幸。有时真不能理解 ‘阳刚’这两个字。看这两字想这两字令人热血沸腾,可走在大街上不管是上海、 北京、南京、天津,不管贫民百姓学生商贾,我几乎看不到有一种叫‘阳刚’的东 西。如果说‘阳刚’就是体魂肌肉,那邓小平是不是有阳刚之气?如果说阳刚就是 坚强毅力,我绝对比我们学校的杨国庆坚强,但我和他比较,人们包管会说他高大 壮实充满阳刚之气;而我走路一扭一扭的就娘娘腔十足,所以我现在看到‘男子汉’ 三个字就想吐。 我们这个社会真是畸形的可以, 可以容忍满嘴喷粪一问三不知的 ‘男子汉’,而且往往还会被一些爬格子的‘标点符号’们大力推崇,尊为朴实厚 道;却容不得像我这种男人标新立异。有一回坐公交车,前排坐两个女中学生,其 中一个问另外一个说:为什么女生可以穿西装短裤,男生不能穿裙?我当时真佩服 得五体投地。倒不是说男人非得穿裙,而是那种观念让我震惊。” “这么激动干嘛。”燕峰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阳刚之气只是一种感觉,它 是通过比较而言的。 秦舞阳被称为燕国勇士,平时凶神恶煞,跪在秦王面前时却吓得籁籁发抖。你 别把阳刚之气想得多么神圣伟大,像武侠书中的燕南天、乔峰什么的。现实生活中 哪有啊。你看得武侠书太多,中毒了。我就觉得自己还有点阳刚之气,最起码拿得 起放得下,不卑不亢。 “也许我这个人真是太苛求完美了。”我说,“我大学一年级时有一个宜兴同 学……” “又来了,听你说过不下五遍了。扬得名,爱打篮球,会弹吉它,人高马大, 学生会主席,学得财会专业对弗?呃,这位难忘的情郎有没有去看过你呀?”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五遍了?这不存心诽谤么?”被燕峰一番取笑赶紧组织 语汇抵挡,“自他毕业后我就没跟他联系过。你没听说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 湖。我就觉得他还有点阳刚的味,他从不故弄玄虚夸夸其谈。” “你是女的早追到宜兴去了吧?” “呃呸,少拿我开涮。”我及时转换话题,“你的‘黄瓜妞’呢?明朝夜里同 去龙光洞溜冰,哪哼。” “我问单位里的小耿要了四张D厅的票,刚开张,明朝同去凑热闹。” “迪斯科广场?” “对呀。明珠迪斯科广场。三张分一张门票呢。我们单位很多人去过,都说搞 的不错。每日结束前抽奖,什么易拉罐、小手电、茶具、雀巢咖啡等等,小耿还中 了一条线毯。” “一言为定,明日我把静琴约出来。几点了?我还要回去冲一卷胶卷。” “王木桥拍的?” “暂时保密。明天去‘东方’彩扩社印出来,你晚上去我家正好能看到。我新 交的两个朋友,好帅耶。” “心猿意马了?” “去你的。”我突如其然地使劲一推,燕峰“咚地”一声滚倒在沙发里。 拉开客厅的灯,母亲从房间里大声唤我。 “什么事?” “碗厨里为你煮了赤豆,还没凉透。” “知道了。”我换上拖鞋,“放什么电视?” “啊?”房间里传来黄梅戏的唱腔。 “没什么。”我踱到厨房,端了赤豆边吃边走,经过母亲房间时朝里觑了一眼, 父亲已睡了,母亲正倚在床上盯着屏幕。“呣妈,你还上卫生间弗?我要冲胶卷了。” “把排气扇开着,一股触鼻头味。” 我含糊地应了声,三下二下吃完赤豆。搁下碗,从相机包里取出胶卷,又把下 午配得显影液定影液拿到卫生间。 半个钟点以后,旋开显影罐。底片看去层次丰富,高光部和暗影处都有清晰的 影纹,小心翼翼地放入流水中漂洗,这才舒了口气。 躺在宽大的席梦思上,无论如何睡不着觉。翻身起床,找出一本梅里美的《卡 门》。掀开封页,望着那些方块的汉字,如同来自宇宙的天文,一个字也读不懂。 我静静地看,静静地。静静地出神!什么信息也捕捉不到,只有林伟。 “怎么样?”我诚惶诚恐地问燕峰。照片上,林伟洒脱不羁地站着。他裸着上 身,结实的肌肉呈浅咖啡色;左手斜插在裤兜里,右手支在下巴前,指缝间夹着一 支点燃的烟;他的眼神非常漠然,使人无法揣度他的思想;背景是嶙峋的山石和深 色的天空;整个调子被辑成棕黄和金黄的混合色,显得陈旧而遥远,带有怀旧、耐 人寻味的古典风格。 “还真不错。那人长得不错,你的摄影水平也不错。” “他的皮肤特好,没一点瑕疵。那个王少康长得也不赖吧?你看这张。” “这是哪?这么多芦苇!你太瘦了,那人也太瘦,一把骨头。那个人倒真的挺 俊的。” “柳溪那边的太湖。你知道这座叫什么山?南宋词人蒋捷隐居的竹山!我们在 芦苇里捉住了两只野鸭,放沙地上后来不知被什么动物叨走了。那片芦苇丛里尽是 野鸭,不下数百只。” “这是在干嘛呀?”静琴指着手中的照片问我。 “那户人家招亲。呶,那男的就是新郎,新娘涂得洋囡囡似的。” “你写篇游记,我帮你拿去和这张照片一起发表,OK?” “我都冇所讲啊。”我用广东说:“多贼多贼。” “湿湿碎啦。”燕峰回敬。 众人大笑。 “‘黄瓜妞’ , 管着他点,别让他油腔滑调惯了。”“黄瓜妞”名叫黄化, “二院”的助产士,跟我们小时候的邻舍“牛草篮”是同学。大家玩了一阵,就和 燕峰“暗渡陈仓”了。 “她就喜欢我这样,是吧?”燕峰回头问黄化。黄化但笑不语。 日历表跳到了31号,这已是10月的最后一天。 去年的今天我正做些什么。 似乎和一个电子系的芜湖姑娘一个基础部的温州姑娘排练一曲《娜鲁湾情歌》; 似乎和那个尿频的男生逛秦淮河夫子庙;或者看了几本无关紧要的杂志,听了几堂 “人走茶凉”的课。 而这一切都已无足轻重了,因为现在——我和黄伟红蹲在一个菜贩跟前挑拣个 大无裂口的红萝卜,身后是腥臭扑鼻的水产品铺位;两耳充塞着嘈杂吵嚷的讨价还 价声、吆喝声;面聆那位菜贩口沫横飞的推销术。 回校已近三十个小时,林伟哪怕王少康都如魔鬼海域的巨艇消逝了踪影。 他是否躲着我?他一定在躲着我! 林伟的所有照片都用护卡膜塑封了。我痴痴地反复盯着他的欢颜,难道这竟是 我和你短暂的缘分?人道是:多情总被无情伤,如我这番悖犯伦理的爱更是精卫填 海。我甚至连单相思的权利都没有!就像一支藕,空有光洁水嫩的外表,内心却千 疮百孔。 是夜,万籁俱寂。苍莽大地飘落无声的细雨,湿了石板上的青苔,湿了瓦片上 的茅草。 我在河埠的石板上呆坐了许久。河岸上的一盏盏灯光逐渐熄灭了,渔船上的油 灯在水面画出神秘的奇妙的波影。天地间到处是一片阴忧,这漫漫长夜何处才算尽 头。 翻进后校门,我已全身湿透。寒气袭进体内,冻得四肢战粟,面如僵尸。倒了 一盆热水,浑身抹了个遍。抖抖缩缩地爬进被里,想竭力把寒气逼出,转念一想, 与其不死不活地在人海苦苦浮沉,倒不如病死了拉倒。自杀会被人误解懦夫;灾祸 太过血腥;唯病故情可宽宥。人生自古谁无死?殊途同归罢了。 昏昏沉沉醒来,头痛欲裂。鼻塞和发热使得整个人有气无力,浑浑噩噩。胃部 一阵阵地抽搐,想起油腻就兴起急风骤雨式的恶心,却是什么也呕吐不出。 假如我此刻死了,会有谁伤心吗?这沉寂的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山村宿舍里,死 了一个年青的教师,就像一阵秋风吹过,转瞬平息。除了平添一段无关痛痒的街谈 巷议,若干年后,谁还会想起这么一个人来?这个世上大约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上 苍注定我是一个伶仃孤独的涉世者。我这样想着,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忘乎所以地 脱眶而出。 林伟会记得我吗?他会为我哀悼么?他大约都不知道我是一个执迷不悔的同性 恋者罢。疲倦的眼睛起初还睁着,任凭泪水汪溢滑落,逐渐阖拢起来。 再次醒来时,对林伟的思念就变成了无比强烈的仇恨,恨他的无心,恨他的高 傲,恨苍天的无情,恨自己的变态。我仿佛跌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不断下坠, 寒冷的腐朽的死水让我窒息,我狂燥地渴望天崩地陷将我活埋在岩浆间,变成煤、 变成灰、变成一块顽石。 心中的酸楚和愤恨不断膨胀、膨胀、膨胀,令我呼吸困难,如同被烈焰炽烤, 即将炸裂的爆米锅炉。周围一片死寂,竟无一人来看我,关心我。看了看表,十一 时零五分。上课已过一刻钟也无学生找我,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想听我喋喋不休,我 哀极而笑。 起来罢,也许是你跟王木桥道别的时候了。干嘛迟疑畏缩,面对死亡尚且不怕, 还担心什么劳保退休金?你能否活到退休尚是未知之数,有什么值得你瞻前顾后优 柔寡断。 就像一个遭到冷落的小孩哭累了,发现身边没一个大人可以撒娇可以凭借,我 的哀音戛然而止。 天空中淅淅沥沥下着细雨。我头重脚轻地撑了一把雨伞步向街道。在一家小饭 馆里吃了大半碗鸡蛋面,随后踱到王木桥上站定。也许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踏上桥板 了!似乎有一架摄像机正对着我,我尽量站得诗意而又迷茫。倚在石栏杆上,眼底 烟雨迷蒙,一只摇橹的小舟由远及近,从桥洞轻巧地穿过,和另一艘渔船交错。好 一句“人随流水东西”。我和林伟或者正是那样两只小船,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注 定面向两个不同的终点。 这样的悲哀,难道,我要珍藏今生。 回到那个囚牢般的宿舍,周武正艰难地咽着米粒。心中燃起的一簇星星点点的 火丝也被周武的缄默湮灭了。 泡上一杯热茶,决计下午请病假回家长期休养,待找着一份工作立刻走人。 爱上一个人就好像吸毒。刚开始或好玩或无聊,总以为能够浅尝辄止,无奈很 快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再在这儿呆下去,哪怕一天,我都会崩溃会发疯。 “刚才黄伟红和杨小春来找过你。”周武一如既往地运用惯常的节拍,“王少 康也来过。” “林伟没来吗?” “没看见。” “王少康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妈的还发给我一根烟。” 王少康会带来什么信息?林伟病了?他忙于考试?还是对我的冷脸动气了。 一下子,像沙漠中出现了绿洲,那颗垂死的心又活跃起来,焦躁地搏动着。 我在自制的戏剧气氛里矛盾丛生。 当猛然听到王少康的声音时,泪雾迅速浮漾起来。我急急地大声回应,生怕再 次丢失。 “刚去哪儿了?我到处没找着你,还上了黄伟红她们宿舍,她们说也在找你。” 王少康穿了一件枣红夹克,右中指上佩了一枚黄澄澄的方戒,意气风发、英姿勃勃。 “晚上受了凉,头昏脑胀浑身不对劲。课也没去上,刚到街口吃了碗面。”我 巴结地让座泡茶。 “你这两天怎么影都不见?” “我老头子回来了。他在泉州接了一个一百五十万的工地,月底就要动工,我 帮着找些人。” 王少康说。“星期六中午来找过你,你回无锡了。本来想大家聚一聚,我就这 两天随我爸爸一道去上海,把那里的帐结一结然后去泉州,可能都不回来过年。”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些人的路早已有人铺好,他们根本不需付出多大努力, 便可获得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一些人苦苦追寻,却依旧一无所有。命运是否也太 厚此薄彼了。 我从箱里取出相片递给王少康,“林伟……怎么没跟你一道来?” “谁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他说他这一阵很忙,可能又被哪个女的勾住了。”王 少康仔细地端详自己的容貌,喜不自胜,“啧,拍得真佬满好,满清晰,眼睫毛都 一根根看得见。这张我要拿去放大。这张就太笑了,眼睛成了一条缝。哎哟喂,我 们两个太瘦了,猴子精似的。” “你大概什么时候走?说不定你回家时我也回无锡了。” “最晚不超过六号。本来星期六想请你到我家吃晚饭,那天我老子请客,很多 厂长乡里的干部都去了。” “和他们坐一起没话好说,一点不自在。这样吧,今天晚上我烧几个菜,再买 两瓶香槟为你饯行。” “喝香槟没劲,我买几瓶啤酒来。” “不知道林伟这屌人有没有空。” “我去叫。咦,怎么没见林伟的照片?” 我这一刻尴尬的如同魔术师被人拆穿了西洋镜,从枕底费了好大劲似的掏出一 叠塑封过的照片,期期艾艾不知所言。 “我身上只带了五十块钱,冲洗完照片只够一个人塑封……” 我把头蒙在杯中,佯装喝水。面孔发烫,一如西天的火烧云。 送走王少康后,我愣在床边不知所措。羞赧、慌乱、紧张、埋怨、懊丧种种情 绪纷至沓来。 抓起镜子一照:头发蓬乱、颧骨突出、双颊赤红;眼珠泛着慌张的褐光。这是 平日神采奕奕的肖宇吗。 我一刻也不能容忍,匆匆到河边取水洗头,又用冷水仔细地轻拍脸部,力求皮 肤紧绷充满弹性。做完这一切,照了照镜子,一屁股坐到床上整个人散架了般。头 痛和鼻塞的感觉复回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