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好多时候恋爱就像是击剑,双方的实力旗鼓相当时,你进一步,我便退一步; 我进一步,你便退一步。只有互相出击才能擦出火花。 在茫茫人海中,一个被常态的公民斥为异类的男孩想要找到自己的同伴,是何 等地难能可贵呵,更别说彼此的相知相契相守了。 记得“大二”那年,有一次去隔壁毕业班串门被一本杂志吸引,遂坐下阅读。 也不知隔了多久,猛然被一个男生拉起搂住。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刚想大喊“非 礼”,发现对方很古怪地看我,接着……我轻笑着当玩笑般将他推开了。那个男孩 特爱打排球,又高又壮,平时非常冷傲,从未见他到女生宿舍“联络感情”,真想 不到和我乃“一丘之貉”。 毕业那会他找我留言,我给他写了个大大的“顺”字!其实也算是自勉吧。他 给我的留言是:秀气+灵气+才气=特别的你。 我不敢肯定林伟能否被我“吸引”,但我得孤注一掷。有时,而且是绝对多的 有时,我会为我这种颠倒的欲念恶心,甚至比常人更趋强烈,但一切既成定数已无 可挽回。命运安排着我不自觉却又执意地不肯回头,是故我只有苦苦挣扎在固有的 传统里,不管前面是挫折,还是一辈子孤寂。 又有时,我常会被一种幻灭感笼罩。我面对的是二千年积累下来坚硬的巨大的 惰力和偏见。 我没有一个具体的对手,除了幻想遁入荒郊又能做些什么?中国人似乎只能选 择面前的生活而不能别出心裁地创造生活,否则那一双双探照灯似的目光一大堆不 肖子孙的帽子一条条又硬又冷的板凳脉脉含情不邀而至,令你“甜蜜”的没脾气! 我向韩顺生请了假,溜到菜场买了熟牛肉、熟鸡爪和一些蔬菜,并挑了一条两 斤四两的鲤鱼。 接下来的忙碌不难想见,待一切就绪,早已冷汗涔涔,精力耗竭。瘫坐到桌前, 打开备课笔记,我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下:我只要一点暖意,来填补生命空虚,不 会给你太多压力,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写罢,撕下纸,用美工刀裁了一长条,折成 一个极小的五角星塞进裤袋。 “烧洋芋头,是弗?”林伟和王少康迈进宿舍时,我正煮着土豆条。 林伟的这句话事隔这么久却仿佛刚刚问我。 “鼻子这么灵?”看着他,一念三千的种种假想都在这份真实中化为乌有。 “我最喜欢吃洋芋头。”他把手中的两瓶啤酒放在箱上。 “本来想叫匡源一起来的,细贼去丈母娘家祝寿了。”王少康也把手中的两瓶 啤酒放在箱上。 “串谋了又想灌倒我?” “那天饿肚酒容易醉,今朝慢慢喝。我和林伟一人一瓶半,你一瓶,吃完后往 床上一躺保证没事。” “一瓶!不会吧?”我在土豆里撒了一匙味精启锅,“下午肉摊收市了,鳊鱼 鲫鱼又都卖空了,只好买了一条鲤鱼。” “味道有点酸。你可能是买张阿根家的,肯定是骡子肉。”王少康拈了片装盘 的牛肉边嚼边说, “我呣妈从不买他家的东西。” “用酸醋蘸着吃就不觉酸了。两位,申明在先,我烧菜可是偏甜。” “我就喜欢吃你们无锡菜,甜津津的。上回我老子从无锡买了两盒排骨我一个 人吃个精光。” “我也是,除了炒韭菜不放糖,其余什么菜都要加糖。”林伟说。 “你在家常下厨?” “礼拜天没事就自己动手。我爷爷最不喜欢我炒菜,又嫌太油又嫌糖放得多。” 林伟笑。 “你吃得什么呀,这么结实?我和王少康要说吃得也不差,怎么麻杆秸似的? 你还没看那张合影,我俩跟你没法比。” “可能我吸收功能好,其实我吃的也不多。我呣妈每天早上给我煮一个鸡蛋, 一直吃下来有八九年了吧,我现在看到煮鸡蛋就发怵。” 我讲话的用意分明,换成别人如此说法,我早迫不及待:照片呢,快给我看看。 怎奈他好像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非要你自动送上门委求他不可。这或者正是他之 魅力所在吧! “我也讨厌吃煮鸡蛋,喜欢荷包蛋。”王少康说,“我顿顿离不开肉腥,我老 娘老讲我上辈子是猫狗投胎转世来的。” “那你怎么还这么瘦?我就是不喜欢吃肉。小时候我母亲老要奖励哄骗才吃, 说吃一块五花肉给我两分钱。那时顶喜欢吃过饭后到一个离家不远的书店看连环画, 两分钱看一本,所以皱着眉总是稍微咬一下就吞下去,如果多嚼一阵就会呕吐。” 当晚,我慢慢悠悠地喝了大半瓶啤酒。由于肚里预先填进了小半盘马铃薯,倒 不曾出现那日的场面。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残局,我们横躺在床上,将伸出的腿搁置 在长凳上,吞烟吐雾。 回想起来,我常向往这种恣睢、颓废的生活。徐志摩说:要知道堕落也要有天 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真真不幸言中! 王少康夹在中间,使我无法和林伟联系。我心不守神地应哦着,极力寻找时机。 人对于心爱东西的执着追求,有时比狼的耐力耐心还可怕。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 惦记乃同理! 不久,王少康起身动员我们去厕所“放水”。走至门口,常时间适应灯光的眼 睛直觉屋外一片漆黑,我早已把“五角星”钳在指缝间,乘势抓住林伟的右手,食 指一缩,“五星角”便紧贴在他的手掌中心,同时嘴里说道:“林伟,你没醉吧?” 林伟起初不知就里,想摆脱我的控制。倏而感到手掌中的纸片,他轻笑了声, 说:“哪能?还不到两瓶酒。” 我使劲捏了捏他的手,缓缓松开,心为之狂蹦乱跳。我紧闭着嘴,生怕一启唇 心就从中窜了出来。 目送着林伟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真想尾随他而去。哪怕是浪迹天涯乞讨 为生,亦不言悔。他打开纸条的时候,会作何感想?笑我痴狂还是藐而敝之?一个 男人追求另一个男人拥抱自己,天呐!我是不是在弹一首变奏的狂想曲?啊!太恐 怖了。你认为别人都和你一样神思错乱?啊!你这不顾严重后果的家伙,你正在饮 鸩止渴,引火烧身你知不知道。 然而……假如……或许……一些个大胆的念头止不住地在我心底如火山岩浆似 的喷射出来。 谁说飞蛾扑火是愚蠢的行径?你不是飞蛾,又怎知那瞬间的辉煌与境界。 什么东西能在时间的淘洗下岿然不动?沧海桑田,物事人非。也许某一天醒来 时,我们或者我们的子孙或者子孙的子孙将和当年的恐龙一样化作灰,变为土,成 为又一次漫长进化过程后某种“更高级的动物”展放在博物馆里的化石。 我想大概没有一个科学家能说清宇宙是什么?多愚昧的科学家!宇宙就是一个 “人”,地球只是他的一个细胞,人就是细胞里的亿万个质子、中子和微分子;宇 宙当然不会知道有我们这些思想古怪的微分子,正如我们不会想到体内某一细胞上 的质子、中子、微分子也有着思维,或者说我们根本不屑想也弄不懂,因为他们实 在太渺小,太渺小,太渺小了。 同样,生命对于宇宙来说真是太不值一提。就像我们照一次X光,就会死去成 千上万个白细胞。 是以,飞蛾扑火可笑吗?长命百岁就是幸福吗。 一刹那的辉煌即是永恒! 飞蛾至少在那一霎是果敢的,毫不退却的。人活着只要不去刻意伤害他人,怎 么生存是自己的事,何必以已度人以邻为壑。 我倚在床上,空睁着眼睛为自己的行径辩护自卫了许久,越想越委曲,怎么你 们就不能理解呢?好像那个可怜的凡卡向爷爷倾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却在信封上写 了行:乡下爷爷收。 我们都“忘”了收信人的地址! 不几日,王少康去了宜兴,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他。只是90年5月份的某个 晚上,忽然接到他从福州打到家里的电话,告之在福州承接了一个工地,买了一台 BP机,要我CALL他之类。此时我在无锡一家集体的照相馆拍身份证,月薪才二百 十块,和他聊了五六分钟就收了线。 那天中午,我了无情绪地等待林伟的出现,结果错把精盐当成了味精,又险些 将酸醋当成酱油,一咬牙,干脆关了煤气灶,呆呆地坐在床上任时间缓缓碾过。他 会来吗?不会来的。这么出色的男孩怎会把自己和一个同性恋者挂起勾来?他一定 避之不及。你真神智不清,明知是火,还想捧起来看看。 味同嚼蜡地吃了些东西,欲呕未呕。光明与黑暗在眼前来回摇摆,我真不知怎 么办才好!每一次门外青石板上响起脚步时,都犹如十万马力的轰响,使我心涛翻 滚,气血浮躁。然而,失望如同雪崩似的重叠狂泻下来,一次又一次将我淹没深藏 僵冻。 我的心情好像狗一样,在自家的门洞里忽进忽出,一时什么事情都和我绝缘, 只有那个人的名字如一根绳一样,串住了我的心,任凭提着前摇后晃。 上课的预备铃声响后,我空茫地走向教室。他会不会晚上来?出于礼貌,他至 少该跟我道一声SORRY, 不是吗?我降低要求至只要一个答案,甚至不管那答案的 好坏。就像一个学生参加了一次考试,不管自我感觉如何,总是强烈地期盼着分数。 奇迹多半是不会出现了,否则还会叫做奇迹。 傍晚,他依然没来!他连一声SORRY都不屑于我说。 这就像一把利刃直插心肺……我要死了……饥饿却没半点食欲,虚弱的病体, 悲愤绝望的心情。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当年的黛玉一样把眼一闭,往后一扬。我起 伏不定地思想着,身体中充溢着疲惫、虚空和怨恨! 许地山早就说过了:爱的沉沦是一切救世主所不能救的。我已无可救药。 横竖是死,与其坐以待毙,莫如学习飞蛾。命运,你奈我何!我抓起桌上的美 工刀,对准了左腕上的动脉,只需狠下心咬咬牙一割,血液就会汩汩流尽。据说, 弥留之际是非常安详快乐的,然否。 哈哈!命运,你奈我何。 我轻轻地一划,锋利的刀口即时把皮肤划出一道血痕。红色的血丝缓缓渗出, 似乎被毒蛇噬了一口。 难道就这样一死了之?也许几日后的报纸上便会出现一条三四版的边角新闻, 某同性恋者不堪重压自绝于某校或某青年教师不甘分配至山村小镇自杀未遂,徒供 人作茶余饭后的笑料耳! 从枕底抽出那张林伟的照片,他那俊美的体态又唤引起心中的阵痛。他将我的 自尊像烟头一样踩在脚底蹂躏,肖宇啊肖宇,你果真还要为他殉情。 我仿佛听到黄伟红嗤笑骂曰:贼贱!眼前忽地飞舞出许多朦胧的人影,影影绰 绰,张牙舞爪,都发出哄然大笑——笑声尖锐。 丢下美工刀,看着手腕上的那道血痕,如同海丝特·普琳胸前的红字,触目惊 心! 我独自一人去看了一场电影。虽然很仔细地盯着每一个画面,却断章残句般组 织不起连贯内容。回宿舍的路上,被凛冽地寒风扑头罩面,思维似乎恢复了条理。 于是眼前又浮现出点点生机和希望,林伟难道不需要思考吗?他或者也在斗争呢… …在一分一秒的煎熬等待中,我挥霍尽所有的感情。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强烈地领 悟到一日三秋的那份沤在心里的说不出的苦!走吧,远离这儿。远远离开这儿!收 拾你的行李,卷起你的包裹。 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后,我整个思想仿佛空了。我毫无意识地坐在灯下,灵魂猝 然离了床位。 迷糊地,我穿过操场,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梯,悄悄靠近那个窗口。林伟正 和袁丽萍纵情谈笑,乐得后者花枝招展。我闪躲在窗侧偷偷地窃听,原来正是说我。 我的那些“小动作”,种种变态的情欲被林伟娓娓叙来,甚至掏出了那个五角星抑 扬顿挫地朗诵,正像我朗诵“永远爱你的芬”给王少康的情书,然后两人吃吃大笑。 我见状,起伏的心被人搓来揉去般哀恸。我冲进去,痛斥林伟的卑鄙无耻,怒睁双 目字字吐血问道:我爱你也是一种错吗?你从没爱过别人吗?说罢,掏出那把美工 刀毫不退缩地奋力一刈,鲜血喷涌而出。袁丽萍骇得晕倒过去,林伟脸上充满了自 责、恐惧和愧疚。我无声地看着他缓缓倒地,耳边传来极微弱的声音:啊,负心的 负心的人/啊,我想你我爱你。林伟疯了似的一把抱起我,肯求我的原谅,他浑身 哆嗦着,潸潸泪下……忽然有人叫我,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谁呀?这么讨厌,死都 不让我死得其所。 “肖宇,发啥呆?一路喊你都听不见,近来觉着你失魂落魄什么情况?” “倒像得道高僧物我两忘哩。”黄伟红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还没完全从幻想中抽离,也不知是针对林伟还是 自嘲。说完便清醒过来,发现床边放着林伟的照片,汗毛森然直竖。我迅速在脸上 安排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说:“这次回去,女朋友和我一刀两段了。真痛不欲生 呐!” “哦,难怪,失恋了。”杨小春捉弄地笑,“这张就是你女朋友的照片?” “不是。”我极力轻描淡写道,“前一个礼拜和王少康林伟去太湖游泳帮林伟 拍的,摄影技术还行吗?” 黄伟红夺过照片看了看:“一副流氓腔!敞胸露脯,还弄支香烟夹着,只有交 给他娘欣赏。” “我觉着拍得不错。什么胶卷弄成这种咖啡色?制成明信片倒满好的。” “下次帮你和黄老师拍一卷,保证拍出你们的气质。”我不着痕迹地转移目标。 听见黄伟红恶心林伟乍喜乍忿。 “我还有什么气质,老太婆了。”杨小春笑。 “你改一下发型,最好烫成‘咪咪头’,齐耳就行了。然后我在镜头前加一个 柔光镜,出来的效果明星一样。” “老豆腐切边——做嫩哩。”黄伟红笑,“小肖,吕老师叫你去戴春宁家看录 像。” “我不去了,有些头昏。”我推脱着,“明天可能请长假回家休养一阵,呆在 这种死乡下真没劲,刚还在想自杀算了。” “痴小子说痴话,你爷娘听见了急昏罗!宝贝独子还等着抱孙子呢。” “做和尚去了。”我假装为子虚乌有的女朋友伤心消沉,“爱情是属于你们的。” “啊哟喂,别肉麻。”黄伟红啧着嘴。“拿点男子汉的气概出来,找个比她更 好的。弗要垂头丧气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式,凭你肖宇这种人品才气打着灯笼都难找, 现在你一有波折就同你分手的女孩,早断早好,就算美比天仙也不稀奇。” “就是。虚容心特强又势利,难过啥?” “算了,别提她了。吕老师等着你们呢,你们快去吧。” “我们会替你解释的。”杨小春暧昧地笑。 “别思虑太多,男孩子提得起放得下,啊?” “知道。” 送走了她们,倚在窗口心力交瘁。 我成什么了我?鬼话连篇。撒谎心不惊皮不跳,好像家常便饭稀疏平常。 听黄伟红说男子汉的气概更心悸胆虚。我是男子汉?常说人愚顽不灵,誓死抵 毁人有我无的东西,其实自己忿恚排斥男子汉也是吃不着葡萄酸的一种表症而已。 何不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假如他果然是你欣赏的那种男孩,就不应缩头乌龟 般不敢正视现实。他最起码有一颗包容的责任感的心。如果他只是一个懦弱空有其 表的“绣花枕头”,此番一败涂地也真是太冤了! 既然抛弃了面子,何妨扯下夹里。 打定主义,情绪层层递进,逐渐变得坚强和理直气壮。 换上一套浅紫的花花公子蝙蝠衫,走出宿舍。月如柳眉。风也泠泠。深吸了一 口气,平息内心的激奋,我一步又一步积累着勇气,直至楼梯口心抖得厉害方站稳 脚跟。隔了会儿,似机器人般往上生硬迈步,每移一步都有沉重的橐橐声在脑里回 荡。 站在过道口,我胆怯了,犹疑了,踌躇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引诱一个未满十八周岁的学生更有甚者是同性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你到底是爱 他还是害他。 你的理之何在?情以何堪。 嘿嘿,好一句理之何在情以何堪!你不是说自己连堕落的资格也没有吗?前怕 狼后怕虎的整日半云天里作报告,耽于幻想怯于行动,难怪连母亲都要说你女嬷嬷 相! 那你为什么踟蹰不前。 放轻脚步穿越通道,还是有许多学生向我张望,并随即兴起一阵蜜蜂似的嗡嗡 声。我听到有人在说我的名字,我毫不驻足,生怕稍一停顿垒起的伪装便土崩瓦解。 林伟的班主任正转囿在教室里。我一走近门口,就有许多双眼睛向我投望。径 自走到林伟的窗口,他正做着英语考卷。他听到脚步声抬头打量,见是我猛然站起, 在静谥的气氛下,凳子发出格外刺耳的声响,惊得一屋子的目光刷地射来。 他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慌和尴尬,低低地叫了一声:“肖老师。” 这么轻的声音居然震得我耳朵发痛。我像一个出与无奈第一回上街乞讨的叫花 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追着一个不睬不理的行人,他为难的神色或者还有无法言表的 厌恶,将我的自尊如同乡下人杀兔子,抓住兔腿使劲地一下一下往石板上摔。 我发现自己真傻,比祥林嫂还要愚昧不化。我能够应该说些什么?你为什么不 爱我?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有皮厚如我否?有蠢笨如我否。 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我否。 这一刻我忽然没了感觉,那具体的思维掉进了一个泛着尸体腐朽臭气的千年古 墓;胸口就像微缩了的香港中环,上千辆的汽车堵塞在那里;皮肤僵硬;眼珠木刻 似的一动不动。 “肖老师,有什么事吗?” 我一震,做了一场梦似的惊醒。袁丽萍似笑非笑地站在林伟背后,连她们的班 主任也凑了过来。就我自己的感觉,当时的表情一定像刚从坟茔里爬出来的僵尸, 恐怖骇人。 “我明早回无锡,我来道个别。” 说完,我想浮起一个笑,却是力不从心。转过身,比“帝国主义”还狼狈的夹 着尾巴逃跑了。 我又来到六块青石板组成的河埠上。从上面数下去的第五块青石板缺了一个左 角,却也是最光滑的。因为人们站在上面捶衣裳,刷马桶;学生早上挤在这里淘米, 中午挤在这里洗饭盒;老师们天天来此提水,洗菜,而第六块青石板通常浸没在水 中。 我把左脚抵在那个缺口上,麻木地望着青黑色的仙人荡。零零碎碎的月光在微 波里颤抖着、瑟缩着,仿佛和我一样有着什么不幸和苦痛;芦苇枯萎了,孤零寒伧 地裸着躯体,哀叹着无情的寒流剥夺了盛夏的昌茂;天地间一片空阔肃杀,什么都 模糊不辩,死亡的气息游荡在神秘的暗影中;邻近的渔船上传来可怕的哮喘声,间 或和着几声凄厉的鸟鸣。 我感受着周围的环境竟忘了自己的存在。那一簇簇一团团未卜的黑咕咙咚的阴 影,似有许多孤魂野鬼恶魔水妖匿影藏形,伺机吞食瓜分我。越疑越慌,最后竟有 些毛骨悚然。我蹿起来,仿佛那河中水草丛里突地就会伸出只恐怖的魔爪将我一把 拖下去。我粟粟地退到最末的石板坐下,但转念一想,我来此做甚?死了不更好? 站起身又坐回原处,所有的感觉重回眼前,甚至渴盼着妖魔的现身召唤。 我纯粹是自-取-其-辱! 肖宇,你也忒恶心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自 己。你早知道结果了,你早知道了。燕峰的话一点都没错,你的种种种种烦恼都是 自找的! 没有了林伟果真就活不了了吗?你自己画了一个圈一头跳进去,左突右闯。咦? 你怎么老改不了画圈的毛病?你怎么老爱扮成温柔乖顺的被保护的羊羔。 你果真爱林伟。 恐怕未必。除了俊美,你还爱他什么?他几时和你有过心灵的交流?你了解他 的内心有多少。 你把他的沉默幻想成涵养;把他的微笑幻想成包容;把他的肌肉幻想成坚强; 把他的无知幻想成勇敢。你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小孩,见着一个漂亮的玩具就非要 获得不可,也不管这个玩具对你有益无益,能否买得起。一旦没有到手就呼天抢地 泪雨滂沱,仇视父母倍觉委曲。 然而如果买下了这个玩具,三分钟以后也许你便厌了,又会提出另一种苛刻的 要求。 你别把自个贬得一钱不值。是,也许我是这样一个小孩,但我几时贪得无厌? 可知道我连一件心爱的玩具都没有?我贫乏得无法超然!陶渊明和苏东坡之所以大 谈归隐看淡红尘,是因为他们已经在官场中打过了滚,翻过了身。可曾见一个目不 识丁或年年落第的人大谈我如何豁达、不求功名?即使有,人不是讥其大放撅词便 是笑曰狐狸习性。拥有过后我也可以洒脱我也会说:任它红尘扰扰,我自一飘来往。 也许我是很幻想,我只是爱上林伟的俊美,可谁看见永不腿色的爱情?我不敢保证 我会爱他多久,正像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多久。然而我现在是爱他的,真真切切 明明白白。同性恋和异性恋并无区别,如果这个社会允许我们结婚的话,我会和他 过一辈子,由先前的爱转化到后来的伴。即使让盖茨比得到了黛西,贾宝玉娶了林 黛玉,那又怎样?还不是吃喝拉撒睡这么一回事! 好不害燥!你一味地纵容包庇自己的言行,强词夺理、断章取义。你到底要把 整个精神肉体引向何方?难道用你的排泄器官和林伟的生殖器官进行摩擦就是你所 谓的快乐?那个自我狞笑。 另一个自我被一剑穿心,血流如注,仆倒在地。他所无法自圆其说坦然面对的 正是这一点。 他觉得龌龊、恶心,他对于自己倾向自贱自卑的根源即于此。他可以接受精神 上对“他”的依恋,毫无羞涩,却无法接受肉体不得不以此满足的事实。 那个自我一剑击倒另一个自我后,并不秉承老祖宗的遗训见好就收,而是坚决 痛打落水狗。 你的愚蠢就在于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还不死心,非一头扑进去呛得奄奄 一息方罢。你果真一堆狗尿苔,单看你的外表比蘑菇还白,凭着这张皮招摇撞骗; 内里却败絮其中,禽兽无异。 我抡起巴掌左右开弓,一连挥了十七八个,兀不解恨。清脆的声音遁着空阔的 仙人荡远远飘去。 你这么折磨自己又有何用!我何尝不在抗争?何尝希望自欺?人有时太清醒了 便无法活下去。 自杀的人大抵是太清醒了,他们甚至不屑自欺!我向你拱手称臣也罢向命运甘 心屈服也罢,如今我已江郎才尽穷途末路! 那个自我没了对手,一口气倏地泻了。两个山穷水尽的自我合二为一,万念俱 灰。仿佛一对贫贱的夫妻,你怨我无能,我憎你无知,一番硝烟烽火后偃旗息鼓, 然后,面对困苦潦倒走投无路的前景抱头痛哭。 难道我注定要和一个不被己爱的女人像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一般签订一纸 《婚姻合同》,同床共衾,再生一个孩子吗。 阴沉的河水平缓地向东流去,我盯着河水出了神。水不断地运动着,或化成云 或积成雨或变成冰雹,没有一成不变的死水。或者在极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每一颗 水分子都环游过地球。 那么,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局限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天地。 也许这样的情节乃是最好的收场。 “你在这里。” 背后忽地传来一声低语,却恰似六伏天里的焦雷。 “我找了你一圈。” 我不语,但刚刚还流利的思路乱作一团。 “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着出来了,转眼就没了你的影。”林伟的一只手搭在我 肩上,俯身在我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我听你说过喜欢到河埠上弹琴,所以过来看 看。” 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激凌,意念深处莫名地涌动着巨大的湍急的漩涡。 刹那的放任,将换得漫无边际的苦痛,岂可再受诱惑。 我们之间有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手缓缓回缩,心陡地一沉,似乎被一 根无形的绳子绷直了。 “生气啦?”他小声问。 这三个字原本是我写在他背上的,不知有意或无意地移来,一下子在我的胸中 升起了漫天的柔情。我好像被什么电了一般,所有的挣扎如同流沙在转瞬之间夷为 平地。那座刚刚垒起的雷锋塔随着“白素贞”的现身轰然倒塌。 或者,没有谁能囚禁爱情,正像没有谁能囚禁春天! 我不敢回头看他,因为我不知如何面对。他到底在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 仅仅安慰于我。 我真是贼贱! 他突然很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猝不及防地抬起头,他正一眨不 眨地凝视我。 他的脸在朦胧的月光下真像一尊杰出的精致的玉雕,我无法不被他温柔的目光 潜移默化。在这份悖谬的驰骋中那种心旌摇荡的感觉滞重地填满我的眸子。 我用力地回握他的手,唯恐这是梦中的幻觉。 无数的错与对,应该与不应该在这汪洋恣肆的激情面前撞为粉碎。 今夜星空璀璨。街道异常冷清。 漫无目的地,我们默默地牵着手走。 或许,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我们停歇在古老的王木桥上。河面浮起了一层轻柔的水气,如霭如烟; 四周万簌俱寂,甚至听不到一丝虫吟;小镇沉入了睡乡;沿河的人家泊在水面的渔 舟静躺在奇形怪状的阴影里;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中国画那种“墨分五色”的调子 里,光和影极度的和谐。 我们扒在桥栏上看月亮。风吹来,水中的倒影扩散为粼粼波光,层层叠叠,静 悄悄地迎着我们飘过来。一切仿佛俱在飘摇之中,近山、远村、房舍、林伟、心情, 俱在轻漾、在漫衍、在回漩,令我意荡神驰。 “看,一颗流星。” 墨黑色的广宇中,一颗流星自西徂东运行了一会,迅速坠落,划出微弱的光弧, 弹指即逝。 并不是所有的星星都愿意用自身的生命去追求片刻的美丽,不管得到一意孤行 的指责亦或就死如饴的赞美。 虔诚地看着苍穹,竟外溢一种物伤其类的感慨!合起手放在胸口,我默默祈祷。 “做什么?”林伟轻笑。 “看到流星可以许个愿。” 他的眼神像一泓秋水,澄澈甘美,恨不能一头跳进去淋漓尽致地畅游个够。 “你也信这个?” “相信但不迷信。”我问:“你不信吗?” 林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想过。” 我很想问一句:那你整日思考什么?但终是忍住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便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今天。”我叹了口气,“前世宿缘今 生重逢,你不觉得冥冥中早以注定了吗?” 理论上,我们排斥神鬼轮回,可心理上,谁不曾有过类似的想法?面对浩瀚的 宇宙复杂的世界,个人渺小如蝼蚁实在微不足道,根本无法把握自身的走向。精神 自救是每个人的天性,无神论者的愚昧就在于一脚踢飞孩子们玩过家家的瓦盆泥巴, 怒斥道:“哪有什么米饭房子洋娃娃?弹钢琴去!” 精神即思想即灵魂是一个很虚很玄的东西,有哪双手可一把掐住别人的思想? 宗教神秘学说的威慑力量远比法律强大。如果人人信奉无神,没有生死轮回之说, 那么,人将变得无所顾忌,彻底地我行我素,变本加厉地狡诈疯狂。只消一个丧心 病狂的统治者或科学家生命垂危,按一下手中的核装置,整个人类将为之毁灭。 恐龙的大消亡会不会是某个濒死的外星人的疯狂之举。 林伟一贯地微笑着:“你有点腔风了,回去吧。” 他的关怀就像黄梅天的艳阳隆冬时节的暖流,令我受宠若惊至差点潸然泪下, 我真想吃冰激凌一般将他整个人吞进肚里。 啊!我怎能忍受一个别的什么人爱他。他是我的!他应该是我的!他必须是我 的! 我伸出手去,感知着他的脉息,任由他带着穿街越巷。几个钟头前的种种煎熬 几日来的寻死觅活恍若一梦。 爱情的魔方太太太瞬息万变! 在学校的后校门口站定,那个转角里是大片的浓浓的阴影。消了他这种眩惑人 目的漂亮给予我的压力,我变得不可名状地自如和勇敢。我从背后紧紧地将他环抱, 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似乎要把自己完全融进他的体内方休。他任我使着性子,既不 出声,也不抗拒。隔了片刻,我撂住他的左手,一笔一划在他宽厚的背脊上写起字 来,并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猜中了就捏我一下。” 他捏了一下表示明白,同时“哧”地笑了。 我横平竖直地在他背上写了十二个字:象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好吗其中只“象” 写了两遍。待“吗”字写完时,他并没有任何反应。我以为他又退缩了,正心慌意 乱,未料,他猝然转过身,抓住了我的右手。 他展开我的手掌,先划了一啄一磔,接着与第一撇平行处又划了一掠,紧接着 划了一勒。 是个“女”字。 然后,他在“女”字旁边一策一掠一努,最后添上一横。 是儿子的“子”。说我是“女子”。 哦,不!他写了一个“好”!我欣喜若狂,这一霎那,好像那个无形无色又虚 又玄的灵魂掉进了奶油池子里,感觉酩酊,心花怒放! “我走了。” 话罢,林伟轻快地投入月光下的小道,敏捷矫健地向前奔去。目送着他的背影, 我整个人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