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下 ——我和我同住的女生 别误会,和我同住的固然是女生,我本人,也是女生。 而且,很确定我们不是同性恋,同住不过是为了分担房租和单身女子在都市中 可能遇到的危险。 其实遇到了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束手无策,我懒懒地伸个懒腰说。 就是就是,打110 都来不及,一般都先抢手机,她附和着,笑。 她的 “就是”完全不同于我们随手打出的“9494”,这个词里面富含着人情 味和一种善意的嘲弄,更深一层,还有我和她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们曾经共用过QQ上的一个网名叫荭草,下面用做对她的称呼。 尽管默契,我和荭草仍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她长的美而我只是平常,她的 财产是满橱满柜的衣服,我的宝贝是满架满床的书,她彩妆用雅诗兰黛,护理用兰 寇和SK-II ,我从不化妆,从大学起一直用可伶可俐,偶尔遇场合描描眉毛擦点口 红,整个人上了戏台似的不自在。 女人到底走不出那几件衣服,我成天职业装板着一张清水脸,生怕给别人看出 是刚毕业的毛孩子,荭草却晶光灿烂,从脸到身上都一丝不苟的下尽工夫。所有人 见了,都说我最少26岁而她最多22,事实上却恰恰相反。 偶尔我为这样的话发发牢骚,荭草唱一段“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不由得我不 笑,转身又听她幽幽的一句“等你老了,再装嫩也不迟”,吓得我不敢再说什么。 女人老不得的,无论是PLMM还是化石恐龙,一旦发现脸上有蛛丝马迹都有如大 难临头。可是谁能不老,无论你再怎么防范,岁月一样天网恢恢,疏而不露。 两个在大都市中赁屋而居的同住女子,按说应该有些故事,编些流利的谎话我 和她都很拿手,被人追问“过去”时就会即兴说书,充分满足不耻下问者的好奇心, 反正不说,人们依然会造些谣言出来,凭那些人的想象,只怕比我们编的还要离奇 万倍,不如自己原创,倒还省了三姑六婆绞尽脑汁的麻烦。 在故事里,我有三年苦恋业已出国的博士男友,我试过多次发现这是自己一心 出国的最可靠的唯一原因,此外这样自曝其短,扮演悲情人物,听过的人皆感叹之, 纵生出些小小的同情和不屑,至少也不会被人踩成脚底泥。 当然,博士男友是有的,苦恋三年也有的,不过都已经过去了。而且他已经在 国内落地生根,意气风发,我也就只好下定决心出国,要走走远一点,否则同在一 个城市,万一有天走路碰个对面,我怕自己表情失控。 这样也就算爱过了吧,否则目不斜视走过去,管他姓张姓李。 经历过这一场事,我自觉沧桑世故得不得了,一天忍不住跟荭草讲了几句实话, 她不顾脸上还敷着面膜,努力地撇撇嘴,表示自己没有一毫的同情。骂她冷血,她 又不恼,反当成夸奖,一派高手过尽千帆的嚣张。荭草说你那是纯情青春片,全当 是大学的选修课,我要是给你讲讲,能拍40集的连续剧,语气里有种欲说还休的不 容质疑。 我信,虽然从未听她讲过。 我有个不近人情的规定:不准给外人留房间电话,不准带外人进入房间,除非 是两人确定的男朋友,来也要预先通知。乍一听很让人怀疑这里是女明星豪宅,荭 草笑我:当你是王菲啊,咱们楼下没有狗仔队,小区里狗倒有几条,还不会用采访 机呐。 不过也勉强遵守了。而且后来越发见得这规定的好处。譬如对心怀叵测的男人, 我们永远可以采取主动——主动在他们的视听范围内消失,让他们无聊的时候不致 骚扰到我们八小时以外的生活。 这世界,不防备是不行的,否则,为何每天那么多社会新闻发生?谁也不愿意 充当主角。 不避讳地说,荭草很喜欢招引一些狂蜂浪蝶。她在那家小公司里不过是个前台, 却呼风唤雨,比老板还神气几分。只是我但凡撞见有油头粉面的人送她到楼下,都 老大白眼飞过去,我气,她好笑,那个男人只剩尴尬。又有时候约了消夜,两个女 生旁若无人地大吃大笑,余下几个半生不熟的小男生讪讪地,有苦说不出。 偶尔,我们去酒吧,离住处不远,有一排小酒吧,在夜色里闪着暧昧诱惑的眼 睛。 我咖啡,她啤酒,听那里通常都不知出处,但异常迷幻飘渺的音乐。荭草自诩 从未醉过,两个人于是都越喝越清醒,同时拒绝着形形色色的邀请或者不怀好意的 搭讪。 有点自甘的,收敛的颓废,不外乎是她寂寞,我也寂寞。 四月,狂风乍起,沙尘暴。看到这一天一地的灰黄色,你会觉得慨叹“滚滚红 尘”人统统都该去死。 下班那一小段路,我走的东倒西歪,脸上、身上甚至嘴里都是沙子。好容易气 喘着爬上六楼,一跨进门,就急不可待地直奔卫生间洗刷……等等!客厅里那个是 谁? 我一大步跳出来,正和此人面面相觑。 一个高大的男子!刹那间我后悔没有随手抄把菜刀,先下手为强。 他很镇静,还记得冲我笑笑:我是荭草朋友,深圳来的。你是丛虫吧? 我反应不过来,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和他伸出的手,看得他笑容僵硬, 有点不自在了。 门响,荭草进来,一见这场面顿时恶人先告状地叫起来:丛虫是你有病还是你 手机有病,打你公司电话不在,打手机又不在服务区,就那么省话费啊,你活该! 蓦地想起来一个下午都在开会,手机一直关着。我说:是我活该啊,第一次有 重大通知就没收到,奇在你每次差我买零食水果从不落空。 那个男人哈哈地笑起来,如释重负。 荭草指指他:杰,刚见过了吧。 她脸上有抹淡淡的红,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妩媚,完全没有往日的跋扈。 我换个较为和善的眼光,重新打量一遍,不错,长相身高也还没有辜负那身名 牌,和荭草站在一起,能拍若干个矿泉水口香糖广告。漂亮如她,抓个象样的男朋 友理所应当。虽说突然了点,可如今讲究的就是效率。 他第二次伸手,我敷衍地握一下。 两个人飞快地交换了一连串粤语,荭草对我说咱们出去吃吧。我说谢了,今天 外面的大风我受够了,猛吃了几大口沙子,一点不饿。 两个人相依相偎地走了,我忙不及地放水,爱情此时都没有热水来得重要,更 何况是别人的爱情。泡在浴缸里,浑身松弛下来,我忽地记起,有几次深夜荭草在 手机里粤语呢喃,现在想想那语调只能用缠绵形容,想必就是这个“杰”了。 这个从天而降的男朋友提醒我自己对荭草几乎一无所知,尤其是她连续剧一样 的过去。幸好,我不爱看电视剧,也缺乏好奇心。 浑身乏力,头发都等不及干,我沉沉睡去。 荭草一夜未归。 凌晨3 点,电话吵醒我,头炸开似的痛。 荭草的声音清脆的不象她本人,一叠声地道歉说忘了告诉我,我说你忘就忘了, 也不能这个时候活活把我吵醒,再来告诉我吧,真够恶毒。她在那边只是笑,背景 音若有若无的钢琴曲。 放下电话,没了睡意。放一张CD,蔡琴那把老而弥坚的嗓子,在解释花为什么 开风为什么吹人为什么掉眼泪。 听着,忽然想起大四那年,也曾和他游荡到深夜,在一家BAR 里泡到天亮,有 个歌手没完没了地唱《忘不了》。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 了风里的拥抱……” 在放着重金属摇滚的酒吧里唱起那样的歌,也算古老当另类吧,或者,是一种 即兴的不合适宜。 象我,也算大喜大悲地决绝过了,仍然要在这个四月的早晨,为了一首旧情歌, 莫名其妙地悲从心来。 一边眼泪不受控制地滴下来,一边恶狠狠骂自己没有出息。 都不知道上一场大哭是那一辈子的事了,出来工作一年,好象老了三十岁。 羡慕黛玉好福气,整天吃燕窝闹恋爱,还委屈的什么似的,现在即使你真的姓 林名黛玉,没有了大观园,还不就是个随处可见的白领女。 中午接荭草电话,显然是从酒店打过来的。听她杰长杰短说个不停。 我说你真够保密,跟你住了快半年,也不先跟我透点口风,昨天我造型凶猛, 没吓着那位先生吧。 那一边传来声肆无忌惮的大笑,荭草说杰口口声声说请你吃饭压惊呢,你就爱 说反话,听不出来那也不是我了。 好啊,只要您二位不怕电灯照,我做电灯也无妨。 荭草说你得BBS 传染病了,张口就要七个字的,女孩子有 你这么贫的,谁敢 要啊。 跟着又是一串“掉在地上摔三节儿”,清脆斩截的笑。 我有点气了,一个男朋友而已,有这样忘形的快乐,竟糟蹋起我来了。 我说老子四岁就背唐诗,天生一股子贫气,不用BBS 传染。没人要我也一样活 着,你是有人要了,就说这风凉话儿? 我只是想调侃她,没有预料这句话象把剪刀,把刚才愉快的将近狂欢的气氛一 下剪断,甚至能听到“咯嚓”一声。 她没接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我几乎以为她已经挂了,才听到荭草很小声的一句: 杰是不会要我的,他有家…… 语调没有了方才急雨般的欢快,是一种非常幽怨和惨痛的无奈。 几万句话急着涌出来,却都卡在喉咙里。我的手抓紧电话,手心渗出汗来。 她却挂了。 幸好第二天是周末,我有足够时间管这档子闲事。打了N 次荭草电话,都是关 机。想想随她去吧,却又悬着一颗心。 合租房子而已,倒住出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来,平地里多添一份烦恼。我骂过她 有眼无珠,又骂自己多管闲事,最后毒骂那个人五人六的男人,当时真该将错就错 拿刀子砍他一下。 即使砍他又如何?看得出荭草爱他,连向来视为二次投胎的婚姻都忽略。 女人一旦爱上了,浪漫糊涂得几十把菜刀也砍不断。电视媒体不是见天报婚外 情,又是牵手又是一声叹息,三个好人磨磨唧唧地纠缠着,都号称爱情。 我也纸上谈兵地标榜着新潮前卫,可看电视管看电视,真冷不丁剧情跑身边来 了我还真难以接受。荭草已经26了,说过N 次找个人嫁了。 现实,物质,怕老,也怕寂寞,我们都是这样。 但我们客厅一样会出现一个小老板摸样的已婚男人,把冰糖美女融化成糖水, 全没了往日的棱角和锋芒。 下午四点,一对情人形若无事地回来了,手里满满的大包小裹提着。 荭草温温柔柔地说我买了点东西煲汤,咱们一块儿喝。 我所有的话都被噎在喉咙里,只能从鼻子里哼一声。同住这么久,她就没作过 饭,永远蹭我的粥啊汤啊,为了这么个人,她连主妇也肯扮,只怕人家还不稀罕。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多爱一次也是好的吧,你管她那么多。再不甘心也要想开, 总不能让二人从六楼跳下去徇情吧。我叹口气,帮着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 杰微笑着说算我请你了吧,知道你不爱出门。 我冷着脸谢了一声。胸口发闷。 都懒的理眼前这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男人,初见他时的好感荡然无存。 心里泛起一阵没来由的恶心,他再怎么出众,也是替荭草不值。 把他晾在客厅,我进厨房,看荭草手足无措地忙活,完全小题大做,材料丢的 漫山遍野。 我懒懒地说算了,还是我来吧,人参当归弄的多了,我正头痛,不想再流鼻血。 荭草讨好地冲我笑,我说得了,去给我买个冰淇淋是正经,咱家冰箱空好几天 了。 她说好,我给你买20个。逃也似地出去。 临走防盗门当啷一声响,美女荭草前所未有的风风火火,象要去拯救地球。 她向来嘴严,一时失口说的又是这么一桩事,换谁也要晕头。看她这样少见的 张皇,我十分不忍。无非是怕我多问,我难道还会问?问了又怎么样?不如少一事 的好。 做个汤不费力气,各项材料按分量洗好扔进去,放满水,大火煮沸,小火慢熬, 花费的无非是时间,然而谁能耗得起时间的煎熬,不管你红的绿的方的圆的,最后 都乖乖归顺成一锅浓汤。 用勺子搅着,搅着。 还是你手艺高啊。 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吓我一跳。 他忍不住笑:你好象总是很防着别人的样子。 我说是啊,世界上有点资本就想占便宜的人可太多了。 他听出话里的骨头,半晌做声不得,又说:这汤的香味出来了。 我不接这个碴。装傻谁不会,干脆装聋哑好了。 厨房里一男一女,火上一罐香气缭绕的汤,形势十分暧昧。 我心里很想抡起手里的勺子把他给打出去。 他突然说:我和荭草,是真的爱上了,我没有骗她。 我忍不住冷笑数声:你港台连续剧看多了,台词这么熟。你们爱不爱的,关我 什么事! 他居然放大声:那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做! 大有“我已经忍很久了这可是你逼我说出来”的架势。 好家伙,真没见这样不讲理的!刚见过两面就当我是他们心腹,不知道的准以 为我是此人前妻。就算他心里有怨言,退一万步论不到我听,再说,他?他凭什么 有怨言! 我转身,用勺子指住他:要么让你老婆甩了你,要么让荭草甩了你,你别一拖 二,当她是坐台的! 他大吼一声:你以为她在深圳是做什么的!!! 一时间连跳动的火焰都似乎凝固。 绝对没想到这样一句话,我的脑子轰轰作响。 丢下勺子,出门。一脚踩个什么,我差点摔在那儿。 荭草就立在厨房门外。脚下,散着一地五颜六色的冰淇淋。其中一个,已经被 我踩烂了。 我不能形容她的目光,因为我根本没敢看她的眼睛。 我从她身边走过,我说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 我出门的时候听见背后一声清亮的脆响,很象一个只在电视剧里频繁发生的耳 光。 我下楼梯时杰从我身边飞快的擦过,带着脸上清晰的指痕。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黄的沙尘里。 刚刚他说:我和荭草,是真的爱上了…… 刚刚他还说:你以为她在深圳是做什么的?…… 我忽然觉得没有力气,腿一软,坐在了台阶上。 天渐渐黑了,风中树影憧憧。 我爬回六楼,开门的时候有莫名的恐惧,不知道会看见什么。 什么也没有。连冰淇淋都不见踪影,客厅很清洁。 荭草双手捧着一碗汤,很专心地喝。 屋子里满是那浓浓的香味。 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不安或悲伤,纯净的近乎空洞。 我们去了BAR ,狂风夜里寥寥可数的几个怪客,只有我们两个女生。 那一夜,荭草象只上足发条的玩具娃娃,语无伦次地说,多少有点神经质和语 无伦次。我试着劝她,很快就放弃,在她流水一样的叙述中我根本没有插话的可能。 也没有插话的必要,她只是想有个人听。我就听,边听边忘。 她的过去,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不知道她去过那里,做过什么,我们不是一样 生活了这么久?一个屋顶下,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子,很切实的相依为命了五个月, 以后,也还是这么活着。 午夜,荭草的话已经接近耳语,我细细地辨认,似乎是说:她是如何爱他,为 他重新开始之类的话。 她醉了,一个人总要醉一次吧,即使从未醉过。 老板放的还是那些拖拖拉拉的老情歌,叫人明白流行就是百转千回。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逝,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离别的滋味,也忘不 了那相思的烦恼………” 忘不了能怎样,再不甘也要焚稿断痴情,难道还真呕血身亡不成。神话已经老 去,我不是小青,她不是白娘子,至于许仙们,不说也罢。 清晨5 点钟,我拖起荭草离开酒吧。荭草的化妆已经一塌糊涂,一张褪了色的 嘴还在喃喃地说:我是爱他的我是爱他的我是爱他的我是爱他的…… 外面,天地依旧灰黄,沙尘依旧肆虐。我扶着她,踉跄着,走着。走回我们共 同的屋顶下,继续相依为命。 我们的同居生活里,这,不过是个偶然事件。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