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 初遇峰时,他是我室友丹子的男朋友。 在饱受肥皂剧熏陶的今天,这样的关系一听之下不难叫人浮想联翩。 本来一男两女最多故事,早被人看到烂熟,随便找个智商中等偏下的人就可以 编排出无限多俗套情节。 诸如他先与她交往,却与我一见钟情。 诸如丹子必然是毫不知情还拖了我出去玩,闹成尴尬三人行。 诸如后来他进退两难要对丹子摊牌又被我死命拦住。 诸如此类,可以一直地写下去。 不折不扣琼瑶剧,足可看上几十集。 其中不乏悲情场面,情深深泪蒙蒙雨淋淋风萧萧什么的。 却是很不幸,生活本身是出滑稽剧,所有俗套情节,统统发生,一丝不走地重 演一遍,高潮甚至还有摊牌后丹子试图切腕这样的惨烈镜头。 自然未遂。 她那样柔弱的女子,可乐瓶盖都要我帮忙拧开,即便有切的勇气,也没有切开 的力气。 不过,那勇气也就足以吓退我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功德无量的机会的。 放手其实简单,只须看牢他的眼睛,冷冷地说你让我安静一会儿,等他说我等 你时紧跟着说:不,不劳你等了,丹子等你已经太久了,等他再说但是我爱的是你 的时候放声狂笑:哈哈,爱我的人多的是了, 也不差你这样的货色。 剧本写好,算准他如我一般骄傲,除了狂笑显得干巴巴好似三流大反派,别的 都逼真入骨。 没料到的,是他哭了。 我落荒而逃。 真真不堪回首话当年。 阿弥陀佛,幸好一切都过去了,难为那时大三的我如何撑过来的。 十九岁到二十岁,最好的时间,没有遇到最好的人,或者说遇到了,却没有最 好的收场。 又能如何?丹子是那种恋爱认真到结婚,爱情认真到生命的女孩,因此她捍卫 得坚决。 那我只能做逃兵,没别的路选,因为也没别的路剩。 到底意难平。 毕业全班都进了各中学做老师,独我一人在外面飘摇。好在本市盛产文化垃圾, 养活个把我这样的畸零女子,还不在话下。 断了一切往来,专心做个没有过去的人,见人三分笑,说最多就是“好好好”。 不比哪个成年人更虚伪或者更坏。 老板赏识我,每半年加多500 块薪水,于是更加卖命,采访撰稿编辑约稿版面 设计到发行,统统不知天高地厚地一路试过去,忙到精疲力尽回家洗个热水澡,一 头倒下就睡。 居然也活的自在逍遥。 如果,没有噩梦的话。 永远是一条阴森的长廊,无穷无尽,四周似乎嘈杂,又似乎寂静,只有我一个 人在拼命地奔跑,奔跑,好象后面有怪兽猛追。腿是越来越软 ,一颗心只想要从 身体挣脱出来猝然惊醒。 总是一头一身的汗。 只好去淋浴,然后上网,去我熟悉的BBS 灌水,或者聊天,在键盘的敲击声中, 慢慢平静下来,回复到原来吊尔郎当的状态。 偶而用过客的身份去chinaren,看班级校友录上说,他与她还是模范情侣档, 相敬如宾,很有永浴爱河,白头到老的趋势。 微微一笑暗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心里是难免隐隐生痛,毕竟是全情投入地爱过了呢,怨只怨剧本太烂,害我没 赶上大团圆,大团圆有如末班车,那里就是人人都赶的上的。不过终究还是有人赶 上了,又有什么不好。 在QQ上打出傻笑:呵呵呵呵。 不料那边说:不快活,可以沉默,不要傻笑掩饰自己。 顿时气沮。 跟他说话太久,以至五脏六腑都被看了去,搞得想耍点小把戏都不行,这厮的 口气,活脱脱是我的良心在说话。 这人的网名,叫做hill. 是他找上我,BBS 上混久了,总有陌生人来找,礼貌 地说一句怎么称呼,他说可以叫我黑耳,或者,叫我山峰,再或者,叫峰也行啊。 呵呵,黑耳,呵呵,峰。 见鬼了明明是丘陵吗还叫山峰。 回头问问自己,网名叫熏衣草,难道就真的是草么?况且网上的熏衣草惯写花 花草草无人见,酸酸楚楚无人恋,与现实中坦克车一样的本人,完全是两个反面。 那么他当然就可以叫峰。 奇怪的是,自己表现的很不同,一反常态的矜持,话多,而且杂乱。 你和传说中不大一样啊。传说中你似小龙女,不食人间烟火,拒人千里之外, 我看到的你,却更似阿朱,娇俏顽皮,待人亲热和气。 传说?网上凡女必才,传说这样有面子的事,连我都有份,真是不可思议。 有没有传说我月黑风高之时会露出本相杀人越货,然后把尸体做成人肉包子?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下去了。 渐渐他成我唯一固定的聊伴,因为这厮着实博学。 另外,我不知道,是不是,为着他的名字。 峰。 那个人,那个人,从不提起,但也从没忘记。 嘿!什么年月了,还要一副痴心长剑的模样。 一天晚上,直从沈从文的作品扯到耐克若与李唯斯合并会有何等好处。 他居然都口若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忍无可忍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电脑? 那边是一阵:))) 然后,跳出11个数字,手机号。 心里有一阵跳,还是不敢打。 网上的我比现实更缺乏安全感。 但是随着是他的E-mail,里面是中规中矩一份档案,年纪,真名,身高,体重, 月薪,职位,学历,拿到婚介所应该非常有市场。 到我这里只想起呆头鹅张文瑞开场白:小生张珙,本贯西洛人士,尚未婚娶… …云云。 完全明珠暗投。 恶狠狠回一句红娘的话:谁问你来? 直问得他做声不得。 不过这人专业非常娱乐,本科学数学,硕士读法律,在读博士选的却是经济学。 我想不出人脑可以这般杂烩。问他几时进攻原子物理,他说不不,下一个目标 是古生物学,然后准备进修声乐。 呵,声乐!刹时想起搞笑港片家有喜事里面那个博士二哥,我前仰后俯,一张 嘴笑到酸痛,只得做冰可乐安抚肌肉。 黑耳,我们是谈天,不是谈婚论嫁。 但是,究竟为什么,你这样寂寞,这样的不快乐?????????? 他很少有如此强烈的语气。 有什么不快乐?刚刚我还大笑。 不,通常快乐的人不会深夜上网,不会和陌生人一说就是3 个小时。 恩,恩,明白了,以后只说三分钟,你好我好天气好,再见谢谢不客气。 不。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不快乐?……能够使你不快乐的,是怎么样的一 个人。 一个人?那么确定? 一个使你伤心的男人,藏在你心里的男人。 笑容僵住。 本来想哈哈哈奸笑若干声混过去, 又不甘心就这么白便宜了这乌鸦嘴的人。 是啊,这人跟我早有婚约在先,不想他贪慕富贵,停妻再娶,民女含冤待雪, 请问您是包大人不是? 难怪我叫黑耳,原来我是包大人转世。 一笑作罢。 会顺势下台阶,这就看出是个聪明人。 本来他已经站在哪个秘密的边缘,但是并没有穷追猛打。 无疑是体贴和宽容的。能真正这样对我的人,不多。 心里其实感激。 此后恢复原状,继续跟他装疯卖傻,云山雾罩。他依然有问必答一副百科全书 的扑克脸孔。 有时想真可以一直一直这么说下去说下去。 网上乾坤大,QQ岁月长。见到他如老夫老妻,萍水相逢,难得有人这样投契, 可以找说不完的话题,到那里不是天荒地老呢,未必要肌肤相亲抵死缠绵吧。 隔壁八婆阿倪见天笑我网恋,动不动就神神秘秘跑过来问:见面了没有啊。 我嗤之以鼻:神经。 她心有不甘,悻悻而去。猜都猜得出午饭时她会跟大家口水四溅地说网恋,然 后话头一转绕到我身上再戛然而止,惹得人们越发兴致勃勃。 晚上习惯地把这事告诉黑耳,并引句老话:谣言止于智者。 他那边却没有习惯地做出反应。 喂喂?黑耳? 我想,我不是智者。 字是一个个慢慢滑出来的,教你想象出一字一顿的深思熟虑。 熏,下周,我会到你这里来。我希望能见你。 大惊已经不足表达,只能说是震惊。 他是一个坚定的人,不会轻易说这样话,何况又是这样一副郑重的模样。 黑耳,可是我们说好不见面的。 而且我是恐龙,你会因惊吓过度中风而死的。 通常我只会因为惊喜中风。 我想看到熏,不是想看美女。 可是我不想中风,也不想使你中风。 我先消失,对不起,黑耳,我只好做个小人。 第一次,没有说再见,就关掉QQ. 知道他会原谅我,自己承认是小人就有这点 好。 头痛头痛,从来无所求的黑耳居然要跑来见面,好比一向沉默的家具开口说话, 你说有多么恐怖。自然我不是怕见人,但是我确实不想见他,他对我的了解根本不 比我自己少,似乎还在我之上,请问你如何能和这样一个能把你看个对穿的人接触? 想想都不寒而栗。 第二天倒霉事继续,不辞辛苦跑到远郊去采访一个小工厂老板,忍受那四十好 几的男人滔滔不绝的唾沫星达两个小时之久,末了还凑近了拍我肩膀,笑得眼睛眯 成一条线,活脱一副色狼相。 差点失控把采访机砸在那张胖脸上。 马马虎虎作完了稿子,往主编桌子上一丢,转身就走。 到底文学青年出身,好修养,冲我笑了又笑,宰相肚子能撑船。 可惜我的肚子不能,连午饭都没地儿塞进去。空空的办公室里,一个人扒在桌 子上发愣。 老板走过来,不声不响给放下一包热薯条。 这下不能不感激了。 何况也真饿了。 谁知正吃着,阿倪又鬼兮兮地出现,莫测高深地看着我和我嘴里的薯条,说嘿 嘿,头儿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呢?连午饭都给买回来了。 满腔怒火一时无从喷发,只得冷笑着反击:你忘了我正网恋着哪,下周他就要 来迎娶我了,身穿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 她无比兴奋,猛地一拍桌子:好耶!总算有所行动啦!我们新开专栏叫千里因 缘一网牵,咱们肥水别流外人田,见面时让我跟踪报道一下如何? 几万句话同时涌上来,在喉咙口挣扎。无奈气沉丹田,凝聚出一声狮子吼:去?? 死!! 一直在编辑部停留到很晚,把八百年前的选题都翻出来看。 最新一期叫你的圣诞怎么过,无聊啊无聊,圣诞怎么过关我啥事,对我这样人 来说,只有发薪日好算节日。姹紫嫣红开遍,尽付与断壁颓垣,不是大大地杀风景? 这样怨天尤人不是我的作风,真正的原因是,圣诞对我,不是节日,是受难日。 某年圣诞,系里开着乱糟糟的舞会,丹子笑吟吟地拖着个男生走过来:给你们 介绍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峰,高高的研二男生,一双沉静的眼睛,看住我。 奇怪之极的感觉,仿佛陌生,仿佛熟稔,快乐中有隐隐恐慌,下意识只想逃走, 逃开他的注视,又有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惊疑。 就是这个人么?竟然就是这个人么? 而他的眼睛,正象一面镜子,我所有的情绪,都在里面一一映出。 恍然明白,他的感觉,就和我一模一样。 然后,他带着我,旋下舞池。 丹子含笑目送。 她不知道,他在我耳边低低地,求恳地说:不要逃走。 一句话,就此沉沦。 三个月后,他第一次吻我,告诉我说:我以为一直爱丹子,但现在我明白那只 是爱护。是你使我明白,什么才是爱情。 想想肉麻到可怕,但是对着自己说出来,效果又自不同。 至少,会叫我五内俱伤,三年不忘。 离开他后就直奔火车站,一个人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去海南。 不能继续呆在校园里,因为我一定会后悔。 隆隆的火车声中,不吃不睡,只是不停地流泪。 足足五十天,眼看就到期末考试,才打票飞回来。 人人见我都象见了鬼。 所以说没有谁能真正潇洒漂亮,我更最是看不开的那一个。但是没有办法,抢 了人家的男朋友,总不能再先一步去上吊什么的,未免理不直气不壮。 于是就这样蹉跎下来,成为十三点缺根筋的男人婆。 抱起文件夹子,关上所有的灯和空调。 转身关门的一刹那,听到有人说:我送你好不好。 大惊失色,夹子啪嗒落地。 老板再好涵养,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有那么可怕么? 这么晚突然背后发出声音,谁不害怕。 对不起,搭我顺风车怎么样? 我们似乎不同路吧?我坐地铁很方便的。 太晚了,送你一段,给男同事点面子好不好? 坐进车里,还听他唠叨着说:……十次里有一次跟同事出去吃饭,还一定要AA 制,小张小李都怕了你,说不容分说,掏了钞票桌上一拍,起来就走,整个一独行 侠。 想起那次小李的脸色红绿灯也似变换不定,不由得轻轻笑起来。 然而那家伙却是有名的一个盒饭都想泡妞的主儿,不对他厉害一点,自己不是 要吃亏。 出来走江湖,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我怕欠人情,也不想别人欠我。 和人就这样界限分明么? 对。 不要朋友? 朋友?呵呵。 心里说,若是做朋友都要在左手腕切上一刀,不知道还有谁愿意做我朋友。 我也不行? 高攀不上。我到了,请停车。 停住车,回头看我,我只管开门,没心情与他脉脉相视。 老板自然是好人,对我尤其另眼相看,但那也不至于要我听他说出我太太不了 解之类的奇谈,太太若不了解,只好怪社会,不必对着单身女郎诉苦。对上司不能 象对小李,力敌不妥,当须智取。都不是白痴,这点做人道理谁不明白。 噩梦连连,仍然是那条长廊,只是多了许多人的说话,有峰的,有丹子的,还 有阿倪的,甚至还有黑耳的,天晓得,我可没有听过他说话啊。 心里一急,一跤摔倒。 醒来心还是砰砰地跳着,枕头上湿了一块,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叹口气,上网。 黑耳的头像一闪一闪,终究还是不能不理他。 又做噩梦? 是。 还是在长廊里跑? 还多摔了一跤。 告诉你说睡前不要想太多,做点轻微运动。 主啊,饶恕我,白天运动太多,梦里还要长跑,请让我小小偷懒。 他生气不说话,我嘿嘿坏笑。 熏,你真的不肯见我? 我们说点别的好不好? 但是,我要离开了? 什么? 比摔了一跤还要叫我吃痛,走?黑耳要离开? 到那里去?是离开网还是离开你的城市?还是……出国? 出国。工作这一段有些积蓄,想出去找个校园安静念书。 念书?拜托你念的还不够多么?念什么?声乐? 熏,所以,我想见你。离开这块土地以前,你是我最想见到的人。 鼻子酸酸的,一时不知所措。 这段日子来,黑耳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永远耐心听我胡说八道。 他是生活中我唯一没有戒心的人,也是对我了解最多的人。 而现在,他要离开。 不不,黑耳,黑耳,可是…… 怎么了?熏?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等我在那边安 顿下来,我一定还回来找你的。 哦,黑耳!…… 忽然下定决心。 把QQ记录疯狂地翻上一遍,找出他的电话号码,录到手机里。 跑到阳台上,拨出去。 时间一下变得很长很长,不得不把电话举高一点,我怕心跳声音会传过去。 你好。请问你是…… 黑耳,是我。 沉默。 黑耳,我想见你。 听我说,下周一,我们定的是五洲酒店,我会留在那里等你。 停顿,回去睡吧,不要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是很厚实的那种,听了叫人觉得安心。 聚散离合是我们不能掌握的事,就象黑耳忽然要走,就象丹子突然出现,统统 毫无征兆。 每逢此时便恨自己不是孙悟空,即使没有七十二变,至少也该有点先知先觉, 完全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岂不是好? 一开始我甚至没把她认出来。 羊绒大衣里面长裙曳地,碎钻耳环和手链环佩叮当,一张脸描画得无懈可击, 那种我们熟悉的封面女郎式不动声色的艳。 已经是个地道城市淑女形象了,到底不是人人都和我一样素面朝天,一条牛仔 裤从冬到夏。 楼下有小小咖啡厅,下午三点,正是最清净的时候。 我们面对面坐着,她呆呆地看我。 忽然低下头叹口气。 你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变。 是,头发还是那么乱,仔裤还是那么脏。 我抬起腿给她看:还是你陪我去买的呢。 两个穿Lee 的女孩,一样的款式,一样的型号,一样飞扬跋扈的青春。 甚至,爱上同一个男人。 她看了看,说:我的那条,已经穿不上了。 语气淡淡伤感。都市中是个女人就怕胖,信焉。 其实她不过比那时胖了一点点,只有更显风韵。 我告诉她说,我穿的时候,也要深呼吸才行的。 吸口气做努力状。 她终于笑了。 扮扮小丑还是有收获的。 不过那笑容浅淡得象铅笔画上去的,一抹就了无踪迹。 当然她来不是为谈牛仔裤,要找刻意消失的我,很是要花点力气。 午后的阳光,从外面直铺进来,格子的桌布上金彩斑斓。 小小咖啡屋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wherever you come wherever you go , I will be still here waiting for you ……” 多好,天涯海角,都等你到老。 只是等到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事事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张大红的喜帖静静地递过来:我要结婚了。 心里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忙不迭地接过来,又是没口子地恭喜。嘴角上扬,微露牙齿,标准的45度惊喜 的微笑。 这情节和表情我练习了一千零一次,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她的笑容近乎讽刺:恭喜我么?你是真心恭喜我么? 这话直问到我脸上来,我只好言不由衷地闪避:当然真心,结婚是好事呀。 她两道凛冽的目光逼视我,我坦然无惧。 怕什么,百炼成钢,等的就是这一天,就是拿激光武器来,也别想我后退半步。 丹子的眼里,渐渐泛起泪光。 但是,但是……我不是和峰结婚!不是和他结婚! 这一唬非同小可,咖啡杯子险些摔下来,连忙死死地握住。 手心里又粘又滑,明明是一把冷汗。 那么他和谁结婚?哦,不,那你要和谁结婚? 不是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丹子的眼泪,雨点一样落下来,精致的妆容,生生地冲出两道浅浅的小溪。 你知道,认识你以后,他从来没有再吻过我……以为会回心转意,竟然对我说 分手……为了你,他说只爱你……毕业后我们订婚……半年后,他又对我说分手, 仍然说,只爱你……我也有自尊…… 只爱你。 是的,分明是对我说过的:我爱的是你。我只爱你。你使我懂得爱情。 只爱你。 只能爱你。 别人会使我丧失爱的能力。爱没有了,我的心就死了。 本来就该知道的呵,就象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明明就看出他其实是和我一 样的人。 那一瞬间,音乐铺天盖地而来“……wherever you go ,I will be still here waiting for you ……” 峰,难道他还在原地等我么? 难道这段纠葛从此打了个转,又回到出发的地方么? 天旋地转,只觉得身处汩汩河水中,无法呼吸,而漂游着一段一段的记忆,满 眼尽是流年。 但是,我们没有月光宝盒,拯救不了那一段壮士断腕样的感情,伤口收缩后, 已成伤疤,会痛,但已经愈合。 真的,真的愈合了吗? 躺在床上,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喜帖,心里也不知道是苦是酸,是悲是愁。 丹子的决定,比她那一刀还叫我疼痛。 不是他,那么是谁都是一样,横竖也不过是一辈子,嫁谁不能丰衣足食呢。 他负了她,却是为了我负了她,而我当初,为她也负了他。 她呢?是不是,也负了她要嫁的那个人? 终于知道,根本没有一个赢家。而那时,却都是怀着委屈,都要成全了别人。 果真是成全么? 还是毁灭? 走路怔仲不定,一头正正撞在五洲酒店的玻璃门上。 保安,侍应生,大堂经理,四五号人神兵天降,不由分说把我扶住,道歉的道 歉,问候的问候,表现五星酒店形象的大好机会,自然要牢牢抓住。 等这些人得到了满意答案,一阵风似的散去,就看到一个男人在几步远的地方 冲我微笑。 笑得我一头雾水。 中等个子,深灰的西装,戴眼镜,那里一站,不多不少是中正平和四个字。 灵光一闪,试探地叫:黑耳? 不,叫我包大人。 哑然失笑。 一边笑一边伸出手去握一握,他居然有点脸红。 你怎么知道是我? 长头发,牛仔裤,走路不看周围,横冲直撞象坦克车。如此抢镜的大堂人物, 就只有这么一位了。 横!笑话我! 没有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跟我想象中,实在是一模一样。 聊天时我打字快一点,说话占尽上风,真的面对他,却发现其实根本说不过这 家伙。 没办法,跟他撒赖就是,反正我不打算跟他探讨亚洲金融危机对纳斯达克的影 响这样的话题。 但是,多说一刻也是好的吧。 他,我唯一的朋友,将要离开。 出去找一家烛光吧,要了两杯西柚汁,慢慢啜饮。 时间过的飞快,就象我们在电脑前一样。 不同的是,那时我通常穿着睡衣。 想想那时衣衫不整的邋遢样子,有点不好意思。 他马上觉察,问我怎么了。 直言相告。已经当他是老友记,无话不说。 他倒没有开玩笑,而是皱起眉头: 你做噩梦多久了两年多。 都是那同一个梦? 大部分是。 啊可怜的熏。 他语气中的怜惜,叫人砰然心动。 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那么骄傲,那么倔强,却 又叫人心疼。熏,是认识你以后,我才有深夜上网的习惯,因为我怕你从噩梦里醒 来的时候,找不到人说话。 黑耳,所以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可是,熏,我不知道,我们能否永远做朋友? 我当然可以,除非你忽然不愿意了。 恩,我想,我是在说,另外一种朋友。 抬眼看他,他也在看我。 强笑一声。施展我的乾坤大挪移。 黑耳,你们那边,气温要比这里高吧。 这一次,我不想配合你转移话题。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 一个月后。 所以你要把握最后三十天,上演最后纯情? 我是有诚意的,如果不是怕吓到你,我会直接向你求婚。 啊啊,滞销的中年少女终于有希望了,我是否应该夸奖你真有眼光? 他很生气。 我会好好爱护你,我会让你逃开那些噩梦,熏,你为什么就从来都不肯放弃过 去,你为什么一定要念念不忘那个男人?? 你疯了黑耳。你忘了我最恨这种老套的对白。 他瞪视我,我只是低头看着别处。 沉默很久。 我吸口气,很冷静地告诉他:黑耳,是的,我是一个被记忆束缚着的人,并且 我不打算做失忆者。我的状态非常不适合恋爱,尤其是你这样的一个人,我自惭形 秽。不,别打断我,我们之间彼此都了解很深了,何必破坏了原来的友谊? 到底是什么,伤害你到这样程度?恋爱?男人?还是你自己? 是,恋爱,男人,还有我自己,都是。 他爱上了别人? 不,是他不肯爱上别人。 你是说? 就是说,他先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他女朋友在左手上割了一刀,我们分 手,完了。 酒吧里灯光迷离,气氛绮糜,实在是一个适合叙述往事的地方。 而我的往事,跟别人又有什么不同,男人女人,交错纠缠,惟恐彼此之间的关 系不够错综复杂,其实还不是自寻烦恼。 不对,熏,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难道你还嫌不够热辣刺激? 不是,我是说,你可以坦然说出的,并不是你心里真正的伤口。 猛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究竟了解我有多少?那些 深夜,那些我最软弱的时刻,我又向他透露了多少? 寒意彻骨。 而他仍不急不徐地逼近。 你的梦,你不断重复的噩梦,那是一个固定的场景,那可能是你去过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不,不……黑耳,没有……我没有…… 熏,你要醒醒,你不能把自己继续关在那梦里!你说,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发 了什么? 冷汗浸透了背上的衣服,耳朵里尽是轰轰的回声。我的手握成拳,指甲刺进了 肉里。 不觉得痛,只觉得荒谬,更多的是恐慌。 你没有理由问我这样无聊的问题。 是无聊的问题么? 是,而且滑稽可笑。 不欢而散。 他坚持送我到楼下,我走进去,上了十几级楼梯,忍不住回头。 他仍在那里,黑黑的象棵树,坚定,沉稳。 这样的男人,应该是可以依靠的吧,可是,不是属于我的。 一步步地爬着楼梯,腿上没有一点力气。 推开房门,回身锁好,靠住门,滑下去,坐倒在玄关。 黑耳的声音犹在耳畔: 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能永远关在梦里! ……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班迟到,眼睛肿得象核桃,人人见了都问:昨晚跑那里玩去了? 一律回答:蹦迪去了。 阿倪撇撇嘴,一副“不就是去会网上情人么你瞒不过我”的样子果然又是鬼鬼 祟祟地凑过来,还把声音压低到静音,就差没用手语。 哎,说实话,那人怎么样啊?给透露点消息,万一你们闪电结婚,我也好先准 备礼物。 啼笑皆非。只好答:可惜,这人是女扮男妆,还是同性恋,不适合我的。 阿倪张口结舌,顿时惊在那里。 中午我去找老板请假,老板很关切地问:你网友,咳,性别取向有问题?不等 我答又说:那你休息休息也好,有突发事件,要找司法机关,不要自己解决。 任是心情灰暗也笑出声来,哈哈哈哈,大众传媒的传播效率果然不同凡响,这 还那里是编辑部,分明是谣言学校。 不不,老板,我不是去会网友,我要去婚礼,我最好的朋友,今天出嫁。 宾客如云,蛋糕足足有七层高。 新郎新娘可能是巡礼完毕,并没有出现。 也好。 悄悄地把礼物放在接待处,找个角落坐下,看周围的喧嚣与繁华。 我在这些人里很不起眼,虽然特地换了身正装,仍然觉得格格不入。 看得出这男人很有一点钱,丹子毕竟还没有到四大皆空的地步。 是啊是啊,自己不也是做牛做马为着一日三餐拼命,这样做了现成的太太多好。 甚至有点羡慕。 然后,在那些不断碰杯的红男绿女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峰。 高高的,熟悉的背影。 似有第六感,他蓦地转身。 时间静止,声音成为空白。 等惊觉起身要走,他已经来到我面前。 黑色礼服,英挺如昔。 我微笑得僵硬无力。 他伸手拉住我,匆匆地从人流中穿过,我象块石头,随着他的大步跌跌撞撞。 他突然站住,我收势不及,一头撞在他肩上。 红色旗袍,金色披纱,大妆大裹的新娘,今天最鲜艳的一个人,脸色却灰白如 死,胸前捧着的花球起伏不定,象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块船板。 因为只有一个新娘,因为丹子就是这个新娘。 似乎又回到那尴尬时刻,丹子的脸和今天一样绝望哀伤,她拿起那把刀子,冲 着手腕切下去?? 不要!丹子! 我冲口而出。 不要什么? 她的嘴角全是讽刺的笑。 呵我糊涂了,我忘了今朝不是往日。 我努力挣开峰的手指,他抓的很牢。 看到我的挣扎,她的笑更是浓的化不开,透出几分恶毒。 来,拿上,别客气。 她几乎是把花球摔在我身上。 一边闲闲地说:也不用扔啦,明摆着的,你们的好日子也快了,记得请我去还 礼啊。 半推半架,他把我扔进一辆车,自己也坐进去,却没有开动。 我们没有看对方,一眼都没有。 你为什么来?他冷冰冰地问。 那你又为什么来? 他不动声色:因为我知道你会来。 是吗?你那么有把握吗?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 是。 我有把握,我知道你会来,我一定要找到你。 找我?做什么?做伴娘么? 我要看看,离开了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快乐! 他的目光交织着两种奇怪的光,说不清是爱还是恨。 一如我的心情吧。 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当然会来的,你当然是要来看看,你多么成功啊,你一走了之,剩下的叫我 和她来承担,你明明知道结果是这样的,你为什么不笑?难道你还不够开心?恩? 早说过没有赢家,还是没想到他居然也这样的怨气冲天。 看在那天,他一个大男人泪如雨下的份上,我也就安静着听了下来。 男人眼泪总比女人值钱些,我和丹子哪怕泪流成河呢,统统可以不算,谁叫人 家的眼泪是不轻弹的。 看样子也是十足到了伤心处,头一遭对着我大声大气起来,只差没说出“你不 得好死”之类的经典台词。 我竟然毫不奇怪他这样怨毒的责备,甚至有点点快乐的成分。 他每说一句我就在想,终于可以扯平了。 终于,终于可以扯平了。 如果,他是真的如我一般煎熬着的话,那么,至少可以证明,他是真的爱我。 虽然他的话是毫无道理。 我若不一走了之,难道叫丹子一死了之? 眼前人个个不可理喻,不如沉默是金。 幸好他也没有长篇大论,几句话说完,就往座位上一靠,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完了吗?我问。 他重重地点头。 我推开车门,走了。 清冷的阳光洒在深蓝色的大衣上,一个个的光斑随着跳跃着,闪烁着。 我的心,和手袋一样空空荡荡,前所未有的轻松。 隐约着是王菲的声音:…… 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 她的歌词是一如既往刀子样的锐利,时不时就叫我想到,这女子做人怕也是和 唱歌一样的清楚明白。特地放慢了脚步听听。 后面刺耳地鸣笛。 跳到一旁让上一让,那不识趣的车子还是笛声继续。 回头看,是峰。 看情形是一直开着车在后面慢慢跟着。 这次第难道还要闹什么怜取眼前人的玄虚么? 百感交集。 只有冲他笑笑,礼貌地,忍让地。 他停好车,出车门,走到我面前,打量我,很近,近到呼吸相闻。 相视无言。 慢慢地,他抬起手,圈过来,小心翼翼地,圈住我。 慢慢地收紧,收紧,紧得发痛。 我的脸埋进他的衣服里,他的脸埋进我的头发里。 深深地埋进去。 一直埋进去。 仍然是那个怀抱。 仍然是他的味道。 无论是念书时候肥大的夹克,还是现在笔挺的西装,他的味道从未改变。 一丝丝烟草和咖啡混杂的,淡淡的苦香。 仍然,听到他低低地说:不要逃走…… 王菲优游的幽忧的声音还在继续:“…… 听见土壤萌芽等待昙花再开…… 我对自己说我不害怕我很爱他。“ 我梦想过多次的场景终于出现,我却未能如我想象中一样被打动,然后有泪如 倾。 有种叫做等待的东西,被拖的太久,就会麻木。 因此我在他怀中想的是:这一段感情,终于过期了。 也许。我其实不过是需要这样一个拥抱做挥别的手势,温暖的凄凉。 又或者,每次深夜惊醒时,我期待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而他显然不这么想。 到我家楼下的时候,他试图吻我,我避开。 他又很紧张地问:你有男朋友了? 我笑,摇头。 他很开心:那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还是笑,还是摇头他皱起眉头,困惑地看我。 我只好说:给我时间。 换了一支我从未用过的苹果浴盐,整个人泡到碧清的水里去。 都不知道还会有这许多兜兜转转,简直叫我厌倦。 爱峰么?无疑是的,然而已然过去。 黑耳呢?也是的,情同手足,若论男女之爱,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自嘲地笑一笑,嘿嘿嘿,你总算有的选择啦不用做壁花了终身有靠了。 好死不死,这个时候手机响,围上浴巾,跳出来,立足不稳啪地摔一下,龇牙 咧嘴过去的时候,那边收线。 一时性起,直想把它也浸到浴缸里去。 幸好它知情识趣地又响起来了。 喂? 我是黑耳。 哦。 这边有一个很大的party ,过来好不好? 好。 我就在你楼下,你能下来吗? 能。 那我等你。 是。 多简单。好人黑耳,从来不和我这妖怪一般见识。 依然是大毛衣牛仔裤,湿头发还在滴水,把大衣顶在头上做巫婆斗篷。 冲他做个鬼脸。 他居然颇为欣赏。 看来我平日里的温良恭谦让有了好报,人人都能容忍我了。 记得上回编辑部年会,我也是这样造型,老板几乎没背过气去。 一走进酒店大门,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所谓的“Party ”,足足千把人。珠光宝气耀眼生辉,再看看自己,几乎无地 自容。 黑耳把手轻轻拦着我背后,貌似亲热有礼,其实是防我夺路而逃。 瞪着这奸诈的家伙。我只恨不能目光放飞剑取他人头。 他看着我,微微笑。 这样的眉眼官司,若外人看来,也不是不象郎情切切妾意绵绵的。 大型酒会有大型的好处,就是即使是缩在角落里,也还容易找吃的,尤其是身 边有勤奋的蚂蚁工兵,愿意听从我差遣。 况且我吃的简单:一份沙拉,一杯香槟就好。顺便还有俊男美女看,这个晚上 只有比平时享受。 夜夜笙歌弗得休,几家欢乐几家愁。看着外表光鲜,谁知道内里是怎样千疮百 孔,就是我这样摸爬滚打厮杀过来,洗好澡睡一觉不又是是一条好汉子? 黑耳在耳畔警告:喂,你已经喝了六杯啦。 是吗?我只喝了几口吧? 是,一口一杯,把这里当酒鬼大会? 用手摸摸脸,有些烫,难怪人都变得钝了,看东西都有些飘忽不定。 难道是醉了? 真没见过世面,碰到不要钱的酒大口喝个没完,又不要你上景阳岗打虎,硬充 武二郎做什么?我抱歉地笑。 整个人有些脱力,靠在黑耳右手里,似模似样的小鸟依人。 呵呵我这样人也有做小鸟的时候,笑意更浓。 峰出现的时候我以为是幻觉,伸手出去碰碰,被他一巴掌给打回来。 很痛,知道是真人,只是从未见他这般失控,竟然喝一声你放开她要和黑耳动 手。 我指指他:你,走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那你想怎么样?在这里演小品吸引注意力? 可是这个人…… 这个人,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咬牙切齿:就承认是男朋友又能怎么样? 是,不能怎么样,呵呵。 峰眼里要喷火,但是适才我既然不能用眼睛放飞剑杀死黑耳,自然也就不会被 他的目光烧成灰,还要笑嘻嘻地旁观他烈焰焚情。 我一直笑,黑耳一直沉默。 下了出租,一路上两脚不听使唤地踉跄。 乱七八糟哼起歌,什么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独自醉倒。 到我家楼梯口,黑耳抓住我手,往后面一甩,把我背起来,好似一袋面粉,笑 得我胃痛。 伏在他背上,一步步上楼,多少次精疲力尽都是一个人挣扎着爬上来,不料一 世英明付诸流水。又想起阿倪的口水专栏千里因缘一网牵,可怜黑耳牵出来的,非 但是只恐龙,还是只烂醉的霸王龙。 哈哈哈。 开了门让他进来,他犹豫: 不怕我劫财劫色? 家徒四壁,无财可劫,烂命一条,听凭发落。 这样一个屋子也不算家徒四壁了。 是,除了我和电脑,别的都算在租金里面,电器家具,都有十年以上历史,喜 欢就拿去。 熏,你醉的厉害。 醉?对对,向来痴,从此醉…… 你不要这样! 他扭着我,一把给推到沙发上去。 我揉揉手臂:奇怪,今晚的男人都很粗暴啊。 那是因为今晚的女人太不象话了。 咦,浮生苦短,喝点酒也是罪过? 他凝视我,缓缓地说:不,是你哭了。 哭了? 跑到里面照照穿衣镜,果然脸上,两道清楚的泪痕。 而我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哭的,只记得一直在笑。 是峰瞪着我的时候,还是我在街上唱歌的时候? 还是,伏在黑耳背上的时候? 卫生间一缸水已经冰凉,飘着淡淡的苹果香。 拧一把毛巾,仔细擦擦脸。翻出茶叶和咖啡瓶子,做了一杯绿茶,一杯咖啡。 放在托盘里端进来,一副贤良好主妇的模样。 好人黑耳怕是早已当我是生番,见我的坦克POSE醉汉POSE皆处之泰然,我循规 蹈矩端茶奉客,他倒吓了一跳。 嘿嘿,如今哪个女子不是百变金刚,我又有什么例外的。 他喝茶,我喝咖啡。 通常这个时间,我们应该在网上口水滔滔,如今,却对面无言。 今天那人,是你的…… 耸耸肩:旧情人喽。 觉得不够,加一句:还是藕断丝连的那种。 心里说就是的,我已经藕断,他还要丝连。 黑耳无奈地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愿意跟我说几句真话。 但是我们生活在假话国里,说真话无异于裸奔,惊世骇俗,还为人不齿。 哦,难怪说“真理是赤裸裸的”,原来是裸奔。 我不能不笑。 真话啊,可不一定就是真理,真话通常都不美丽。 所以才会使你一连几百个晚上都噩梦连连? 沉默。 终于我点头。黑耳不是个锐利的人,一旦不依不绕却是没不能骗过他。 承认有伤口是很艰难的事情,但是你面对X 光的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 咖啡已冷,越发苦涩。 夜已深。 熏,我已经将我所有资料奉上,你可以看出,我是非常枯燥呆板的那种人,但 是我并不觉得那个男人就更适合你。 那么是不是也要我把所有资料口述一遍,以确认你更适合我? 不,我没有要和你交换,我只是想说出真实感受,你是自由的,选择,放弃, 都是自由的。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你,是我理想中的女孩。如果你给我希望, 我可以等你。 一口把咖啡喝下去,只觉得苦到了心里。 如今肯说出这样话的人,也不多了吧。数字时代变本加厉地追求效率,谁愿意 轻言一个等字,为着时间冒那么大的风险,划不来呢。 看着眼前这个中规中矩的男人,心里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算了,算了,就不要 再掩耳盗铃下去了。耳朵掩得再久,也变不成聋子,铃铛却是一直响着的。 放下杯子,也坐到沙发上去。推推他:黑耳,转过去。 和他背对背,靠住他,把脚直伸到一端的扶手上翘起来。 他的背很厚,很暖,真有点象小山。 黑耳,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回头。 他的背轻轻动一动,表示在点头。 某大学,有三个人,A 女B 男C 女,两女爱一男,三人行。 B 男似乎更爱C 女,于是有天两个人背着A 女去海边游泳,一直游到很晚。 结果下雨了,他们就在那里找了一家小旅店,留宿一夜。 回来以后,又过一周,B 男对A 女说他喜欢的是C 女,A 女自杀,C 女出走。 停一停,我闭上了眼睛。 她去了南方,那里阳光灿烂,海水和天空都是很干净很深湛的蓝。 她就天天在海里游泳,躺在海水上,慢慢地漂,几乎忘掉了所有烦恼。 是“几乎”,因为她时时都在担心一件事,可笑,她和很多这个年纪的女生, 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知识。 他们是第一次,尴尬荒唐,并不快乐,而且,她总觉得后患无穷。 去找了几本书打发时间,知道了可以有种东西测试,去买来,颤手颤脚地学。 担心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眼中流出来,再也无法平静地叙述。 南方……阳光灿烂……医院的长廊……阴暗的长廊……冰冷的坐椅……等待… …鲜血……疼…… 那一瞬间损失了所有的骄傲。 只剩下黑暗,冰冷坚硬的黑暗。 这是我在学校失踪了那么久的原因。 这是我做了那么久噩梦的原因。 只想逃走,只想逃走,因此我在梦中一次次地狂奔,我想逃出那可怕的地方, 我想到海水里去洗涤自己,我想就那么一直漂一直漂下去。 在明亮的阳光下,永远漂流。 那以后的我,是一具尸体,我杀了不单是一组可以成为生命的细胞,我还杀了 我自己。 我不能再去爱人,或者被爱。 这是一切的原因。 并不是要扮演贞女烈妇,我只是从此觉得自己不纯洁,不再纯洁到,可以重新 开始的地步。我也不再完整,因为有一部分,永远死掉了,缺失了,不能重生。 黑耳,你可明白? 他不动,也不说话。 藏了太久的话一旦说出来,连自己也起了阵恍惚之感,本来以为要烂在心里呢, 对他,到最后还是坦白了自己。他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可以正视我 自己。 黑耳? 哦……我刚刚在想,你这样靠着我,真舒服啊。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有事情瞒着你的。 他的声音非常非常地温柔:熏,我也有事瞒着你。 什么事?你离过婚?有私生子?喜欢一夜情? 不不,我想说的是:高中的时候,割了阑尾。读研的时候,我还得过肺结核。 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也生过病,也曾经很痛苦,不过痊愈了以后,我并不认为自己没有 了爱人的资格。 天哪,你胡说什么,这完全不同啊。 他转过身来,伸手揽过我: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喜欢的,就是现在 的你,我不想也不愿意你和从前一样,即使你觉得更纯洁更完整,我喜欢的,也只 是现在的你。 在这本该激情四溢的时刻我却只会伸手试试他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温度居 然比我还低一点,十分荒谬。 他哭笑不得。 熏,你是个傻瓜,患自闭症的傻瓜,蹉跎了大把青春,干吗不接着念书谈谈恋 爱跳跳舞,一定要把自己往噩梦里赶,你是疯子,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你还想死死抱 着不放,你是个小孩子,没有安全感,只会在网上透露一点真心,你走路从来都不 会看着正前方,一头撞在酒店大门上还茫然不知所措,那时我就对自己说,这是我 一直在找的女子,是需要我照顾和爱护的人。 我说不出话,只是抽泣。他拉过西装的袖口来给我擦鼻涕。 你知道,我是认识你以后才看浪客剑心的,那里面的小熏,对剑心说:不在乎 你的过去,你不是杀人者,是神谷道场里的浪人剑心。那时我在想,同样,无论小 熏有什么样的过去,剑心也都不会在乎,他都会保护她,用他的刀,用他的心。他 没有多么伟大和崇高,不过和我一样是个普通男子,爱上了一个可爱的女人。 是这样吗? 在剑心的逆刃刀面前,一切就都变的那么简单吗? 甚至,可以斩断熏的过往吗? 可是,黑耳,我,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 他一脸严肃:在我们已经网恋了这么久的基础上,我看是可以的。 可是,我见过峰,他…… 他如果再麻烦你,我就和他决斗,见个你死我活。 可是,你要出去…… 国外男多女少,所以我已经下定决心要速速骗你到手。 可是,我不能忘记…… 我会每天给你准备安眠药,使你逐渐迟钝唯一的念头就是专心做个家庭主妇。 我大哭,跟着大笑。表情失去控制,陷入疯狂。 黑耳见惯不惊地轻轻抚我头发,用他宽厚的大手。 艰难地破壳而出,外面的世界,却原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心里那条越 绷越紧的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断了,而我发现,绳子的两端,是握在自己的双 手里面。 一个结若是打的太复杂巧妙,解起来费着老长的时间和心思,那不如一刀劈开 也罢。 不然,还要纠缠到几时。 三天后,我又跟老板请假。老板表情奇特,欲言又止。我只得自己送上门去: 我要去机场送一个朋友。 啊……是不是,就是……那个…… 对,对,就是那个。 不是说是个同性……对不起,这是你私事。 是吗?谁说的?告诉我我要找他打官司告他诽谤。 我横起眉毛,不怒自威。 时间太紧,花店里把花环做的乱七八糟,象个没底儿的鸟巢。 也不知道送别时有无这样规矩,反正是我第一次送花给男人。 往黑耳脖子上套的时候很费了一番力气,发现他的头似乎比常人为大。 本来这人一向规矩,老大不乐意做此招摇,不过也难却我这样的“盛情”。 四顾无人注意,他顺嘴咬下一朵康乃馨叼在嘴里扮卡门,我用力打他一拳,哈 哈大笑。 啊黑耳,要不是怕肉麻,我真要叫你做我生命中的阳光。 怎么难道我不是么? 嘿!呸呸,还助长了你的骄傲情绪。 再过一周,你的阳光还会回来,带着戒指来盘点你的嫁妆,然后拐你去海外做 家务奴隶。 如果你的戒指上没有又大又闪的石头,谁做谁的奴隶还不一定呢。 你这贪心的女人。 你见过不贪心的女人么? 说的对,这句话可以刻在戒指上留念。 …… 要照我们平时的QQ网聊记录,这样胡说八道下去,班机只怕要晚点六七个钟头。 只好草草收线,和他轻轻地抱一抱告别。 当然左近都有吻别的男女,但是我们的黑耳,是个真正害羞的男人。 看着他戴着一脖子花花草草走向了登机口,我把双手举起,拢成个喇叭:黑?? 耳??,我?爱?你??! 旁人无不侧目。 老实人受此捉弄,闹得面红耳赤,稠人广众中,远远地见他几番鼓起勇气,就 是不敢喊回来。 我笑得流出眼泪。 快乐的眼泪。 12/2/01 凌晨(完) 后记: 纠缠不是件快乐的事 这是我写的很累的一个帖子。现在写完了,都不敢回头看,我怕我会一冲动把 它删改的体无全肤。并非追求完美,而是自惭形秽。 纠缠原本的基调是大家起初预料的那样,是偏于明快的轻喜剧,琐碎中带点调 侃,波折后终成眷属,欢喜冤家的小故事。虽然免不了有些灰,那是我一贯的脾气, 可以容忍。 然后开始莫名其妙地乱改,改得我自己不知所措,直到加进去那个噩梦做副线, 我才确定,这个故事决非喜剧,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比食色更为凄凉。 三年前,我在学校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这样的传说,这种小道消息和报纸上的 社会新闻有很大的不同,其真实程度几近触手可摸。等到机缘巧合,亲耳听到当事 人口述的时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祖母绿和荆棘鸟里,都有女主人公为爱献身的情节,那两个女子的态度,是不 约而同地一致:爱你,献出我自己,乃至孕育你的孩子,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 的选择和决定,无论有多么艰难痛苦,并不要你分享,甚至,也不要你知道。 她们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她们为男人或者说为爱情做了多么大的牺牲,而是在 于,她们不以为是牺牲,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战栗下,她们象凤凰一样地涅磐,重 生,只有比过去更加坚强和美丽。 爱你是我的自由。 多多少少是有点理想化吧,毕竟我们不能不受观念的影响。因此我笔下的女主 角,一连做了无数个噩梦,同时在内心最深处,成了一个怯懦的人,觉得自卑,害 怕爱情。这个感觉我努力想刻画得贴切,但是终究使她显得有些神经质,我本人不 是特别喜欢,因为我把屋顶下里那个巴辣干脆的“我”加了一半进去,想改善她文 艺腔的毛病,结果不伦不类,整个文章的风格也被搞得很突兀,别扭,阅读起来不 会有太多的愉快,而且颇显做作。 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故事,一个平常女子的啼笑因缘,网络使人心心相印,她和 黑耳如是,我和关注着这故事的JM亦如是。好与不好,不去管他了,在我,写出来, 已经是胜利。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