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途记 到这陌生的城市已经七天了,上帝在七天内已经创造万物完毕,而我还是找不 到方向,我在这大都市中顽固地迷失。然而终于放下沉重,静静地思索途中所见所 想,并且沉淀后放入大脑中的收藏夹。 那天凌晨四点时父母送至路口等待接送的大巴,上车后我不敢回头看父母的眼 睛,我知道那是我眼泪的催化物。在去省城火车站的路上,我目光呆滞,偶尔抬头 望车窗外漆黑的夜,也没有任何情绪。最后我在疲倦中睡去,一任身体摇晃,思想 停止。在黎明前,车近福州,窗外天已露白,太阳很快钻了出来。我突然回想起离 家前自己的莫名举动。那时,我和父亲坐于沙发,两人默默抽着烟,没有言语。不 知道受何种意志的指使,我忽然起身走到厅桌前,抽出三支香,点燃后双手高举, 头微前倾,双眼紧闭,口中默念有词,然后将之插于炉中。出门后我再没有回望。 下车后,我拿手机联系福州新闻频道的一个网友,因为她坚持要送我上火车。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村,也许离家的人最了解即将离家的人的心情吧。我一 手拖着箱子,一手背着挎包,走向几百米外的火车站。挎包的重量压得我的肩膀发 疼,使我产生一种辛酸感。十几分钟后我和白雪坐在火车站旁边的酒店咖啡厅时, 我的辛酸感化为忧郁的思索,望着桌上的菊花茶,我的脑海里一直晃动着一个词-- 人淡如菊。人淡如菊,清香而悠远,就象向往的一种心情,也象彼此的那种情谊。 上车前,她将买来的一大堆食物饮料递给我,我望着她微笑,从中我读到了关心和 祝福。然后上车,也不回头。 我之所以坐火车北上,一则因为想给自己一个再思考的过程,希望能在途中的 两天一夜中,将自己的思绪整理清楚,使自己能有一个从容的心态面对即将到达的 那个城市。其二由于以前的工作原因,所到过的地方不多。虽自小便有"读万卷书行 万里路"之志,然一直未能乘愿。如能在这几千里路上,得窥各地风情之一二,亦可 略慰平生了。然而途中的两天一夜,最多的便是昏睡和发呆。十点发车后我收拾一 下,便站于两节车厢之间,点上一支烟,透过模糊的窗玻璃,望着车外的景物徐徐 后退。在很多作品中,他们把这种状态比喻成人生或命运,我却未有此体会,我只 是努力地想将眼前所见,全部装入脑海。 也许多年后想起,我的记忆便充实而完整。在时间的推移中,我全然不知道我 所经过什么地方,只觉得开始经过的地方都是山,荒凉的山。只有一小块一小块的 绿色嵌在斑驳的暗黄色中。看到累了我便回卧铺躺着,不想,不动。车内人很多, 但都表情冷漠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火车的呻吟总让我感到死般的沉寂。我开始疲倦 地睡去又醒来,机械地重复到再也无法入睡时,黑暗早已占据了所有空间,唯有通 道的橘黄小灯徒劳地反抗。这时,车厢里所有的人都上床准备休息了,我却坐在折 迭的小凳上,开始与黑暗对话。对话终以沉默告终,所有的思索都没有结论,所有 的主题都被宣告无意义。我索性以沉默面对沉默,以眼睛对抗黑暗。 在半梦之间,突然一种怪异的声音惊醒了我,原来是车上的广播说黄山站快到 了。已经入安徽境了?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十二点整。我起身将脸贴在窗玻 璃,试图看看黄山的模样。然而窗外一团漆黑,根本看不到什幺。我索性拉下玻璃, 只隐约见一条黑色曲线,绵亘起伏于夜空下,也不知黄山否?迎着风,我闻到了潮 湿的味道,偶尔零星的雨点打在脸上,我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样的雨后之夜真好, 虽然我错过了与黄山的途中邂逅。列车缓缓进站,站内的灯光惨白,站台工作员和 几个旅客呆然立于水泥板,令人仿佛置身于诡异世界,我倒抽了口冷气,不敢再看。 我试图想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我甚至拿起纸笔想借着微弱的灯光写些什么。 曾答应一个女孩,在我的旅途中,我会不断地写信,直到北京后,再厚厚的一 迭交给她。此刻我知道我做不到了,我的旅程虽有轨迹可寻,我的思绪却飘忽不定, 而写情书需要一种闲情方能别致。我艰难地爬上床铺,卷曲地卧着,将耳机塞入双 耳,让音乐充满我空洞的大脑,听着动力火车,我终于入眠。在途中唯一的一个夜 晚,我遭遇黄山,虽当时有种想下车的冲动,但我知道,我的冲动很无力,不必说 服便已放弃。 醒来后,也不知道置身何处,我的路线大约是自福建到江西,路过安徽南部直 入江苏;过南京徐州而穿越山东,途经山东曲阜德州济南等地进河北境,由天津直 达北京站。我不象余光中携着地图出行,我的地图很老了,藏于我;年少时的记忆。 那时候,我喜欢在空白的中国地图轮廓上画出全国铁路交通图、河流图、城市图; 甚至画过司马迁二十岁时南游江淮北涉齐鲁的线路。余光中的地图是世界的,我的 地图是历史的。地图和人一般,会老去的。我的地图也已残缺不全,因为一直搁在 我的脑海深处,未曾使用。 我当时应处于江淮平原地带,当火车驶上一座大桥时,一条大江出现眼前,广 阔江面一直延伸至迷茫的尽头,天阴沉灰暗,正所谓水天一色,却不知是水染灰了 天抑或天漂灰了江。我略带犹豫地断定我看到的是长江了,我不知道我想象中的长 江是什么样子的,但显然不会是眼前这条浑浊且无丝毫生气的河流。因为我从中读 不到任何壮丽和宏伟的内容,更别谈能使我气为之夺的气魄了。我耳中只听到车轮 撞击轨道的轰鸣,长江波澜不兴温顺缓和地流淌着,没有前浪没有后浪。或者,这 是他与大海最后一博前的安逸?自雪山的融水汇流成河,途经千里,聚集一路上无 数支流,终成堪与大海奋力相击的力量。他当然可以如此从容,他亦不必去管最后 的结局! 我终于读懂了长江的伟大。而我也将继续前行,长江只是我的途经。 车过南京已是午后,太阳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一路望去尽是平原,周围满是黄 澄澄的庄稼,问别人后才知道是小麦的收获季节。但不知为何农田上却不见忙碌的 样子,地里的农民脸上也没有收获的笑脸,甚至看上去有点发傻。而在经过一段很 长的路后,我有点奇怪地觉得为何不见河流和池塘。我当时以为北方的环境便是如 此,但又隐约觉得不对。到了北京的第二天,我买了一份《南方周末》,一看标题竟 是用粗大的黑体字写着《2000年北方大旱》!我才知道,我经过了一片数年罕见的 干旱大地,那里的人民挣扎在生存线上!到了北京的几天里,我的脑海一直晃动着 那片缺水的土地,那些农民疲倦的脸容,甚至太阳的邪恶笑容。晃动着我一路来看 到的贫瘠和落后,那些低矮的房屋和弯曲的土路。然而我心灵的震撼无助于那里的 人民。当时我经过那片贫穷的土地时,我只是受到触动并开始思索此次北上后自己 的人生取向。我当时意识到一点:当很多人还挣扎在生存线上时,能够为了自己的 个人理想去努力,该算是幸福的人。然后,随着列车的北进,我把一路的风尘不断 地储存或者删除。 车过徐州,车进山东。我漠然地和车上的人聊天、打牌。直到偶然抬头看到"曲 阜"这两个字时,我才站了起来。我读过高阳先生关于曲阜孔庙的长文,里面详细介 绍了曲阜孔庙的历史及孔姓优秀人物的传记。这片土地,是几千年来国人灵魂的祭 坛;是封建时代多少英雄人物行为思想的源起;也是多少帝王试图控制民众的工具。 然而我眼中所见依旧是贫穷和荒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沧桑和神秘。当然,我知 道我所处的地方离孔庙一定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但我相信即使我身在孔庙,我依 然读不到这一切。我所见的一定还是令人生烦的导游和围着你转的小贩,和任何旅 游景点都不会有区别。我宁愿闭上眼睛,抽一根烟,畅游我联想中的孔庙。想起孔 子,想起颜渊、子路、冉由,想起朱熹、邵雍。想着他们的为人行事,想着他们的 言录。终于我睁开眼睛,对着这片干旱大地,对自己说: "无论以后你身处什幺样的境地,切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之语;不管以后你的遭 遇如何,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所在,不要忘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为理想而 来,不要因人事复杂而失落于纷扰尘世,不要为找回自我却迷路在异乡的都市。" 想到这里,我的心异常的澄清透明,异常的平和宁静。列车飞速前进,过济南 过沧州过天津,当夜再次降临时,车抵北京郊区。我终于可以从容地拥抱那迎接我 的城市了。我的终点站即将到来,而我人生之路,仍在途中。 (2000.6.8黄昏) tony_wyj@sina.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