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明月光 作者:里正 大考完那年的夏天,蒹葭开始睡到了靠窗的那个床上,那床原是母亲用来堆 杂物的。 蒹葭洗完澡后就躺到了那张铺着蓝白格床单的床上,一眼就看见了窗外悬着 的月亮,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刚升上来不久,很大很圆,又有些发黄,星 星还没有出来,月光透过玻璃泻到她的身上,稍稍有风吹过,蛐蛐一声接一声的 叫着,窗格子外的天空越来越朦胧,蒹葭往窗边挪了挪,似乎这样就离月亮近了 一些。 母亲从蒹葭书柜的一本旧书里翻到了蒹葭藏起来的那封信,蒹葭知道只要信 藏在这个家里就一定会被母亲翻到。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母亲会注意到她这 些天的反常举止,更没想到母亲一下子就去翻书柜找信,让她感觉没了尊严,其 实她应该知道,母亲的目光无处不在。母亲愤怒的审问和指责之后,蒹葭流着眼 泪同意了母亲的决定,第二天就把那个男孩给她邮来的《台湾作家小说集》连同 那封信全部退回。本来母亲是想亲自去退信的,而且母亲还逼着蒹葭写一封绝交 信一并邮回去,正好第二天母亲有事,母亲才怒气冲冲的把信和书以及绝交信亲 自封好交给蒹葭,蒹葭跑到邮局找到了一把小刀,沿着封口的缝隙拆开包裹取出 那封绝交信,再封好,又急急忙忙地四周看看有没有会向母亲汇报的可疑人,做 完这一切,蒹葭的心狂跳不止。 南方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母亲十分欢喜。到踏上南去的列车之前, 母亲叮嘱了足有上百遍:不许谈恋爱。 给蒹葭邮书的那个男孩落榜了。 远离了母亲不倦的叮咛、呵护还有那犀利的目光,蒹葭一踏上火车,就有了 一种鸟回山林的感觉。母亲总是能一眼就看穿她的心,让她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有时想挣扎着跟母亲辩几句,话总是未出口就夭折在母亲的目光里。蒹葭是个听 话的孩子……亲戚们都这么说。 严格的军训、陌生的同学、走马灯似的老师,从这个教研楼到那个教研楼, 蒹葭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想家、想老师、想窗前水一样的月光、想母亲也想那 个邮书的男孩子。 蒹葭的每一步都是在母亲的调教下成长起来的,就象一个苛刻的匠人调理一 个盆景,按着他的构思去修剪多余的哪怕是长得很茂盛的枝条。本来蒹葭是喜欢 学文的,她的理想是当个记者,就自己做主报了文科,可是母亲却坚决反对,原 因是学文的将来一定跟政治有染,外公在文革期间挨斗的惊悸让母亲一直对政治 有着某种程度的恐慌。 蒹葭的记忆里,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事,跟什么样的同学交往全是 母亲说了算。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给客人倒水左手 拿水壶右手拿杯子(蒹葭是左撇子),倒水的高度要适宜不能让客人拿杯的时候 烫手,走路不能连跑带跳,吃饭时不能叭嗒嘴等等事无巨细,万一哪个地方做错 了,母亲的眼睛就会剜过来。蒹葭在母亲的目光中不断的反省着自己,成长也就 在这反省中默默的进行着,蒹葭长这么大没有一件事不依从母亲,直到给那个男 孩退信。 那个男孩给蒹葭写了信来,告诉她说他复课了,来年报考的目标就是她这所 学校。蒹葭开始回信鼓励他,问他需要什么资料她给他找。她为他落榜而惋惜, 可是她不敢肯定他考上了大学母亲就不会干涉他们。 结果他又落榜了。 母亲知道了他们仍然在通信,就每半个月寄过来一封信远远地遥控着蒹葭, 她曾试图逃出母亲的目光,可是,母亲的目光在蒹葭的生命中已经跟日光、月光 浑然一体。蒹葭决定不再跟那男孩联络,她觉得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的心承载不 起。大学了里不乏追求者,蒹葭避之惹虎。 她越来越惦记那个男孩,不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工作后的一天,男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激动得想哭,可是她一下子感觉 母亲象一把冰冷的刀一样横在他们中间,她艰难地送走了他,并要他再也别来。 母亲来信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找个朋友谈谈吧。蒹葭回信说:您给我找 吧,您看着合适就合适。母亲说:我跟你不在一个城市,工作调动不好办,你自 己谨慎些,有合适的先领回来让家里看一看,如果不妥就早些断。 蒹葭领回去的第一个男朋友,母亲说单薄了些,跟这样的人生活没有被保护 的感觉,蒹葭领回了第二个男朋友,母亲说这人油滑了些,不可靠。 阿诺是第三个被蒹葭领回去的,蒹葭的单位都知道了蒹葭母亲的挑剔,好心 人劝阿诺要谨言慎行,阿诺说我不怕,我就是想娶蒹葭,蒹葭瞄了一眼阿诺,没 说话,心里想着你想不想娶我跟我没关系。母亲又挑出了阿诺的种种不是来,然 后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阿诺紧紧地攥着蒹葭的手:“您养了蒹葭这么多年很不 容易,可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她有权选择自己所嫁的人,您就把蒹葭还给她自己 吧,我听蒹葭的,如果她说想嫁我,我就娶她” 母亲被阿诺的话给惊呆了,她想不到年青人会这么跟她说话。 “好”母亲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声音也开始发颤:“蒹葭,你想跟他了?” 蒹葭忽然想起了给她邮书的那个男孩临走时万般无奈的眼睛。 “妈,就他吧”蒹葭的声音很小,她避开母亲的眼神,往阿诺身边靠了靠。 “你走吧,离我远远的,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 母亲抑制不住情绪失控地号啕起来。那一刻,蒹葭长舒了一口气,她感觉母 亲有些老了。 婚后的生活很平淡,蒹葭总是感觉进入不了阿诺妻子的角色。 母亲渐渐地消除了对阿诺的成见,蒹葭隔一段日子就给母亲打电话问候一下, 母亲在电话里不再象从前那样告诫她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改成了每次必问:蒹葭, 你过得好吗?蒹葭淡淡的在这边说:挺好的,然后母女俩个就会沉默上一小会儿。 母亲常催她回娘家住住,跟她说话的语气也不似先前那样的严历,很多时候 都在征求她的意见,“蒹葭你看给孩子织毛衣用粉色的好还是红色的好,妈这个 岁数穿这样花哨的衣服庄重吗?”每次离开娘家母亲的眼里都蓄满了泪。 母亲的目光不再锐利,看蒹葭的时候甚至流露出愧疚,蒹葭的心有点疼,她 很想搂住母亲的肩膀安慰安慰她。 女儿六岁的时候,蒹葭跟阿诺离婚了,原因很简单,阿诺有了别的女人。蒹 葭没有责怪阿诺,其实阿诺起初是真心爱她的,是她没办法回报阿诺的感情。她 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与邮书的男孩当然不能算,他们还处于朦胧的状态, 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阿诺让她有勇气挣开母亲的庇护,可是蒹葭无法计算她 的得与失,谁能让成长过程中的选择再来一次呢? 母亲查觉到了蒹葭离婚的事,她的心依旧是犀利的。蒹葭终于伏在母亲的怀 里抽泣起来,母亲的泪滴到她的头上。 蒹葭领着女儿洗漱后就让女儿睡了,她躺在床上,月亮刚好照到她脸,今儿 个是上弦月,弯弯的一个牙,光辉也稍有不足,但这无妨蒹葭对月光的贪恋,沐 浴在月光里成了她的癖好,只有这时候她的心才有回归的感觉。月光移到了她的 胸口上,蒹葭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她偷偷的去游泳,母亲用手指往她的胳膊上试 过一道滑痕,河水在她的胳膊上留了一道白印,为此,母亲打了她,从那以后, 她再也不敢背着母亲做任何事。蒹葭侧身看了看女儿,熟睡的女儿吐气如兰,可 能做了什么美梦,咧嘴笑了一下。蒹葭又想起了那个邮书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 在书里夹了一封信,其实那不是那个男孩子写的,是他抄的一首诗,那诗蒹葭也 早就会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蒹葭翻过身,握住了女儿的小手,细细地看了一会儿, 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