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竖排、横排谈起 作者:joycherry6363 严冬忽至,还沉浸在秋凉的温馨情绪不免惊寒畏冻,而现代人非外力无以自温, 坐拥取暖设备眺望被暖气蒙糊了的窗外:此冬并不干酷,往往细雨霏霏、阴云徘徊, 更助寒意。 身体和精神都安困于温暖的斗室,无法到广袤的天空下自由舒展。但“形固可 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藉慰心灵的种种择其善者莫如读史,则人静一 室,动驰千年。因抱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以度严冬。开篇即言:“当信任何一 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 知;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 意;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抱一种 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以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 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以上诸条件 者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 读了一册有半,好事者从旁经过,先惊以其文竖排,再投以轻蔑之色,终开口 而菲薄:“这种古书赶快别读了!” “何故?” “古代的人故意竖排文字,读书的人脑袋一上一下的点头,同意他们的观点, 使中国人丧失独立思考的习惯和能力,造成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落后。” 他的后半句话国人熟极,令我不由得握紧了书,有狂风暴雨自晴天忽至之感。 原来一位工程师是这样看待古代文化,从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先祖们解放出来的独 立思考的现代人思考出这样的结果令人讶然。如果知悉现代中国人依然匮乏基本的 历史知识,将钱穆先生也误认为古人,一九九零年逝世的钱穆先生泉下将如何叹惋。 但鉴于言者是工科大学出身,知识的取舍往往自以实用为标准,貌似玄远的东 西极少过目,我还是耐心的解释给他听: 并非竖排文字导致点头同意。无论竖排、横排,都只是一种形式,读书者同意 或反对的却在思想内容。最直截的例子,古代臣子上奏章,竖排的,皇帝的头一点 一点地看完了,若他以为不对,或掷之一旁甚至于勃然大怒起来,并非先前点了头 便同意下来。而横排文字因为是左右摇着头看的,也不导致读者对书有独立见解, 不为著者所囿,比如我正在看的考研政治书,横排的,虽然一直摇着头,可对其观 点不敢有违半分。横排、竖排主要由文字的特点决定。汉字是方块字,具有相对独 立性,加之中国先秦大量著书是在竹简上刻字,若非竖排,难以串编成册,造纸之 后竖排传统一直沿袭下来。西方文字是字母文字,无法竖排,只能横排。区别便在 此,而非此优彼劣。现代汉字统一为横排,汉字却也适应能力很强,让人看了仿佛 从来便该横排,而古时的竖排是愚蠢或别有用心。 道理说清了,我们却还聊了下去。他所提到的中国几千年的封建、落后,我有 些不以为然。 “封建”这个词对现代中国人是带贬义的,往往几千年的历史往“封建”上一 推便万事大吉,不必多想了。但人在历史中的地位是更替的,今朝为看历史的人, 明朝便为历史上的人、为后人所看;今朝看历史以“封建”统之,明朝看历史的人 也便学懒有术,寻一含混词以统之,那沉淀了无数人血泪苦汗的历史事件、历史经 验便被后人弃之如敝履,结果后人前辙复蹈,往事不鉴,后人复哀后人哉。 “封建”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1998年修订本上有词条三:“1 、一种政治 制度,君主把土地分给宗室和功臣,让他们在这土地上建国。我国周代开始有这种 制度,其后有些朝代也曾仿行。欧洲中世纪君主把土地分给亲信的人,形式跟我国 古代封建相似,我国也把它叫做封建。2 、指封建主义社会形态:反封建、封建剥 削。3 、带有封建社会的色彩:头脑封建。” 仔细看,“封建”的词条一与词条二、三的关系不明,即“封建社会”、“封 建主义” 是如何从“封建”——“封建制度”引申出来的。 《现代汉语词典》上“封建社会”词义为:“一种社会形态,特征是地主占有 土地,农民只有很少土地或全无土地,只能耕种地主的土地,绝大部分产品被地主 剥夺。封建社会比奴隶社会前进了一步,农民可以有自己的个体经济,但终身依附 土地,实际上仍无人身自由。保护封建剥削制度的权力机关是地主阶级的封建国家。” :“封建主义”词义为:“一种社会制度,它的基础是地主占有土地,剥削农民。” 封建制下的土地领主与地主的差异甚大,不可同日而语。土地领主由君王封赐, 地位世袭,对领土有统治权。地主则有各种来源,土地可买卖,对土地上的人口无 统治权。 略览一下中国历史便知:从政体上讲,中国自秦以来,大体上统治方式均为中 央集权制,其郡县长官并无世袭,何称封建? 从文化上讲,从先秦尤其战国以来,百家争鸣,文化盛起于民间,“既不为贵 族世家所独擅,又不为宗教寺庙所专有。平民社会传播文化之机会,既易且广,而 学业即为从政之阶梯,白衣卿相,自秦以来即尔。” 从经济情况看,井田制废后,民间田亩可自由买卖,产生了兼并,但田主与佃 户同为国家公民,田主对佃户并无统治权,而是一种“经济契约关系”。手工业、 商业相对独立发展,并不依附于田主。 各种情况与周朝的分封建制不同,与欧洲中世纪采邑亦不同,何以称之封建? 可是换去这个简要的标签,我也找不出其他更好的标签了,仍如鲁迅先生所言 “一劳永逸的话就有,一劳永逸的事却没有。”但摇头横看词典的工程师,没有独 立去思考、发现问题吗? 工程师承认他的那点历史知识大半来自电视连续剧,莫说正史连野史都远远谈 不上,可是比竖排的书惹人兴趣。他眉飞色舞地讲起曹操如何英武,却始终下不了 决心废有名无实的汉献帝而自立,此等唾手可得的功业只好留给儿子完成。 “还是读一点竖排的书吧,不需远寻博览,将钱穆先生的《国史大纲》如小说 通读一遍,也受益匪浅。这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印刷精良、字体斗大,江西暂无 法寻得,可直接向商务印书馆邮购,我有地址。” 他坚决谢绝了。后来有一次我看见他用大英汉字典来垫电视机,也就明白了书 于他之负累,及其对东西方文化并无偏见,竖排、横排一视同仁。 但曹操为什么没有做如此容易的事,工程师还是要问问我,看看历史有无解答。 历史一直在用无数鲜血和生命做着明确的解答,但后人往往视而不见,以为可 以在自己身上产生新的规律。夺政、为政之道在有道。商汤灭桀、周武克纣,均师 出有名,因此其后的统治也可行正道;若师出无名,以阴谋暴力篡位,其后的统治 也难行正道,不过是开启了以暴易暴、以阴谋易阴谋的环链,施展阴谋的人谁也逃 不脱正等在自己背后的阴谋。如西周之立国有道,诸侯共戴,而东周则威信扫地, 诸侯争霸,其原因如《国史大纲》所述:“平王宜臼乃申侯甥,申侯为其甥争王位, 故联犬戎杀幽王。凡拥护平王诸国,如许、申、郑、晋、秦、犬戎等,皆别有野心, 形成一个非正义之集团,为东方诸侯所不齿。因此周室东迁后,政令亦骤然解体。” 此后春秋战国谋逆篡位之事亦层出不穷。 秦暴失政,群雄逐之,刘邦以一亭长之微得天下,但为政有道,后为一盛世。 至东汉末年内乱纷起之际,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着汉相的名位铲除异己,虽统 一了中国北方,英武有余,但其子曹丕的篡窃,到底没有一个坦白响亮的理由,同 样是开启了以暴易暴、以阴谋易阴谋的环链。“乘隙而起的司马氏,暗下勾结着当 时几个贵族门第再来篡窃曹氏的天下,更没有一个光明的理由。”晋以阴谋篡窃, 只能以阴谋惨毒来统治,其后景不堪,统一的中国又四分五裂,南北朝长期战乱, 以暴易暴、以阴谋易阴谋的环链又疯狂登场。 开窗放进新鲜冰冷的空气,感受四季之更替的规律;读史,揣测人类的规律。 在竖排书横过来之前,不妨先读一读。 2001.12.18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