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应该有鲜花 作者:花无语流云 (上) 我是怎么了? 我的爱情怎么了? 在某个年代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校园里,一个青年的全部哲学都充满夺命烟, 勾魂酒。 “事业,我还没想;爱情,我还没搞懂。” 在烟雾升腾酒气荡漾中,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对于自身的挣扎与解脱中,毁灭 了却永恒了。 “烟让人生命与精神不能两全。” 它是赤裸的,又是遮遮掩掩的;它是现实的,又是虚幻的。它企图写生命的 原质,它敢于写自身的弱点。因为:“我总是想特真诚地活着。” “只有真实的故事才能流传下去。” 黄昏后的雨阴冷而哀伤地落在我瘦削的身上。我那身散发着烟臭的穿了两个 月的牛仔装渐渐被雨水打湿。我焦黄的头发也因此而成绺状地贴在前额,我意识 到它所显示出的那种苍劲,便不再甩头,雨便顺着它流进眼里。 我座下的这辆锈迹斑斑尘土寸厚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愤世嫉俗的破车,此刻正 和我一同历风雨。抚摸着车把,我想起,有一次笑着对朋友说:“我这辆破车有 个动听的浑名无级变速野战驴”。我又接着说:“我就是不骑它,它也能自个儿 撒着欢儿回去。”那会儿的玩笑形成了良好的戏剧效果,可此刻这回忆却变得湿 漉漉的。我不禁酸了吧叽儿地怅然:这老马跟我八年了!在这样的凄风冷雨中只 有它依旧和我铁着心。我悔恨不该把它拆腾成这付德性:拆掉的两个瓦圈儿被我 卖废铁换成啤酒一仰脖就没了;唏哩哗啦的前闸被我一脚踢进了楼后的臭水沟。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擦车!可回家……回家就是去看老爸的那张对我已经省略 表情的脸?看老妈那张对我又表情过盛的脸?得了吧!我确认我此时此刻绝没有 得那种青年人易得的见了家长就烦的性病。 我于是从裤卷中摸出半根烟屁股,擦出火默默体会孤独。我感觉头脑里空洞 得却什么也装不下;心里无聊得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在愣神中烟屁烧了我的手。 一缕烟飘过,幽蓝地飘忽着。我真喜欢这家伙!想起有个作家胡诌地那么一句诗 说烟让人生命与精神不能两全,我就觉得自个儿特深沉。 一想起这话,我就怀疑自己有癌症。我装了两声咳嗽,想如果水在的话,就 一定要用她那小鹿般的声音说:“又咳嗽了,别抽了,好吗?”说这话时,准是 又仰起小下巴,忽闪着一对李清照的大眼睛瞅着我,嘿!你说我还能抽吗? 可现在没有李清照的大眼睛,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我一个人傻了吧叽地站 在这大桥末尾处抽一段潮乎乎挺呛人的烟屁。 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得?我其实是个孝子。我热爱我的爸妈。我们之间 存在着一种良好的亲情关系,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我们之间的谈话从不涉及实质。 这实质是由表及里的,比如说我有时抽烟有点多,喝酒有点频繁,我还有个有时 好得受不了有时又坏得让人怕的女孩……但我的的确确对他们有着尊敬和关心。 他们对我的诸般表现给予首肯但对我对自己私事的保守态度却耿耿于怀。这一次 的原因是我丢了一本日记,一本关于我那一年最苦也最甜活得富戏剧色彩的生活 日记。我相信父母大人一定是处于依次偶然地发现而引起了好奇心,绝不是长期 以来地预谋策划。但那本日记上我和水的那段挺像小说的历史使我不由自主地对 此事恼火和恐惧。 结果是,我所采取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消极抵抗导致我的“流离失所”。 我实在不愿与他们坐在同一桌上吃饭,那样一准儿谁也吃不香。我想还是出去混 吧!于是,经济问题接踵而至。天气也他娘的凑热闹。 我在另一个裤卷中摸出第二根已变潮的香烟时打了个寒颤。我发现我混背时 就特别地想水。一个女孩子在烟雨中冷冷清清地在我视野远处摇晃。长长的头发, 淡紫的衣裳,没打伞。她心不在焉地过马路,又小心翼翼地走上桥头轻轻的朝我 走来。“是水?!”我不禁心头跳起,脸部也充了血,刚才分明还盼着想着,此 刻心里却一下子慌了神。在这个该死的暑假里,我和水还没有一次谋面。原因是 那种感觉那种一见到水就想起黑压压的夜中一盏黄昏昏的灯的沉静而又哀伤的感 觉,使我选择了逃避。 水这个女孩让我根本无法说清是爱还是不爱。喜欢听风、看云、踩响咯吱吱 的落叶、还喜欢雨中不打伞……我最爱水的那双轻灵又迷茫的眼睛,喜欢得有些 害怕,害怕它一个回眸哀伤地眨眼的样子。那份哀伤分明是一种渴望到极点的不 渴望,一种似乎瞧破红尘虚伪的失落。我不喜欢水的那张嘴,一点儿也不喜欢。 微微上翘,不大讲话,可讲出来的话往往让我想好久,想好久后往往还是错。因 为她所说的往往是一刹那的自信,而那一刹那过后,却往往又是彻头彻尾地改变 主意的茫然无措。 女孩从眼前走过,她不是水。不管是眼睛、鼻子、嘴都不像水。只是那份哀 伤像有时的水。我摇摇头,要是水我一定拉住她说我此刻好寂寞好冷,像千倾地 中最后一棵漏挖的烂萝卜……她一定要笑,我就狠狠地亲她一口,告诉她我没治 没辙儿没救没商量地就是想你。可要命的是她不是水,我想我就别在这儿梦游了, 跟意淫似的,透着份可怜。我从身后双肩背包中抽出那支本来是黄色的现在已经 灰色的伞,对着背影喊了一声“喂!”就把伞塞在她怀里跨上车任凭背影消失在 风中,没来得及分析她眼中是惊奇还是感激。 我这人就这样,三气一身:痞子似的流气,诗人似的酸气,还有一点不太好 意思说还是说了算了的才气。那女孩或许在身后久久地站着看我的背影,跟琼瑶 小说上描写的似的。我满足在这种满足之中,20% 的高尚后的神圣感,80% 对同 命运者给予热助后的欣慰感。 72小时后,我回到学校,在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巴掌地儿了我可以呼朋唤友可 以春风得意可以灰不溜秋可以哈哈大笑可以号啕大哭。一个暑假的阵痛已经使我 衣带渐宽,这个地方我却能去伪存真。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我总是希望能特真 实地活着。 第一个可以不必寒暄不必胡乱地装作握手不用硬着头皮说我暑假过得特好的 人是小个子明。明这人属于特聪明的那类,用高中老师的话说他这个人只要再用 一份力就可以搞得很大。至于究竟有多大?老师却没有说。如此让人动心的话, 可明依旧歪着细小的脖子,摸着鼻子,不动声色也毫不热血沸腾,可去年,这小 子在宿舍里静坐了一个小时,在一张差点儿让我当手纸的纸片上乱七八糟地画了 画,可后来这张纸上的几个算式符号被告知是一种具有创意的新型电脑思维方式 初级程序。明因此坐了一次波音七四七飞到了亲爱的首都北京。可明依旧是软了 吧叽儿地笑笑,摸摸小鼻子。明的班里一位可爱的小丫头一天忽闪着电火花似的 眼睛对明说:“明,我拿你好友一比”,明说:“什么?”“一根挂在锈铁丝上 用了很久的男式皮带”。 我见到明时,明红红的眼睛,一张嘴就说:“三炮出事了,昨晚一个人喝了 一堆酒”,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失了往日的那份慵懒。我的心一下绷 紧。三炮这小子有点儿呆有点儿“神经病”透着股子诗人气质,可不太爱喝酒这 穿肠毒药的。 “要紧吗?在哪儿呢?” “在C 医院,正洗胃呢。” 我把手中的包塞给路旁经过的一位看起来挺可亲的人,甩下半包哈德门,人 已经拉着明飞出老远嘴中却喊着:“哥们儿,麻烦送到306 ,烟是谢你的”那哥 们儿傻瓜似的站在那儿嘟囔到:“我,我不会抽烟……”我则玩了命地奔到C 医 院。 三炮!三炮!我亲爱的三炮没魂似地靠在苍白的病床上,眼睛里那股子辛酸 失望让人看了真心疼。从他的眼睛里我明白了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我可爱 的三炮这回是伤透了心了。我走过去拍拍三炮肩膀,瞧着他转也不转的眼睛,挤 出点儿笑容对他说:“你小子喝酒也不言语一声?”说话时,却不小心挤出点儿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三炮是我的好兄弟!撇开别的不说,上学期我有个晚上不知怎地一个劲儿地 流鼻血,挺好看两鼻窟窿撒着欢儿地渗红水,怎么也止不住。红了枕巾红了被子, 后来只得用一碗接着,鲜红的血一会儿就淹没了碗底儿。那会儿我们小,谁见过 这阵势!我是一个劲儿地发晕,顾不上别的。三炮颤抖着双手捧着碗流泪。后来 实在是止不住了,三炮抹把泪背起我就朝校诊所跑,关门!又望附近医院跑,又 关门!跑了半晚上,终于找了个地儿。11月份11点钟,风大着呢!我的血顺着他 脖梗儿往下流,先前挺热一会儿就凉了。我趴在他背上,像架流血的机器似的, 脑子里越来越空白。我意识到生命在流窜。三炮扑通给值班护士跪下的声音惊醒 了我。 “医生大姐,医生阿姨,您说什么也得救救我这哥们儿……”那神情仿佛我 是他老婆似的。小护士见三炮那熊样也红了眼圈说“交费吧”。三炮猴了吧叽儿 摸了半天摸出点儿快儿八毛。小护士说算了冲你也先治。我像个死人似地趴在长 凳子上浑身没劲,眼泪却不受控地自由地流着。三炮的血流进了我的血管,打那 天起我们俩就是亲兄弟了。 后来我问三炮“我得什么病?” 三炮嘿嘿一笑冒坏水:“你丫挺的,大出血呗!” 可这会儿,你瞧他的样子,唉! 三炮呆子似地嘟囔:“她说咱们算了吧,咱们算了吧!……” 我出来问明:“三炮那口子在哪儿?” “E 城财大,叫小玲”。 我又问明:“你恨不恨她?” 明这皮带竟摇摇头。 我第二天便上了火车不吃早饭不吃午饭把财大看宿舍的大妈吵醒,然后就靠 在墙边琢磨着怎么给小玲一个打击,怎样对她像冬天一样地冷酷无情。十分钟口 一个小姑娘拧着麻花步晃着小辫儿下来了,白白净净挺水灵。我注意到她眼睛里 居然没有一丝不安顿时火冒三丈。 “特得意,是不?又整死一个。三炮那边快给酒烧死了,是不是充分体验到 自己的魅力所在是无坚不摧无网不破无限伟大?”我连珠炮把刚才编的损词儿向 外扫射。 小丫头片子愣了一下说了一句话把我鼻子差点气歪,“我不是小玲”。第二 句是“玲酒精中毒在医院”。 来到医院看着小玲空洞迷惘的眼睛,我不禁想起那句宋词“问世间,情为何 物?”痴情儿女们呀,你们到底追求什么?早知如此这般的结局,又为何当初苦 苦地追寻?我不禁叹气,一下子没了兴师问罪的胆气。我忽然想到,明这皮带不 恨小玲也许是对的。 “你是小玲吧?我是三炮的朋友。” “三炮是不是很难过,是不是又喝酒了?” 我犹豫,“是,和你一样。” 小玲忽然泛起一丝苦笑,视线转移到窗口,痛苦的表情让我目不忍视。 “我就知道你要这样。所以你瞧我也陪着你喝,要清醒儿咱一块清醒……咯 咯……要醉咱也一块醉,一块醉……” 我感到那笑容触目惊心,使我心痛,脱口而出:“既然分手如此难过,说明 两人爱得深刻,为何又分手?” 小玲忽地收住笑容,黯然中闪烁道:“不分手会更难过。你以为爱就能使两 人在一起彼此相容,那你就错了。两个人的爱应该作为一种结果产生在两人相容 这个原因之后。我和三炮的错误就在于我们没有这个原因。我们不结束这畸形的 爱情只会产生畸形的婚姻畸形的恶果……” 我用自己的钱买了点儿水果放在小玲的床头,告诉她是三炮让我买的。但从 她眼睛里看得出她明白这是我的意思。她淡淡的说谢谢继而用那空洞哀伤的眼睛 看我脸前的空气……我逃走了,在回来的车上眼前闪烁的都是一双双空洞而哀伤 的眼睛,这其中有三炮的,有小玲的,还有水的。 我和水的这一则故事同样让我黯然伤神。爱情你的名字叫悲剧。我和水的相 识属于小说中所写的那种浪漫离奇式。那年我在A 城上高三。那会子我总怀疑自 己弱智。也的确是打算玩了命地拼个大学然后最终落一个儿衣锦还乡得胜还朝的, 可是就是搞不清极限搞不清一个个的线性方程。好在我天生的有点儿小聪明,属 于那种悟性高的一类,形象思维不坏,语文英语两门成绩不坏。总体看来成绩刚 好擦边。这严重地造成了一种心理负担压得我焦头烂额什么孤独呀忧郁呀信心不 足情绪不稳呀都加之于身。 有那么一天吧,我仍下书本,揉揉眼睛,想起来这是四月份的某一天,操场 上可能还有几朵花,我就迈着小方步来到操场。可能是刮着风吧。我这人一见风 就想唱,就冷不丁地仰脖来了一句“新四军来到沙家浜”,脑袋也冷不丁地遭以 重击,使我忘记了十几个刚背清楚的历史事件。我摸着腮帮子火冒三丈,低头却 瞅见地上有一只小排球朝前方缓缓滚动。然后就看见有那么一个小小的丫头朝这 边拧过来了。我就这么着见到了水。 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水不是那种沉鱼落雁的长相,也绝不是那种会说话的身 材,气质有也不能令人欲仙欲死。但那会儿,我的的确确被震撼了。可怕的在于 她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那丫头拧得挺好看地走过来。小巧的身材,挺朴素的打扮,梳着个挺好看的 半长不短的发式,我恶狠狠地盯着她。她仰起小下巴,使我看到她下巴的弧线很 美。瞅着我的那双挺大的眼睛就是那种天然的哀伤再加上点儿现在的愧疚和调皮, 那双水灵的大眼睛是清白的眼底和黑溜溜透明的瞳仁;那双眼睛是长长的卷卷的 睫毛每一根都透着调皮劲儿。它瞅着我没动,一幅诉求原谅的劲儿!我那会儿没 注意到她有一只罗马式的鼻子和一张微微上翘的嘴。 我吧哒一下脸红了! 她好像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则特冒傻气特没骨气地说“不关你的事,是排球 打我又不是你!”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慌忙向后转注意矫正了平时走路爱驼 背的坏习惯这样显得更挺拔。我利用一个转弯注意到风挺大的操场上就那丫头一 个人。 我在后来的一个月内隔三差五地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小心翼翼地套近乎。我 本来是一名神投手可后来却苦练基本功成了一名重扣手和二传手。我热爱排球, 热爱看她打球时那副调皮捣蛋气鼓鼓的样子。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水。 那会儿的感觉使我迷醉。我常常在看书时想起水的音容,想起水甜甜的又稍 带忧伤的笑容。我傻乎乎地分析水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的语气语调及用词,目的 是想求证水对我是理所当然地有好感!我常常在镜子前注视自己瘦削的脸,研究 如何给她一种具有强烈震撼力的英气勃勃或者心事重重的忧伤,研究又该如何给 她一种具有深厚深沉亲切温柔等多种综合感觉的噪音。我开始建立起一些自认为 应该是很迷人的习惯,比如说,在某一次装作极老练极熟悉极不经意地拿出一桢 雪白的手绢轻轻拭掉嘴旁鼻梁砂锅内并不存在的汗珠。我往往是一不留神地听从 了水的言谈意见,从而在一天内换过两套衣服,另一天内改掉了一贯的头形。我 变得细心而多愁善感,孤独而快乐。我开始像怪癖似地收集有关水的物品;剪下 登在校刊上水参加歌咏比赛的照片、拾起水随手扔掉的汽车票、收起水喝过的汽 水瓶、甚至收藏了一包被我拆得方方正正的水嗑过的瓜子皮。我渐渐发现水身上 有一种让人不可思议让我头晕目眩的香味,而且这种香味似乎可以奇异地留在水 碰触过的物品上,经久不消。我在一开始就把这种晕眩及上述的那些行为的原因 认做是爱情。 另一个事实是,我在那时根本就不知道水的性格,特盲目,也特疯狂。 从遥远的地方写来一封信,地址模糊令我实在猜不出是谁。我手懒,很少给 高中的老哥们儿写信。我打开看,落款儿是“郭琴”。名字倒是挺熟,只是什么 性别什么模样实在想不起来。“杜开: 你好! 想了很久,还是给你写信吧!写信较能沉淀人的思想,实际上我此刻是如此 的纷乱。还记得我吗?就是那个常在高中的操场边远远看你打篮球的女孩!那时 候天真蓝,阳光真好,你的蓝色球衣真美! 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是深刻而富有梦幻色彩的。我首先要说谢谢你。正是因为 你那时的青春活力感染我也激励我,使我感到了生命的活力。你是我生命中的一 道风景线!见到你,就见到了阳光。 我仔细去想,其实我们还不熟识,所以也许你会责怪我的冒昧!但我不再想 隐藏那份好感,它不可能在我心底隐忍不发,它愈来愈烈了。因为我总觉得,幸 福是不容失之交臂的。 让我们做一对朋友,更多地相互了解……“ 后面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显然是极力掩饰什么的关于她所在大学的描述,其 中不失时机地间杂几句对我的称赞。 我费了好大劲终于想起了这个女孩。不过那会儿是在补习,脑瓜里没精力和 心情有坏水儿。她又是一应届,属于那种没受过打击总觉得活得特诗情画意的那 种。我那会儿是挺卖力气活的,夸张一点讲完全是一特佳青少年。整天刻苦地学, 学完后又拼命地玩,玩累了看着他们那帮应届死学的样子乐。郭琴说的那位经常 看我打球的女孩我倒没注意,也多亏是没注意否则球肯定打不好了。我经过臆想 与推证认为她应该是头脑里那张模糊的脸,长的不会太对不起自个儿吧!当然她 信中那些让我分不清真假的赞美让我着实飘飘然。我稀里糊涂地把这些话当做事 实而懒得加以分析。 我当然特明白她所说的那种做朋友的含义。所有年少时红着脸给异性写条子 的人全明白。好的则是她说出了我们还并不熟识,而不至于莽撞到过早地说出些 让我心猿意马的话。至于男女间究竟有无友谊,我所在的高中曾经有过一次民间 自发的民意测验:75% 的人们认为男女之间至少没有长久的友谊,只有两种结果 不是恋爱就是陌路。我当时也投肯定票。不过,我很欣赏两人长期相处后而产生 的爱情。那样相较一见钟情要可靠得多。所以我把信放在枕头下面睡着了。我梦 见了很蓝的天空中一只特丑特丑的鸟儿慌慌张张地掠过,而我则傻乎乎地抬头使 劲地望天! 我今早起得很早,昨晚上失眠的缘故!这学期多半又是加入晨睡大军而与床 板平行,然后在被窝里倒计数,分辨宿舍里各种稀有气体味道,然后在伸懒腰中 看表,当然每次都发现又快迟到了;然后在吃饭时赶路,用手指做梳子以保留点 儿快没有了的体面。我失眠后在床上辗转反侧。下铺的小子骂我:“你丫挺的, 炒菜啊?一个劲翻什么!”我看腕表5 :32,穿好衣服,不敢看每个人的睡像, 因为奶奶说过,人睡着了便像是死了。 我走到操场上,有点冷,空气潮湿的像我潮湿房间里潮湿的背面,但很新鲜。 我昨晚又没有刷牙,于是张大嘴呼大气,想把肺里的余烟呼出。 操场西侧是一片小树林。冬天还没有过去,大多数树奇怪地伸着枝桠,扭曲 着光裸的身子,有点原始的意味,我却有点害怕。太阳还没露,影子就很淡。松 林深出的小石凳残了一角,上面并铺着两张纸,有两个清晰的臀印。在这清凉的 氛围下,我便觉得不好。痕迹虽在,人却可能各奔东西。一只黑鸟掠过,我吓了 一跳,它却“咯”的一声,声音在整个树林里飘荡。整个世界被我也把我笼罩在 一种阴冷的哲学味道下。 我从不后悔不应该每日清晨在被卧里倒计数开始,后悔着自己。是呀,烟抽 得太多,酒喝得太多,不爱自己,一点也不爱!眉头总是展不开,醉眼总是睁不 开,忧伤太多了。我思索着原因,却未获。年轻人这会儿无外是考虑事业、爱情。 事业,我还没想过。爱情、爱情,我还没搞懂。我真的不想追求什么特深沉的意 味,只是看着这幽林,这飞鸟,我的心一下变得特苍远,和王唯的边塞诗似的, 悲壮的、历史的、无奈的。 (中) 我其实特痛心!每次在夜的街头擦亮火柴点烟时,知道火光映照下自己的脸 是那种难得的“英俊”,英俊的扭曲变形,知道脑后升起的那团轻雾中有他奶奶 的尼古丁,一盎司的忧伤,两盎司的忏悔,三盎司的生命。我总是在幻觉,那种 文人式的幻觉。 我总是寻思着有另外一个我,站在街的那一端满怀忧伤地看着我,特痛心疾 首,特惋惜地摇头。没准儿还自言自语地说:“多好一个苗子,愣是让资产阶级 生活方式毒害了。”别看我在这又说俏皮话,其实那时以苦为乐。我除了开个玩 笑自嘲,还能怎么着呢?我又找不到什么醍醐灌顶式的顿悟。 我意识到了我又在逃避着一个问题:“我和水究竟怎么了?我的爱情究竟怎 么了?”的确,我已经为这个问题苦恼很久了。 我发觉我哭了,眼泪滑过脸旁的节奏很缓慢,然后又很急地坠入泥土。多像 盲琴师手下苍凉曲末的滑音,这一滑就轻松了,就解脱了。亲爱的我的读者,我 真的疲惫了。我真的特难过。平时那会儿我讨厌流露出悲伤,我总是堵着忍着; 比如说几个挺没意思的笑话,狂笑两三声;比如说找一个不相干的丫头调侃一番。 更多的是喝酒、吸烟。可是所有的心情就只是被堵在心里。这是真的,我这会儿 特难受!我哭的像个泪人似的。我也是人!我也特想轻松愉快的活着。水!水! 我的确特爱你!我真的特想你。 我是不能去找水的。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读者朋友们,我不想再掩盖,再 隐瞒,今天就让它是一个忏悔的日子吧! 水,我最亲爱的水! 那个睁着大眼睛,冷冷看我一转身又扑入我怀的水;那个有时一点点也瞧不 起我有时却又奉我为神明的水;我这二十年来头一次为之大悲大喜的女孩水被我 ……被我杀了! 你们一定震惊于此,我没有一点打算去写一篇“狂人日记”。我却承认我为 这爱疯狂!这也正是我杀人的原因。 水,让我感到山一样的压力,云一样的漂泊不定。我太怕,太怕失去她,我 选择了这种方法去保有她,也许近于残酷,近于自私。可我真地不愿失去水。我 爱水!我明白你们此刻定然在恶心着我的自私,我知道我的心将流离失所。可是, 我爱水!我爱水永远是我唯一的辩词。 我是不是太傻?我知道,只要我不说出来,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相信水是自 杀的。然而,我说出来了。我告诉了你们,我最信任的读者。只是因为这是一个 忏悔的日子,只是因为爱水的那颗良心。 让我擦泪水吧!我有些控制不住喉肌,我清冷地在着苍林中悲伤着。我明白 这爱情的份量。是的,这爱情的份量就像酒一样可以让人觉得头重脚轻。 我和水相识在一个春季。其实那会儿我面临大考,根本不知道什么春夏秋冬, 那会儿又有几个想上大学的孩子能够准确分得出黑夜与白昼。正像我在上面所描 述的,我们挺传奇地认识了。我便着魔似的迷恋上了水,并且固执地认为那就是 人们在小说电影上经常演绎的爱情。水这女孩是特要强特顽固的小女子。现在我 仍回忆得出我在追她的小半年里受到的不仅仅是那种礼貌性的拒绝而是时常地彻 头彻尾地不被理解,不被珍视。比如我经常听见我的心在流血,耳朵里则是他津 津有味地对我讲述以前有个特细心特温柔的男孩怎么奇妙地为她暖热手套,怎么 奇妙地在她心里引起一串串电流。当然她所用的口吻是那种故作无所谓的闪避, 比如明明是想说她“好喜欢”就一律改成“挺喜欢”。我则在心里渗漏着冰冷的 血水,听她这个我爱的女人的故事。她在初始时候还喜欢讲述她怎样热心地分给 大家我所赠送给她的礼物时的热闹,而我在那时觉得这简直是分我的心。自然那 种被扯碎的痛苦不是眼泪所能简单地宣泄的,那是深刻地点点滴滴地印在心上的 ……然而我那会儿就是着魔,没治!我把一切解释为当时是时机未到就好像蒸馒 头一样现在面还生着呢,时间和火候会使一切都变好的。 后来是一个夏季我叫它“七月十八日”的夜。水忽然用一个斜倚,头发垂至 我的脖颈搔得我痒我便吻了她那只樱桃般的小嘴。那种滋味的销魂让我今生今世 都难以忘记。我幸福得难以言表,我明白那是一种收获后的狂喜与欣慰,谁也会 望着那片曾经挥洒汗雨的土地上层层金黄的麦浪高兴得无以言表的。我选择了一 种粗鲁的方式在肮脏的地面上打了两跟头。将水的手握得很紧,然后告诉她我就 是世界上那个最幸福得人。水望着我,掠掠耳旁的秀发,脸孔红了,低下头时那 缕头发又挡住脸庞。她简直是呢喃地说:“小傻瓜”。那晚的月光不论是角度强 度都恰到好处,空气变得极温暖而甜。我站在那月光下仰起我年轻的脸,我看到 了彩虹,和平鸽及很多色彩极绚丽的事物。我说那是真的!我相信在你们当中那 些个热恋过的朋友都知道那叫爱情的感觉。 水等我低下脸时说了第二句话:“别那么高兴!明天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的。” 我高兴得晕了头,根本没有理会这个可怕的句子。 以后的日子叫做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海水的冰冷与火焰的炽热交织成一 种酷刑,长期在此煎熬中致使我身体与心理麻木疲累,而对感觉失去了反射。而 人相处最可怕的就是无所谓。 水给我的感动可以说出一车,另一车则是冰凉的海水。我至今都难以明白水 如此变幻的原因。水会在很多封极短的信中夹带一长长绵绵的地道的情书。以我 的角度就是数盆冷水制造了个冬天里我又在瑟缩中捡到一根雪中的炭,热也热了, 就是老是打冷颤!我无法相信在很多没有通信没有电话的日子之末她忽然告诉我 的话是真的!她说她一样爱我,一样想我! 海水在胸膛将胸腔四壁淘洗的苍白之际,火焰又陡然升起,又给胸腔以火红。 肉体在此之下变得慵懒,思想变得焦糊。我受不了!此刻膝下的泥土冰凉而粘乎 乎的,挺像我。我告诉你们吧!这就是犯罪动机!我爱她但很累!我想轻松又舍 不得她。我就杀了她!对!杀了她人活着是一口气,也许有一天我也不过是一口 气没上来,就进入另一个世界,就能再见你我的水。 其实我特傻!我虚伪而懦弱。面对一个错误时我通常以两种方式去自我解脱。 第一种是拼命地去掩盖,去打肿脸充胖子;另一种就是破罐子破摔,以文人式的 勇敢傻乎乎地血淋淋地揭示自己的心。习惯在痛苦想伤口撒盐,看见自己的鲜血, 就以为这便是免罪,就是劳动改造…… 有人拍我肩膀:你小子干嘛呢?给谁跪呢? 三炮自从洗过胃后,人整个变了,他一个学高压电的,整天在床上看诗集, 看小说,见我们也老闭着性感的嘴唇,一脸深沉。头发乱的像草,衣服也随便了, 整日里晃着小肩膀阴着个脸幽灵似地出没。可学院里的姑娘却远远地看着他私下 里公认:“这痞子,有深度!” 我心疼,问三炮。三炮拍拍巴掌说:“凤凰涅磐”。 我还是老样子。每天清晨用被子制造黑夜每个夜晚因酒精制造白昼。夺名烟, 勾魂酒,宣布对我无效。我喜欢那种自个儿自斟自饮自点自抽的潇洒样。在学校 里养了两只小金丝熊,这是学名,谁见谁都说是耗子。是一对夫妻,母的叫小青, 公的叫小杰,取个“清洁”之意以讽刺我的肮脏。从外面领回来条狗,这狗丑陋, 我自认它和我不配。但看它又瘦又小的死跟着我挺可怜。抱回宿舍,用老四的 “飘柔”先洗了个澡,无奈还是原样。每天弄点残羹剩饭养着它。它是个活物不 能老是圈着,每天傍晚就牵着它在学校里溜,一不留神这成了学校一景。我在前 面走,后面是只小癞狗,再后面是一群或真或假的具有爱心、温柔、善良、天真 等品质的少女们追逐着。一次有一个少女在后面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转过 身来说:“杜开”。那丫头却指着小狗说不如叫叶柯林娜。 我这人基本属相貌英俊那种,刚进学院那会儿还是有不少个女孩子被我吸引。 我抱定酒色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与她们混迹在一起。这两天又有个丫头冒天下之 大不韪要送羊入狼圈。我昨儿个露出我的“牙”想向她示警,谁知她却冷静静地 在月光下睁着那双挺好看的大眼睛逼视着我说:“你别老是躲着藏着掩盖着,其 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心里苦着呢。过来,给我讲讲,我想我能帮你”。那一刻, 月亮低低悬在她脑门上方,她背光使她生出一圈银光闪闪的光晕,那双流着水的 大眼睛也仿佛伸出了两只洁白的小手,向我摇摆,告诉我,过来吧,来恋爱!我 刷地流泪,是的,我心里苦着呢!我的心动了!一粒石子落入湖面便漾起一层层 的水纹,我的喉结动了,我看出她的眼神里的呼唤、祈求,那会儿我真想对她说: “做我女朋友吧!”可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每当我要解放自己而坠入爱河时, 水就总是出现在眼前。此刻,眼前的盲点中,忧郁地瞅着我的水面部表情模糊, 漆亮的瞳仁闪烁着,随后我眼中出现鲜红的血;我惧怖地看见水的血肉片片散开, 像桃花雨,像夕阳红,我就立即头疼,胃部抽搐,乃至我感到男性的生命根基动 摇摇摇欲坠。我凄然地走开,留给她,也留给自己一个长长地暗淡的慌恐的阴影。 耳鼓里传来水来自天国又仿佛近在身侧的声音,说什么我听不清,只是那声音飘 渺极了,冰冷极了,它使我恐怖极了。我点起烟,想说句话。可又害怕说出想说 的话。我明白我现在是心理变态,我向往感情又害怕失去后的痛苦,我渴望温暖 又拒绝融化,我怕这又是一个水的悲剧。 那个叫郭琴的丫头隔三差五地写信,口气还是老样子。我有几次都懒得看。 我想她一定是不太清楚我现在在学院的德行,否则谁会愿意找一个烟鬼色鬼赌鬼 的男朋友。 今儿的阳光很好!温暖而又不刺眼,我在学院里坐不住。出去转转吧!外面 的天空较为多云。我挺喜欢跟那些个摆地摊的小贩们讨价还价,左右也是无事。 商品经济下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往往被我的漫天杀价搞得五荤八素。我瞅见有一位 眼镜正生意清淡,捧着本计算机的书看。我走近,抄起一条水洗丝的挺不错的裤 子张口要价施下马威“做工怎么这么粗?什么价?”眼镜憨厚地推推眼镜,“60”, 我立眉“太贵”,他咬牙做可怜相痛下狠心道“50最低价”,我刺他“50?50元 我搞条生产线了”,眼镜正待反驳,后面有人开腔,“60元成交”我回头,是思 玉。 思玉不是玉,是火!我和她相识七八年了,初一起就坐同桌。我那会儿整个 儿还是一孩子,泥猴似的,整天灰头土脸的,走到哪儿都能随意从身上某一部位 摸出柄弹弓。那会子她对我应该是叫好感吧,是“小狗之恋”。我玩闹,她就在 后面低着头把新华字典拆散给我叠纸弹,老师就罚她抄字典。我后来不玩弹弓了, 胎毛褪尽了,她那段对我的小狗之恋也升华成赤裸裸的爱情。我说她就是火,对 我一直烧着把火。我比她成熟的晚,懂事晚。我怕我躲。后来懂事了,没办法, 还是对她产生不了那种感觉。不过,她每年在我大寿时就一准儿会送我支笔什么 的,我都会特别感动。所以现在当我每次用这些笔玩深沉或者画上几笔抽象画时, 就不能不想起她! 思玉看着发呆的我说:“怎么回事?每次见我就总是发愣,七八年了还是老 样子……”我回过神,想着她所说的话。我真地不明白我有什么好的,我也更不 懂感情。我对感情目前有生理上的过敏症。思玉与我不知不觉地走向一个小饭馆, 我这才想起两件事,那位戴眼镜的老兄,按习惯该对他说句再见。其二,我已吃 过了饭了。思玉说:“吃点什么?”我说“不吃了,喝点吧!” 我丝毫不奇怪思玉抬手就灌下半杯酒的样子。这丫头一两年就总是这样子。 我没敢去问她干吗喝这么多?只是每次都像今天这样看着我她翘着小拇指,红红 的嘴唇翕动的样子。我看见她放下杯子眼泪滴下落在桌子上时,外面的阳光忽然 暗淡。透过窗户看见一个山头后太阳只留下个尾巴。她淡黑的眼轮下泪珠竟反射 出微光。我就顺理成章地忽然开始难过。 “为什么不回信?” “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骗人” “骗自个儿” “你不必躲我” “没……没有” 思玉忽然不说话仰头干掉半杯剩酒:“我们认识几年?” “八年” “你应该明白我不仅仅是喜欢你” “我明白姐” 思玉痛痛地看着我,眼泪渐渐地开始如潮水般涌动。我没有去劝她。因为我 知道有些泪水是无法避免的,就好像此刻的我脸上的泪水。思玉脸上的泪水是为 我,而我的泪水是为谁呢? 喝酒吧!勾魂酒! 开始的时候思玉是端着酒杯流泪,后来是趴在桌子上哭,最后是趴在我的肩 上哭,我边难过边闭着呼吸抵挡酒后灵动的鼻子去嗅思玉薄衣下的清香…… 现在回忆时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她乱七八糟地买单,我乱七八糟地唱歌, 我们乱七八糟地走在街道上,天空乱七八糟地下雨,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夜晚,欲 望被酒和情牵动……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做不了柳下慧。思玉轻薄粉衣下黑色的文胸精巧而立 体感极强。最要命的是沉醉的思玉腻腻地搂抱着我,致使我太清楚地嗅到她的香。 勉强将她拖进房间后,就听见她说:“我想有个你的孩子。我中蛊似地任她拥我 吻我,轻抚我……我的手解开她的第一个纽扣…… 然而我听到了在空气中弥散出一个声音,是水的呼唤!这声音似一万枚针刺 至灵魂,我毫无保留地阳痿了!我脸色苍白地睡着了。 从思玉的房子里回来时,思玉平静地告诉我她不再是处女了,并说抱歉本来 是留给我的,又轻笑,说只不过是为我而赌气才两个月的男朋友干的,还说可别 把我当成妓女了。 我说我是混蛋! 三炮为我写的新年贺卡上有一段话:“人的第一性是虚伪性。有一天你战胜 了虚伪,你就再也不是人……”对思玉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我曾给她写过一封认 真的信,我告诉她,我怕做流星,在你心中只是一闪而过然后就是重重地跌落。 在这个层面上我就是个混蛋,我明白在以往的很多次,在三年前或在五年前,我 应该再早些给她一个痛楚地分手,她就不必这样糟践自己,可是我怕有一天看见 她挽着别的青年走过我的眼前,把我抛在身后……我因为虚荣而毁了她! 所以我是混蛋! 我说我是混蛋,就能还一个处女之身给思玉吗?我说我是混蛋就能脱掉我与 整个事件的干系吗? 在这个层面上,我岂不是个虚伪的混蛋! 混蛋归混蛋,喝酒归喝酒。 谁说人生之中的事情是联在一起的?只是有一种东西本身超然物外,也使人 超然物外。那就是酒。 强这两天不太对劲儿。强是我另外的一个性地。我们这群人对于哥们儿和兄 弟的称谓是有区别的。哥们儿可以有一大堆,兄弟也就是几个而已!强和明、三 炮就是我的兄弟!在一定程度上,说的浪漫一点儿像小说一点儿,我自个儿是为 他们活着的。强这两天的不大对劲,用他的话就是想女人。今晚他又红了眼睛。 晚自修才上了一半,就跳上来,拉着我要去喝酒,并说自己没钱,摆明是硬蹭儿 我。我说那就走吧!门口有个小酒馆,有几个脸红的汉子已经差不多在桌子底下 了。我们捡了张靠门口的脏桌子坐下后,强就死抱着瓶子一口口地灌黄汤。先是 不说话后来开口就说他23了还是没有拉过一个女人的手,还说想揍我,说我是饱 汉子,他是饿汉子。又说想他地底下的娘。说没家真窝囊。说看他的表姑长得像 个泼妇,说她是个荡妇。又问我能不能给他找个活儿干。我说怎么又失业了。他 说火车站上的妓女见他一次能扛二百斤的包就老缠他,还特恶心的嗤嗤地指着他 下面笑,他恶心,就丢了活。又说小开再去拿一瓶来! 我不想当哲学家但实在是慨叹命运的不公。三岁死娘,八岁爹就仍下他一走 了之。寄于表姑门下,一个月50元钱的生活费。一年百分之四十的时间要去打工, 赤裸裸的商品社会啊!命运捉弄玩弄的总是不幸的人。那年去省城火车站打工, 我去看他,三伏天里,穿着脏工作服,脸上晒褪了皮,还是见我傻呵呵地笑。请 他吃饭,扑到桌上,一口气吃三笼包子,对我说一个月尽吃了面啦。我看着他笑 不出来,眼泪又不争气地掉在包子上。 今晚夜风有些冷,出来喝酒的人不多。这种天气许多人用作看电视了。我注 视眼前的强,突然想,是谁把命运各自安排?是谁让我们这样地活着?我知道, 现在的学院里,热爱学习的同学们正在宽敞明亮的自修室里为以后每个月多来点 薪水而苦战;要不就是那些个诗人模样的男女们在做着自己喜欢干的文艺上的鸟 事。他们怎么就活的那么阳春洁白?我看见强用他的粗硬显得低贱的手又往有几 个豁口的碗里到白色的液体。这种液体是土特产,就是这个城市的特产,不是轩 尼诗,不是人头马,不是流行的那种醇香低度鸡尾什么的,是呛的烈的令人迷幻 的。酒的下面是粗糙油迹斑斑的木桌子,这颜色黑不黑紫不紫的却闪着亮光,我 想起这与教室的那种桌子不同,那是用来为四化,或者为自个儿奋斗的。这是用 来和自个儿作对的。 强是怎样的呢?长的粗粗大大的,一脸的胡子看上去像三十好几的人。说话 必定有脏字,爱动手,平日里像《高山下的花环》中的靳开来。但却整个脑子里 装着一个童话世界。说最想有片西藏喜马拉雅山上的天湖;说希望有天能与白雪 公主般的少女在湖畔偎依;说希望那时一定要有轻烟来挽盖着白天鹅飞翔的侧影。 他血质里充满着激情的幻想。喜欢一个人看史泰龙的拳击片,说只有他才能懂Rogey 的眼神,有时写顾城般的诗,说这诗只有顾城懂,就像只有他懂顾城,懂顾城的 死。他心里的真纯在这个世界时光内被看作童话,被看作臆想。我与他是喝酒时 相识的,那天他不高兴就喝多了,喝多了就吐了我一肩膀,我没有怪他。我想独 自喝酒的人最需要的东西我应该给他。我自己不也是经常独自喝成这样吗?他以 后就与我在一起,用他的方式照顾我,说为了谢谢我,说只有我在学院还能瞧的 上他。我说只要你自己瞧得上自己就行了,干嘛要别人瞧得上你。他问我:你自 己瞧得上你自己吗?我没有说瞧不上,反问他干嘛这样问。他却说他总觉得我不 喜欢喝酒,却硬要喝,接着,说喝酒有三种:头种是应酬;二种是爱这一口;三 是浇愁。说我是第三种,我就赶紧学明摸鼻子说我有那么深沉?随即想起日本鬼 子说人说谎时往往摸鼻子。我就问他属于哪一种。他说是喜欢,又说人是没的选 择的,没有理由的,等我到了他这地步就不问为什么,而真心喜欢喝酒了。我知 道他的脾气他的爱打架、发牢骚的毛病让他在学校里很难过,但我还是说糙!说 他玩深沉。我还能说什么呢?劝他是没有用的,朋友不过是根拐杖,自个儿只是 自个儿,再说“人是没的选择的。” 强此刻举碗喝掉碗底的酒,红着眼睛说:“杜开看过史泰龙的《落基》第三 吗?史泰龙的眼神太漂亮了!对手比他壮十倍,你猜他怎么说?他说' 我知道我 准赢' ,他娘的!只有他只有这个落基可以这样说……喂,你听着没有?算了, 我就知道你不懂……” 他又喝下去一碗,啪地摔碎了碗,眼睛红得可怕,喷着酒气说:“红红,红 红今晚上说跟我没劲……”红红是强情有独钟的女孩,我们都知道那是个水性杨 花的丫头。“哎,兄弟,你说我怎么让她觉得没劲啊?我对她是掏心窝子啊我觉 得不应该啊,她一直都对我不错啊,她说我有男人味啊……” 我也喝下一碗:“什么男人味?穷味吧!别骗我了,别自个给自个儿上套了! 什么昨晚上,那丫头有一个礼拜没找过你了吧!兄弟,算了吧!”强转过头,我 知道他不想我见他熊,然后转过来说:“是,我是骗自个儿!红红上礼拜就跟着 个拿大哥大的豆芽儿走了。走吧。”他起身撞翻了凳子,扶凳子又碰翻了酒瓶字, 抬起头时,眼泪在眼眶里泡着,忽然嘶哑着嗓子对我说:“我真的不能不想她。” 幽暗的灯光从黑亮亮的桌面上反射在强胡子巴碴的脸上。他的脸上肌肉跳动 着,努力地挣大眼睛不让泪水下来,我看见他的手攥得很紧,我想攥得很紧就会 疼,他的心疼。我的心就疼。我看着月亮,对他说:“兄弟!我知道!” 酒店里的录音机里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 善变的 眼神/ 紧闭的双唇/ 何必再去苦苦强求/ 苦苦追问/ …… 人是没的选择的。 我们背离校门,走在郊区的路上。我头很疼,脚很软,强有几次说他又想吐 了。月亮不高不低地挂在树上,路上宁静。强和我都沉默着。这条路我们常走的, 他说他也常带红红来这里,我觉得这有点儿滑稽,这条路真像人生。 (下)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着,路也从我们的脚底滑向后。 我突然听见了一种声音,隐约是一个女子高分贝夹着低低的啜泣在喊:“流 氓!”又喊,“救命!”我挣大眼睛,月亮底下一个红裙子在一群黑背心里挣扎。 我聚焦看见红红在几个人间忽地露出一头散发,一个胸脯。 我承认这一刻我的脑子里闪着各种念头,我犹豫着救还是不救?我知道如果 不救心里会有良心的谴责,我这种人遇上这种事还是挺义愤填膺的,当然最好是 别遇上这种事。要救,第一这位遇害的主儿是那个让强难受,耍着强玩儿的小婊 子,救她是用善良原谅罪恶,总觉有点儿姑息养奸的味道。其二,我不揉眼睛也 能看到黑背心下面的被欲望激起的凶心罪恶以及腱子肉,还有每位贴身插在后背 上的一支弹簧刀,我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街面上五元钱一把专门卖给出远门身似 飘萍的爷们儿的,刀身细长,锐利地像漂亮女人。这伙敢在街面上作奸犯科的家 伙一准是亡命之徒。 就这样,我的正义感被恐惧包围了。我觉得特尴尬,我觉得我活着像是总这 么尴尬。红裙子的小妞裙子就快遮不住羞耻了。 我听见一声怒吼我操你奶奶!我看见强像一头狮子脚步异常坚定!像陈然写 自白书那样,像江姐奔赴刑场那样。我看见他脖子上扭动的青筋遒劲地蜿蜒,我 看见硬胡碴儿上闪着水珠,我看见他的眼睛像刀子像车轮子,我看见月光照在地 上反射在他的脸上。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对,他踩着自己的影子! 我操你奶奶的! 我的耳朵里又窜进强撼的声波,它刺激了我的耳膜,传至我的听神经,反射 在大脑的听觉区,又回环到我的胸腔,引起了我的通感。我被刺激、泻染、带动 了!这声音像针扎在我的穴位上,掺和着酒精,极有力度地撞着我的胸口,我要 爆炸了!我彻头彻尾地震撼了。 我感觉有一股子热血刷地窜上脑门,血压一定升高了,心跳已经加速了!我 不用想聚义厅一百单八个爷们儿干嘛非要用血祭大旗;我不用想黄土坡上安塞腰 鼓干嘛要不要命地打……我只觉得那股子血整个儿把我给充起来了。那速度超了 第三宇宙速度,超了火山嘴里喷岩浆,超过了酒水从收缩的胃里经过食道到达嘴, 到达地面的速度。“挑战者”号上天了,云南七。O 级地震了……爆炸?怎么了? 破坏性强怎么了?这才是爷们儿! 我打着晃儿十个箭步冲上去! 大强不知怎么地就把一个黑背心给扔到天上去了。那小子杀猪似爬在地上嚎 叫“我操,杀了他!”我的一记左直拳把对面的黑背心乙搞得晕头转向,我赶紧 用右直拳趁热打铁。背心丁又似从地狱出来般地把我的鼻梁骨他娘地快打断了, 然后我就看见背心乙变魔术似地把一柄刀子送进了我的肚子…… 地震他娘地平息了,“挑战者”号真爆炸了。勇气,刚才那点胆儿不见了。 我低头看我踩着我的恐惧的影子,影子的腹部有一个突出物。那刀子有美丽的柄, 镶着闪烁的假钻石。这小子肯定没事就用它杀西瓜什么的。如今在我的肚子上一 把刀子在我的肚子上。 这刀子带给我的不是一种疼痛,而是一种灼烧感,从小腹扩散,它逐渐遍及 全身,呈放射状,速度缓慢而有力! 我看见了许多血像红色蛇蜿蜒在我和地面之间。我觉得我软了。 嘀嘀哒哒的,血水敲击地面的声音把周围的声音都盖过了。那血的颜色太可 怕了! 背心丙余恨未消,从他的腰背上摸出另一把刀子也是同样的假钻石在月光下 闪着同样的光。我傻站在当地,看见刀子带着一只手,一支刀子带着一手向我的 胸口奔来…… 我扭过头看见强身上冒着血,看见小婊子忘记了掩盖胸脯看着我张大嘴,另 一支手正在向上运动,去掩口惊呼。我看见她也有影子。影子是月亮给我们的… … 刀子与手向我奔来。 我看见月亮挂在树上,像支路灯,又有黑鸟掠过惊慌失措但没有声音,我看 见远处的街市很喧闹,是看见的,不是听见的。我听见风吹过杨树叶子的白手, 是听见的,不是看见的。刀子与手向我奔来。 强扑了过来,他用他的身体为我作了墙。那柄刀子正好刺在他的左胸上,他 脖子上的动脉忽然静止,然后又跳动起来,强拔出刀子从背心丙的头上刺了进去。 强于是倒下了,他背对着我,向着红红倒下了…… 我的兄弟倒下了!我的兄弟倒下了!为我!我发现在那一刻,我没有任何哲 学、没有任何思维。我从骨子里到心里充满仇恨。我喊、我咆哮!“我操你妈!” 我不想说话,我什么也不想。我从小腹上取下刀子,血喷射。我不管它,我 走过去把它刺进了背心乙张大的嘴里。他倒下时的眼睛充满恐怖!你最犀利的武 器是爱,也是仇恨。 然后我也倒下了。 我倒在地上,看见我和强的血溶在一起。 我的强亲爱的强!我爱你强! 我说强我们还没有喝痛快呢。强我知道你难受。我在血泊里爬到他的身边, 我看见他的脸在血里浸着,眼睛向上看着红红。 我又哭了。让我哭吧,强,我的兄弟,我不想你这样,我一点也不想你死! 以后再也听不到你骂娘,以后再也不会一起喝酒了吗?强你说话,你说话,你他 妈的说话呀!强!我一点儿也不想忍住眼泪,我一点儿也不想!去他妈的,我就 要哭,强我给你说:我也难受!强!你坐起来!强!别装熊,起来!我使劲地摇 着他的脑袋,强在我腿上摇着头仿佛在说不!我泪如雨下,我嚎啕大哭!我对着 天空找到一颗流星滑过天际。我对着那流星喊、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喊难道人真的 没有选择吗?! 我爱你强! 我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病床上躺着苍白的我。床头上是鲜花,是大一的小弟 弟妹妹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献给我的。父母坐在床头,妈抹着眼泪,父亲无声 地看着我。桌上靠着一块匾,上面写着“铁胆勇士”。妈走过来说是学校送来的。 我说强死了?妈说强的确死了。我知道是最后一刀,那最后的本应属于我的一刀 正好扎在他胸口的一刀结束了他。我还想到很滑稽,我居然成了“铁胆英雄”。 强才是,强才应该是,她说学校说强在学校里牢骚多,不适于被树立成大家学习 的楷模。我说:的确不适于,如果每个人都要适于作英雄的话。人是没的选择的。 然后,我晕了过去。 水轻轻地走来。 穿着藕荷色衣服。我含着泪看着水,我的眼前是一片藕荷色。水含着眼泪笑 着看着我。脸上眉旁有一道伤痕。我记起是那一次从城市的北边去看城市南边的 我而骑车摔伤的。我问他,还疼吗?她不说话。我说对不起。她仍无言。我的眼 前是一片藕荷色。 后来我听见她对我说:今晚八点钟大桥上等我。我说不行,我很累。水便娇 嗔道:你见到我总是说累。我说不是,好久没见,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水,你亲 我好吗? 水俯下身体,我又看见她那双眼睛,大大的,长长睫毛的,快乐的,犹豫的, 狡黠的眼睛……水用柔软的唇吻我的脸颊。 我睁开眼,一个女孩抬起身,看我说:“你终于醒啦?还记得我吗?我是郭 琴。” 半年后,我出院了。郭琴一直陪着我。我没有问她是否有工作。四个恶人两 死两伤,死的同强一样被火化成灰,伤的现在也在入狱了。有几位记者经常来采 访我,说要写一篇长的关于我的人物传记,说打算从我出生时接生我的大夫的诉 说开始写起。我告诉他们的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强的事。 我后来记起我坐在病床上那段日子是一场迷幻的梦,我清晰地看见水一次次 在我床前经过,变换着姿势,不变的是那样一种哀伤的笑容。 我还看见的是一条很古的街道,小镇里的样子,窄窄的,四周是低矮交错的 房屋,脚下是青石铺就的路面。空气是阴凉湿冷的,阳光是昏暗清冷的,分不清 是黎明,还是黄昏。我和水牵着手,又似乎是我推着我那匹“老马”,水在一旁 欢笑雀跃,只是在所存的记忆中,我始终看不清的是她的脸庞,那是模糊的,分 不清一点轮廓,没有丝毫的表情,像是一帧道具。我还总是觉得在下雨,道路很 泥泞。我不断地站在街那端张望。看见的却永远只是一支大伞,上面印着整幅的 美人脸,长发飘动,依稀是水。雨水恰好留在伞面上,像挂着满脸的泪。我在此 时,便听见水的声音响彻在整个胸腹,她老是说:“我不走”。很奇怪的是所有 这些景物都渗着一种层层散开的水纹儿,我后来想这可能是我那会儿流着泪想着 这一切,像是一个泪光中弥留的诗人。 我想起的往事却往往缺乏一根链子将它们串在一起,而且总太过于形象缺乏 理性的分析与总结。比如说我想起高中时在校园里,我曾悲伤得无以自拔。水问 我怎么了,我却笑着说我很好,特高兴,不信我跳高给你看。我记得我看见我蹦 得很高,像一头健壮的小鹿。脑袋碰到了树梢……可我想不起原因我悲伤的原因。 再比如我又想起水的眼睛在阳光下星星点点,我独自去山中,躺在大石头上睡觉 ……这一切都联系地太紧太密,我分不清先后,我理不清头绪。 我记忆的最清晰的是一则故事里的故事。现在想起来它应该这样准确地加以 表述:梦里的故事的故事。那故事又像是水给我讲的。说是北方吧!北方是很冷 的,有朔风,有飞雪。如果你是勇敢的人,你一直向北,向北……愈向北就愈冷, 愈向北就愈向南了。说在这向北向北的地方有一座冰城,冰城有一座冰宫,如果 你的确勇敢,能抵住刺骨寒风,你会见到一座冰台在冰宫也就是冰城的中央。冰 台的中央有一个冰的心脏。心脏的主人是一位公主。公主是这心的主人。 有一天吧,飞来了或是误入了一只小鸟,栗色的羽毛,白色的颈项。他停在 冰城上,叫了三声,又停在冰宫里,对着小公主梳理羽毛,又唱道:对愁不成眠, 凄清卷风帘。 问卿可知否?孤独又一年。 凄然两行泪,寂寞一双眼。 飘然夜梦里,相思各一片。 这小鸟唱完了便飞到小公主的肩头,用温暖的羽毛轻偎小公主的脸庞和她的 睫毛,时而又飞到她的掌心,用他的小爪子搔小公主的掌心。小公主就笑了,说 你很淘气,像个孩子。小鸟忽闪着羽毛,在小公主的身边旋舞,唱很好听的歌: 生命的旋舞/ 生命的快乐是唱歌/ 你若是天边的鸽哨/ 就让你感染天空的晴朗… …小公主被这歌声迷住了,她喜欢上了这只小鸟。故事里就是这样说的:她喜欢 上了他这只小鸟。 因为小公主喜欢上了这只小鸟,所以她说:快些离开,我可爱的鸟儿,这里 的寒风刺骨会冻伤你的眼睛,鸟儿摇头唱道:在一片幽远春色里,我遇见了盛开 的她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的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 以后我夜夜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 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寒冷的冰宫里一声声空灵的鸟啼,美丽的就是温暖的。这温暖惊醒了这冰宫 的寒冷。滴嗒!一粒水珠落在地上,冰宫开始融化了,水珠的晶莹里拆射出许多 个太阳。小公主哭了。她的宫殿要化成水了,化成水就要变成气了,变成气就没 有了…… 她捧起这只小鸟,她实在太爱这只小鸟了,她不能失去宫殿,更不能失去小 鸟。小公主望着这只小鸟,她抚摸这只小鸟,她轻吻这只小鸟,她哭了,她无助, 她无奈,也给小鸟讲了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梦里的故事的故事的故事。 说是在时间的前面,小公主不是这个样子。她住在春天里,她住在绿草原上, 蓝天空下,五彩花旁,她的世界是充满春天的。她有许多的美丽梦,梦里有许多 美丽的故事。她还有一只鹰,一只她最心爱的鹰,她爱这只鹰。可是当她把最美 丽的花编成了一只花环要送给这只鹰时,鹰却用尖利的爪子抓伤另外她的心。花 环散了,撒下了一地的花瓣……小公主流着泪淌着血向北方走去。她伤透了心。 她建立一座冰宫,她发誓再也不出来了。可是有只小鸟儿融化了她的宫殿于是她 哭着讲出一个故事:说是北方吧。北方是很冷的,有朔风,有飞雪,如果你是勇 敢的人你一直向北向北…… 我记得那时刻我被沉迷在这故事的层层圈套里,一切有如连锁的反应,梦是 预想的故事而故事又是实实在在的梦。我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在我所有的 梦境中,我最不明白的就是原因,一切事物都是有原因的,而我缺少了它。我求 不出这个方程,找不到它的解,我因此而特痛苦。 我开始努力地去分析这个故事的圈套。我记起我做哪个梦时浑身冷的像冰。 这种感觉现在我觉得很熟悉,我并且记得我在梦里也有这一种感觉这种对于寒冷 的熟悉感。 如果说我还算理智。 如果这梦是一种象征性的总结。 如果一切梦都是我过往生活的概括。 如果这梦的主题是我与水的故事。 那么,这种感觉就是我和水在一起时的感觉,也就是说我和水在一起我感到 了冰冷。 那么那只鸟儿带来的温暖又代表什么呢? 我想起了一句话,这是我杀水的原因: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我记得我追水时的狂热,这个我在前面已经叙述过了。可是我的冷却是缓慢 的。事实证明我的确用了很多的眼泪用了很多的尼古丁才渐渐地开始能够抬眼看 大家。海水和火焰的熬炼使我有如置身炼狱中,上面是天国是伊甸园,下面是地 狱,我不知道我和水是往哪个方向比翼双飞?事实是那会儿压根就没有精力去思 索。所以我想我和水的悲剧一开始就在于我不是从一个可以使她能够心醉的角度 走入她的世界,也就是说在开始那会儿她并非对我有过一丝爱恋的感觉。我是用 跋涉的艰难感动了一个旁观者,水是因为感动才走近了我。感动是什么呢?是一 种近似同情的东西。其次我们对于爱的实践也是盲目的。那会儿的年龄谁又能懂 得爱呢?水有一次对我说,显得特诗意:“我是一片云,注定没有方向…… 我又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我又偏离了主题:我为什么杀水呢?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也被我演绎得干枯乏味。这本来是一出动人心感天动地的题材。即使 到了此刻,我仍然理不清头绪,我只知道我很想水,可这是不是爱呢?我觉得脑 子里特乱,我觉得我像是在编一则故事,我把自个儿给弄糊涂了!我头特晕! 郭琴捧着鲜花进来了。她被我看清了。优美的线条,真诚的笑容,这种笑是 淡的浅近的有时深远的。她走过来为我梳头,我很早就习惯这个动作了。她用梳 子使我看起来不那么憔悴了。她身上也有一种香味,我把鼻子凑在她腰腹间,她 就让我靠着。替我把衣领翻好,接着又说我衣服上汗味很重了,要我脱下来她帮 我洗一下。我把手环在她腰上,她抖了一下。我说洗什么呀,我一贯就这么脏, 又不是穿老衣要那么干净干嘛?…… 然后,我觉得是脖子上一片清凉。 我抬头看见郭琴的脸颊上挂着两行眼泪。 “小开,你什么时候才能从过去中走出来呢?看你这样我很难过。以前的你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都记得你在球场上的样子:生龙活虎的。最喜欢看你用大白 纸就那样往脸上一铺擦掉脸上汗水的样子。你那会儿笑得特有感染力!小开你知 道吗?你那会儿给我给大伙的是春天!你不喜欢春天吗?干嘛自个儿和自个儿过 不去呢?上帝让你活着不是让你作践自己的生命的! “我都知道了,我从你昏迷中的呼喊里听见了,你爱水对吗?可她已经不在 了,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了,你还怎么爱?况且,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什么资格爱 别人?自个儿都快乐不起来,怎么给她?爱人必先爱' 我' ,你首先是个男人, 才能作一个爱人。 “你知道多少人为你难过?伯父伯母每天侍候你,不就是要你好好活着!你 才二十岁,难道一生就要这么过? “你知道,伯母现在就在隔壁哭,你不懂我为何这样守着你,我要你精精神 神地活着,我想你一定也特想!我不会去爱一个懦弱的男人。” 郭琴眼泪扑扑掉在我的脸上。我说各位,这一幕我记一辈子啊!我知道她说 的那些个话不是新颖独特的那种,不是诗情画意的那种,女人的眼泪我是见的多 了,可是我就是特感动,我的脑海里全是些蓝天白云什么的,我觉得有种东西在 我胸腔里乱动,我又觉得视线开始模糊,我发现泪光中郭琴特美,像株水仙花似 的,清清秀秀的。我顿悟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过去的怎么也拣不回来了!人 活着不就是让自个儿乐,要大伙儿乐才对吗?什么生命的意义、人生的永恒不都 在这里吗!脑袋里的蓝天白云这会儿显得特美,怎么平常就没注意到呢?哎,你 说这天怎么就这么蓝呢?蓝的这么干净呢?大兴安岭的雪山森林里肯定有只大熊 该对着太阳伸个懒腰,树枝上肯定有只鸟欢蹦乱跳的唱上了歌了。我都听见了! 再说那鄂尔多斯草原上的马准是正向太阳南边跑呢,你瞧那草原,绿透了。洛杉 矶的硅谷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年轻人这会儿又发明了什么的,对我正说“Good”呢。 黑人们又聚在广场上跳桑巴伦巴波拿巴了吧?明正摸着小鼻子算题吧!三炮又发 表了首诗吧!强在天国对着我微笑呢!哪个教堂里一个小家伙正眨着大眼睛接受 洗礼呢!我都嗅到他身上的乳臭了!他的小手在阳光下是透明的,血是红的,跟 太阳一个色儿!嘿!我看见我了!挺英俊的。正和外商谈判呢。我那英语跟英国 人似的……我告诉你们大伙,我醒了!谁也别拦着我! 我抱住了郭琴,我也不装什么病了,我早就没什么病了,就是经常发晕,那 肯定是流血过多了。我把她就那么一拧就压在身子底下了,我紧贴着她,我看见 她脸上泪痕还没干呢,可脸上却飞上红云。白白的脸庞现在粉扑扑的,长长的睫 毛忽闪忽闪特像星星……我被她的美丽征服了。我感到了身子底下的她的胸脯上 下跳动着,像是有生命似的,她的腰软得像春天的柳条……人原来这么美!生命 这东西可真叫人着迷。它蕴藏着宇宙、万物生机,它是上帝的艺术品!这些以前 我怎么就压根没觉得过呢?我听见我自个儿说:郭琴,我爱你……这声音充满了 磁性,我知道它是从我生命里出来的,从我胸口是那个活泼泼的心脏里跳出来的, 带着我的血的热忱说的,带着我的脉搏说的,这声深邃有力,浑厚深沉…… 我们相吻! 四片火热的唇印在一起,那一刻地球与火星相撞了,纽约地铁出轨了,火山 爆发了,祖先啪嗒从树上跳下来了,小草蹦儿地从地面冒出来了。我被这感觉迷 住了,震撼了!我死死吻住那两片唇,它太甜了,它太热了,它把我融化了!让 我融化吧。那嘴里发出的热气带着股潮乎乎的香气,特迷人,它让我五魂出壳了, 我不在乎我没了,我觉得我的灵魂飘进去了,飘到她的嘴里,顺着她的咽喉,到 她的肺里,我们是两团气,相溶了。我们是两滴水,化一块儿了。我闭起眼睛, 我看见有红色,蓝色,那色彩朦胧又绚丽,毛茸茸的,暖暖的。我醒了,我知道 了。这是爱情,真诚的纯洁的爱情。 我们结合了,圣母玛利亚与上帝结合了。阴与阳结合了,精神与精神结合了, 爱与爱结合了,肉体与灵魂结合了! 爱可以让一个人死,也可以让一个人生。 结果是这样的。 这个故事的结果是这样的。 我本来不想写出这样一个结果,可是我必须有一个交代。 水不是我杀的,水是自杀的。 我在水死后的第三个月得到了水的一本日记,上面记载了我们的细节。水每 天用书信体与我交谈,她的父母交给我这本日记,是作为水的遗言的。 所以说,水是自杀的。 读者朋友们,我编造这个谎言,是因为我知道水是为我而死的。是因为我的 冷却而绝望才自杀的。处于一种臆想,一种文人的狂想,也同样是因噩梦的笼罩, 我想如果这样把自己当作凶手,得到一些唾骂,我才能得以开脱,得以安慰灵魂。 原谅我,我把你们带入了我的梦中。 事实上,你们也许早已看到了我的理屈词穷,我对杀水的原因的自相矛盾, 我的闪烁。 正像我所说的,郭琴的爱使我梦醒。我已经穿上了久违的西服,打起领带, 准备好好活一次了。可我说的是准备,我在昨天偷看了我的病历,我得的是一种 绝症,这使我想去了那次三炮送我进医院,鼻血何以不止,以及三炮为什么回避 了我的问题,而只开玩笑说我是大出血。我的血液有问题,它将致我于死地,可 能是半年或者十个月吧! 而郭琴是在早知道我的不久的死亡后与我结合的。 如果我会进入天国,我将把她告诉上帝,让上帝保佑她一生平安。 故事该结束了。原谅我骗了你们。这是一个传奇,故事到这里才是真的,只 有真的才能流传下去。 我写完这最后的文字时再一次感到头晕眼花,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看见窗口有 一盆鲜花。鲜花是美丽的,城市也是美丽,因为我此刻的心灵也是美的。生命中 的那根刺被拔出的时候,阳光收起了光华,就像一只秋末的蜜蜂,最初的芬芳竟 成了永恒,伴随着痛与欣慰,伴随着过去时态与现在时态,死在路旁的草丛里。 蜜蜂的全部哲学是城市里应该有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