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隔壁宿舍的女同学冲进屋来,说走廊上莫名出现了一只名贵的俄罗斯蓝猫,她 想去戏弄一番,需要我去厨房替她照顾甜汤。俄罗斯人喜欢猫,主楼里到处是猫的 身影,不过这群猫咪的先祖多半是被学生收养的野猫,莫大学生用好鱼好肉制成糖 衣炮弹攻击野猫,灭其斗志,将其驯化成百依百顺的宠物,在碉堡般的主楼里安身 立命,繁衍生息,它们的后代再被更多的爱猫人士领养,分居在主楼的各个房间。 主楼猫多,但皆草根出身,一只高贵血统的俄罗斯蓝猫确实罕见。 我叉腰站在厨房中间,哈欠连连,实在看不出甜汤有被照顾的需要。黄豆大小 的火苗,脸盆口径的汤锅,怕是加热快不过散热,再熬一两小时也沸腾不了。这时 有人捧着一小盒木炭进了厨房,冤家路窄,是去年游行时的“中指姑娘”。虽然我 每天对着电脑屏幕与她眉目传情,但这一年,她变了很多,以至于我几乎无法辨认 出她就是我的桌面女孩。我的桌面上是一个焦灼、狂躁、金属质感的少女,而眼前 这位一袭白色纱裙,麻花辫从脑后绕到胸前,不施粉黛,淡泊恬静如一汪清水。烈 酒变清水,这是多激烈的质变啊,正常情况下,此时照面,我顶多多看她两眼,依 稀觉得似曾相识,却始终雾里看花,拍扁了头也判断不出识还是不识。可现在,我 一眼就认出她来,因为今天早上,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硬生生地往我脑子里烫了个 无法修复的疤。 早上,第一堂课尚未开始,这个清水气质的姑娘冲进教室找我,我见她好生面 熟,遂作宝玉状暗地感叹:“这个妹妹我见过”正要检索大脑里存储姑娘的数据库, 回忆这是何时何地哪一段艳遇,冷不防她已跳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一阵痛骂, 俨然一失控的女纳粹。猝然、震撼、杀气腾腾,堪比德军“闪击战”突袭苏联。我 惊诧:人竟可以表里不一到如此地步!过滤掉连篇脏话,提取了主要内容,我终于 明白这场闪击战的导火索是我未经许可拿她的照片参加了新闻图片展。照片挂在新 闻系大半年,老师同学秘书工人都熟视无睹了,突然一天有人跳出来捍卫肖像权, 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导火索燃得太久了,等你已经忘记这枚炸弹,它突然爆炸,炸开花的不是战场, 而是生活 现在,在宿舍厨房里,我竟然又碰到她。难道我们住在同一层楼?房管也太会 开玩笑了吧,虽然我深爱她的照片,但不代表我喜欢活生生的她,我不希望生活中 和任何易燃易爆的物体近距离接触。我佯装记忆受损,不动声色,全身心的关爱那 锅甜汤。她更是悠闲自在,哼着小曲,点燃炉子顺手把打火机放在厨案上。是一只 银色树皮纹路的纪梵希,有钱人的玩意儿,我不由得快速打量她,衣着饰品都十分 考究,贵族气派,难怪如此飞扬跋扈。她用小镊子把盒里的木炭整齐排列到天然气 炉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木炭一点点由漆黑变得灰白再变得通红赤亮。突然,她扭 头看看我,说:“你很会照相,对吧?” 对于这个话题我心有余悸,琢磨着是否要理睬她。 她接着说:“我叫季阿娜。你呢?” 我尚未决定是否理睬她。 “喂!你是不是很会照相?”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又开始不好好说话了。 “我叫吴奕。不要称呼别人喂。俄罗斯不搞素质教育啊?” “呜咿”她拖着长音念我的名字,像是找到什么乐子,高兴得眉开眼笑。我突 然觉得“喂”是个多么有素质多么体面的称呼啊。她寻味着我的名字,诧异地问: “你不是日本人?” 我根红苗正,哪里像日本人了?难怪她冲进教室骂我时一口一个小猴子,敢情 把我当日本猴了。“小猴子”是她称呼日本人的专有名词,好比我们叫日本人“鬼 子”,韩国人“棒子”,俄罗斯人“毛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