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从来不是合格的新闻系学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但这一刻,我 大脑里沉睡的记者细胞被激活了,产生了窥人隐私的强烈欲望。 我推开阳台的门,夜风钻进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万紫就呆呆地坐在那里, 迎着风,只剩下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我把涌到嘴边的问 题又咽了回去。我进屋倒了杯热水给她送去,却见她哭得很凄惨,形容姑娘哭泣, 我通常使用“梨花带雨”,但是眼前的一幕,我无法用诗意的眼光去品读,词穷到 仅剩一个“惨”字。泪水带着黑色金属光泽的眼影流得满脸,很快被风吹干了,在 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片污浊,像极了阴天月亮上的月海暗斑。我有点惆怅,怜惜 她,又不禁觉得她这副花猫的模样倒挺可爱。我赶紧回屋拿了相机来,蹲在她身旁, 向她示以友好的微笑:“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 万紫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哀伤中,轻轻动了动嘴唇说:“很丑。” 我说:“摄影师从来不拍丑的东西,即便是丑,也因为她丑得可爱。” “你这个变态。”她咬着牙说,表情又生动起来,就像我们第一次在游行中相 遇,配上这张斑驳的花脸,简直是非主流中的一朵奇葩。我想:回去后一定为她建 立特别档案。最近家乡的出版社要为我出版摄影画册,责编说为了提高销量,想随 书附赠一件纪念品,比如摄影台历或者纪念扑克。我盘算着,如果印制一副肖像扑 克,一定选万紫做大鬼。 我绕到她正前方,蹲定,把镜头推到她脸上。她一掌拍在镜头上,留下几个可 恶的指头印,然后小脸皱得跟块脏抹布似的,抱怨道:“讨厌死了,没看见我在这 儿伤感吗?捣什么乱啊?” 我托着下巴与她对望:“那怎么办?让我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 万紫瞪着我,气得发抖,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噌地站起来要走。 我问她:“哪去?” “睡觉。”她一摔门,进屋了。 我跟进屋,问:“不伤感了?” 万紫气鼓鼓地说:“伤感个头啊?酝酿半天,被你一搅和,什么情绪都没有。” 酝酿?大半夜的在露台上酿眼泪,真拿自己当绛珠仙草转世啊。 这一趟怪诞的旅行把我体内的记者细胞激活过度,一猛子达到了娱乐记者的活 跃程度。一回到莫斯科,我迅速上MSN 找到韦铭,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这两日的奇 遇。我的叙述方式就像一个街头小报的碎嘴编辑。 韦铭听完我绘声绘色的描述,说:“太像了,她可能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我 有七成把握。我看事情应该是这样,他的父亲原本是公务员,或许犯了事,全家逃 到俄罗斯,为了逃避追捕,他父亲独自过起了隐形生活,这样他的妻女就能在阳光 下正常生活。一家之主在隐居,她家靠谁挣钱?她出手还那么阔绰,一定有经济问 题。对了,她是什么国籍?” 我说:“俄罗斯籍,火车上检票时我见过她的护照。” 韦铭兴奋起来:“连国籍都换了,更能说明问题了。” 我说:“我不能认定她父亲是外逃贪官,但我看她家的故事也够热闹的,写不 成新闻,写个小说倒不错。” 韦铭:“作为市长家的公子,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政治,满脑子风花雪月。” 事实上,作为市长家的儿子,我爸从来不希望我关心政治。他说年轻人不关心 政治挺好,搞好自己的事业、生活和爱情就够了,政治是政客们的事情。如果老百 姓都能安居乐业,个人利益不受威胁,谁愿意操心政府的房价政策、医改政策、打 黑行动呢?“老百姓不关心政治”才是最好的“政治”。 韦铭听完,对我父亲肃然起敬,却又叹息道:“什么时候才能感觉不到政治呢? 现阶段,每个人都不得不关心政治。” 我说:“等它足够纯净透明,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了。” 韦铭说:“我越发觉得调查外逃贪官的意义重大,把渣子过滤出来,有益于净 化政治家队伍。” 我说:“谈严肃话题时,你能不插播广告吗?” 正聊着,电话响了,我接起来,顿时被一个失控的女高音震伤鼓膜,我妈厉声 道:“倒霉孩子,跑哪儿野去了?打宿舍电话两天没人接,手机也不通。”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