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克拉拉,我的老同学,我唯一的俄罗斯朋友。她不再升学了,接受了发牌员的 培训,要去赌场工作。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赌博合法化,催生了大批赌场,老虎机 更是成几何级剧增,在莫斯科的街头巷尾盘踞了十万台老虎,这些老虎甚至把守在 学校、医院、教堂的大门口。赌场发牌员是个香饽饽,但对于克拉拉来说,更重要 的是可以在上班时间接触形形色色的有钱人。大周对此很不赞同,认为赌场会侵蚀 掉她的灵魂,可是克拉拉对大周的劝告置之不理,大周连续一周没和克拉拉说话。 冷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大周是克拉拉家的房客。 魏何,我的初恋,又回来了。他成为国家公派留学生,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 学习小提琴演奏。我用了“回来”这个词,因为他总是来来去去。他的父亲是音乐 家,常到俄罗斯访问,有时会带着魏何。魏叔叔与我爸爸是旧相识,工作繁忙时, 魏叔叔就把魏何寄放在我们家,第一次见面时,我们8 岁,魏何的出现让我第一次 品尝到心烦意乱的感觉,但那不是因为情窦初开的烦恼,而是他当时的小提琴造诣 实在是让我烦躁得想挠墙,不过那并不影响他成为我心目中的小提琴王子。他这次 回到莫斯科,我去机场接他,只见他站在出口引颈顾盼,面目清秀、身形修长、姿 态优雅,真的幻化成王子了。我走上去,他微笑着张开双臂拥抱我,我扒在他肩上, 泛起一阵酸楚,我的初恋啊。魏何见状,担忧起来,说:“亲爱的,你不会还喜欢 我吧?”我一把推开他,表示划清界限,说:“你当我傻呀?”我做出夸张的嫌恶 的表情,魏何放心地笑了。 这个位于十字路口的夏天,上帝之手拎起我们这些小人儿,捏捏我们的脸颊, 把嘴角定型成上扬的半弧,上足屁股后面的发条,然后放回到时空之中,摆在一个 新的位置,面朝未来。 我不该去莫斯科大学的,那里对我来说是一个会激烈排异的气场,都怪那个倒 霉的万红害我一时失去了理智,做出错误选择,冲动是魔鬼啊。 莫大新闻系在红场对面的一栋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建筑里,多可怕的地方啊,全 俄罗斯最爱读书的怪胎集中在一栋沙俄古楼里。他们玩命地抢图书馆里焦黄的古书, 互相挑衅,比谁啃的黄书最多;他们拼死拼活地抢5 分,希望最后能领个红皮毕业 证,加冕为怪胎中的极品。我姥姥我妈也曾是其中一分子,我多少遗传了一些基因, 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我热情洋溢地抒发了进入俄罗斯最高学府莫斯科大学 的强烈愿望,还跑到讲台上大声朗诵。只可惜岁月蹉跎,蹉着蹉着,就把理想搓分 叉了。如今梦想实现了,却觉得是场恶梦。 领到录取通知书后,我终日祈祷:主,你赐予我狗屎运,把我弄到这个学校, 就得对我负责任啊,到处都是怪人,要我怎么熬过这四年? 然后上帝之手又提拎来一个小人儿,他是吴奕。 开学第一天,我不想太乍眼,特意穿了白色布拉吉,梳了个麻花辫,捧了几本 尼采、黑格尔、苏格拉底,化装成一文化人混迹在正经学生中。我怯生生地登上新 闻系大厅里庄重威严的宫廷式楼梯,每一脚都踩得很不踏实,这个入学名额的的确 确是正规渠道所得,但我却总感觉来得不合理,分明是天上莫名掉下一张通知书正 中我脑门,小小一个信封,携着重力加速度从天到地,最后着陆的力道足以砸得我 晕头转向。新闻系走廊四周都挂满了照片,是去年的优秀新闻摄影作品,新生们绕 着走廊,一幅幅地学习,虔诚得像是唐僧膜拜印度经书。我对照片不感兴趣,我仔 细观察每一个人,想找出和我一样插科打诨的。突然发现一个帅哥更仔细地观察我, 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你要在侦察敌情时被人反侦察,你也不自在。我正要逃走,帅 哥指着面前的照片说:“这是你,对吧?”我上前一看,真是我。是十月革命纪念 日游行,周围的人激情澎湃,我正气愤地使用国际手语竖中指。照片的题目是《反 叛与惘然》。没想到,我妈费尽心思把我塞进这栋楼之前,我的照片已经陈列于此 供人瞻仰很久了,小脸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灰。我顿时感到不妙,万一克拉拉他们来 参观学校,发现我参与过反普京游行,再误以为我这手语是问候普京的,后果不堪 设想。 作者名字叫做“·”,就两个字母,像是克格勃成员的代号,联想到普京先生 前克格勃成员的特殊身份,难道我真的因为这次游行,被间谍组织盯上了?我去教 务处一查,这作者是电视新闻专业三年级学生。我对照课表追踪至他的上课地点, 学生都在,老师还没来,我推门进去问谁是·,一个男生站起来,很面熟,这不就 是当年被我用国际手语问候过的那个日本变态吗?我一冲动,在开学第一天骂人了, 虽然知道骂日本人是白费口舌,他们不畏惧任何诅咒,可是开学第一天啊,要低调, 不能在教室动手,我只能将手上的大摞哲学书重重一拍,助长声势。他安静地等我 骂完,撇了眼我拍在桌子上的尼采,故作深沉地叹气说:“女人搞哲学,果然对于 女人和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神态和语气都十分欠揍,我正要回敬,这时进来个 教授模样的老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你这样认为?”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