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窝进沙发里,光脚拨弄地上的青草和野花,试着用脚趾将花儿摘下,小草细 长的叶子挠着脚心痒痒的,一阵酥麻沿着小腿波动到心里。有一条小河从我们面前 流过,无头无尾。十年了,我始终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水面平静,倒影着 天上的浮云和河边的小树,一座木制的小桥通往对岸,河那边的山坡上矗立着白墙 金顶的小教堂,教堂的洋葱头本来是天蓝色的,是姥姥捐钱镀了层金,再过去一些, 在田野的尽头,森林纵横,有风吹过时,绿浪浩瀚起伏。在田野和森林交界的地方 有一片墓地,姥姥就葬在那里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安然而祥和,从极远处传来声声鸟鸣,我单凭耳朵可以辨 认出这是黄雀,而非布谷、夜莺、白嘴鸦。闻着空气的味道,我可以判断风的方向, 纯净而带着薄薄花香的空气,是来自田野。而那种清冽且层次丰富的味道则来自森 林,那复杂的味道里夹杂着各类生命的鼻息,参天大树、枯枝腐叶、灌木苔藓、鸟 兽虫蚁从中可以嗅到林中万物兴衰枯荣、生老病死、相爱繁衍的故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看风景的人变换了心情,其余的没有丝毫改变。 这个雅座是父亲发明的,他可以在这里从早坐到晚,是浪漫还是寂寞,不得而 知。那时,我爸画画,我妈看书,我就绕在他们周围撒欢。后来妈妈恢复工作,繁 忙起来,再后来她成了不可一世的女财阀,而我爸自打逃离北京后一直视金钱为罪 恶,于是我的财主母亲和艺术家父亲矛盾重重,愈演愈烈,最终一拍两散。爸爸搬 去彼得堡去独居,我们就很少来这里了。 以前看家护院的黄狗已经出去另谋生路了,不知现在加入了哪个帮派,混哪个 街区。莫斯科漂泊着很多体型健美的流浪狗,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到处溜达。莫斯科 人啊,有几个闲钱就去郊外买一栋木屋别墅,回归自然。夏天鸟语花香,人一有空 就奔向别墅拥抱大自然。乡下没有警察,治安只能靠狗,于是家家院子都有条英姿 飒爽、骁勇善战的狗。天气变凉,秋风扫落叶,大自然成了黄脸婆,没什么吸引力 了,人也就不回归自然了,蹲在城里花天酒地。看门狗孤零零的呆着,一天,两天, 三天有一天琢磨明白,原来自己被抛弃了,于是愤然出走,四海为家。 我每次在路上看到流浪狗,都会思念我家阿黄,随着四季轮换,心情也周期性 改变。 夏天,流浪狗悠然自得,我想阿黄一定很幸福,它获得了自由,不再画地为牢, 傻傻守护一座空房子。它一定懒懒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眯着眼看路边那些滑稽的 胖鸽子,鸽子踮着两只小细爪在街边蹦蹦跳跳,发现食物就加快两步逼近目标,撅 起屁股使劲啄。这时有轨电车驶过,鸽子扔掉食物,张开翅膀扑腾两下逃命去了。 阿黄哈哈一笑,说:“谁说鸟为食亡?”这种笑声是贵妇怀里的宝贝狗狗没有的。 可是到了冬天,冰天雪地,流浪狗要么蜷缩在公车站台瑟瑟发抖,要么轻轻跟 在拎包的行人身后,希望包里能有食物。它们很绅士地尾随,不会以饥饿为借口而 疯狂地厮抢。这种风度也是贵妇宠溺的宠物狗狗没有的。冬天,我总是担心阿黄温 饱问题解决好了吗?有好心的老人常常拿着香肠出来帮助流浪狗们,不知阿黄有没 分到一截。后来我也喂过几次,希望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们能够挺过这个冬天。 阿黄,如果有来世,你想做一只没有思想的宠物狗,还是继续做自由、坚韧、 却痛苦的流浪狗呢? 我们三人躺在沙发上,互不说话,这样的风景会让人思绪万千,容易勾起了内 心角落里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想起全家一起在对面的小教堂做礼拜,想起我们为樱 桃树下施肥修枝,想起和阿黄在田间奔跑不禁泪流满面。克拉拉不问我怎么了,因 为我的每一件心事她都了解,她伸手揽着我的脖子让我依在她的肩上,我蜷起脚来 缩在沙发上,斜靠着克拉拉,沙发很挤,我只能把脚放在吴奕的腿上,吴奕就任凭 我这样放着,晚风起来,我的脚一面很凉,一面很暖,我忍不住搓了搓脚,吴奕看 了我一眼,拉起风衣的一角,把我的脚包在里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