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望着她被炉火镶上金边的侧影,轻轻地说:“如果真的很想倾诉,我就帮你 听一下吧,免得你半夜跑到森林讲给树听。” 万紫说:“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 万紫说:“你想听哪一段,我爸、我妈、还是我姥姥?” 我说:“其实我哪一段都不想听。” 当她无条件原谅我时,我也暗下决心无条件结束调查,如果她现在说出所有故 事,我担心自己会写成新闻稿,我怀疑我的自制力。 万紫已经自顾自地讲起来了:“有一个老太太,苏联时期著名的女记者,普利 策新闻奖获得者,于塔斯社任要职。当时塔斯社需要派一个年轻记者长期驻中国采 访,可是无人愿意前往,因为那时中国和苏联没有恢复外交,驻中国记者很辛苦, 老太太只能委任了自己的女儿。年轻姑娘带着对母亲的怨恨,到了中国。中国人对 苏联心怀芥蒂,她的工作很难开展。不久后她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外交官,他关心她, 给她帮助,苏联姑娘坠入爱河,苏联老太太闻讯,极力反对,一为当时中苏关系不 稳定,二为男人已有妻女。但苏联姑娘疯狂且执着地追求那个中国男人,男人终于 被她俘虏了,他们偷偷的恋爱,不久有了孩子。两人惊慌失措,想去医院把孩子还 给上帝,远在苏联的老太太却又反对了,她是虔诚的教徒,不允许人工流产,老太 太对生命的重视胜过了政治上的利益权衡。孩子出世了,活生生的孩子让他们的恋 情无处可藏,证据确凿。在那个年代的中国,这是很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何况还 是涉外出轨,搞不好是和俄罗斯间谍私通。男人因此被革除公职,而她的妻女也无 法原谅他感情的背叛,离他而去。男人一夜间一无所有,备受非议,濒临崩溃时, 他和苏联女人带着小女儿来到莫斯科,那是一场逃亡。” 一个谜就这样解开了,终于明白万紫父亲为何思念故乡,却不能归去,他曾经 说的那一笔偿不清的债,应该是对前妻和大女儿的亏欠吧。可是这么说来,他的故 事与“贪污”无关?可是万紫曾亲口告诉我他们是靠侵吞国有资产发财致富的。 万紫的故事还在继续:“我们刚到莫斯科时,爸爸自然是没有工作的,母亲也 因为这次重大过错被安排了闲职,我们清贫,却很快乐。爸爸总是温柔而亲切,可 能是因为失去太多,而对我们格外珍惜。也可能是因为太过悲伤,所以要努力使自 己快乐。总之那是我们感情很好。后来,苏联解体了,体制更替了,我那铁腕的姥 姥和几位大佬大手一挥,把掌管的国有资产揽进了自己的腰包,他们建立了自己的 传媒王国,妈妈被姥姥定为接班人,悉心培养,妈妈的事业平步青云,和我们相处 的日子越来越少。她事业成功刺激到爸爸了吗?还是她的疲惫和严肃的表情暴力, 拉开了我们的距离?他们开始无休止的争吵,直到爸爸再次逃离,在彼得堡定居。” 原来“侵吞国有资产”是指的这个,我静静地听着,强迫自己不要提问,扮演 一个本分的树洞。 “爸爸离家出走,妈妈工作繁忙,我只能与退休在家的姥姥做伴,我们感情最 深。可是我现在只能偷偷来给姥姥扫墓,因为我妈不允许我来,她认为我杀了姥姥。” 说到这里,她开始哽咽,“姥姥快要去世的时候,病情很重,不可能好转了,她不 能进食不能说话不能行动,浑身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借此维系生命。我每次看到, 都毛骨悚然,就像管子插在自己身上一样,通向我的肺、我的胃、我的静脉、我的 肠道我说,不要让姥姥这样痛苦的活着,拔掉那些管子,让她离开吧。我的这个念 头把我妈吓坏了,为此她打过我,骂我忤逆不孝,打我时她也默默流泪,她懂得姥 姥的痛苦,但她没有作出决定的勇气。我每天求她,她终于签字放弃治疗。第二天 她就后悔了,但是姥姥已经离开了好了,我讲完了。”万紫长长的呼了口气,故纵 轻松地揶揄我说:“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贪官的女儿。”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