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 作者:漪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要想到蛇,而且不由自主地要提到蛇。从心底里,我非 常厌恶非常害怕这种软体凉血的爬行动物。想起它们,我就不寒而栗。 在我十五岁到十八岁那段时间里,我总是不停地作各种恶梦,总是有蛇潜进 我的梦境,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纠缠住我,还有关于谋杀与奔跑的梦境,无一 例外,这些梦都非常绝望。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夜里大声尖叫了,没有人告诉过我。 那时我只与父亲住在家里原先的房子中。 第二天我照例去上学,我喜欢呆在学校里。我有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有一 个女生我与她特别好,有时我晚上就睡在她家里。但大多数时候我在我们自己家 中,母亲已经走了,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俊美的哥哥还在牢中。父亲总是在我入 睡以后才回来,我一个人在日光灯下做作业,我并不感到害怕,比起绝望之情来, 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曾经有一个小偷,爬上楼顶的平台,我们在平台里 种了些花草,他碰翻了一只花盆,我从小窗子看见一个黑影蹲在平台口,准备伺 机而动似的,我喊:“你回去,要不我喊人了。”他便又自阳台翻落回去。我从 未对人感到害怕,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让我难受的是那些人的目光,看着我时, 饱含虚假的怜悯,从他们的口中吐出的言语也无不充满虚情假意。这些人我时时 刻刻都会遇到,他们看我时我就不再是我自己,变成了这个家庭的附生物,这个 家已经分崩四裂,而这些人却身处幸福之乡用怜悯对我加以嘲弄。 我家在一个大院子里,五六户人家,左边是一户作裁缝的,生了三个女儿, 右边是一户杀鸡鸭卖熟食的,有一儿一女,还有一户年轻夫妻,妻子是唐山人, 经历过那场有名的大地震,时常给我们讲当时地裂房塌的险情。另外还有一个孤 寡老人,后几年信了基督教。当时我们都还小,在所有这些人中,我哥哥是最俊 美的。 刚开始时,我们只有两间房间,一间吃饭用,我们睡觉都在另一间房子中, 用帘子隔开。我四五岁时,母亲作主把后面连着的两间房间买下来,那房子很老 旧了,又拆掉重建。挖地基时,发现很多蛇,红色的蠕蠕而动,他们说原先这里 是一条小河,蛇都在里面潜伏。他们还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蛇,不过据说都是水 蛇,没毒的。后来我的房间就建在这上面,有一晚我听见悉悉率率的声音,我以 为蛇在屋子里爬动,吓得我大气不喘,我害怕蛇有可能沿着墙壁,爬到我的床上。 在很久之后,这种声音才消失。 我哥哥从小聪明俊美,我母亲一向对他寄望甚高。小时候只爱带着他出去炫 耀。母亲的脾气从来没有好过,她总是那么烦噪,一言不合就会发火,她一发火, 我就不会吭声。父亲也总是不说话。只有哥哥当面顶撞她,这使她感到伤心,她 在伤心时便大嚷或者大声哭泣。她总是令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屈从于她。 可她实在是甚爱哥哥的,她对我从来不闻不问,我有时因此而恨她,有时却 又对她怀抱感激,这使我比其他的孩子更加自由。她有一种高谈阔论的魅力,一 种超越于人的自信力,对于一切权威,她都持一种蔑视态度。由于她感觉自己怀 才不遇,烦噪不安,她便更令自己象个女王,在家中发号施令。在她生命中,最 重要的只有我哥哥一人,她从来不会对他失望,总是期望他会变好。可是他稍大 后便对她视若无睹。我们家几乎一两天一次的吵闹差不多都是因为我哥哥所引起。 我记得我哥哥给我捉过一瓶萤火虫,我把它放在蚊帐里面,第二天萤火虫都 死了。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因为我们彼此之间并不特别亲近。他总是不在 家中,后来他显得很傲慢,只在有求于人时才露出他迷人的笑脸,而我们每一个 人对他总是有求必应。他一贯如此,得到太容易,从来不会加以珍惜,似乎所有 人爱他都是理所当然。 他小的时候很可爱,我有一张他的照片,站在一列火车前,胖墩墩的。他还 不会走路的时候差点在外婆家旁边的一条小河里淹死,是邻居家的一位大妈走过 把他救起的。另外还发生过好几起事件,他的成长多灾多难,他在妈妈的棍棒与 赞美之下长大。有时我觉得他比我还要不幸,因为他资质聪明,反应灵敏。由于 过分的被关注,过份的养料与摧残使他这棵树发生了畸形。妈妈在外总是称赞我 们,在家中又爱冷嘲热讽。她对我的成绩不屑一顾,因为名列前茅的不是她的儿 子。她的儿子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逃学,对于学业异常厌恶。本来升不上初中,后 来开后门上了一间职校。 我觉得我们的命运是被注定的,从我看见那条蛇开始,我们就被命运击中了。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家蛇是使家庭平安的,可是那年我们把那条蛇 送到了蛇站,我哥哥还因此得到一小笔钱。那时我还没有上学,蛇是我在一个抽 屉里看见的,肚子很大,可能要生孩子,盘屈着一动不动。我母亲对此束手无策, 后来我哥哥就提着那个抽屉把蛇直接卖给了收购站。很久以后,我才感到其中一 种必然的联系,在那些孤独的日子,我对我的声张充满悔恨。我一直想如果我们 当时不曾如此对待这条蛇,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如果我哥哥不曾变得如此,他 便不会坐牢,如果他不坐牢,母亲也不会离家出走。 世上之事总是充满前因后果。圣经里有个关于大卫的故事,他做了一件亏心 事,抢了手下一个将官的妻子,上帝便把报应落在他的儿女身上。做错了事总是 要受些惩罚。我想我们都是做错了事的,一错再错,终于无可挽回。 我的母亲从来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悔恨,虽然她总是感到绝望,她在梦中不断 地哭泣,在白天她又强悍异常。她与父亲的婚姻从来不曾让她感觉幸福过,可是 当时迫于形势,她只能这么做。她将之视为一个英明的决定。可是这一决定给我 们每个人都带来了痛苦。我们谁也不知道幸福的定义,我与我哥哥,我们将这一 切视为难以忍受的正常化。没有事可以令她满意,她歇斯底里地发作时就说: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们?”对我父亲她更多地指责他对人过于大方又过于懦弱的 本性,赚钱不够多。她旺盛的生命力只能籍由这样发泄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我较小的时候与我哥哥比较亲厚,有一次他为我受累过。我们去河边玩时我 一只新凉鞋掉入了水中。回到家中我们俩都被绑在家中造房子用的梯子上,左邻 右舍都来看我们,我羞愧异常,使劲把身子扭来扭去,绳索反而越勒越紧,我哥 哥却满不在乎。可是现在我很少再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后来他变得诡诈善欺, 一次又一次辜负亲戚朋友对他的信任。然而如果他带着笑容来求我,我依然无法 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哥哥是在我十五岁那年送去劳改的,母亲虽然最爱他,却也不愿尝试花大钱 为他打官司,在母亲看来这是一种浪费,因为很多时候花了钱却不见得能减刑一 年半载,这可能是一种见地。但对哥哥来说这也是一种严重的伤害。一种凉薄导 致另一种凉薄,我们的血越来越冷,象蛇一样。 我总是说母亲身上怎样充满矛盾,我年幼时候其实挺崇拜她,我总是期望她 能格外关注我。现在想来她对我的疏忽也算是我的一种幸运。她的宠爱与恨铁不 成钢的责罚使哥哥变得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哥哥初中以后开始吸烟,结伙游荡。 后来母亲根本管不住他,亦打不过他,便接受了他的这种状态,甚至逐渐以此为 荣。哥哥十六岁就开始找女朋友,常有打扮漂亮的女孩出入我们家,母亲偶尔也 骂几句,可暗地里又觉得哥哥颇有本事,这大概也算得上一种出息吧。我暗地里 也觉得哥哥有本事,那些女的顺带有些讨好我。 比之母亲,我却更爱父亲,他从前很喜欢笑,是个乐天派,似乎天塌下来也 不会临到他头上似的,他总是那样随遇而安,由着母亲越闹越凶。他有很多朋友, 兴趣也广。钓鱼、养花、吹萧、打麻将,还会画虾,画得很生动。他幼年时家里 很有钱,享过福,我爷爷家从前是当地有名的商家,据说还做过鸦片生意。父亲 是家里的小儿子,挺得宠的,可惜好景并不长,土改时就被没收了财产。我有个 姑妈与我爸爸很亲近,与我母亲却有些结怨,她离过婚,是个中学教师,独自住 在一个老式木结构房子的楼顶。有一年过年请我们吃饭用银餐具和象牙筷子,拿 在手中挺甸甸挺不好使。母亲因此疑心姑妈占了家财。 我十五岁到十八岁,我一生中最难捱的岁月,父亲遭遇打击,也显得沉默而 绝望,他晚上出外打麻将常常很晚回来,回来之后也无法入睡,我常常听见他在 隔壁的房间里长长地叹息,辗转反侧。有时我便想哭,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扭转 这种局面。 因为他们一开始就错了,他们的相遇一开始就是错误,而我们的出生大概也 是错误。母亲总是说我们误了她,说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兄妹,她早已离开这个家。 父亲是非常好脾气的一个人,却没办法使得母亲快活。多年以后,我又见到过母 亲,她依然是不快活的,可是平和了些,脾气不再如早年的激烈,她与一个男人 住在一起,在一间拉着深色帷幄的房子里,母亲在一张旧沙发上吸烟,面容显出 即将衰老的痕迹。那个男人,长得比父亲难看比父亲老,看上去也没一点派头。 妈妈你这些年寻找的到底是什么?瞧我们都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再次看见妈妈, 我发现我没有如记忆中那般想念她,我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 外婆去世是在母亲离开后不久,父亲给我一些钱买花圈,我一个人代表全家 去参加了葬礼。谁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在哪里?二姨父说有人在外省见过她,我感 到耻辱和内疚,我觉得妈妈没法来可能是我的错,因为他们的指责只有我一人才 能承担。后来很多个夜晚我都猜疑她在哪个城市游荡,有时我害怕她已不在人世, 因为她一点讯息也没有。我特别在意那些尸体认领的报章。 外婆裹着白布安详地躺在一张门板上,下面搁了一大桶冰块,前面点着香。 外婆那年才六十出头,她平日里是个慈爱的人。可是她死了也就是个死人的样子。 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从尸身身边来来去去,有时我甚至希望我也能那样无声 无息地死去。死亡好象没有丝毫痛苦,相对于外婆生前被病魔被折磨,似乎死亡 象个安乐屋。阿姨姨父们忙着赌牌,因为有漫长的夜要熬过去。我坐在小阿姨旁 边帮她翻牌,简单的娱乐可以让人忘记死亡逼在眼前的紧迫。虽然我是如此钟爱 对于死亡的种种臆想,谁也不知道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是什么命运,是祸是福。 没有真正可以分辨的善恶,我总是易于被那些简单的温情所感动,也许只是 一个微小的细节。妈妈从未想过用一个微笑一句赞美来笼络我们。可是无论怎样, 对于亲情的爱总是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面,少年时的反抗与怨恨也在岁月中渐渐 淡化,谁都不容易,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无论是哥哥还是我。 后来我把那段岁月埋葬了,回忆是不好的东西。新生活更加重要,前面总是 有些无法预料的结局在等待我,我知道我不能沉湎于伤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