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与梅花共一山 作者:叶书 (fine-zhang@163.com) 1 收到那个可恶的传呼的时候,我大概正躺在床上练气,同时捂着腮帮子不停的 诅咒新生的那颗牙。对此传呼深感诧异,因为我的传呼因欠费已经被停机半年,上 午刚刚交过费,于是不禁对这位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老兄感到无与伦比和五体投地的 佩服。 看看号码,好像是来自于本市的西部离市中心遥远的地方,因为我在最东边, 所以对它有点陌生,也许是某个找倒霉的单位让我去面试吧,想到这里,不由得为 兜里那叠越来越薄的钞票中五毛的那张感到惋惜,因为它是崭新而且抖起来带着清 脆响声的,俺就喜欢那样的。公用电话亭的老太太和我已经相当熟识了,倒不是因 为经常打电话,而是由于我每天早上买烟都照顾她,于是乎她每天看见我的到来时 都带着对我口袋的倾慕之情而微笑,我想这次她有可能会比较失望的,因为我的烟 盒的空虚程度较口袋里的还要深刻一些,不过五毛钱或多或少满可以对得起她老人 家了,我大可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所以果断的拿起电话拨号而不去注重她的脸色了。 电话通了,那头的反映很快,我说了句你好以后就听到了一句彷佛来自天外的 声音,彻头彻尾的把我打懵了,因为我实在是听不出对方到底是谁,不知道采用我 锦囊妙计中的哪种方案去对付他: “他妈的,你小子……” 于是我大脑开始快速运转进行分析,听这句开场白好像不是外人,更不可能是 内人,应该是和我比较熟的吧,不然他不会用我的口头禅来对付我,为了避免判断 失误可能给我带来的损失,于是我选择了一种比较客气和亲热客气的措施来对付他: "是你啊,呵呵,老兄,好久不见了,你现在怎么样?" "不算好, 你呢?我想见见你,过几天我就回老家了,可能就很少有机会见面 了。" "我正歇着没事干,你为什么回老家啊?" "我和单位的头闹翻了,家里给我在老家找了工作,让我赶紧回去看看。" "你在哪儿啊?什么时候走?" "下午就走,你要是没事就来我们厂吧,正好送我回家。"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原来是我大学时平铺的兄弟啊。所谓平铺,就是头对头 睡觉他嫌我话多,头冲一个方向我们互相嫌对方脚臭,最后不得已脚对脚睡觉的朋 友。他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谢回峰,不过我认为还有点典故出处,峰回路转嘛, 也许下半辈子他会交好运,所以我还是有巴结他的必要,我答应去找他,于是回家 拿了折子取银子,踩着单车去那个厂的传达室报道。 大学三年,没有什么发光的地方,其实不谦虚的说,本人还是有点文采值得骄 傲一番。想当初小学的时候,最令我难忘的是俺写的一篇文章,内容是写我曾经谋 面但从来不记得模样的姥姥的故事,结果,男老师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读着哭了起来, 后来,全班的女生和三分之一男生也哭了,包括我,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作文居然 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居然把自己也感动的痛哭流涕,当时嗓门最大的课间活动我踢 足球时把球闷到她脸上的那个女生,看来文字确实可以消灾,本来她是打算作文课 后就要报告班主任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一场大祸消于无形,孤家感到幸甚至 哉,还歌以庆功来着。到了大学后,我就更是代表班级尤其是宿舍的一派领袖风范, 那句"他妈的,你小子"就是我首出自我口,乃至风行整个宿舍及整个班级,后来辅 导员也未幸免, 不幸的是她把这句完璧归赵送了回来。还有就是一句"狼子野心, 何其毒也", 成为了全校补考生骂任课老师的统一语言,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俺韬 光隐晦,终于使统治阶级无处找寻这句话的始作俑者,最后悻悻无果而终。 他居然还能记着这句话,足见我的影响力之大,可以余音绕脑,三年不绝,也 证明该兄确实孺子可教,本来无事,正好加深一下印象,免得等我开追悼会时没有 人参加。说来话长,我们已经三年不见了,毕业后我是直接跳入大海给先富起来的 那一批人打工从而倍受剥削,而回峰因为一脸的无产阶级本色进入了一家工厂,成 为了一名具有干部身份的工人。也是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 家伙居然能混到国营工厂的队伍里去。听刚才他的话音,好像是和单位领导不合导 致自然下岗,这不是招倒霉么?看来需要我好好教导他一番了 我骑车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等遇到外力而被迫停下来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已 经越过了那段斑马线,车前站着一个呲牙咧嘴的警察。而且警察的腿上有一道明显 的车胎的花纹痕迹。老天,警察也是能撞的吗?况且人家是正宗的交通警察! 2 狼狈?俺的字典里可没有这个词,于是我摆出一张胡涂而幼稚的面孔,做好一 切思想准备,任他风吹浪打,俺只当清风拂体,然而警察同志显然工作任务很繁重, 一时还来不及照顾我,直到红灯变绿,警察同志才开始我敬礼。 身后的人流一拥而过,为什么领导潮流的人总容易被潮流落在后边呢? 也许人家正经事太忙,也许他老婆今天没有发脾气,也许我一脸的歉意让他感 到舒服,也许我长得还不是很令人讨厌,他居然说了句以后小心赶忙抛下我就去向 一辆小汽车敬礼了,我也搞不懂是让我小心以后别闯红灯还是小心别撞警察,反正 我是自由了,于是重新开始飞奔,刚才对苦难的充分准备都置之脑后,继续我的飞 驰。 回峰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分开来看都算比较标致的五官凑成一张极其普通的脸。 他原本是一个老实的扎一锥子都不透气的人,见到我显然很高兴,一见面就给我来 了一句: "他妈的,怎么才来?" 于是我照实交代,换取领导阶级的谅解。因为看他比上学时显得清秀一些,我 没有敢狠宰他,于是一起去他们单位门口的小吃店胡乱吃了点就去了他的宿舍。东 西都收拾好了,大包小包堆放在那张光秃秃的床板上,看来大包是要便宜我了,因 为我个子比他高,人也比他帅,和大包比较般配。于是我们一起出门去采购,他看 上了一条白色的丝巾,我打趣道: "嗯?给未来老婆的?" "别胡说,给我妹妹的,我们走吧……"而我则别有用心的买了一条红云烟说要 送给他老爸,不是我客气和懂礼貌其实这是我的后手妙计,这条烟既可当这几天的 饭费,然后又可以当他老爹经受不住考验时心安理得的和其分享而共吸之,不亦乐 乎? 不过不能告诉回峰这个阴谋,不然他会以我之道,还施吾身,给我来一句"狼 子野心,何其毒也"了。 我抢了一个最大的包和一个最小的包来证明我有先见之明,因为车站离他们厂 子并不远。 等车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不是我不想说因为我看到他眼睛里的表情是比 较严峻的,看来前途未卜的时候,任何人的心情都不会好。不该多嘴的时候,我是 绝对不能满嘴跑舌头的,不然这条烟如果自己消化,钱包就会有意见。 不一会,一辆中巴车姗姗而至,我带着对晚饭的美好憧憬和热切盼望坐上车, 朝着回峰家的方向驶去,他家在山区,虽然离市里不是很远,但我一直没有机会去, 也许这次可以遇到一些新奇的东西,我希望…… 3 我和回峰坐在最后一排的大座上,车里都是回峰的不认识的老乡,那几个包零 落在我们的头顶和脚下,我觉得如果回峰把买的丝巾戴上,真象回娘家的两口子。 我坐的是靠近车窗的位子,正好可以看看窗外的秋色,中秋节过后,市里的树叶还 是绿的,但这条崎岖又坎坷的路通向山里,路旁的叶子已经随着路程的前进逐渐有 着不同程度的黄颜色,阳光已经远不及夏日那么暴虐,象吵架过程中正在间歇休息 的泼妇一样显得温柔了一点,风从外面吹到车厢里,秋风已经颇有些寒意于是同车 难兄难弟和姐姐妹妹们都用他们的家乡话大喊起来: "关窗户,关窗户……" 我怔了三十秒种后终于听清了他们的鸟语,明白了这原来应该是我的责任,孟 子曰“民为贵,君为轻”,我一向以君子自居,自然要以民为本顺乎民意了,可是 照办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因为我看见前面的一位老兄把自 己的鞋脱掉了,乌黑的白袜子正悠悠的在黄色的白座垫上招摇,象康河中的水草, 两只脚的大哥和二哥显然也忍不住寂寞,从暖和的包裹里探出头来,相互依偎地审 视着这个世界,而且把它们对拥挤的不满化为一缕缕鲍鱼之肆中的气味散发出来, 我在向上帝祈祷的同时也感谢回峰中午没让我吃饱。 随着路程的继续,车走走停停等来了很多本来没有机会作这趟车的客人,车上 的人增多起来,于是我发现初中地理课本上存在一个错误,世界上人口最密度最大 的地方原来在这里,如果早知道几年,我的地理课也不会差两分不及格了。回峰的 眼皮也开始闹矛盾,打了一会架后又逐渐达成谅解,最后亲密无间的拥抱在一起, 车上的任何气味和声音都不能把他们拆开。前面一位大嫂几乎就坐在了我们两个的 四条腿上,子曰:"嫂溺援之以手",看来嫂子累了坐在弟弟腿上也不能叫不守礼法, 看来回峰已经习惯了,我暂且还是努力适应,该变通时就变通吧。车子的发动机逐 渐开始疲劳,发出牛鸣一样的响声要求涨工资和吃饭,司机开始咒骂该汽车带有一 切亲缘关系的母系亲属,并拿出一根铁棍进行威慑,不过看来这车比回峰的性子还 要老实和懦弱,还在不遗余力的向前冲。 路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弯,我从窗外看到了我倾慕已久的山。我家周围是一 片平如锅底平原,自从在书上看到"仁者爱山,智者乐水",就一直盼望能看看山与 水,为此专门还去了一次海边,泛着白沫的碧绿的海水告诉我还是不很聪明,看来 今天我要为我以前的杀生与破坏行为感到后悔了。满满的一车人随着山路的起伏而 前后左右的倒来倒去,如果说教师是太阳下最光荣的职业,那么我敢说司机则是没 有太阳时最伟大的职业,因为路上等客和车老路弯耽误了很多时间,天已经逐渐黑 了下来,山里穿行时已经看不到太阳的影子,我当时的心跳绝对赶上看日本恐怖片 时的速率,一遍又一遍的感谢司机给了我无数次的第二次生命。 回峰终于醒了,没有预热就突然开口: “叶子!!!” 我正在为刚才的下坡路心有余悸,所以把我吓了一大跳:“啊?” "你最近还好吧?在哪里上班啊?" "彼此彼此,我和你一样,和老板闹翻了,正在找工作。" "噢……" 也许我应该尽早的提醒他,但现在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相互安慰,那些大道理谁 都知道,真要在自己的身上发生,哪个人能象安慰别人一样安慰自己呢? "反正也没事,在我们家多住几天吧,顺便替我干点活。" "没问题啊,我还正想回家务农呢,正好锻炼锻炼,呵呵" "我家里给我联系了一个厂子, 明天去看看,所以可能没有时间陪你,我买了 几本书, 要是觉得没意思就看书吧,我家里人都挺好的。"这个我知道,能把他培 养成这种性格的父母绝对是好的无可挑剔“无话可说”的。我们就这样攀谈着,我 了解到他们那边管朋友的母亲叫大娘,于是开始不断在心里默默练习,省得见到后 叫不出口。 这绵绵起伏的就是太行山脉的一个分支,虽然在山里蜗行而不能一览全貌,我 也知道了造物主的神奇,如果我还有工作,如果我是来旅游,我一定会为我初此见 到的雄伟而叫嚣乎东西,颓突乎南北,但我和回峰现在的心情,只能埋怨愚公他老 人家当初不该挖山不止。 在一个小山坡前,回峰口中终于吐出我梦寐以求的两个字"到了",我才感觉到 我是那么的盼望自由的天空和空气。听完我们很斯文的道歉后,前面的大嫂极不情 愿的告别了她的人皮沙发而坐在带有我们体温的座位上,其他站着的人带着绝望的 羡慕看着她成为我们两个人座位的暂时拥有者,我没有时间去想这到底叫不叫继承, 在回峰的带领下从人堆里钻下车,我感觉到比少林和尚闯木人巷更甚一步的艰难, 脚踏实地的感觉比没烟抽时看见地上多半截烟头还要舒服和兴奋…… 回峰说他的家离我们下车的地方不远了,在那个山坡下,他指给我看。我看见 群山环绕着的几排在电影里曾经看到的那种房子, 房子周围除了山就是山 只是那 里现在住着的不是领袖,而是普通的几个人家,多乎哉?不多也,只有五六户左右 的样子,矮矮的院墙上铺著积年的苍苔,房屋的构造都是一样,向南而望,倚着院 墙东西向搭着两个棚子,估计是放农具和喂牲口的地方,我心里不知道是激动还是 向往,一来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山村景象,二来我的腿和脚确实是太累了。 再向前走很长一段路,才明白山路是这样,看着很近,但走起来还是很费一点 功夫的。 我在仰起头呼吸那带着木柴焦糊味道的炊烟的时候,忽然发现前边缭绕的烟气 里跑出一群雪白的鹅,刮刮叫着向我们这边张着翅膀狂奔,我开始以为是鹅们思念 他们的少主人,后来我发现有一个穿红上衣黑裤子的少女在鹅群后面跑,活脱脱是 一副悠闲的田园生活的美妙画面,我不禁对这个情景有点发呆,因为天色已晚,这 个小姑娘给人感觉很好看,象从国画中脱身出来的牧羊女,因为我已经有教训,有 时候模糊的看来来是很美的东西,如果没有必要就不要看得那么清楚,不然希望越 大失望越大,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所以对任何有好感的事物都不要太认真。 然而回峰终于露出了笑容,对我说: "这就是我妹妹了。" 然后就紧走几步,把我的光辉形象落在了后面。 4 等我和回峰的地理坐标接近重合的时候,我看见那条丝巾已经在他妹妹的手里 来回舞动,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打量她长得和回峰是不是一个模样了,因为那群鹅 伸着脖子冲我乱叫,听说鹅也可以看家,而且鹅的嘴巴也是相当厉害,虽然它们吃 素不吃荤,但我太瘦了,担心它们把我当成干草捆子来我身上找蚂蚱。兄妹两个亲 热的说着话,方言土语一个劲的冒,我虽然没有去过越南,但我想和听越南话也差 不多的一样难懂。我没有妹妹,这个缺陷使我几乎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更确切的说 是给谢老板掂包的小厮,正在无可奈何的懊悔的时候,我偶尔听到回峰叫她小雪, 那她的芳名是不是就叫谢回雪呢? 在回峰家里我见到了回峰的父亲和我在路上为她练习了上百遍的大娘,结果皇 天不负有心人,顺顺当当的叫出了口。简单的寒暄过后,我开始打量着这个新环境, 屋子的一切都是陈旧的,不过给我的感觉却是崭新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能够在 一个小山村里能住上几天,伺观民风。 回峰的父亲使我明白了我们的国家是以工农联盟为基础这个性质的含义,他微 驼的脊背和不成型的带着尘土颗粒的平头上的花白头发告诉我他是怎样一个老实而 且为了生计操劳的老人,如果我不知道回峰的岁数,肯定会认为他已经超过了六十 岁。当我双手把‘红云’象我的心脏一样奉献给他的时候,他呐呐的客气了一下, 不过我看出他还是很欢喜,于是我也很高兴,我的阴谋第一步已经开始得逞,等待 他拆开包装,大事就告成了。 回峰的母亲年轻时一定很漂亮,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掌握了从脸盘分析女人容貌 的能力,虽然我并不希望掌握,看来参禅也是有好处的。不过看她的眼神和行动也 属于不断操劳的贤妻良母型,没有办法,谁让她没赶上好时候呢? 他妹妹果然是叫谢回雪,很诗意的名字,流风而回雪,这是曹子建《洛神赋》 里的一句,看来文章果然是天成,她父母给她取名字的时候无意中寻找到了三千多 年前一位古人的灵感。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模样,脸上除了鼻梁骨稍显长一点以外其 他很标准,可是我反复思量修改的方案,觉得改来改去还是不如原著,于是这个计 划也就不了了之,上天也绝对不会给我这个机会。但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不 太明亮的点灯下,我发现小雪的行动总是不太自然,她的一条腿比另一条稍微短一 点。我的心有点下沉,这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为了上天的一点失误自己却要负担 一辈子。当一个人遇到类似的情况,除了无奈还能有什么呢?如果有,就是我说过 的一句话:“上天不会把幸运赐给同一个人的。” 一阵惋惜过后,我更加痛心疾首的发现回峰的父亲把我的心肝放进了一个柜子 里,看来三军将士要覆没了,假如我有机会和它们重逢,那时间的限制肯定是…… 一万年。我真想把所有夸过我聪明的人都扇一个耳光,同时发现一句恭维可以改变 一个人人生中的很多东西。怎么办?节省兜里的残兵败将吧。 山里人的晚饭都很早,黄澄澄的小米粥,微微发黄的馒头,几块蒸红薯和一锅 炒卷心菜,虽然没有很多油水,但我觉得吃下去很舒服,我想第一个提倡绿色食品 的人也许是和我一样吃过这种饭后振臂一呼,继而应者云集的。 接下来的节目就是看电视,山里没有有线,那台十四吋黑白电视里的时髦女郎 在满天飞舞的雪花里擦汗的时候,我发现看电视是一种极度无聊的活动,而我在这 里马上遇到了知音,大伯和大娘都建议我们早点休息,并不是因为考虑到我累了, 而是明天回峰的父亲要带他去联系接收单位,然后小雪就微微晃动着身躯去给我们 收拾屋子。 他们家一共有四间房子,最东边那间单独一个门,他父母在最西边那间,中间 是堂屋,烧火做饭和食堂都在这里,回峰和我住东边那间,不用问,小雪的卧室就 在我们的隔壁。 看来他们这里还没有流行木床,一律都是火炕,做饭时兼烧炕,坐在他父母的 炕上聊天时臀部下边暖洋洋,很是舒服。当我正在为自己可以听懂他们的地方话自 豪为我的语言天赋骄傲进一步考虑去不去越南的时候,小雪在外边喊了一声: “烧上水了,都收拾好了。” 然后就听见院子里那群鹅一阵乱叫。 回峰的母亲嘱咐回峰要带上洗脚盆,我就依依不舍的离开了炕沿,在我的感觉 里,我们将要去的那个屋子可能象冰窖一样冷,因为山里的温度白天和城市里差不 多,但夜里是很冷的,坐车和刚下来的时候感觉还不错,吃饱了以后静下来才感到 一丝丝的寒意。等到了那间屋子里我才放了心,原来这里也有一个炕灶,灶堂里闪 动着红红的火苗,灶上的一口大铁锅里已经有咝咝的响声,顺着锅盖向外冒气。小 雪正蹲着往灶堂里填树枝,火光照着她的脸,看上去也是红红的,虽然我不愿意用 娇艳这个词来形容,但确实很好看。 十六岁是花季,小雪的年龄正好是花儿开放的年龄。 子曰:“食色性也”又说“君子好色而不淫”,所以对女人要懂得欣赏,而且 要象懂得欣赏风景一样,这样的人也不能说是色狼,而应该还归属于君子的范畴之 内,我就是这样的君子,而且对此道颇有心得,我总结出三种情况下去看女人最容 易使男人上当,一是在灯光下,尤其是不太明亮的灯光下,二是从背影看,当然背 影要窈窕一些,三是女人刚刚洗过头的情况下,只要恪守这三条,不太聪明的男人 一般就不会上当了,当然我这样的也不会上当。 回峰拿来两个小凳子和一个盆,然后从锅里舀出水倒在盆里,让我洗脚,这种 事情显然不是很好推辞,于是我就坐下,在年轻少女面前脱鞋袜,我这辈子是第一 次,所以有点手忙脚乱,也可能是刚才的想法不太符合天意,我竟混头混脑的没有 测试一下水的温度就把脚放了进去,然后就听得一声惨叫和盆在地上翻动的声音, 我抱着伤势比较严重的那一只脚唏嘘不止,把手里的袜子扔的不知去向,眼泪几乎 要喷涌而出。 回峰哈哈大笑,弯着腰去捂肚子,小雪迅速把脸朝向灶堂的方向,肩头一耸一 耸的。曾记得聊斋里边有一篇叫娇娜,美丽的小姐给公子动手术的时候那位先生居 然忘了疼,所以因为是小雪烧的水,一阵疼痛过后也就变成麻木的感觉,我于是开 始庆幸自己今天的脚还不是很臭,只不过闻到一种怪怪的味道在屋子里洋溢,那当 然不是我独有的那种臭脚的气息,我想也许这就是他家特有的气味,无论谁家养一 群鹅气味都好闻不了的。 我坚持着重新洗脚,但洗完后回峰仍旧笑个不停,在女孩子面前丢丑是很难堪 的,我道宁愿再撞一次警察,哪怕还是那个,但问题是我再也找不到我的袜子,三 个人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只,我正纳闷的时候看见小雪的鼻子微微一耸,然后向回峰 使个颜色,向灶堂驽了一下嘴,我就明白刚才那种气味的来源了,我可怜的袜子估 计已经在天堂准备伺候上帝了。 我效法着铁拐宗师的步法走向炕头的时候,反而觉得也不是很丢人了,毕竟能 在这时候让回峰痛快的笑一场也是很光荣伟大的事情,更何况还有他伶俐可人的妹 妹。 炕烧得很暖和,难怪古人形容美满的生活模式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我在温暖 的炕上慢慢舒展着,听着小雪出去,然后是回峰倒水的声音,他回来后我已经扯开 被子准备去见周公,他也就没有打扰我的行程,在一阵欢乐后的沉默里,电灯熄灭 了,我也模模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5 当我半夜被回峰的鼾声惊醒的时候,明亮的月光从窗户里泻了进来,青莲有诗 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知道我家中的老父老母现在是否在思念他在 外边漂泊的儿子呢?离家许久,不愿回去的原因竟是不忍心看到父母的龙钟老态, 其实我这个人还是很多愁善感的,如果每天看着父母一天一天老去,我却还要无奈 的继续乏味的人生,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我也知道膝前尽孝可以聊解他们老来的 孤独,然而我的确不甘心让他们有一个碌碌无为的儿子。天高水长,然而“父母在, 不远游,游必有方”,人生各种矛盾象一张网,我只是一条网里的鱼,只能在挣扎 的同时获得一点生命的涵义。 记得曾经和高中的一个同学研究过关于月亮的量词, 如果是满月, 可以叫一 “轮”,如果是半月,可以叫一“弓”,四分之一,可以叫一“钩”,四分之一弱, 可以叫一“弯”,再弱,可以叫一“眉”,现在的月亮偏偏是四分之一强,我实在 不知道该用哪个词了。在平时,我会下床吸烟踱步,可是想到院子里篱笆内的鹅, 又不想让他家人误会来了贼,我只能呆呆的看着天上的月亮,乌蓝的夜空中闪烁着 明亮的星星,这样的景色在城市繁华的灯火中是看不到的,我也只是在童年的时候 看到过如此夜色,后来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和童时记忆的远去,不得已堕落到滚滚 红尘里来,为了几百块钱的工资和认识与不认识的人勾心斗角,到现在,上天又给 了我这样淳朴的环境与心境,让我本来玩世不恭的心感到一丝冰凉的酸楚…… 我正在暗自诘呀,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叫声:“喔……喔……” 我还是看过很多动画片的,对此也是比较熟悉了,我推了一下回峰,让他也听 见了这凄厉的叫声和我略带颤抖的压低了的嗓音:“你们这里还有狼?”“有什么 奇怪的,山里有狼,不过现在让人们打的剩下不多了,睡吧,它们不敢到村子里来 的。” 回峰翻了个身,不过一会,就开始进行他的交响曲。 我心里却没有这么坦然,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他的呼噜声过于富有节奏,我 心里不断的给他打拍子,没想到我还有极高的音乐天赋,我料定的高音肯定悠扬, 我料定的低音肯定婉转,看来我们也可以算是知音了。我心里百抓挠心,想测算一 下月亮相对地心的绝对位移,但又不知道那个倾斜的角度,在迷迷糊糊中觉得月亮 有点象小雪微侧的脸,后来就看到它已经有些害羞转移到云层后面去了,才无意识 的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身边那个打呼噜的家伙已经不见,我慌忙下床,看见回 峰和小雪正在打扫院子和鹅棚,鹅们挤成一堆不停的叫,回峰的母亲正在用压水机 往上压水淘米洗菜,院子里汇成一支小溪,顺着地势缓缓下流。看见我,她的脸孔 上带着一丝笑意,我估计她已经知道了我昨晚的事迹,于是不得不不好意思的笑了 一下,于是我们聊起家常,知道回峰对他的妹子特别的好,经常给她买东西,他家 原来有多少只羊,后来让狼叼走了几只,后来把羊卖了,开始养鹅,因为县城里有 一个羽绒制品加工厂,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只等等等等的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一面面 带笑容应付,一面盼望她赶紧洗菜,好腾出压水机让我洗脸。 整个小院里充满了一种农家特有的气息和秩序,打扫完院子后我们开始往缸里 灌水,我平时缺乏锻炼的骨节嘎巴嘎巴的乱响,引得鹅们都等着小眼睛看我,仿佛 我是天外来客。回峰的母亲端着给鹅喂食的盆走过去的时候,鹅们一拥而上,象都 市里的人在抢厂家促销活动的赠品。等她用围裙擦着手回来的时候,我说了一句外 行话: “这么多鹅每天得吃多少啊?” “吃的可多啦,我们春天开始孵蛋,冬天就可以卖,也不光喂,白天就让小雪 出去在山里放,鹅这东西凑群,在山里也丢不了。” “她不上学啊?” “唉,女孩子家,上什么学,白花钱……” 我看见她看了一下在院子那头的小雪,眼里有一种疼爱和惋惜的目光。我恍然 大悟,可怜的小雪,如果她有正常的肢体,也可能会象她哥哥一样走出这座山,贫 寒的家境和无奈的一条腿让她整天里在山路上来往。我不禁想起了城市里那些路旁 的乞丐,有些为了获取人们的怜悯而自残肢体,而在这个山村里,有一个女孩子为 了不需要人们的怜悯而辛苦劳作,等待她的平淡而清苦的人生。看来山里还没有被 经济社会的思潮覆盖,起码人的心还不像城市里的人那么处处设防,和他们交往你 会感到水晶石般的纯净。 屋子里传来回峰父亲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然后一个穿着蓝色已经泛白的中山装 的老头自我感觉很精神的走了出来,我看见他手指上夹着一根自制的烟卷,显然那 烟卷比他本人对我还亲切。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一块多钱的烟,开封后抽出一 支递给我,开朗的说道: “我平时都不抽这样的烟,我屋里有烟叶,你要是喜欢就卷着抽,比这个有劲。” 我从昨天晚上吃完饭就看出他的烟瘾不大,因为有瘾的人吃完饭是肯定要吸上 一支的,其实这个情况也是有典可考的,“大瘾隐于朝,中瘾隐于市,小瘾隐于野”, 大官们烟瘾肯定大,我这样的城市流民烟瘾一般,他的烟瘾档次又低一层。 吃饭的时候,小雪不在,她屋门帘放下来,听得里边哗哗的水声,过了一会就 头发湿漉漉的出来了,更加验证了我昨天晚上的想法,女孩子洗完头后真是别有一 番风采,洗头水显然是回峰给他买的名牌,屋子里有一种高雅的香气在飘散,不过 和油烟的味道有点格格不入。 回峰吃饭很快,小雪一出来他就离开饭桌到昨天我们住的那个屋,我不知道什 么原因也吃不下去了,也许秀色可餐吧,而且上两个馒头已经足以填满的我的胃。 吃完饭再见到回峰时他已经西装革履,一副出国留洋的派头,他父亲满意的点 了点头,开始漱口。我想起昨天他们说要去县城给回峰找工作,看来收拾完毕现在 要出发了。 小雪开始收拾碗筷,我和回峰的母亲把他们父子送出屋门口,我突然想起一件 事,对回峰说道:“给我带两双袜子回来……” 于是一家人哈哈而笑,回峰和他父亲一前一后出了院门,象老便衣刚刚抓住了 一个道貌岸然的小偷。 6 在山沟里看不到日出,当我看到太阳的时候,阳光已经很茁壮的撒满了每个角 落。回峰的母亲开始烧水,拎出一个大盆,地上堆满了衣服和拆下来的被面被里, 不过看上去并不是很脏,比我的被子好像要干净多了。夏备冬服,在勤劳的人们来 说近乎于规则了,不过象我这样在几年没有拆洗的被褥里辗转反侧过来的人来说不 易是一种奢侈。 小雪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柄柴刀,一身蓝色的牛仔,稍稍发干的头发用 一根玻璃绳拢成一条马尾巴,如果不是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妈妈,很像一个英姿 飒爽的女兵,看得出她要出去放鹅了。我自然不用受人支派,自告奋勇和她一起去, 那两个馒头足够支撑我在山里转悠一上午了。 鹅群蜂拥而出,扇着翅膀叫着向外跑,我们两个跟在后面,顺着山路往山上去。 说实话,自从昨天来到这里,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在围绕着我,回峰家里 人带着客气的照顾和家里沉闷的空气让我总感到呼吸困难,小雪至今没有和我说过 一句话,跟女孩子在一起,我的天性使我很紧张和手足无措,作为外行的我,只好 跟在鹅和她的后面。鹅确实是一种很美丽的动物,浑身雪白的羽毛和黄色的额头显 得仪态万方。而小雪,也许是因为刚洗过头的缘故吧,小雪的头皮在阳光下白的发 亮,乌黑的发稍条理分明,粉红色的耳垂线条完美而流畅,称得上是巧夺天工,我 觉得那牛仔的颜色象天色一样蓝。 在这里我看到了许多在城市里看不到的东西,除了山光景色,还有少女的矜持, 都市少女象这个年龄,一般都在唱着流行的情歌,效法种种封面女郎在自己原装的 素面上描来画去,或者拉着年轻男孩子的手逛公园和商场,现代文明在改变社会经 济的同时,也把人类原有的一些东西彻底的抹去了。 和她说些什么呢?我肚子里除了一些之乎者也和少量的阴谋诡计以外,只剩下 无聊的笑话,也许应该和她聊一些比较轻松的话题。 我一边想,一边看着路旁。草色已经发白,路旁的灌木从中枝蔓丛生,不过已 经有了不少的萧瑟之意,有很多红色的果实象星斗一样散落在上面,于是我鼓起勇 气问小雪: “那红的是什么啊?” “酸枣。” 我过去摘了一粒在手里,就像绿豆那么大,圆圆的很饱满,只不过没有果肉, 象奴隶一样皮包骨,倒是很像街上卖的所谓的相思豆。我又开始为我的勇气感到自 豪。 “酸枣?” 我第一次听说酸枣不是在树上结的,其实我向来不知道酸枣到底是树生还是蔓 生,于是把它放在嘴一咬,果然很酸,味道比桑葚要差的远,而且那种酸直入心底, 比看见我女朋友和别的男人聊天还要酸,于是赶忙吐了。我看见她又在那里笑,我 也觉得这不像出来干活,象出来觅食,不禁后悔又干了一件暴露我无知的事情。该 死的,看来我得考虑回去了,在这里总是很没面子。 绕过几道弯,眼前豁然开朗,哇,好大一片柿子林。之所以知道是柿子,其实 也是猜得,我从来没有见过青柿子,只见过红的,幸运的是这次没有猜错。累累的 果实挂在树梢,把枝干都压弯了,随风慢慢晃动,革质的叶子还是那么葱翠。 “这柿子现在不能吃吧?” 我咽了一口口水。 “不能,现在吃了嘴里会麻的。” 我怎么老是和吃联系在一起呢?以后可要注意了,不过我看小雪的样子好像大 方了许多。 鹅群果然扎堆,身着长脖子在草里和叶子里找东西,我和小雪开始聊天,看来 这里水草丰美阳光明媚,可以休息一会了,我忍不住把兜里的积蓄掏出一支点燃了, 毕竟放鹅不是带鹅赶路,我们也该休息一会了。 或许是抽烟可以使人精神松弛吧,我们开始聊天,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在应付对 方,但气氛还是很愉快,小雪说她哥哥经常在家里说起我,夸我是个才子,我说还 是别夸我了,我肚子里没有多少油水,要是称得上才子,榨油厂就要有意见了。尽 管我发现自己的幽默在她面前感变得索然无味,却也还发现逗女孩子笑是件很容易 的事情,起码我们现在说话不像以前那么拘束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也许是太阳太暖和导致消化过快,我的肚子不合时宜的 响了几声,然后她又笑了起来。如果周围有一片梅林和一汪湖水,我想她现在象娇 俏可人的黄蓉;如果现在周围山峰耸立而且山上的树叶都落光了,我想她现在象笑 语嫣然的阿朱;如果我现在长剑在手,我想她象《笑傲江湖》中的小师妹。如果不 是那一点缺陷,有她在身边,即使飘着雪花,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好像在和煦的春 风里。这种感觉不是友情,当然也不是爱情,显然也更不可能是亲情,这只是一种 感觉,一种享受,在纯净清明的空气里,在温暖柔和的阳光下,没有处世的勾心斗 角,没有低俗的流言蜚语,没有为了生存而必须的忍让与虚伪,却有一个笑靥如花 的少女,这种情景,神仙是否也心动呢? 7 鹅群大概已经吃饱,看样子想凑到一起打盹或睡觉,我看看头上的太阳,不知 道什么时候它已经不是那么灿烂,周围笼罩着一圈微微的光晕,小雪轻轻的说: “今晚上要变天了。” 是的,山岭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种恍忽如在梦里的境界中,鹅群、小雪、还有我, 我觉得好像在梦里曾经见到过这种情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没有作声,心里感到一种孤单,看着脚下的泥土和衰草,柿子林中飞出几只 麻雀,呼朋引伴喳喳叫着向山的深处飞去,也许我太多愁善感了。 “我们回去吧?” 回去?我是该回去了,这里本来就不是我的世界,虽然我给它带来了一些欢乐, 但我的圈子还在城市里,早晚都要回去的,我仍然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城市游民。不 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涌上一层莫名其妙的悲哀。秋,属金,主肃杀之气,秋天的心 就是愁,也许这种悲哀就是愁吧。 回家的路上,我们感无话可说,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沉静,山里的风从四面八方 吹过,小雪的头发稍微显得凌乱,眼神也恢复了当初的矜持,也许我的沉默让她感 到有点难堪吧。 在路过一条邻着山沟的小路时,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顺着她的眼光,我看见一 棵从来没有见过的树。紫色的枝干并不是很粗大,树叶稀稀落落,树干上疙疙瘩瘩, 有点象刚栽下两年的桃树,但叶子不是条形,而是一种很小的心型。我看见她眼睛 里彷佛有泪光在闪动,不禁觉得刚才对她有些冷落,女孩子心眼小,估计是生气了。 一直到到家,她除了告诉我那是一株梅树以外一直不说话,任我怎么努力使她 笑起来都没有一点作用。 吃过午饭,小雪帮她妈妈洗衣服,我躺在那间屋子里看书,下午不用去放鹅了, 估计是她母亲怕我带领着这群鹅在山里走失,我也乐得方便,正好温习一下段誉和 王语嫣的恋爱史,看来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想我明天必须得回去了,回到我的 世界里去了。 天色黄昏的时候,回峰和他父亲回来了,我从他身上的酒气和他父亲明亮的笑 容就知道成功了,一家人看上去都很高兴,但我没有看到小雪的笑容,因为她总是 忙忙碌碌的走来走去,我不敢去看她来回晃动的影子。 晚饭依然是简单而温暖,加上了新鲜的咸鹅蛋,凯旋的回峰已经彻底忘记了我 交代的那两双袜子,不停的和父亲说笑,于是我起身去烧火,索性把那只孤单的袜 子也扔进了灶堂,灶堂里明亮了一刹那以后火势一直象我有点失落的心那样半死不 活,所以昨天快乐的一幕并没有重演。 也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睡觉以前晚上回峰话很多: “叶子,你知道吗?” “什么?” “这次差不多把家里的钱花光了,跟刚毕业时一样。” “早知如此,何苦跟头闹事啊?” “你不知道,那个王八蛋怎么欺负我来着,我受够了。” “看来你家里人对你挺好啊,呵呵。” “你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得病死了,现在的是后来的,她丈夫赌输了 钱要拿她抵债,她就带着小雪跑出来了,我爸收留了他们。” “那那个人没给你们找事吗?” “不是本地的,好像是南边过来的,都二十多年了。你还有烟吗?给我一支。” 我看看烟盒,象孔乙己看着碟子里的茴香豆,还是给了她一支。 “我看你们一家子都很合得来嘛。” “唉,我妈人挺好的,可是小雪……” “小雪挺懂事啊。” “不是,她的腿就是因为我……” 回峰把烟点着,故做老练地喷出来,不过看得出他还是新手,也许男人心里难 过得时候都要借烟酒来打发心情吧。 原来在回峰十几岁的时候带着小雪一起去山里玩,那时是寒冬腊月,为了小雪 要采一枝梅花,那时回峰个子还矮,就托着她去树上,小雪从树上失足掉进了山沟, 当时就站不起来了,回峰哭着去喊父母,回峰的父亲抱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附近 那个名医居然给小雪开了一瓶红霉素!当他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小雪的骨折已 经开始愈合,而且不可能再达到正常的状态。 回峰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哭了,我从来没有见到一个男人那样压抑着 自己的感情而涕泪交流,因为旁边就是小雪的房间。我明白回峰已经把这件事当成 了自己的责任,而且会把这种无可奈何的事情当作自己一生的愧疚,他本来就是这 种人的,我了解他。我也终于明白了,今天路旁那株梅树和小雪后来的可怕沉默, 因为我的健全使小雪感到自卑,身体的创伤不可怕,但心灵的创伤要陪伴她一辈子。 回峰显然是喝多了,说着说着慢慢睡着,我却开始失眠,窗外的天阴下来了,已经 看不到月色,我想着这的一切,想着小雪的不幸,渐渐把烟都吸光了,秋虫的叫声 不断在耳边鸣唱,我心里说不出是平静还是烦乱,在把烟头扔在地上的那一瞬间, 我暗暗下定决心,明天是一定要走了。 8 小雪说的果然不错,第二天清晨起来,外边已是茫茫的一片大雾。回峰尚自沉 沉睡着,看来昨天他确实是累了,也许是我心里有事,醒的很早,轻轻的推门出去, 这里的雾气是那么浓,相隔不远竟然就看不清东西,我只听到鹅偶尔发出一声叫, 他父母和妹妹估计还没有起来吧,院子里一片沉静,我推开院门,围绕着小院来回 走了几趟,希望把这个地方都能深深的记到脑海里,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大概没有 机会来了,上天给我的缘分可能只有这一次,如果不是回峰的失业和我的失业恰好 在同时,我也不会来,今后我有了工作或者没有工作我都不会来了,因为我已经知 道这家人的故事,我害怕再次见到小雪,具体怕些什么,是不忍看她肢体的残疾吗? 是不忍看到她的美丽在山的时光中慢慢流逝吗?是舍不得让我冰冷的心再次为此感 动吗?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命运安排了这一切,以后的一切还是让命运来操纵 吧,我们只是茫茫天地间的一只小蚂蚁,任何的思想和行动都不能改变的太多,我 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种孤独和茫然。 雾气越来越浓,我听见院子里有了脚步声,于是就转回院子,是小雪,她拿着 柴刀正准备把一些比较粗的树枝砍开,突然在雾里看到我,吓了她一跳,然后就笑 了。虽然没有阳光,我觉得她笑的比有阳光的日子还要灿烂。 “我来吧,你给指导一下就行。” 我伸出手去,她犹豫了一下,把柴刀递给了我,木质的刀柄是那么的潮湿和冰 凉。我开始砍树枝,她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 “我今天要走了。” “是吗?为什么不多住几天啊,我带你去山里玩啊。” “那边还有好多事呢,以后再来吧,反正你们也跑不了。” 我听见她又笑了,但我心里明白,以后我不可能再来了,所以我没有笑,只是 低着头作我该作的事。说实在话,我对小雪有了一种很难描述的感情,从昨天上午 的闲聊,从昨天晚上回峰告诉我的关于她的故事,我不知道是对她是怜悯还是关切. 眼睛不去看她,但心里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依恋。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这样吧,这么大的雾,你还是等下午雾散了再走,上午我们去摘柿子,给你 带回去吃,好不好?” 我还能说什么呢,其实我不想走,是这场大雾让我多了一个再留下来的借口, 于是我说: “好吧。” 家里人都起来了,小雪的母亲忙着做饭,回峰给鹅拌吃的,我和回峰的父亲往 缸里灌水,和他父亲的攀谈中,我知道了回峰明天就要去上班了,而且花的钱并不 多,看来他父亲对自己的运气还是很满意的。 可能是小雪和她母亲说了我要走吧,特地做的手干汤面,还蒸了几个新鲜的咸 鹅蛋,对我说: “今天是集,让回峰去买肉,中午我们包饺子吃。” 我想也许是庆祝回峰找到饭碗吧,我本来是个外来人,跟着沾点光,要说为我 送行就有点太自作多情了。 吃完饭,回峰和他父亲就骑车去附近的一个村子赶集,送走他们,小雪对她母 亲说: “我去摘点柿子,给他带着走吧。”说着看了我一眼,她是不是也舍不得我走 呢?看来我的确是一个善于自作多情的人。 她母亲同意了,一边递给小雪一个书包,一边叮嘱我们雾大,路上要小心,我 看院子里的树枝不多了,顺手带上了那柄柴刀,和小雪一起向那片柿子林走去。 路过那株梅树的时候,我仔细看了一眼那株树,绿绿的叶子在雾气中显得发暗, 我想如果现在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我一定给小雪折这棵树上最美丽的那枝梅花送给 她。 柿子林里由于水气凝结在树叶上雾气小了很多,柿子们在枝头挂着,带着一些 潮湿显得很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爬上一棵看起来很高大的树,摘了就往扔给地上的 小雪,她仰着头向上看着,叫着: “这边这个大,快来啊,这边……” 我自从来了以后第一次看到她这么高兴,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脸,从她的笑声里 可以听出这是她这两天最快乐的时刻,我想如果能让她永远这么高兴下去该多好啊。 突然,我看见小雪身后有一个动物的影子正无声无息的慢慢靠过来,我想起那 天晚上半夜里的叫声,心里咯噔一下,赶忙叫小雪: “快上来,有狼!!!” 小雪向后看了一眼,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往树上爬,但怎么也爬不上来,我 拉住她的手,也许人害怕了力气都会变得很大,很快把她拽了上来,她在树上有些 摇摇晃晃,我不得不一手紧紧抓住树干,一手揽住她的腰,只听见两颗心在砰砰的 乱跳。 那只狼看着我们慌乱的样子,好像无动于衷,在不远处蹲下来,眯着眼睛看着 我们。 我后悔把柴刀丢在了树下,当时也不可能有时间让小雪递上来,幸亏这棵树比 较高,看起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果狼要往树上窜,我只能跳下去捡起柴刀和 它拼命,千万不能伤了小雪。 那只狼还是蹲在那里不动,偶尔眨一下眼,晃一晃头,浑身的青色的毛湿漉漉 的打成缕,看上去比动物园里的差不多,眼睛也是一样的无神,个子很大,只是略 显瘦一些,我心里不住的叫苦,小雪浑身都在发抖,几乎缩进了我怀里,抓着树干 的手不住的摇晃,我嘴里不停的说: “别怕,它上不来的…..我练过武术,没关系……要是它敢窜,我们今天就炖 狼肉吃了,不要紧的……” 我想我的声音确实不足以安慰她,因为我也怕的够戗,腿肚子都开始哆嗦,整 个树干都在发抖. 她感激的看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楚楚可怜的 样子,不由得把她抱紧了一些。 狼看了一阵,看样子是想着慢慢向我们这边蹭。怀里的小雪已经闭上了眼睛, 泪珠顺着雪白的脸庞滑了下来。我不停的想,要是有人来就好了,突然灵机一动, 摘了一个柿子,告诉小雪: “抓紧我,我丢个柿子,也许能吓走它。” 小雪一个劲的点头,身子靠在树上,两只手死死的抓住我的上衣,我腾出一只 手来,把那个柿子使劲向道路的最远处扔去。那柿子落在了一堆深草丛里,发出哗 的一声响,一只野兔象箭一样射出来,又象箭一样往远处射去。狼吓得浑身一哆嗦, 看清是一只野兔后也飞快的追了过去,把我们留在那颗树上。 感谢那只兔子!!!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小雪还是紧紧抓着我,眼睛紧闭, 泪珠在腮边挂着,红红的嘴唇抿的有些发白,象初开的花萼一样的颜色,我不禁看 呆了。 我们头一次离地这么近,我也是头一次抱着女孩子,只感到怀抱中散发出一阵 阵的温暖和芬芳,危险过去后的松弛,使我希望时间就此停止,让我们永远的在这 棵树上待下去。她的嘴唇象初开的玫瑰花瓣一样娇嫩,我心旌一阵摇荡,不由想凑 过去轻轻一吻。 我曾经看过的小说里,对我印象最深的吻有两个。一个是《围城》里边方鸿渐 对苏文纨的吻,象教徒吻教皇的脚趾;一个是《最后一个匈奴》里杨岸乡对一个后 来离开他的女孩子的吻,我还记得后来那个女孩子给他寄过去的几句诗,那是一种 无可奈何离去前的依恋。并不是所有的吻都代表着爱情,有崇敬,有依恋,有怜爱, 也有关怀,如果我吻了她,属于哪一种呢?我不知道. 所以我没有,我只是又出了一口长气,对小雪说: “好了,它走了。” 小雪睁开眼,找来找去看不见那只狼,忽然意识到还在我怀里,脸上有了一片 红云在飘动,开始轻轻的往外挣脱。我明白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于是我跳下树,不 料靠在树身上的柴刀因为震动倒了下来,正巧砸在我没穿袜子的部位上,我感到一 阵钻心的疼痛,也许是我刚才想法的报应吧。我忍着疼,把小雪从树上接了下来, 然后感到一阵眩晕,刚才好险啊。 小雪惊魂未定,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说: “我们赶紧回去吧,我害怕。” 我说好吧,然后看了一下脚面,一缕血丝从刀口里冒出来。 “呀,流血了。” 小雪说着,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回峰给她买的丝巾,它还是那么光鲜。 看来小雪从来没有戴过,女孩子爱美是天性,可是因为她羞涩的天性使她一直把它 带在身边。我坐在地上,看来她要给我包扎伤口,我实在不忍心玷污那份纯洁. 但 小雪执意要这么做,我说: “那你先带上我看看。” 她迟疑了一下,把丝巾系在脖子上,丝巾的洁白映着她清秀的脸,如果有一件 貂裘,汉代的昭君估计也不过如此。小雪看见我欣赏的目光,不好意思的笑了,把 丝巾扯了下来。我实在拗不过,只好脱下鞋子,她轻轻的手指再没有碰到我的皮肤, 我心里一阵温暖和一丝遗憾。 回家的路上,雾气已经渐渐散去,我们谈论著刚才的风险,同时约好不对家里 人说起这件事,因为我隐约感到刚才也许是一只狼狗,我是有点神经过敏了,如果 真是一只在别人家里喂养的狗,说出去会让人笑掉牙的,小雪也说狼很少在白天出 来,而且整个山里也只有一两只狼,不大可能让我们碰见的。临到家的时候,我把 丝巾摘下来,其实一点皮伤,没有流多少血,只是有点疼而已,丝巾有了血迹,是 不能给小雪了,我折好后放进兜里,这条将作为我永远的纪念。 回到家,饺子已经包好,于是我们又喝了一点酒,祝福回峰以后前途无量,然 后就看见太阳象蛋黄一样挂在天空,外边开始有了车声。吃完饭,我开始道别,回 峰和他的父母客气的挽留了几句,然后我就带着那包柿子和自己简单的行礼准备出 发,一家人把我送出门外,说着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小雪的母亲想起来灶堂里的火 忘了用水泼灭让她回去以免失火,小雪看了我一眼,说: “柿子一定要放熟了以后再吃……” 她回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回峰和他父母一直等车来了看我在车上远去后才回去,而且我们不停的招手作 别,我遗憾的是小雪终于没有出来,最后一面是无意间得到的,这样的分别有了缺 憾和不太完美,然而我终于告别了这里,坐在车上,回忆这一切,真像是在梦中, 既然是一个美丽和略带凄凉的梦,我就把梦带走吧,但愿对小雪来说,这个梦能象 雾气一样已经渐渐消散了。 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近,我却在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见又回到了那个 山村,梦见小雪和那群鹅的美丽,梦见那只狼带给我的曾经拥有的清新而芬芳的气 息. …… 回到住的地方,天已经黑了,我去买了一包烟,然后开始洗那条丝巾,血迹没 有洗去,仍然淡淡的留在上面,把它晾在屋里的铁丝上,我点燃一支烟,让缭绕的 青烟笼罩住我,那血迹围绕这丝巾上的红点,象一朵开落的梅花,我又想到了小雪 和那个我曾经想给她的那个吻,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作了到底是对还是错,不知道 这种奇怪的依恋属于哪一种感情,也不知道以后面对的是什么,这难道真的就是一 个梦吗? 9 第二天,我找到一个出差时间很长的工作,于是后来的日子有很长时间就在火 车上度过了,渐渐这件事就像烟一样的淡去,直到有一天,我从飞驰的车窗里看到 广袤的大地上空有一轮圆月追逐着火车,铁道旁边是密密匝匝地树林,才又想起它, 不知道小雪现在怎么样了,那些柿子我一个也没吃都送给了房东,我从此看见柿子 就远远躲开,因为出差,后来也一直和回峰没有联系,但和我后来的经历相比,这 几天只是人生的树林中一片清新而瘦弱使我牵挂不已的树叶,我不由又点燃一支烟, 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一句诗来: 常随明月行千里, 曾与梅花共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