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三宝 初到鲁大娘家吃第一顿饭时,鲁大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鸡巴的羊头还没来, 怎么……”,我起初被弄懵了,不知道当地人叫羊倌为“羊头”。正当我动手吃午 时,一个中年男人不声不响地来到我的饭桌旁坐下,他瘦骨棱棱的样子,两颗上门 牙掉了;脸上皱纹也不少,加上淤斑和腌泥,那种皱纹就格外的显眼可见;此外, 他穿了一身在十多年前很时髦的中山装,但他褪色得不成样子。我猜想,这位就是 鲁大娘所说的羊头。当然,我后来知道他的乳名叫三宝,很显然,羊倌在家中排行 第三。 鲁大娘端了一大豌面皮汤放置在羊倌三宝的身前,而他却只顾掌着烟筒,吱吱 作响地抽吸着,鼻涕也随着呼吸而流进流出。说实话,他如此不拘小节的样子令我 这顿饭很倒胃口。我发现,他根本没有瞧过我一眼,也许出于生疏的缘故,但他不 自觉地瞟了几眼我的菜/一盘木耳炒肉,这是鲁大娘特意为我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所 准备的,这对于他而言,无疑是一个食欲勾引,使他有些口水溜溜的样子;因为山 里人家的饭桌上很少见到一样荤菜。所以,在他动手吃饭时,我便主动邀他吃我的 菜,他不但没领我的情,而且没再好意思看一眼那盘木耳炒肉了。后来我才知道, 三宝患过肝炎,轮到供饭人家都单独给他准备豌筷,他拒绝我的盛情美意大概出于 一种自知之明。而我其实对此毫无顾忌,只是他老流鼻涕和不停咳嗽实在令我受不 了,这可能吸烟和鼻炎所引起的症状。 饭后,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却没有再拒绝,只是客气地抖了抖他的烟筒,说: “我有这个,我有这个”。当他点上烟时,便向我打听一下香烟的价钱,再当他听 我说“三十元”那一刻,他那惊讶的表情使脸都走形了。我很懊悔如实报价,其实, 我一般也不抽这个名贵香烟,只是住在宾馆里半夜没了烟,于是忍疼在宾馆里买了 一包中华烟。因此,害得三宝抽那支烟时是那样不自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瞧,好 象在怀疑我存心哄弄他。后来,他抽过这支烟便成了他向村里人炫耀的本钱,包括 他要去的中华牌的红色烟盒,同样成了他向人炫耀的资本,直到我离开这个村子时, 他仍然将烟盒保存在口袋里,而且里头装进普通的纸烟。 在我没来到鲁大娘家住宿之前,我的睡床是羊倌三宝先占着的,我一来,鲁大 娘就打发羊倌到楼阁上,因为当地人一般不睡楼阁,只是存放一些农什和杂物罢了。 从这一点来说,羊倌是个随遇而安之人,也许是命运迫使他的襟度如此豁达。鲁大 娘给我和给羊倌的铺盖是天壤之别,毕竟我是她家求之不得的客人;而羊倌却是一 个帮工,凡是谁家有羊交给他放养,谁家得给他吃住,一只羊供吃住一天。鲁大娘 家四十来只羊,所以得供他吃住一个多月。这使我有幸与羊倌不解之缘,一起共同 生活了几十天。 由鲁大娘与我私下闲聊时,将这位羊倌的身世和趣闻一骨碌倒出来,这激起我 对他的极大兴趣。当然,鲁大娘有时抱怨他;有时是拿他充当闲聊的话柄,因为羊 倌是光棍一人,而且又外乡人,一般不会引起口头是非,即使别人当面把他痛骂或 挖苦一顿,他始终保持他那漫不经心而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人们居多是拿他穷开 心而已。总之,羊倌就是那种山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人物,哪怕在他的身上发生一 件很自然寻常的事情,也被人们沸沸扬扬地炒作一通。这一点,包括我在内,当我 在山里闲得实在无聊时,也找羊倌寻开心,甚至找去他放羊的地方跟他瞎聊天。其 实,三宝本人的举止言谈是丝毫风趣幽默可言的,他属于那种很拘谨而认真的老实 人,只是他的潦倒和可怜的样相使人感到滑稽可笑罢了。应当说,三宝是最受村童 喜爱的大人物“孩子王”,只要他一出现在村子里,小孩们一窝蜂地缠着他,遇上 他忙、饿或累的时候,他最不耐烦的一句是总是“别吵,别吵!”,孩子根本不理 睬他这一套,他们甚至放肆地嚷着有个有关三宝的口头谣: 羊头头,房三宝,山西佬;吃不饱,想媳妇,到处跑;跑呀,跑,跑到了羊圈 里瞎乱搞;搞啊、搞啊、搞,搞得羊婆肚子个个饱。 羊头头,房三宝,山西佬;睡不好,想媳妇,到处找;找呀,找,找到了石门 里有相好,好啊,好啊、好,好得寡妇口袋里肥饱饱。这首口头谣显然是一个出自 大人的杰作,而且带有明显的造谣中伤的味道。据鲁大娘告诉我,三宝的老家在山 后头的山西境内,因为他的老相好改嫁到这个村子上,为了与情人日暮相见,他只 好以给人家放羊而打进这个村子,并一住就是近达二十年,但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 毕竟难以遮人耳目,不久就真相大白。据说,他的老相好因此被自家老倌打瞎掉一 只眼睛,他的情敌也因此坐了几年牢。不过,那女人的一只眼睛却换取了她与三宝 合法化的地位,甚至明目张胆地一起居,直到人家老公劳改释放回家才有所收敛, 其实只是出于顾全人家面子的关系,私下里他与老相好仍然有染,加上人家老公故 意睁只眼、闭只眼,权当自家亲人一样往来。当然,三宝为此而付出全部的代价, 他给人家放羊的工钱基本上补贴了她家,因为情人的老公自从劳改回来就常年有病, 一些重大体力活全由三宝包了下来。 一次,一个瞎了一只眼女人来鲁大娘家找三宝,说是她家的小猪生病不吃食, 要他去看看,这大概是三宝懂一点土兽医。但我根本不能相信这个女人是三宝的老 相好,她看上有六十岁,显然比三宝大得多,她满头白发,但身体似乎很健康。经 鲁大娘证实,她的确是三宝的老相好。 同三宝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使我吃了苦头的是草皮虱:这种虱子主要寄生在动 物和家畜的身上,也生活在路边的小草,路过的人或动物都不免带上身,故而当地 人叫它们草皮虱。三宝所住过的房间和床铺就有这小玩意儿,尽管鲁大娘给更换过 被盖也无济于事。起初,我对它一无所知,还以为身子老痒痒是皮肤过敏,直到我 发现裤腰间有种种刺疼刺疼的感觉,检查一下才发觉有几只小虫子咬得死死不放, 象是寄生在皮肤里一样,若不留神就根本无法发现它们,我随即把它们拔了出来, 这样反而坏了事,它们的部分器官却断在我的皮肉里,只要碰了一下就不免产生阵 阵胀痛感。直到我离开后数月,被草皮虱咬的后遗症还没有痊愈,被咬的地方不仅 常常发炎,炎疤偶尔还感到痒疼痒疼。而三宝对付这种草皮虱的手段却高明,他用 烟筒里的烟淤,涂在虱咬处,它受不了烟淤的辣呛就自己退了出来,这避免了虱子 的器官断在皮肉里。但是,三宝说草皮虱从不咬他,即使爬到他的身上也只能打打 滚而已,对此我半信半疑。反正他身上的草皮虱多得要不得,他每次放羊回来吃饭 时,我都替他找找身上的虱子,每每都能几十这样的小玩意儿。至于他的内衣里有 没有就不知道了。鲁大娘说他已经被咬习惯了。 直到今天,草皮虱已构成我肉体与记忆中抹不去的烙印,每每想起草皮虱就自 然想起羊倌三宝,好象这两者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前者使我不由地起鸡皮疙瘩, 而后者使我感到巨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