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与随眠 作者:杨万里 FD 清晨我看到门下有一封信,是FD写来的,内容只有一句话:“吉金娘,速来, 我需要你。”他还依旧这么称呼我,用这个被城市里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名字— —“吉金娘”,而有关他的任何消息都是这么匪夷所思的来到我的身边,甚至让 人难以相信他是远在我千里之外。 我没有多犹豫,如果他说需要我,那么一定是真的必须我去才能解决的事情 发生了。FD离开我有6 年了,我虽然已经不是分手时那个哭的死去活来的小女孩, 但是我依然愿意为这个我曾经深爱了9 年的人赴汤蹈火。 我匆忙的收拾了行李,吻别了还在睡梦中的男朋友,他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 在梦里撇了撇嘴,仿佛在笑,我忽然有点心碎,这时我听到遥远的胡同里响起了 这一天第一声尖利的鸽哨。 牦牛群 因为是淡季,机票很好买,7 个小时以后,我已经站在成都双流飞机场。北 国的炎热在很短的时间被南国的闷热替换,像是在一个大的蒸笼里,我很想张大 嘴透一口气,可是一个胸前挂满了一串串栀子花的女孩子走过我的身边,香气让 我窒息。我买了一枝白色的栀子花,别在我白色暗花衬衣的领口。 马不停蹄的赶到公共汽车站,我赶上了最近的一趟从成都开往若尔盖的长途 汽车。豪华长途车上很多乘客都是往九寨沟去旅游的,我身边的一对年轻的恋人 一直不停的兴奋的在用粤语交谈。渐渐的我睡着了。 半夜我醒来一次,想看看窗外,试图判断自己是到了什么地方,可车窗外是 一团团白色的浓雾,仿佛是行在云际。我又睡着了。 清晨,邻座的女孩一声惊呼吵醒了我:“野牛!”那不是野牛,那是牦牛, 长途车开在阿坝草原上,雾气还没有散去的草原上,成千上万的牦牛正在奔跑, 黑色的牦牛群在模糊的绿色上移动,震动着大地。 郎木寺 很久以前我就听说FD跑去四川、青海和甘肃的交接点上的一个小镇子的寺庙 里出家了,可是我没有去看过他,因为他不需要。很多人听到他出家的消息都吃 惊极了,可是我却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相信除了他的父母这个世界上没有 人像我这么对他的无欲无求了解透彻。 这个遥远的小镇距离若尔盖还有很远的路程,早晨6 点第一班长途汽车也已 经开走了,可是我不愿意再在这个风光旖旎但是陌生的小镇再逗留。我雇了一个 藏族姑娘的小农用三轮车送我去那里。她脸蛋红扑扑的,两条粗粗的辫子盘在现 在已经很罕见的男式蓝军帽里,她是若尔盖县城里唯一的女司机,只会有限的几 句汉语。 我坐在农用车的车斗里,用一件军大衣裹紧自己的身体,草原上的雾气已经 散去,只有河流蜿蜒在平坦的草地上。远处的草地上立着一些突兀的木杆,每个 高高的杆顶都站着一个黑色的秃鹰。这些秃鹰告诉我,远处的山后面,有一个天 葬台,那是著名的郎木寺天葬台。我知道,我的目的地到了。 老板娘 在郎木寺的街道上,我看到一家小店,苗条的老板娘穿着藏袍,正在朝街的 玻璃上用一个小刷子蘸着红漆书写一份英文菜单,她在“coffee”的最后的“E ” 上停下来,用浓重的河南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住店吗?”远处寺院的钟声忽然 一齐响了,我回头望去,金色的寺庙漂浮在一片彩幡中间,遥不可及。 “不,谢谢,”我说,“我来找人。” “找喇嘛?现在是诵经时间,你不能进寺。先进来喝杯咖啡吧!”她笑着, 全然不顾我被人看破的尴尬,伸手指了指看上去黑漆漆的小店。 当小店里昏黄的白炽灯被拉亮,我首先看到墙上挂着的几幅画,有几幅是印 刷品,品位不俗,有凡高、埃贡席勒和德加的,还有是人手绘的。我在一张画上 停住了视线,画面是一个裸体女郎的背影,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有一朵粉红的荷 花,画面的角落,签名:“FD”。 “喜欢这幅画吗?200 块。”老板娘从窗户里探头进来,问我。 红房子 在小店里喝了一杯速溶咖啡,听到又一阵钟声,老板娘告诉我诵经散了,我 走出店门向远处山坡上的一排一排的红房子走去。 那些都是喇嘛的房间,有地位的一人一院,普通的人几人一间。诵经散会的 喇嘛们正从高处的寺庙向下和我迎面而来。有几个人好奇的看着我,但是更多的 只是把我当作普通游客,见怪不怪了。 我不知道FD住在哪里,犹豫再三,我向一个面目非常清秀的喇嘛打问。可是 不论我说什么,他只是回应一个菩萨一样的微笑,并轻轻的摆着手,他的笑容越 是灿烂,我就越是尴尬。这时几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喇嘛笑着跑过我的身边, 喊着“他是个哑巴,他是个哑巴!”忽然我觉得,我的世界的声音,也跟着他一 起消失了。 我在寂静中继续盲目的向山坡高处走,直到在一面黄色的高墙下,看到一排 五颜六色的转经轮,一个藏族老奶奶一边喃喃一边吃力的转动每一个经轮,那 “支各”的声音瞬间带回了我的听觉,也带来了FD,他在不远处的一座红房子门 口,忧伤地望着我。 晚霞 FD容貌的变化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他的面容显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衰老,几 年前当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不过是20多岁的青年人,可是现在他的脸上是花 白的胡茬,还有深深的皱纹,甚至他往日明亮的眼睛里,也只有一种暮年的浑浊 和呆滞了。 我站在他面前,惊呆了。可他却很平常的接过我的旅行袋:“去山上走走吧。” 他说,这时我发现他的声音也是苍老的了。 他带着我向山坡的最高处走去,在那里,森林边的山峡下,有一处深不见底 的黑潭,据说这里就是著名的白龙江的发源地,我注视着潭水的时候,昨天插在 领口的那支已经开始枯萎的栀子花忽然掉到水里,它在水面上漂着,瘦弱无助。 而这时,山峡外已经是晚霞漫天了,可是潭水依旧在一片幽深的冷寂里,晚 霞只好在潭水上方的石壁上,留下一片金色的影子。 “吉金娘。”FD轻轻的叫我,我扑到他的怀里开始放声大哭,在幻觉中感 到他红色的长袍铺展开来,又忽然像团火焰一样裹卷了我俩。 了望台 喇嘛们的红房子是不留宿异性的,于是FD穿过小镇斜着的石头街道,把我送 到这里最好的一家旅馆里。这时天已经全黑了,我忽然站住,发现四周安静极了, 可是我的脑海里却时断时续的响着鸽哨的声音,仿佛在山的那一边,隐藏着一条 胡同。 FD走以后,我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草原上的空气很凉,可是我仍然在洗完 澡后在二层小楼的平台上站了很久。近处是稀疏的灯光,远处是漆黑的草原和群 山,天上悬的星星洁净而华丽,空气也是清新到近乎青涩。我想起我和FD出去玩 的情形,当时我们站在青海湖湖心的一个弃置的了望台上,船已经走了,四周一 片茫然,我在抱紧他的同时,爱上了傲慢的自然。 我忽然想起,还没有问FD他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梦 一定是旅途奔波太劳累,晚上我并没有睡塌实,而是一直辗转在各种奇怪的 梦里。早晨醒来时我发现阳光已经铺满了一半的房间,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断断续续的回忆起昨夜的梦境。 在梦里我疲惫的走着,赤裸着身体,在很多无关的人中间,我无法掩饰自己 的身体,也不能逃开……就在我又羞又愤快要掉下眼泪的时候,我的男朋友跑来 为我披上了一件大衣,我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开始搀扶着我离开。这时我 看到FD,他是几年前那样年轻的面容,他也在拿着一件喇嘛的红袍到处找我,我 躺在男朋友的怀里,想大声的招呼他,可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焦虑的看着 他越来越远。 有人敲响了我的门,“是我,”FD说,“我在楼下等你。” 灰尘 今天的天气干燥而且明亮,草原那种牧歌式的悠扬让我觉得乐观,FD领我到 了他修行所在的寺庙。那是一群庞大的建筑,依着山势错落有秩的坐落着。有几 座比较新,粗砖墙砌成耀目的红色,彩幡的颜色也很鲜艳;也有的很旧了墙都斑 驳成稍显肮脏的灰色,屋檐和廊柱也褪还了木头的本色,彩幡凋落。 他领我在四周大致的看了看,然后问我想不想进去。 大殿里漂散着浓重的酥油味,这气味不仅来自昏黄如豆的酥油灯,也来自靠 墙的暗处那些雕刻精美的酥油花。当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昏暗,我发现这 是一座供奉释迦牟尼本尊和藏经的殿堂。大殿尽头一座高大的黄铜释迦牟尼像上, 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这表现了藏族人不同寻常的前程。而整个高约三层楼的 大殿,除了一层的墙壁绘着些佛像外,所有靠墙的地方都是红色的木头钉成的书 架,架上码放着无数羊皮面的经书,一直到仰头也看不见的地方。书上都落着厚 厚的积尘,像是谁留下的封印。 我仰着脖子看着一堵堵“书墙”,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如果它们有一天像鸟 一样飞走,那么那些灰尘会像雪一样落下来,掩埋一切。 熏香 不知什么时候,FD已经不在我的身边,我惊恐的四下张望,却看到他站在释 迦牟尼像座下的莲花旁边,冲我招手。 我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原来是站在一扇小门前,门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 清楚。在黑暗中他握紧了我的一只手,一种淡淡传递的温暖忽然让我心头一酸。 他把我领进了那扇小门,然后回身关上门。 在一片漆黑中我手足无措的等待了几分钟,没有声音没有光线甚至没有空气。 然后忽然,这个房间渐渐的亮了起来,我也马上看到这是一间四壁供奉着无数尊 小的佛像的房间,在四面墙上的无数的不足一尺高的小神龛里,各供着一个黄铜 铸成、做工精巧的小佛像,每个佛像的姿态神情饰品各不相同。而在没有佛龛的 门背后和天花板上,则是人手绘的一尊尊小佛像。在屋子中央,有两个绣着莲花 的毡垫,FD示意让我坐在其中一个上,而他坐在了我对面。这时候闻到了小屋里 逐渐弥散开的一种香气,氤氲在佛像的金光里,那是种让人感觉悠远的气息,仿 佛遥远的雪山上那稀薄的空气,一点点的消融了尘世的喧嚣。 寒冷 FD的故事和熏香的气味一起散开,我却在聆听中坠入了种种柔和的幻象:北 京郊区租来的小平方,凌乱的房间,画架和颜料,床上裸体的模特,一辆南去的 列车,草原上金色红色组成的楼阁,晨钟暮鼓里唱呗的声音,离去的清晨里浓重 的白雾,孤零零的帐房前放牧的女人,暖暖的牛粪火象征着家庭的乐趣,深夜的 公路上无助的背着突然临产的女人奔跑,灰色的草场上绝望的冬天,步行,在清 澈的溪流里洗脸,山那一边突然出现的小镇,修行者FD在秘室里的冥思…… “睁开眼吧。”FD仿佛远在千里之外把我带出了一场迷离的梦境。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已经全黑了,熏香的气息也微弱到难以察觉,而周围是 一种彻骨的寒冷,仿佛是沉入了一个冰窖。 “我冷。”我小声地说,同时感到黑暗中FD将一件厚重的衣服披到我身上。 电子表 我们分离以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而只有我仍一厢情愿的把他想象成一 个漂泊忧郁的画家,藏在我的新的恋情无法找到的日记和心情里。我回忆起当我 和别的男人躺在床上时的那种愧疚,难以想象如果知道那个时刻他那不会说汉语 的妻子刚好死于早产,我该怎么面对? 我们走出了小房间,幽暗的大殿里还是和刚才进来时一模一样,我以为我在 里面呆了很长的时间,可是当我看到刚才那几个喇嘛连姿势也没有改变的打坐念 经,我开始感到丧失了时间的观念,而当我抬手看表的时候,发现我的手表不知 什么时候已经丢了。那只绿色的美国产电子表是我男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我忽 然觉得它可能在某一片草地上流落。 走出大殿的一瞬,太阳狠狠地刺伤了我的眼睛,在片刻的黑暗中,我依稀看 到一树盛开的栀子花,在袭人的香气中我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迎面而来的黄帽喇嘛, 而他长着一张似乎在记忆里熟稔的脸庞。 照相机 “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我们向小镇外的草地上走去的时候,我忍不住 问FD. 就像我预料到的,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宽大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照相机。“我 来给你照几张相吧!”他说,“你看这草原有多美!” 是的,草原很美,在正午的寂静中,阳光普照下有一种宁静甚至庸懒,没有 风,天空只偶尔的有几只秃鹰飞过,在遥远的高处扇动着硕大的翅膀,那种无声 的划动好象割裂了天堂人间的分别。我如同醉了一样仰起头深呼吸,感受太阳光 在我的脸上温柔的滑落。 “咔嚓!”FD在远处按动了照相机的快门,几乎是同时,我绽放了一个灿烂 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只有曾经和他在一起时有过,我不曾给过别人,这是我表情 的忠贞。我曾经快乐,我只想说,在我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快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