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来的人 第一章 1 也许我不该谈及我的朋友崔小跑,但不说不行。有关他近一年的经历,我还是 从艾丝嘴里得知的。艾丝对崔小跑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坐半边臀部长有一颗黑痔。 因为她和他睡过觉。 当我知道他们两个经常见面的原因无非是相互满足时,并不感到十分惊讶,因 为如今这个年头,没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另外这种事情与其他众多不可思议的 事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艾丝有时很令我为难,她总问及崔小跑的过去,而我作 为崔小跑十几年的朋友,总不能对艾丝的问题一概保持沉默;但我又不是一个爱揭 人缺点的人,事实也是因为崔小跑没什么优点,这才让我更加为难。我现在对付艾 丝惟一的办法,就是避开;以前也假装过嗓子不舒服,但她会立刻出门花大价钱买 来一瓶昂贵的治嗓子的药,然后看着我喷进口腔,坐在一旁等待我回答她的问题, 并眨巴着眼睛,可以看出她十分渴望听到内心期盼已久的答案。 “是的,他从没交过女朋友。”这就是我的回答。 无论她问什么,最后一个问题准是毫厘不差地问到这上边来。我也总是坚定的 重复这一烂熟的答案。 “是的,他从没交过女朋友。” 艾丝经常找我来询问崔小跑的过去,这就让我有机会仔细把她看个清楚。她脸 上的五官很恰倒好处的摆在每一个适当的位置,鼻梁很挺,鼻头有点尖,加上薄薄 的嘴唇,让人感觉是个很爱和人争论问题的女人,而且喜欢狡赖。她的眉毛很整齐, 像是被一根一根仔细修过,眼睛很大,但大的不会让你害怕。脸瘦,因此颧骨就突 出得非常明显,虽然很明显,可我保证你不会讨厌。她的眼珠像两颗黑葡萄,经常 会很聪明得转一转;我害怕她转眼珠,因为她一转,肯定是想着下一个将问我什么 问题。她脸上的表情很丰富,也从不缺乏身体语言,连吃苹果都最少可以表现出十 几种姿态。她的手窄而纤长,但不瘦,恐怕任何一位医学家见到后都想要保留作为 标本。 我没有问过她喜欢崔小跑的原因,同样的问题也没有问过崔小跑。在我看来, 这种弱智一样的问题,连弱智都懒的回答。也许,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我所认为的 “感情”存在,艾丝说过,她们只是相互需要,就这么简单。她和崔小跑在一起, 不会傻到图点崔小跑什么,因为他一名不文。事实上艾丝还经常接济崔小跑,偶然 也会塞到他手里一些钱,作为他的收入来源。 关于崔小跑为什么不去工作,我倒愿意多花点时间谈一谈。这个问题我和艾丝 说起过,令我吃惊的是,她却对崔小跑的赋闲在家竟表示很赞同。天,瞧这一对儿! 崔小跑的为人我太了解了,他不喜欢溜须拍马。他一贯这样。但他没有想清楚 的是,这一套在社会中既流行又吃香,巴结领导是新进人员必须学会的功课。因为 固执,他净给领导找麻烦,挑领导的刺儿。而他最大的败笔,导致他离开单位的重 要事件,是他拒绝了副主任的拉拢,去攻击即将离任的正主任,同时也拒绝了正主 任类似的要求。这件事让年轻有为的副主任一直耿耿于怀,事后他被扶正,就以 “不适合工作岗位”的理由找崔小跑谈话。如果这个时候崔小跑能说上几句好话, 端正点态度,对以前的错误认识清醒一些的话,他还可以继续留在单位工作。可他, 居然大义般地吐了主任一脸吐沫,砸毁了单位的打卡机,还踢坏了财务室的门,将 一杯热茶泼在那个混蛋会计身上,然后扬长而去。 “我必须这么做,”我记得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我认为我胜利了。对这个恶 心的社会,对这群丑陋的嘴脸,我这样做说明我胜利了。” 之后的结果不用我说您也能猜想出来,他被领导轰回了家。理由一大堆,散漫, 工作不积极,上班时间打呼噜,调戏女同事,上厕所不冲水……总之,他回家了。 崔小跑想不通的是,自己年年拿先进,怎么仅仅因为没站对立场,就一下子变成了 单位里人见人嫌的恶人?于是他再也不想去任何一家单位上班了,就这么在家呆了 一年,平时炒点股票以资空囊。 “他最近怎么样?”我忍不住问艾丝。 “在家呆着呗。” “你回去告诉他,这两天我去找他。他没怪我很长时间不跟他联系吧?” “哦,那倒没有。找他?连我都找不到他。” “那他经常去哪儿?” “去游戏厅拍蹦儿,有时鬼才知道他去哪。” 2 这个游戏厅新开没多久,来玩儿的人还不是很多,因此我一眼就发现了崔小跑。 进去时有个穿白衬衣打黑领结的小伙子跑过来,问我想玩点什么,还打算耐心的给 我讲解一些规则。我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让他滚到一边去,然后悄悄走到崔小跑身 后。他正在猛敲一部机器,看来那机器的肚子已经被他的硬币给喂饱了。 “没用,你有多少它吃下多少。” 他转身看到是我,就好象遇到了救星一样,把脸贴到离我不能再近的距离,伸 出一只手,“兄弟,你可来了,有钱吗,借我点?” 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已经不如一年前红润,相反,眼睛倒是红极了。表情也不 再有含蓄两个字,更多的是露骨和贪婪。他原本健康的身体,现在看上去只能用消 瘦来形容。好在没有改变的是他的发型,总是那么光滑黑亮,像一只刚洗完澡的猫。 我给了他一百块钱。 5 分钟后,他又猛敲那机器,站起来再一次把手伸在我面前。 我摇摇头,告诉他“没有了”。 “那好吧,我的好兄弟,去我那儿坐会儿。”他有些无奈,搂着我的肩膀,依 依不舍的离开那座位,不时回头再看两眼游戏机。 我应他的邀请,来到他住的地方。这个地方我再熟悉不过了,几年前我几乎天 天呆在这里,我们那时有说不完的话,讨论不完的问题,政治,足球,法律,美女, 小吃,等等一切都是我们口里的常客。可今天这一路上,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上 了楼,他用钥匙打开门,把我让进去。我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和以前大不一样, 陌生又寂静。窗帘如同一个大堤坝,将阳光死死的遮挡在外面,任阳光如何轻巧灵 便,也一丝钻不进房间。我在屋里走了一圈,原来那些挂在墙上的油画已经所剩无 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暴露的人体。床上扔满了流行杂志,地上的鞋每两只都离 得很远,要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凑成一双,恐怕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又脏又乱的衣服被堆在枕头上,内衣露在外边,看上去堆了很长的时间,但都 还没来得及洗。 我找了把凳子,随手一摸,摸过的地方立刻有些发亮。我不顾有灰土,坐下。 “现在还画画吗?” 他轻轻一笑,“早不画了。哎,有烟吗?” 我把一盒烟扔给他。他点着,把其余的又扔还给我。 “该找个事做。”我没说得过于明显,因为我猜想他明白我的意思。 “干什么呀,”他像个外国人一样耸耸肩膀,“到哪儿都没意思,脱不了那些 俗事。” “你所指的俗事是?” “勾心斗角,人际关系。” “可这是社会常态,正如你说的,到哪儿都有,你不适应不行,”我说,“你 不能躲避人际关系,更不能因此而不工作。” “工作又怎么样,干得好没见着什么奖励,领导天天使唤我不是干这就是干那, 又不长工资,又不奖励房子,我还得天天看他们脸色,难受!” 我想了半晌,他说的有道理,但不完全对。“那你总得为艾丝想想吧,将来没 工作你俩怎么过日子?” 他哈哈笑起来,好象在笑我落伍,“兄弟,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结婚呀?” “啊?”我被他这一问弄得有些错愕。 “我就没想跟她结婚,她也没想过和我结婚,我俩在一起就是互相需要。都什 么年代了,您还老‘过日子’‘过日子’的呢!?” 我一时语塞。 他继续说:“我可真是想开了,真的兄弟。社会复杂,那我干脆就不去上班, 爱情全是他妈假的,那我干脆就不结婚了。这样不是挺好吗,过一天算一天,既保 证生活质量,又保证没有危险。多好啊。”说着他把烟头随手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他一举一动都显示出看透了世界的劲头,这多少令我感到不安。崔小跑跟我同 年出生,今年不过27岁,但他的生活态度居然和我迥然不同,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而可怕之处在于,他已经由以前的一个上进青年,蜕变成个企图逃离现实的花花公 子了。 “我才不傻呵呵的当什么上进青年呢,没用。一点用没有!”他坚决的说,似 乎听到了我肚中的腹语。 沉静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对了,哪天咱们几个聚聚, 我叫上方威、卫力和米红军。” “成!”他爽快的答应。久违的笑容在脸上重现出来。 3 如果我说崔小跑无药可救,还真没有冤枉他。两个月后,我帮他找了一份工作, 在艾丝的极力劝说下,他答应去试试。其实这份工作不大费心,无非就是去摄制组 帮着扛扛箱子,铺铺轨道。对于这种不怎么和人交往的工作,我想他还是乐意去做 的,事实上他答应的也还算爽快。不过两天以后,我就接到了摄制组朋友打来的电 话。 当时我正在和艾丝为崔小跑的转变而高兴,去买了一块奶油很多的蛋糕回来庆 祝,就在我打开蛋糕盒子,拿起刀子准备切下去时,我的电话响了。 “喂,”是我朋友的声音,“那个混蛋不见了!” “你那里那么多混蛋,你指的是谁?” “崔小跑!”对方几乎在吼。 “为什么?不是嘱咐你不要命令他做这做那吗?” “我没有。” “那就是你们那儿人事关系太复杂。招他讨厌。” “不可能,我这里没有一个亲属,也没有一个敌人,哪来的人事关系。连那条 拍广告的狗都与我们每个人为善。” “那怎么回事?”我一时想不明白。“一定是因为你说话的口气,我哥们就烦 这个。” “老兄,”对方委屈地说,“我每天都大哥大哥的叫他,这还不够吗?他昨天 晚上和制片人吵了一架,问为什么没有啤酒喝。这不,早上起来人就不见了。” “那你干嘛不给他安排点啤酒喝呢?” “安排了,”对方几乎哽咽着说,“前天早上一到组里就一人发了一箱,他那 箱不到半天工夫就喝完了,还用暴力手段喝光了两个临时演员的啤酒,早上起来装 车时没看见他人,等了一会也不见他下来,去他屋一找,人他妈就没了!” 我挂上电话,因为无言以对。我知道,这小子现在一定舒舒服服的躺在家里, 肯定连脚都没有洗。他那顽劣的性格,不用说,绝对是辞职以后才养成的。我在心 里埋怨了崔小跑几句,转头看艾丝,见她正大口大口肆无忌惮地吃着蛋糕,她用手 指轻轻刮着蛋糕上的奶油,然后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嘬两下,然后面露微笑,显 出非常满意的样子。对此我真的有点想不通。 “小跑又失业了,你知道吗?” “知道。”她又嘬起手指来。 “你一点也不担心?” 她把头摇来摇去。 “你该好好劝劝他……”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打断了我,“我干嘛劝他呀,他爱什么样什么样,我 又没打算跟他过一辈子。” “老实讲,你们之间什么关系,我无权过问,不过即便是普通朋友,也该相互 关心一下吧。” “我们的关系比普通朋友还简单,”她停止了刮奶油,“就是在某一方面,他 需要我,我需要他,仅此而已,我们不会对对方负责。这样的关系也只能这样。” “那你到底爱不爱他,或者,喜欢不喜欢他?” “喜欢,”她肯定的回答,“但那又怎么样,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否则 我就不能再喜欢别人了。” 我不知道回答这样的问题她为什么会笑,但总之她是笑着回答的。她的笑起初 让我有点不可理解,理解了之后又感觉毛骨悚然,我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不是 真的不需要感情了,或者说,感情和身体变成了互不干涉的两个东西。艾丝仍在说 着什么,但我似乎处于失聪状态,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她的嘴在一张一合。没过 多长时间我把她请了出去,并温和委婉的告诉她,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 愿意和一个不珍视感情的只知道吃蛋糕的冷血动物见面,更何况,她的冷血已经和 我朋友的血液溶解在一起。 4 我通过其他朋友接连为崔小跑找了几个工作,可他总以各种理由推托,直到最 后一次,我决定如果这次不成功,就再也不帮他的忙时,他居然出乎我的意料,一 口便答应了下来。 他没有问及我把艾丝请出家门的事,或许是艾丝没有告诉他,或许是他认为不 必因为一个毫无名分的女人而坏了我们的关系,或者是因为,他目前的关注点都在 即将开始的新工作上吧。 “一个月给多少钱?”他在电话里问。 “2500 我觉得不低了。” “天天上班吗?有没有免费咖啡喝?上一次厕所的时间超过半小时没问题吧?” 我必须承认,崔小跑从小考虑问题就比别人周到。 我只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后两个问题我认为他还没有资格问,“周一到周五, 通常周末都不加班。” “哎,对了,女同事不漂亮我可不去啊。” 他在故意变本加厉跟我作对。我没有回答,用沉默表示已经有些发怒了。 “周一到周五,”他在电话里计算着,“一个月2500,一共20天,哎,也就是 说我一天挣125 ,那那儿能按天给工钱吗?我去的时候就给,不去就不给。”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为今后可以偶尔去上上班打伏笔。 “你要是再废话我就挂电话了。”我忿忿地说。 “别别,”他笑嘻嘻地央求,“你还没告诉我什么工作呢?” “调查员。公司会给你一堆调查问卷,你按划好的片儿去挨家挨户敲门就成, 敲开一家就让他填张问卷就得。我可告诉你,这差事不错,人家那儿这好几个傻子 等着这活儿呢,要不是我跟调查公司的老板熟,根本就没你的份儿。” “是,是。谢谢兄弟。我就爱干傻子的活儿,没那么多累心的事。”这会儿他 倒变得挺客气。 第二天一早,我去敲他的家门。给我开门的是个女人,细高个,披肩发,妆化 得不赖,就是粉底上得有些厚,这就使她脸和脖子的皮肤颜色有些不同,一阵令人 陶醉的香水味直钻进我的鼻孔,叫我有些飘飘然。她把我让进去,撞上门走了。我 正奇怪她为什么离开,见崔小跑揉着两只眼睛,只穿着内裤从里间屋走出来。他看 见我,叫我坐在沙发上等一等,十几分钟后,他整整齐齐地站在我面前。他穿了身 黑色西服,看得出西服很合体。他在镜子前不停地转来转去,从头到脚,把自己各 个方向看了个够,然后向上推推暗蓝色条纹领带,拽了拽衬衣领子,又检查了一下 袖口,“可以走了吧?” “走。”我从沙发上站起身。 下楼时我问他:“刚才那女的是谁?” “不认识。”他走得飞快。 “不认识?” “昨天才认识的,”然后他放慢脚步,等我赶上时小声说,“网上找的,一夜 情。” 别看我可以大义凛然地数落艾丝,但我却不能埋怨崔小跑,因为我了解他的过 去。他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滥情,不愿再与别人相爱,是由于他以前的女朋友造成 的。我不大喜欢就他的感情经历多废笔墨,简而言之,他相恋多年的女友,因为金 钱的关系离他而去。没错,只是因为金钱。其实这种例子每个人身边都有,普遍而 又绝情,没有办法。 我觉得崔小跑有点麻烦,当然,不是指他会给我带来多大麻烦,而是他自己的 麻烦。第一,他对性生活有多少超乎常人的需求,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他已经 认为爱情这个东西是虚假的了;第二是他逃避复杂的社会生活。不管社会生活有多 么混乱和无序,多么无耻和邪恶,人都无法与它真正脱离,可是我的话他总听不进 去。他宁肯整天躲在家里和游戏厅里,也不愿意去工作,不愿与人交往。因此我有 个担心:不知道他能否把这份工作做长。其实做不长也没关系,我给他安排这份工 作的目的,就是让他多与人接触,从而慢慢适应。 我陪他一起去取了问卷,然后一起吃了午饭,由于我只请了半天的假,所以吃 过饭后赶紧回到单位。他则信誓旦旦的表示马上要展开工作,于是拿着问卷就去作 调查了。 令我失望的是,这次的结果跟上次并没有两样,5 天以后,我在调查公司的朋 友通知我:“我让那个混蛋走人了!”我问为什么,朋友气不打一处来:“他太挑 剔,没有空调的家他不进去,人家铺了地毯他又不脱鞋,到人家连吃带饮,还非星 巴克咖啡不喝。你说,这样的人我们用得起吗?谢天谢地,我可不想再见到他了。” 您知道,有了这两次经历后,我也就不想再管崔小跑的事情了。我对他浪费工 作机会而生气,更腻味他乖戾的性情。我不愿意管他任何事情,是的,我提醒自己, 一件也不管。自此一段时间内,我没找过崔小跑,他也没有和我联系过。3 个月后, 我得到了他和艾丝分开的消息,这个消息是从卫力那传来的,而且他还在电话里说, 要我明天晚上去找他,一起吃个饭。 5 第二天傍晚,我出了单位门,落日将半个天空染成红色,感觉温暖无比。经过 一条商业街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中年妇女将一个小孩抱在怀里,面前摆着几十本 破烂的旧书。我在她面前蹲下,希望能在那些旧书中找到我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出 乎我的意料,这些书完全不像面前的妇女一样没有价值,虽然陈旧,但绝对值得花 便宜价格买下来。我左拣右拣,挑选出几本,其中有《刀锋》、《月亮和六便士》、 《静静的顿河》、《欧亨利小说选》、《鲁迅杂文》、《永别了,武器》、《苔丝 》,另外还花3 毛钱买了一本《半夜鸡叫》的小儿书。这些书大部分都是我原来在 图书馆里阅读过的,我很喜欢它们,现在可以花很少的钱带回家,当然是件值得高 兴一番的事。我留意到,这些书的封面上都按着个“某某图书馆”的红章,我并不 在意这些,即使它们摆在我的书架上后让我看起来像个窃贼,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偷书也总比偷情好。 我向中年妇女要了个大袋子,将这些书放进去,打了辆车送回我住的地方,然 后急急忙忙直奔卫力家。 卫力家还在老地方,但已经被高大茂密的楼群包围起来,这让我花费了不少时 间才确认出他家真正所在的位置。我推开那间院子的大红铁门,走进了中间那个亮 堂的屋子。他们已经喝上了。屋子里的人我再熟悉不过,每一张脸都是我许久没有 见到的老朋友,面对大门的是卫力,左边的是方威,背对我的一定是米红军。卫力 看见我,赶紧伸手示意我坐到他右边。方威和米红军也笑着跟我寒暄。彼此问候、 调侃的话我不在这里累述,因为我们和其他人见到老朋友所进行的交谈都差不多。 在彼此问候时,我仔细一一端详了他们的变化。除了岁月让他们胖了不少外,一切 都没有更改。卫力还是戴着副椭圆形的眼镜,精干帅气;方威的个子没有长多少, 加上吃起来的肚子,已经像个中年人的体形了;米红军的小黑胡总是要留着,现在 更长些了,像个十八世纪的俄罗斯人。 “你这胡子是贴上去的吧?”我开着玩笑,假装要去揪他的胡子。 他笑着躲开,下意识地用手沿着胡子的纹路抹了一抹。 我们这几个目前还都是单身汉,话题间免不了要谈起女人。在这个话题中我显 得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我一直在夹着盘子里的菜往嘴里送,羡慕地听他们讲述各 自的艳遇和性生活。不过他们也有遗憾和哀叹的时候。他们轮流着哀叹,抱怨自己 不如崔小跑的命好,说崔小跑可以找到一个固定的漂亮专一的性伴侣,而他们却总 是求之不得。 “你们都不打算结婚吗?” 我这个问题真是大煞风景,把他们全问楞了。沉默了片刻后,卫力和方威都摇 着头,表示不愿意结婚,米红军则说要到30以后再说,30以前得好好玩几年。 大概到了10点半钟的时候,方威和米红军准备回去了。卫力借着酒劲拉住我, 决定给我讲一讲崔小跑的爱情故事。 “小跑的爱情很惨烈。”他呷了一口酒说,“所以他才不相信爱情。” “我只知道他女朋友离开他时他伤心无比,其他我一无所知。” “她和他交往了4 年,正当他想带回家让父母看看时,她却提出了分手。” “哦,那很惨。”我点燃一支卫力送上来的烟。他自己也点了一支。随后从鼻 孔里缓缓喷出两缕烟,像个妖怪。 他接着说:“分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女朋友喜欢上了别人。她置4 年的感情于 不顾,竟然喜欢上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其实这样的社会,这种事情并不 鲜见,不过它发生在我们共同的朋友身上,我们自然也要站在朋友的立场来说这件 事情。” “很对。” “小跑一直把他女朋友奉为第一,她在他心里,就好象一尊女神。她对于他来 说,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分,甚至是他今后幸福的希望。你能了解吗?”这时卫力 看着我,用那种企求我能明白他意思的表情问。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当你的希望像酒精蒸发一样突然间化为乌有,你心爱的人转投别人怀抱的时 候,你就能完全理解了。所以他现在只和女人发生关系,却拒绝谈恋爱。” 我低下头不语。他的观点我不能全部赞同,不管怎么样,我认为两个人上床的 惟一理由只能是他们相爱,不该有别的。 卫力可能看出了我的想法,使劲用手拍了我脑袋一下:“你个纯情大傻逼。” “这不是纯情不纯情的问题,这是原则。好了,咱们说说小跑的工作问题吧, 我觉得他这么呆下去不是个事。”我把话题一转。 “他现在干嘛呢?” “不知道,我给他介绍过两个工作,前后他只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他现在在有 意逃避社会,除了咱们几个之外,他可能不愿意和任何人打交道。他说他见一个烦 一个,没法相处。” “为什么?” “他事太多。你知道他为什么辞职吗?” “他说过,但没详细讲。” 我把崔小跑辞职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他也真是,”卫力听完后叹了一口气,“他呀,就是以前的想法太幼稚了, 以为谁都是与人为善的主儿呢,其实狗屁,哪都是复杂的人际关系,哪都有权力斗 争,动物还知道抢食儿呢,别说人了。这种现实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当着哪头说哪 头好呗。” “是。”我很赞同卫力的观点,因为不这样几乎就不能生存下去。“还有他觉 得他怎么混也无非是那样了。他的顶头上司才比他才大几岁,离退休还早着呢,只 要他不升,小跑就永远没机会提升,机关你还不知道,要看辈分,小跑这样的,且 熬不出头呢。另外现在连福利分房也没的图了。” “对。那离开就离开了,没什么可惜的。不过——”卫力沉思着说,“他这心 态不对。混的出来混不出来是一回事,逃避总是不可取的。” “很对。” “要不我再给他想想办法吧,找个能让他满意的工作。”卫力把烟头很准地扔 进烟灰缸里。 “我也再帮他留心点。对了,他怎么和艾丝分开了?” “是艾丝要离开他的。人家找了个款养着。” “艾丝漂亮是漂亮,但那款就能真心对她?” “你可真行,”卫力看了我一眼,样子有点不屑,脸因为酒精的作用而红红的, “谁对谁还有真心呀!那款图她的身体,她图那款的钱。就这么回事。” “这帮孙子,不是涮人吗。我操所有有钱人他妈!” “哈哈——”卫力笑,然后站起来,边解开裤子上的拉链边往厕所走,“你这 话一听就是嫉妒人家。还别不服气,现在有钱就是牛,有钱就可以胡来,胡来的日 子就是好日子。” “不挣大钱又怎么样?”我问。 “不挣大钱?”卫力从厕所出来后又重新坐下,“那就像小跑。他以前的女朋 友喜欢买800 块钱的裙子,他舍得吗?人家要去高级酒店过生日,他去得起吗?要 买架钢琴作摆设,要雇个女仆装贵族,要早晚奔驰接送,半夜开法拉利兜风,要专 门从爱尔兰买回来的发卡,要喝法国珍藏90年的葡萄酒,要请英国设计师设计房屋, 要养纯种的沙皮狗,亲身去美国欣赏摇滚演唱会,去夏维夷海滩度年假,吃120 美 圆一只的大龙虾。哥们,咱小跑要是有这实力,他女朋友能跑吗?” “哥们,”卫力又问,“你承不承认敛财并不是件可耻的事。” 我想了片刻,“承认。敛财并不可耻,那需要智慧。” “这就行了。敛财不可耻,追求财富当然也就不可耻,那女人想要嫁有钱的男 人也同样不可耻。现在的社会不拒绝任何人做任何事,当然前提还是合理合法,你 可以追求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财富、权力、地位、尊重、异性、学识。” 我不知道该怎样将谈话进行下去,只能傻呆呆的坐在那里,我突然觉得世界要 比我想象得复杂的多;或许是简单得多。总之我脑子乱得很,我以前反复推敲、采 用的逻辑方式似乎在瞬间倒塌。 “现在的社会是物质的和有欲望的,所以我们也是物质的和有欲望的。当然, 如果你讨厌这些,那就像小跑一样呆在家里。所以我并不觉得小跑没有认真对待你 给他介绍的工作,你知道,一个人如果不喜欢那份工作,他就会想法设法不去干好 它,他对待工作所表现出的那一切态度,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社会进行挑战。”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挑战的结果。”我问。 “毫无疑问,失败。那些企图把自己藏起来的人永远不能取得胜利。” “他那些做法你能够认同哪些?” “一样也不。当然,我只说工作的事情,他认为社会复杂就企图逃开,这根本 办不到。至于他的私生活,那是他自己的事,只要不影响到别人,不触及法律,谁 也无权过问。” 6 我走在回家的林荫道上,踩着那些突起来的鹅卵石,感觉很舒服,但这并不代 表我没有心事,刚才卫力那些话给我的触动很大,不过我认为都是真实的。我在不 知不觉中沾染了功利思想,没有立场,左右摇摆,我甚至已经想不出,我说的最后 一句实话是什么了。可我又做不到像崔小跑那样干脆的离开和戏谑般的待事,只能 唯唯诺诺,继续混迹在肮脏的人群里。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呢?是附和其他人还 是只作自己,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好在我仍旧相信爱情,这是惟一能安慰我的地方。 远处树丛下有很多黑影在接吻,我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 我穿过马路,走进一间从外表看来不会很坑人而且装修特别的酒馆,之所以说 它特别,是因为屋檐下的四周挂满了红灯笼,很像电影里的场景。一位漂亮的小姐 主动为我拉开玻璃门,又深情的给我一个微笑,把我请到里边某个位子上坐下。 “一瓶啤酒。”我说。 “什么啤酒?” “最便宜的,哦不,倒数第二便宜的。”我连女朋友都没有,何必那么省呢, 我提醒我自己。 我坐下后扫了一眼,整间酒馆里大概有不到20个人,而独自喝酒的只有我一个, 其他人都有说有笑,好象在分享着什么快乐的事情。这时服务小姐把啤酒送了上来, 我朝她笑了笑表示感谢,端起来一口喝下。 “再给我来瓶可乐。” “好的。” 我刚把烟点上,服务小姐托着个大圆盘子走了过来,大圆盘子上立着一瓶可乐。 “先生,您的可乐。”她微笑着把可乐摆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从可乐瓶里拎出一根吸管,明知顾问。 “吸管呀,先生。” “以后请不要上这些罗里八嗦的破玩意,你以为这好玩?难道还有人的嘴连这 么小的瓶口都含不住吗?”我把吸管扔在桌上。其实平时我在外边喝可乐也是用吸 管的,但今天却不想用,觉得这个东西简直没有一点用处。我不愿意装得那么儒雅。 服务小姐站在一边陪着微笑。 “我知道你觉得我很无聊,觉得我事多,没关系,你可以说出来,不用假装好 脾气。” “不不,先生。” “真的没关系,何必这么折磨自己的感受呢,人活着要爽快。” “不,先生,我认为您说得对。”她几乎带着哭腔,“我们为客人服务,客人 总是对的。” “扯淡——”我的修养顷刻间像燃尽的纸灰一样被风吹走了,“这真是个狗屁 逻辑,没有人永远正确。”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又不想太耽误面前的这位服务小 姐的时间,于是我摆了摆手,“对不起,请给我再来一瓶啤酒,你愿意插多少个吸 管,就给我插多少个。我对我刚才的态度感到抱歉。”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像躲避一条凶猛的猎狗似的跑开了。 “嘿,你怎么来了?”我突然感到一只手搭在肩膀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单位 的女同事陈纬。 我赶紧放下翘起的腿,系上敞开的衬衣纽扣,然后把桌上的吸管拾起来,插回 可乐瓶,放进嘴里。 “刚才就听见你嚷嚷了,我还说这声儿怎么这么熟呢。哎,你在单位可从来不 这么大声说过话呀。” “哦,我——” “你看,又腼腆起来了吧。” 正在我无言以对时,我要的啤酒上来了,这很及时的缓解了我的尴尬,我拿起 啤酒,和她碰了一碰酒瓶,然后仰头喝下一口。她也把雪白的脖子伸长,喝了口酒, 动作很像头长颈鹿。 她的脸不知道是灯光的缘故还是酒精的缘故,颧骨处有两片微红,这和她淡红 色的眼影恰到好处的结合在一起,眼睫毛向上卷着,但不像被夹过的,她的下巴有 点向前翘,更显得有些顽皮和机灵。他的脸从侧面看上去十分光滑,如同一张被拽 平了的绸子。那双尖头皮鞋性感无比,配上卡腰的连衣裙,敢说连魔鬼都要艳羡她 骄人的身材。头发被她很自然地梳在后面,随意用一根皮筋扎起,既简练又大方。 更令人陶醉的是她那正有节奏地敲着酒瓶的亮亮的指甲,像是涂了指甲油,但又找 不出涂抹的痕迹。 “你能一会儿送我回家吗?”她醉熏熏的一头倒在桌子上,透过眼睫毛看我。 怎么和那些傻冒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 那天晚上我真的把陈纬送回了她住的地方。不过很可惜,读者盼望发生的事情 没有发生。 我也没有像电视剧里的男主人公一样,守在女主人公的身体旁边呆呆坐一宿, 以彰显自己的可靠,而是直接回了家。当然,就是我真的和她做了什么,也不会告 诉您,好让您在一边偷偷的发笑或者谴责我,我才没那么傻呢。 第二章 1 如果从高空俯视,我单位所在的四层楼很像是一个骨灰盒,楼顶浇了厚厚的沥 青,黑黑的颜色也像骨灰盒。我在这个楼里工作了四年,对于它的每一个平方米都 很熟悉,有一次晚上工作时大楼停电,我就是摸着黑从四楼下到一楼的,中间没有 摔跟头,也没有踢倒任何一件放在角落里和走廊里的东西。我可以老实讲,我对这 个地方是不怀有好感的,每天除了喝茶、看报纸、大便、听那些中年女人谈论别人 家的孩子如何如何有出息外,我几乎找不到其他的事情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 工作干,也不知道其他人为什么没有工作干,反正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等待11点半钟 的来临,然后拿张饭票去食堂吃饭。由于午餐是那种高雅的自助餐形式,所以我就 会吃掉很多东西,我前年买的皮带系不上,因为太长,到今年还是系不上,则是因 为太短。我的领导可不像我们这样懒惰,他们很忙,每天要转战于很多会议室,在 那些人数众多的沉闷的会议上抽空画几张画,再睡两个觉,手里的笔还要不停地记 录下很多文字,回来后好给我们传达。他们真的很辛苦。 我曾经向崔小跑说起过我的工作,和我的无奈相比,他倒是很羡慕。他说他喜 欢这种单位,因为他喜欢喝茶看报纸和大便,虽然不爱听中年女人的家长里短,但 他说可以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他的办法是戴上耳机听音乐,或者用电脑看VCD.他 说这样的单位因为没有劳动也就没有竞争,所以人事关系上就相对简单,另外他可 以在单位有时间做很多他喜欢做的事情。其实他错了,像我们这样几乎人人都没事 可干的单位,首先在意的就是人际关系。如果你没事做,又对别人不理不睬,别人 不是会说你清高就是说你有阴谋,或者说你装孙子,一起抵制你。反正他们没事做, 干脆就集体到领导那儿去说你坏话。所以我就在他们的培养下圆滑了起来,那种滑 的劲头就如同一条油腻腻的鳗鱼,在人之间钻来游去,随时左右逢源,也随时准备 被人踩在脚下。 您以为这很简单吗?在这里我必须把自己个性的棱角磨圆,藏起所有的脾气和 好恶,永远站在大多数人的一边。我真怕有一天我会像崔小跑那样躲起来,不再喜 欢和人打交道。我现在慢慢理解他经常去游戏厅的原因了,因为游戏机里的人是假 人。 “可社会就是这样复杂,不能逃避。”我又想起了卫力的话。 “11点半了!”我耳后边有个女同事叫起来,很多人也拉开抽屉取饭票,像打 了胜仗一样欢呼着走出门。 我也象征性的跟着她们欢呼了两声,仍坐在座位上发呆。在一个别人活跃而你 却认为死沉沉的环境里,发呆是惟一好玩的事情。 “嘿,”我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熟悉的香水味让我知道,是陈纬。她在我 隔壁的办公室,我居然没有发现她是怎么进来的。 “你还不去吃饭呀?”她问。 “去,这就去。”我又重新装起开心的样子。 “我请你吃午饭,去外边,不去食堂。” 我想了想,决定拒绝她,“还是别了。” “你还怕人看见呀?” 她的确说出了我的担心。想在我们单位里瞒住什么事情,比让大象飞起来还难, 而且我的同事全都身怀捕风捉影的绝技。按照以往例子的推论,如果我和陈纬出去 吃饭时被谁看到,回来后所听到的就应该是这样:他们俩含情脉脉的吃着午餐,眼 睛里除了爱没有别的,并且四只手一直拉着。而不用到15点钟,就会有人说她亲眼 看到我们吃饭的时候搂抱在一起。也许坚持不到晚上,我们俩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于饭桌上边苟且边喝紫菜汤了。只要在我的同事嘴里,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陈纬见我忧郁,把脸一沉,“你怕什么呀,我是女的都不怕。” 这一句话打击了我,是啊,我虽然顶不着天,但起码还踩着地,也算个男人, 女人都不怕的事情,我还要怕吗。她的激将起了作用,我和她一起去吃了午饭。她 请的客。回来后同事都在窃窃私语,我仔细听了听,没有提到我和陈纬的名字,好 象是中午有人看到一只蚂蚁和两只狗打架,现在他们正热烈讨论蚂蚁怎么能赢得战 争的问题。 我趴在办公桌上睡了一会儿,好象还做了几个梦,那些梦当时记得,现在已经 忘了,所以无法写出来。我大概睡了40分钟,醒来后蚂蚁已经咬掉了狗的半个身子, 看来我该再睡40分钟才是,那样这场无聊的讨论可能就不会再继续。我没精打彩地 到厕所里蹲了很长一段时间,抽了几根烟。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单位,一个人养出些 毛病并不奇怪。回到公办室时刚好我的电话响起来。 我拿起电话,是陈纬从隔壁打来的,她问我晚上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她希 望可以请我共进晚餐,说有一些事情想在饭桌上跟我谈一谈。我神情顾作镇定的答 应了,在同屋人面前装着好象在和一个老朋友很正常的通电话。 2 傍晚我如约来到了陈纬事先预定好位子的饭馆,见她正坐在里面等我。这家川 菜馆位于离我们两个住处很适中的地方,而且乘车也比较方便,不会让谁因为交通 问题迟到而尴尬。饭馆的装修也很上档次,看上去不花几百块钱是无法离开的。我 倒是不在意价格,反正我一分钱没带。 “那天很感谢你送我回家。”我刚一坐下陈纬就对我这样说。 “别客气,同事嘛。”我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好,把手背在后面。 “别显得那么拘束好不好,又不是在单位。” 我把手放在前面,摆在腿上,有些局促,不一会儿又抄在兜里。 “点菜吧。”她把菜单伸到我面前以免我手足无措。 “你来,你来。” 她咯咯笑了笑,在菜单上随手指了指给服务小姐看,合上,让小姐拿走了。 “听说你写小说?”她把手托在下巴上,像个小孩子。 “谁说的?”我警惕地问。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家里干的事情。 “单位所有人都这么说,”她呷了一口送上来的啤酒,“他们都说你写的好, 文笔漂亮,尤其是散文写的好。” “别听他们瞎说,我从没写过散文,再说我写过的字从来没有发表过,不可能 有人看到过,文笔漂亮更无从谈起。他们还说我什么了?” “呦,他们谁都夸你呢,说你画画得好,口琴吹的也特棒,原来是体操运动员, 拿过全国冠军,还说你在西伯利亚坐过狗拉爬犁,对了,拉爬犁的小狗有多大?” 我算是被她醍醐灌顶,领略了同事爱编造故事的能耐,“你别相信,你听到的 没一样是真的。 不过我的确在写小说,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可能是蒙上的。你儿子在美国还好吗?” “儿子!?”我几乎跳起来,“谁说我有儿子,说这话的人应该拉出去枪毙!” 我气愤的表情引发了她一阵大笑,几乎把刚喝下肚的啤酒吐出来,“哈哈,哈 哈,我说呢,你才二十几岁,怎么可能有个17岁的儿子。而且就算你有,他也不可 能这么年轻就当上哈佛大学的副校长呀。” 我猜,这些一定都是我们单位的那胖司机编出来的,他准是开车久坐生了痔疮, 吃药下不去火,以为嘴上胡说一气是治疗痔疮的偏方呢。不过细想想他总算对得起 我,虽然太过离谱,还是好的方面居多。他要是说我有狂犬病,也许今天晚上这顿 大餐我就吃不上了呢。好在我已经习惯他们这样胡说八道了,并不太往心里去。而 陈纬显然就不像我已经看透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询问起同事有没有编造她的故 事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 “不可能吧,连你他们都编,更别说我了。你在他们眼里的印象可好着呢,又 懂事又有人缘,王阿姨说她可喜欢你呢,还有刚刚丧夫的余大姐……。” 我赶紧严厉地制止她接着说下去,否则我今晚就别想逃脱噩梦的纠缠。“你不 是说有事情跟我说吗,什么事情?” 陈纬低下头半晌没说话,这让我有充分的时间仔细看看桌子上的饭菜。一盘放 了很多孜然粒的新疆风味炒烤肉;炖了八分熟的牛腩;一小盘辣黄瓜条,用它来清 口再合适不过了;半只被削成一片一片的北京烤鸭,我用手偷偷拿起块脆皮放进嘴 里;还有冬瓜汆丸子,乘在一个中等的沙锅里。 陈纬抬起头看我,我慌忙收藏起饥饿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皮鞋。长长的白色桌 布几乎拖到地面,皮鞋被它盖住,而高背的椅子这时也令我的脖子感觉不是很舒服。 “我想——,”她说,“我想让你把我的父亲写进小说,你认为这个条件过分 吗?” 向天发誓,我没有想到这就是她的要求。对于一个把写字当成娱乐的人来讲, 总会因为找不到素材而苦恼万分,陈纬的要求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好啊,你仔细说说。”我从沙锅里捞出一个烫丸子,很没有出息而且还略带 贪婪地放入口中。 “他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 我又吃了一个丸子。 “怎么说呢,我觉得现在像他这样的人很少,我接触的所有朋友的家长,没有 一个人和他一样。我有一个弟弟,你知道我父亲怎么管教他吗,他都20多岁了,所 有接到的和打出去的电话都要向我父亲汇报;我父亲不允许他在外边过夜,不论有 多么正当的理由;不许他留长发,甚至连穿衣打扮都要他顺着自己的意思来。” “这好象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要知道父亲对儿子没有不严厉的。”我满不在乎。 “你听我说完。总之我和我弟弟都受不了他,所以我们全搬出来自己住。而我 父亲问题的症结在于,他不愿意接受新鲜事物,这才是最令我难以理解的事情,你 知道,在这样一个进步的社会,不接受新鲜事物意味着什么。我父亲每次看到电视 里的歌星时总要骂上一句‘他妈来的’,他不接受他们的穿着和发型,还有那些拿 话筒的姿势;他对现在社会的变化并不感到惊讶,也完全对将来没有信心;他不懂 外文,任何遥控器都不会用,也不学着用;有一次他居然把一拉罐放进微波炉里加 热,天呢,他根本不知道那样可能引起爆炸;他不太喜欢看书,可以说,除去几本 伟人语录外,他几乎没有完整看过任何一本思想性的书;知道他怎么看报纸吗,就 那么一翻,看看标题就行了,内容根本不扫一眼;如果和他讨论问题,他准是把问 题引向极端化,而且不一会就毫没来由的发脾气,和你大吵大嚷。他看问题的方式 永远很狭隘,而且永远只坚持自己那些看法。” “哦,这可是有点过头了,”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在我的小说中给他留一 个地位的。我想,他可能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吧。” “藏起来?你指得什么?” “他可能过于留恋曾经的生活,以及习惯了的思维方式。如你所说,如果他惧 怕新鲜事物和新的思想,那就是想把自己藏在内心里过去的某段时期,不打算出来 见人,新东西对他而言,接受就是在否定过去的自己。没办法,我想这是上了年纪 的人的通病,不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只是程度的多少而已。我们老了也是一样。 现在我们不就接受不了比我们小几岁的年轻人的思想吗?倒不如不要改变他们,让 他们自己慢慢来。” 陈纬沉思了片刻,大概是认为我说的有道理,所以她用力点了一下头,“你说 的对!”然后端起碗来准备喝点汤。这时她发现,丸子已经全没了。 我突然想起了艾丝,于是我问陈纬:“你觉得一个女人找个大款,当然只是为 了他的钱,说明什么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机灵地转了转眼睛,“那就像你说的,她肯定也是想把自 己藏起来。” “藏什么?”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学会了我的口吻。 “藏起她的好逸恶劳和虚荣。” 她的回答深得我心,为了奖励她,我为她夹过去一块鸭肉。 “那你答应写我的父亲了?” “当然。” 3 虽然我对陈纬了解不是很多,但这并不防碍我认定她是个好姑娘。于是我产生 了一种伟大的想法,我决定把她介绍给崔小跑作女朋友。可是当我刚一把这个想法 告诉崔小跑时,他却将脑袋像疯子一样晃来晃去,学着西方舞台剧的口吻,说什么 “噢,那绝对是个错误,爱情已经受到了上帝的诅咒!”我当即就给了他脑门一巴 掌。 他笑了。 “我现在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异性。” “你知不知道这样长期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后果?” “没什么后果,”他说,“你看看我,不是比辞职前快乐的多吗?” “快乐是快乐,但是——你不可能永远不接触其他人,你需要工作,你也需要 异性。迟早是这样。” “得了,我的兄弟,”他拍着我的肩膀,“我们生活是为了什么呢,不是快乐 吗,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我想通了,工作我会去找,但一定要找个有兴趣的, 没有猜忌、嫉妒、诋毁和怀疑的。姑娘我也会去找。但做这些前我要休息一段时间, 多陪陪我的单人床,所以我说是‘现在不需要’,而不是永远。” “这可真好,是什么让你又想要回到社会中去的呢。” “是你刚才的烟头,兄弟。如果我经常呆在家里,就会经常挨你的烫。我索性 还不如去找份活干。” 我和他同时大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崔小跑决定不再逃避社会生 活的,又是什么事情使他想去工作,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找到了 重新工作的勇气,而且我十分羡慕他的勇气,也不得不赞同他再次找工作的原则: 找个有兴趣的,没有猜忌、嫉妒、诋毁和怀疑的。是啊,如果一个单位的空气中充 满了肮脏的东西,年轻人必定受到污染和伤害,从而对社会产生抵触情绪。我这并 不是把工作环境和社会等同起来,但不得不承认,年轻人认识社会,就是从第一份 工作开始的。我想,如果崔小跑刚开始时选对了单位,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 藏在家里了。 “我支持你!”我对他说,“怎么样,考虑考虑那姑娘吧,我觉得的不错。” “行!” 两个月之后,崔小跑找到了新工作——在游戏厅上班。收入很低,但他说内心 快乐,第一没有机关那种死人般的气氛和勾心斗角,第二他可以天天免费打游戏。 只是可惜了他那张重点大学的文凭。后来我和他的新结交的朋友们吃过几次饭,得 知这些人也无一不是才华横益,但几乎都是由于对社会感到无所适从,放弃了自己 原先的理想,而从事着在上层人看来十分卑微的工作。这其中有一个最令我敬畏的 一个人,叫祁山,他的职业是贩卖盗版光盘,而他以前在大学读研究生时所学习的 专业是历史,尤其精通西汉史。关于他的情况,过会儿我会交代。 4 我已经开始着手写一部关于陈纬父亲的小说了。小说的名字基本拟定,可以叫 《严厉的父亲》,但我觉得它过于直白,极有可能引不起读者的购买欲,因此半年 之后更改为《混蛋老头》。 这个名字我认为还不错,可是陈纬不喜欢,她认为我把她那古板的父亲称之为 混蛋很不恰当。 我再三向她解释,书名并不重要,吸引人肯掏腰包才是第一应该考虑的事情, 可无论我怎么说她都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不肯做一点妥协,最后没有办法,我将 书名改为了《崔小跑的刻板岳父》。是的,不过才半年时间,她已经和崔小跑结了 婚。而且我也正式向那个混乱的单位递交了辞职信,回家专心写作,至于生活来源, 当然是吃崔小跑他们夫妇的,我写小说是为了他们,吃他们理所应当。而且我认为 辞职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我现在家里计算机所使用的硬盘,就是从单位拿的。 “我可真不想嫁给这家伙。”陈纬对我说。 “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爱情故事,因为我要把它写到小说里。如 果你们介意我用真实姓名描写的话,我可以为你们每个人起另外的名字,当然,如 果你们不介意,我将继续写下去。” 她想了一想,很平和地说:“那倒无所谓,不过你要如实写我们的爱情。” “这个是当然。我一向忠实于事实,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比那些新闻稿的真 实性差,我也不善于夸张和比喻,偶尔有几个错别字,不过这不防碍大局。总之, 你放心吧。” “好,那我就仔细和你说说。”她拉开了话匣子。 “说实话,当你开始向我介绍他时,我对他没有一点好感,我不理解现在的社 会中怎么还有这样的人。我见过的年轻男人都很有理想和抱负呀,我从没想过要一 个没有固定工作、不爱挣大钱又不喜欢穿西装的男朋友。可你知道,我不大好意思 拒绝人,所以我只好答应你,就当是救赎一个不良青年吧。于是在你的安排下,我 们见了面。我想说,我们见面后你不该马上离开,那样那顿丰盛的午餐就不会令我 发窘。” “怎么,他没带够钱,是你掂上的吗?”我插嘴问了一句。 “何止是没带够,他根本就是一分钱没有,连约完会后的车票钱都是我给他的!” “哦,那可不应该。” “他可真能吃,还有他的吃相。这可怕的噩梦我还是不要回忆了,给您谈谈他 和我的那番谈话吧。我对他有些好奇,因此我问他,为什么不去找个正经工作呢? 你猜他怎么回答,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倒是反问我,觉不觉得社会中充满了欺诈。 我想了一想后说,是的,现在的确是可以相信的人越来越少。他一拍腿,说那就对 了,当你看多了身边那一群獐头鼠目的骗子在不停的残杀之后,一定会找一个地方 清净清净,所以他就选择了呆在家里,然后找个骗子少的地方去工作,钱多少都无 所谓,关键是要相处和谐。天,他这一句话就说到我心里去了,你也知道咱们那个 单位,领导间为了权力尔谀我诈,同事间除了造谣就是彼此猜忌,没有哪一个人不 从内心排斥另外一个人的。所以我对他的话颇有感受,也立刻就体会到了他的彷徨 与痛苦,我想,他是对的。” “哦,看来你一下子就和他产生了默契。” “是的。他这种不同流合污的想法是伟大的,并且需要很大的勇气选择离开。” “可是,他真能永远离开吗?” 陈纬静静坐了一阵,没有说话,半天后才说:“谁也做不到永远离开,但目前 看来,小跑还是身在事外的,究竟他今后是否戴上面具,加入到伪善者的行列中去, 我也说不好。但即便他成为伪善者也很正常,因为现在如果谁不是伪善者,那倒是 不正常。” 我想了想,很赞同她的话。 “后来我们经常电话联系,也一起约会,可他老不带钱。开始我有些生气,慢 慢的我也不是很在意了,因为以他那点收入,恐怕吃上两顿就要把工资吃光了。我 们大概交往了三个月后,我把他见回家见我的父母。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和我的 父亲谈得十分投机,之前我一直担心他无法和我的父亲融洽相处呢。我敢保证,虽 然你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了,但你一定不知道他嘴有多甜,他初次见到我父亲的时候 就喊出了‘爸爸’,哎呀,我在旁边都快要羞死了。 可我爸爸却哈哈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他喜欢他这样不遵守程序的性格, 说他很有趣,不循规蹈矩,还说现在像他这样直爽的年轻人没几个了。“ “嗯,这倒是,他向来这样喜欢追求自我的表达方式。” “后来他就以我妈妈作饭好吃为借口,经常到我家去白吃。当然,我要跟他一 起回家,我和父母的接触也就多了起来。他喜欢下军旗,而我父亲偏偏也对此有着 强烈的爱好。我父亲夸他棋艺精湛,他也不像那些故意讨好未来岳父的人那样,故 意输棋,反而每次都手下豪不留情,把我父亲杀得大败,但是我父亲居然不苦恼, 也不象以前那样输棋之后就骂娘,而是哈哈大笑。有一次我爸爸偷偷摆上了一个已 经被吃掉的营长,被小跑发现了,他不依不饶,说我父亲耍赖,是个不要脸的老头 儿。你猜我爸爸怎么说?他说,嘿,这小子眼真贼,有个性,不妥协,好!下棋为 他们能够彼此交换思想提供了便利,我爸爸给他讲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感慨那时 良好的世风,而小跑则让他接受现实,鼓励他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现在,我爸爸比 年轻人还赋予冒险精神呢,他现在看电视不骂人了,也不再每顿饭用喝酒解闷,对 我和我弟弟的管教也宽松了许多,我弟弟已经搬回家住了,这些功劳可都要归功于 小跑。” “这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感慨地说,“我为你父亲的转变感到高兴, 毕竟,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他解除掉内心的封闭更好了。本来 嘛,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现实。” “可是他现在偶尔还是难以赞同社会上的种种行为,当然,我指的是除去糟粕 的那些在我们看来可以接受的东西。不过我相信小跑会尽力改变他的。对了,他现 在特别爱摆弄电器,这和他以前相比可判若两人,不过,他还是不愿意用洗衣机帮 我妈妈洗衣服。” 我看着陈纬眉飞色舞地叙述这些事情,知道她和崔小跑很恩爱,并且她已经离 不开他了。“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不想嫁给他?” 她被我这一问弄得有点不好意思,颊上红了两块,“他——,你要答应我不能 把原因写进小说里。” “没问题。我答应。” 陈纬表现出不太好意思的样子,“他太坏,花样太多。” “花样?”我突然明白了,她说的是他两个的夫妻生活,我看我还是不要问下 去为好,于是站起身,倒了杯水喝。 陈纬也站起来,说要赶回去作晚饭。我没有送她,坐下来想如何把他们的事情 整理一下,好写进小说。《崔小跑的刻板岳父》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因为那个老 头已经不再刻板,他已经把原先藏着的那个自己解救了出来。 5 崔小跑的爱情故事就先讲到这吧,不用着急,他是小说的主角,以后他的戏份 还多着呢,我保证他最后没有死,结尾不会是个悲剧,这一点您放心。下面我想说 一说祁山,这个名字读者应该还记得。 我现在越来越瞧不起他了,甚至有他在的场合我就躲到一边去。他是个长相不 错的男人,一头自来卷的黑发,赋有表情的脸孔,整齐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如果 不是1 米8 多的身高和宽阔的肩膀,很多人会以为他是个女人。他的确是招人喜欢 的一位小伙子。不过话说回来,我又不是女人,没必要买他的帐。我之所以讨厌他, 是因为我发现他不具备任何历史知识,哪怕只是少少的一点儿,他都没有,所以我 怀疑他所谓的“历史学硕士”是个冒牌货。 我没有因为我对他的质疑而令他难堪过,我从不在任何场合给别人下不来台。 可是他自己却不注意收敛,以为在人面前露怯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这位假学历的 拥有者可绝对不象崔小跑的其他破落朋友一样,他是个十足的逐臭者。他爱慕别人 的地位和金钱,时不时为自己的穷困唉声叹气,他的眼睛里除了高档时装和厚厚的 钱包,几乎没别的。哪个人开高级跑车,哪个人的手表是瑞士造的,哪个人用牛奶 洗脸,哪个人受雇于高级企业年薪可以高达50万元,哪里的龙虾最新鲜,哪里的旅 游区有高尔夫球场,哪个饭店的门把手是金子做的,这些你都可以听到他喋喋不休 的说来说去。一说到这些时,他的眼睛就流露出渴望的光芒,仿佛生命的一切都跟 这些有关系,缺了就活不去似的。 祁山很关注那些经常在媒体上抛头露面的人物,研究他们身上西服的扣子和黄 色的领带夹,他总经常变换自己的发型,今天是商界奇才,明天是体育明星,后天 也许就成了外星人。他把自己的照片用电脑经过处理后,就和一些著名人物站到了 一起,如果从照片上来看,你还会以为他们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他就是总拿着这些 照片给别人看,炫耀自己根本不曾达到的成功。 这样的人我以前见过不少,真的,现在身边也有几个。他们用假学历来和一切 可以做假的玩意来获取别人的敬重,而其实,内心狭隘、虚伪。他们的目的,是想 藏起自己的无知和迂腐。 奇怪的是,这样的人往往生活得不错。 祁山也不错,有个地方愿意奉养他,前提是只需要他放弃一点点自由。由于贩 卖盗版光盘,他被判了两年。这可真是不错的地方,他的无知,外边的人算是欣赏 不到了,他彻底把自己藏在了高墙里,虽然他有点不乐意。 第三章 1 那一天,卫力邀请崔小跑、方威、米红军,连同我,一起去了家比较知名的夜 总会。我们喝了很多酒,一起回忆了当年许多有趣的事情。我发现我们的记性还都 很好,因为那些旧事就好象刚发生不到24小时的时间。在酒精的促动下,我们的话 越来越多,桌上的啤酒瓶也不断增加,密密麻麻如同虔诚者在香炉里插满的香。我 们每个人都抽了很多的烟,烟雾徐徐扑向屋顶的吊灯,在黄颜色的吊灯周围环绕起 一层层色晕,这些厚厚的烟把我们包裹起来,温暖着每一寸皮肤。我们的友谊从十 几岁开始,到现在已经数不清认识了多少个日夜,也许我们的交情不是最伟大的, 可那些很多人嘴里说出来的所谓的友情,却只叫我齿冷。 我可能忘记向您介绍他们了,这是我的错。他们都是我初中时就在一起的好朋 友。我们几个的住处很近,是的,从初中时就是这样近。卫力现在已经成了北京赫 赫有名的年轻企业家,他工作的魄力和胆识,足以吓死一头健康的牛。他公司出产 的针织丝袜,无论是在制作工艺,还是在质量和销路上,在全国都居领头地位。他 出访过很多国家和地区,因此他家的小摆设多得数不过来。去年,卫力以独到的思 想和市场前瞻性,率先在全国推出了棉毛内裤,一时间妇女们争相购买,并穿在牛 仔裤外面,走在街上人人都像超人。后来根据卫力公司的市场统计,全国大概每1.47 个女人平均拥有一条棉毛内裤。这是何等骄人的成绩啊。我们几个人里就数他最有 钱,因此我们大大小小的相聚都是由他付帐。他和结婚前的崔小跑一样,有个情人。 相比卫力的商业头脑,方威就差了一些,他仅仅开了一家小铺,卖些烟酒和小 孩吃的糖豆,而且最多光顾他那个地方的人,就是我。卫力不止一次要方威去他那 里工作,起码可以安排个经理当,可他不去,他表示朋友之间最好不要一起共事, 更不要沾钱,而且他说这个小铺足以让他糊口。 崔小跑和我就不用说了。米红军也混得不济,在一家小报天天杜撰明星诽闻, 如果您在地铁里或者在街头看到有人派发这样的报纸,那里边一定少不了他的文章。 米红军经常抱怨,他们那家小报给员工的惟一福利,就是免费发放安全套,因为只 有安全套厂才是他们这份报纸的不二合作单位。可是米红军领了一堆堆的套子也用 不上,他既没女朋友,也没有情人。 “卫力,你的生意这么成功,有什么秘诀吗?”方威用请教的口吻认真地问。 “当然,要靠这儿——”卫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要你用心,没什么 办不成的事情。” “听他胡吹呢,”米红军的口气里充满调侃,“你还不知道他,从小就不正经, 他心思全在丝袜和内裤上呢。” 我们全都大声笑起来。卫力也跟着一起笑。 崔小跑似乎在想着什么,那种严肃劲儿就像个正在思考数学题的小学生,“你 说,一个人如果为了摆脱穷困而不择手段,是不是有点卑鄙?”他眼皮看着头,没 有人知道他在问谁。所以也没有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以前厌恶的人不就是这样吗?” 他把头扎得很低不发一言。 “我倒觉得没什么,相反我很敬佩这种人,”卫力说,“现在的社会不拒绝这 样的人,况且机会大把的每天都会从你身边溜走,你一定要想方设法抓住才行。什 么叫不择手段,傻子才会不择手段,而那些有头脑的人,当然会选择最直接最有效 率的方式来达到目的。这些手段要付出代价,但只要你认为可以承受,那就划得来。 现在是一个关系社会,我们每个人都是蜘蛛,你织的关系网越大,收效也就越快。 如果一个作家不靠关系发他的第一部作品,那么他就有可能永远被埋没,如果一个 演员不靠关系表演他的成名作,那他也许永远不被人认识,想要进入上流社会,哪 能不认识几个社会精英呢。道理就这么简单,想要发迹,必须打通关系网的各个环 节。你可以把依靠别人看作是一种屈从,但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策略。你看看现在的 社会,谁不是在托别人帮忙,谁又不是受托于人。总之成功只需要具备两点:第一 是手段,第二是关系,除此之外没别的。能力?那都是骗人的,鬼才相信。一个卖 小贩的儿子和一个将军的公子,根本没有可比性,两个人从小就不是站在同一条起 跑线上进行比赛。” 这些话把我们刚才脸上的微笑一下凝结了起来。他的这些话没有人不承认是正 确的,而且是真理,就像一个小孩生下来不可能戴着牙套一样的真理。可我不得不 说,这个真理让我内心沉重,因为在我看来,一个人的成功在于快乐的做他自己, 而不是拥有多少金钱和掌声,或者被多少人所接受。那些成功,比起快乐来又算什 么呢?我还是继续做我喜欢做的事情——写小说,至于那群追逐名利的人,随他们 去吧,又不管我的事情。 我们之后又喝了很多啤酒,不过没有再进行这种人生价值的讨论了,朋友之间, 谈这个话题有点无趣。 这次相聚后的第四天,崔小跑换到了一家牌匾制作行去工作。我问他为什么选 择这个职业,他的回答是可以比游戏厅有利可图。 2 我的书大概写了2 万多字以后,就进行不下去了,因为陈纬的父亲转变速度惊 人,已经没有了可写作的空间;另外象一本拿老头儿作主人公的小说,一定会受到 购买市场的无情打击,除非我让他搞婚外恋或者遭受生理上的摧残,要么在生理上 发生奇迹。不可否认,现在这种小说卖得很好。 我需要寻找灵感,因此我频繁出没于夜总会,希望能够结识某一位名妓或者曾 经腰缠万贯但如今落魄的公子哥,为他们写传记,然后表现出所谓的人性并作出对 社会青年正确的劝诱;也可以写一部才子佳人的爱情小说,让才子怀才不遇,让佳 人得不到幸福的爱情,最后有一方死去,另一方则用眼泪和等待度过余生。可惜的 是,没过多久我就认为这种念头很傻,因为假如所有作者都这样编造故事的话,就 太让西方人耻笑我们的智力了。 我在很多公共场合露面,希望捕捉到哪怕一点儿的写作欲望,可惜没有。这个 社会太大众化了,每个人的生活几乎都和别人一样;特殊的圈子任你挤破脑袋也别 想钻进去。我倒是很乐意歌颂平庸的爱情和那些不醉心于追逐利益的人,可这些没 谁爱看,没人看也就卖不动。一个物质化的社会是不该有好小说产生的。 在我停笔为我的小说寻找主人公的时候,我遇到了艾丝,我想您应该还记得她。 她的美丽得到了回报,现在已经是个较为知名的演员了。她主演的那部长达80集的 电视剧目前正在热烈地播出,这使她名声大噪,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虽然她只在 电视剧中扮演一棵大树,但如果她走在街上,还是一样会被很多人认出。我和她的 重逢是在一间酒吧,这时她已经由大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风情的服务小姐了。 “听说你找了个有钱人,怎么现在竟是这个样子?”我问她。 “等我下班后再和你谈吧,我现在还有工作。”她的脸色很冷,看得出并不是 非常开心。 “我在家等你,我希望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我相信你可以袒述你的经历。” 她踌躇了一下,答应我:“好吧。” 第二天下午,艾丝来到我住的地方,我请她坐下后仔细端详着她。她不如一年 前漂亮了,虽然穿着还是很讲究,但仍可以看出留在她眉宇间的那种没落的贵族般 的尴尬劲儿;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也不如以前浓烈,而是淡淡的几乎闻不到;那 双细长美丽的手,绿色的血管纹路清晰可见,而且没有擦指甲油;她的脸色苍白, 没有化妆,眼睛还是那样机灵,但缺乏表情。她一身黑色的外套告诉我,这将是一 次忏悔味十足的谈话。 “我不想听你诉苦。”我提前把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这有些过分,但我必须 这么做。 她没有表情,双手捧起我刚为她倒的一杯水,好象天气多冷似的。“那个有钱 人骗了我,我不该那么傻,以为有钱人是高尚的,还对他能够养我一辈子抱有希望。 但是我和崔小跑不明不白的关系也必须结束,我所后悔的,是离开他后没有找对人。” “你究竟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当然,我这不是责问。” “我也不知道。崔小跑人很好,但他没有钱,所以我只能和他维持彼此需要的 关系。现在想起来,那种关系虽然不光彩,但很纯粹,比起那个骗我的人来说要可 以信任得多。” “那个人没有钱吗?” “不,”艾丝抬起头看我,“他很有钱,但是他的良心却一点也不富有。他的 成就感只在每天赚了多少钞票和玩弄了多少异性的感情。” “难道你对他有感情?” “看在金钱的面子上,我认为有。”她的语调逐渐变得低沉,“他说过要让我 出名,并把我介绍给他一个导演朋友,说我可借此踏入明星之路。谁知道我和他上 床的回报,仅仅是扮演一棵没有思想的树。他曾经说过要为了我和老婆离婚,并把 所有的存款和产业由我保管,但谁知道,他根本没有存款和产业。” “你不是说他很有钱吗?”我纳闷地问。 “他的钱全是他老婆给的。如果我早知道他是个吃软饭的,我怎么还能相信他 要和老婆离婚的鬼话呢。这狗娘养的,他离不开他老婆,因为他离不开钱。”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你?” “2 个月前。确切的说应该是甩了我。” “他现在在哪?” “不知道。但我肯定他一定藏在什么地方和女人鬼混。” 她这时表现出很气愤的样子,还想继续痛斥那个坏蛋,我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对她说:“好了,就这样吧。” 她一怔,“怎么,你不想听下去了吗?” “不了。很抱歉让你跑一趟。”我拉开门,请她出去。 在此之前,我本想以她为蓝本写一个怨妇的爱情,但她的故事里充满了名利与 身体的交易,让我感到恶心乏味。 看来,故事的主角还要继续找下去。 3 崔小跑在牌匾制作行没有维持到一个月就离开了,因为他学得很快,短短的时 间里就掌握了行当里所有的门道,所以就对这个职业失去了兴趣。况且这一行赚钱 并不如他原初想象得那样简单,80的钞票归老板,10% 归业务员,剩下的技术人员 平均一分,真正拿到手里的没几个子儿。既没兴趣又没收入,崔小跑当然要离开了。 他在家呆了两个月后,重新投入到另一份工作中,——保险业务员。事实证明这份 工作他干得很出色,从陌生到熟悉,他只用了4 天的时间,随后他就以利落的嘴皮 子和充满诱惑性的条件拥有了一大批客户。他的业绩蒸蒸日上,超过了那些年头多 的老业务员,在考核表“完成任务”那一栏上长期占据着第一名的位置。面对刁难 的客户,他总能趋炎附势的把问题处理好,那种耐心的样子,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火 暴脾气。 我们都为崔小跑的成绩感到高兴。陈纬也是,每天都忙着为他变换花样炒菜, 把崔小跑吃得越来越胖。崔小跑不像以前那样不在意体形,他像个成功人士一样关 注自己的身材,去健身房,吃减肥药,练瑜珈功,这些都花去了他不少时间。他现 在的头发总是抹上很多定型水,从早到晚保持着固定的样子。他也穿上了原来最讨 厌的西装,把它们熨得象桌面一样平,并且还在早上出门前总为系哪条领带发愁。 脚上的皮鞋亮得可以照出人影,那几双皮鞋可都是上千元一双的高级品呢。 难得他晚上有时间,陈纬打电话把我约去吃晚饭。 “就等你了。”陈纬开门时对我说。 我走进屋子,发现米红军,卫力,方威和崔小跑正围在圆桌旁坐着,他们刚举 起杯子,见我来赶紧放下,等待我入席。我冲他们笑了笑,坐在卫力和方威中间。 桌子上的每个盘子里都摆满了东西,大部分是肉食。一只冒着热气的老母鸡显然刚 端上来没多久,微黄的颜色叫人看了流口水;那只被拆开的咸水鸭一条腿正冲着我, 如果我再不动手,恐怕连它都等不及了。 呵,还有炒菜花和金针菇,麻辣小龙虾也不错。看,那边还有绿油油的油菜, 旁边就是排骨! 其他那几样是什么,我连见都没见过!今天我可要大吃一顿了,我把两只手夹 在两腿之间使劲地搓。 陈纬从厨房走出来,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坐到了崔小跑旁边。 “来,碰一杯吧。”崔小跑端起杯子。 “你事真多。”我已经迫不及待的和方威抢起鸭腿来。米红军和卫力也伸着筷 子向那些不知名的菜发起攻击。 崔小跑一个人举着杯子,有些不高兴。他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你们怎 么不懂礼节?” “礼节?”我问。 “那当然,我和我的客户吃饭前都要先干一杯,我们之间绝对不会出现互相争 抢的事情。这是素质。” “扯什么淡呀,素质?咱们在一块还要那玩意儿干嘛?”我对这两个字很不以 为然。 “当你和那些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接触时,这东西很必要,它也体现了一个人 的修养,那些位居高位的官员更是看中这个。” 方威这时插话:“跑儿,不说这个行不行,在兄弟面前用不着讲究吧。” “大错特错,”崔小跑的脸绷起来,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想进入上流社会 就一定要学会这些必要的礼节,这虽然繁冗,可是你看哪个艺术家、政府官员、律 师、学者不懂这些呢?” “哦,看来你想挤身上流社会。”我的语气里有些嘲讽。 “是的,”他肯定地说,“不仅这样,我还要发一笔大财。我觉得这才是真正 幸福的生活。 如果一个男人不能用钞票的厚度来证明自己存在的话,那他就是个庸才。你看, 我现在有一点钱了,这都是我努力的结果。方威,你别开你那小铺了,跟我一起来 拉保险,我相信你也会发财,还有你,米红军,一起来干吧。你们那点微薄的收入 怎么能让自己心满意足呢,有的时候我真佩服你们的忍耐能力,就那么宁愿让艰苦 的日子折磨自己。我可以借给你们本钱,然后收取你们比银行低2%的利息,怎么样, 你们认为还算笔好买卖吧?“他见他们俩不说话,用给别人纠正错误的口吻说,” 不要以为保险业务员谁都可以做,要有头脑和素质的人才行。你们看,我现在不是 很成功吗?“ “你现在已经发财了,还觉得不够吗?”我问。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挑了一下嘴角,不满意地说:“当然不够,这算什么 呢,简直连贫民窟还不如。” “好吧,那就提前预祝你成功。” “到时候我会报答你的,就为你这句话。”他郑重其事,好象在对我许诺。 “不过”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把已经到嘴边的话说出来,“我认为人有 理想是对的,但不应该不知足,也不该不该贪婪。” “贪婪,你说我贪婪!?”他朝我瞪着眼睛。 “难道不是吗?”我也毫不示弱,“你羡慕那些有钱人的生活,心里只有发财, 发了财之后胃口越来越大。你这不是理想,而是虚荣!” “虚荣?像你那样在家写那些根本换不来钱的臭小说就有意思了?现在社会上 每个人都在追求金钱,你没看到吗,没有人的内心不被虚荣主宰,虚荣是一种社会 风气,我没理由拒绝它。” 我和他一句一句的争论,直到不再说话。米红军、卫力和方威在一旁手足无措, 保持着沉默。 很久以后,陈纬打破僵局,她用腿碰着崔小跑,同时笑着站起来为每个人夹菜。 之后的时间大家都郁郁寡欢,花了很短的但感觉却很长的时间将这顿饭勉强吃完, 虽然这其中不乏有人打岔和调侃,但气氛总是让人感觉不舒服。 整个晚餐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我们又聚过几次,但我感觉始终感觉不大愉快。也许是我心眼小的缘故。 每当崔小跑谈起他最近又去了哪些高级场所,和那些大人物有过密的交往,哪位女 明星送了他什么礼物时,我都会找个很委婉的借口离开。我不愿意听到这些。而且, 我敢肯定,崔小跑把自己藏起来之前,一定也对这些看似荣耀的事情大加反感。 4 第二年的秋天,陈纬和崔小跑离婚了。我并不想让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但是 这由不得我,他们的确离婚了。而且相当干脆,双方的态度都很坚决,均表示不愿 再共同生活下去。 于是我找到陈纬,询问他们分开的原因。当她一五一十地讲完他们之间的事情 后,我决定以陈纬和崔小跑为原型,将小说写下去。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藏 起来的人》。 在他们离婚之前,呵,崔小跑的家和以前大不一样了。那间陋室已经被崔小跑 转租给别人,他在郊外买了别墅,有2000平米那么大,房子是那种罗马式结构的, 由一位著名建筑师设计的两根汉白玉圆形大柱子,一左一竖在大门两边。一进门是 条白石砖道,两旁种着澳大利亚引进来的人工草,四季常青。白石砖道的尽头分开 两条路,左边通向停车场,右边则可以绕到别墅后面。别墅后面是一个方形游泳池, 只需按一个钮,水就会一起一伏,让身在其中的人享受到美洲风情的海浪。整栋别 墅的屋顶被刷成深红色,其他的地方都是白,如果晚上,别墅周围的橘黄色灯光就 会亮起来,看上去既热情又壮观,提醒人们,这里住着一位上流人士。别墅内部的 情况我无法描述,因为我没有进去过。可以进去的人,都是些社会精英,他们每周 都会受到崔小跑的邀请,来这里开个欢快的晚会。每次开晚会崔小跑都会谈成几笔 大买卖,因此他对办晚会总是乐此不疲。 他的别墅不远处新被开发了一处温泉,“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会脱光上衣到里 边去的”,他这样说,因此他从不去泡。 “他买了很多高档货摆在家里充气派,”陈纬说,“世界名画他买不起,就买 一些赝品挂在墙上,还把很多看不懂的根雕放在院子里。你见过他穿的那件水牛皮 的大衣吗,4 万块! 他随便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背心都要买美国名牌,劳力士手表有三块。他另外 请了一个专人厨师为他做早餐,他说他已经吃腻了我做的饭菜。他雇两个人扫别墅 的院子,要求如果有哪个客人在院子里发现一片树叶,或者一张纸屑,就不再付给 扫院子人工钱,你不知道他多卑鄙,他经常故意在地上扔一些纸片,然后拒付工钱 而开除他们,说这样可以省钱,并说如果为了积攒财富,就可以不择手段。他买了 两辆奔驰汽车,每天除他开的那辆外,另一辆一定要被擦得锃亮后停在院子里,让 来往的行人看到。他为了显示他的富有,简直费尽心机。为了讨那些有成就人的好, 他可真没有少送东西,而且都贵得出奇,当然,那些人也在生意上给了他适当的回 报。他说,人就是要学会互相利用才能显示出每个人的价值,成功的人都是这么过 来的。我和他离婚的原因,也就是因为这个,我认为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崔小跑了, 而是势利和巴结、谄媚和虚伪的结合体。“ “他是挣了不少钱,但我认为似乎不该有如此之多。他只是个保险业务员。” “是的,他的确没这么多钱,但是他将自己在股市的帐户交给一位朋友,并及 时将自己的收入打到帐户里,好便于他的朋友操作。他朋友为他赚了很多钱,当然, 他也不是白干,会得到35% 的佣金。还记得年初那次股市暴涨吗,他的股票在两天 内就奇迹般的打了几个滚,最后收入700 万!这都是他那位朋友的功劳。” “哦,他后来破产了,是卫力告诉我的,这是怎么回事?” “也是因为股票,”陈纬说,“他的朋友在一次赔本的交易后不知藏到哪儿去 了,再也找不到了。天哪,事前3 天崔小跑才把所有的积蓄给了他,并把房产也典 当上,决定全力扑到一支股票上去。可他的朋友却失踪了。崔小跑在一夜之间由富 翁变成了乞丐,他怎么能甘心呢。他想要东山再起,于是他拼命寻找客户,用甜言 蜜语骗取用户的保险金,再私自制作假保单,将保险金存入自己在银行的户头。半 个月前被查出,判了他商业欺诈罪。” 陈纬说完后轻轻一笑。走过来坐到我的腿上,用手指点着我的下巴,娇滴滴地 说:“我很合时宜的在他破产之前与他离婚,要不咱们也得不到那一半财产。还是 你想得周全。”然后她熟练地亲了两下我的双颊,笑着看我,“数你隐藏得最深。” 顺手拿过一杯水递给我。 我停住笑,“成功的标志是拥有金钱,为了成功就要不择手段。这绝对是条真 理!” 看来她非常赞赏我的观点,因为她浪漫的嘴唇几乎吻得我窒息。不,不是窒息, 而是真正死过去了。刚才那杯水里有毒。 我现在在地狱,就生活在你的脚下。但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拖下来的,因为我 有正经事情做,——我在为我的小说继续寻找下一个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