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那些日子 作者:戴祺祺 很久以前,小巷的路是青石板铺成的,这里的人和这里发生的事就象青石板 上的凹痕一样古老和悠久,青石板的路早不见了,过去一代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过去的日子也正被下一代的人渐渐的遗忘了…… 一、地主婆的故事 人的记忆有时候从很小就开始了。 我对于“好”和“坏”的朦胧意识源于三,四岁。那时候,我的爷爷的身份 是“历史反革命”,至于这个称呼的由来有很长的话要说,不是本篇的正题,只 说明一点,这是历史的错案,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爷爷为了这个时代赋于他的 错误,历经艰辛,不过他总算还有一口气可叹,他是平反后离开人世的,终于可 以堂堂正正地去阴间报到了,不必再像在世时“夹着‘尾巴’做人”了,没有经 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不能体会到其中的滋味的,生活对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开了玩 笑,而对有的人开的是辛酸和痛苦的玩笑。 安婆婆的一生就生活在这样的辛酸和痛苦中。 刚懂事的时候,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有的人头上会有一顶“帽子”,而 这顶无形的“帽子”对于当时的我是不可能理解的。 我的爷爷和安婆婆都有这样一顶“帽子”。 那时候放《白毛女》,地主婆的形象在我心里就是戏中那个拿针扎喜儿的恶 婆子,也象现在孩子们爱看的动画片中的老巫婆,安婆婆和这样的形象一点也粘 不上边,但是在我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安婆婆早就是个地主婆了。记忆中,很多 小孩子喜欢围住她,啐她,骂她,还用小石子打她,因为她是地主婆,是心狠手 辣,剥削贫苦农民的坏人。我从不参与,也没有这个资格参与,我的爷爷有时候 也会有安婆婆这样的待遇,所以我更多的是害怕,是对安婆婆的同情。我总是缩 在一旁,看别的小孩子任意枉为,心里升起的是悲哀,是想痛哭一场的感觉。 记忆中的安婆婆总是穿一件打满了千百个补丁的褂子,已经分不出褂子的颜 色,不认识她的人还以为她是街上要饭的叫花子。每天,我爷爷的工作是打扫整 条街,这是属于改造思想的一个重要手段,没有人会感谢你,更别想得到什么收 入,有人不对你横鼻子竖眼睛已经算不错了。安婆婆那时候或许是老了,也或许 政治运动已经到了疲软的时候,没有人再过问她了,她老得象只佝偻的虾,没有 收入,要吃饭,所以每天她都得去小巷口的垃圾箱里捡啊,找啊,一块旧布,一 截木头,都会成为她的猎物。而每每这个时候,就是孩子们围攻她的时候。她也 许是习惯了这一切,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专心于她的那些破烂,直到再也找不出 什么了,才站起来用衣角兜着“宝贝”,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小巷深处她那间黑黝 黝的小屋走去。 我总是缠住奶奶问安婆婆的事,奶奶摸摸我的小辫,无奈地摇摇头,说: “晨曦啊,你还太小,等你大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安婆婆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你说爷爷是好人还是坏人?” “爷爷当然是好人” “那安婆婆也是好人啊!” ……。 长大?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于是我天天盼望长大,五岁,七岁,终于有一 天,我可以上小学了。 长大的过程中,我对安婆婆也由怕转为同情,可怜。渐渐地,我也知道了安 婆婆的一些事情。 日本人攻占上海时,我奶奶才十八岁,全家人身无分文就逃到了杭州,从此 过起了难民生活。几年后,我奶奶嫁到了我们这个小镇上。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 安婆婆已经结婚多年了。奶奶和他们不是很熟悉,关于她的一切也是听说来的。 安婆婆的丈夫是个算命先生,靠一张利嘴让安婆婆也生活得很滋润,只是安 婆婆一直不能生养,生活终究寂寞,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 旧时的人不比现在,现在很多家庭还喜欢做‘丁克’家庭呢,而那时候没有儿子 就觉得面上无光,觉得老了无人送终是件很不光彩的事,很对不起祖宗。安婆婆 为了自己不争气的肚子深感遗憾,眼看她的年龄一天天走向中年,她终于决定给 丈夫纳妾。纳妾在我们这里叫“讨小”,过去很平常,只不过一般都是大户人家 钱多了没有地方去,就讨小了,一个算命先生要讨小,还是很希罕的。安婆婆却 很有主张地给丈夫讨了小,据说是个水灵灵的农村大姑娘,她的父亲得了一种怪 病,需要很多钱来治疗,不得已,收了聘礼,哭哭啼啼坐着花轿来的。 第二年,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落地了。 安婆婆喜欢得不得了,给儿子取名字叫旺生,大概希望子孙后代兴旺,代代 生生不息的意思吧。那时候,做妾的地位很低,可以任大娘打骂,但安婆婆从不 骂她,待她如亲妹妹,这给安婆婆带来了好名声。 再过了几年,算命的丈夫死了,留下了孤苦伶仃的娘叁。邻居们都为他们担 忧,少了来源的这家子怎么办。安婆婆很快从丧夫之痛中走出来,担起了一家人 的生活,她给人洗衣服,给人缝补,这样的日子也过得比较安逸,只是她更加节 省了,常常五分钱的豆腐要吃上两天。 终于,小妾熬不住贫苦和寂寞,跟上一个四处为家的木匠走了。 邻里人都责怪她没良心,安婆婆却说,她还年轻,应该走的,不象自己,这 一生只要把儿子管成人就满足了。 解放前夕,乡下有的大户人家准备逃走,丢了土地又觉得不甘心,就四处贱 卖,谁也想不到安婆婆竟一下买了十多亩地。有人好心劝她,现在买地怕不好吧, 听说共产党最恨有土地的人,要杀头的。安婆婆却淡淡一笑,我又不是抢来偷来 的,我是光明正大买来的,我有地契,怕什么? 以后,再也没人劝她了。 解放了。 运动中,论土地的多少,安婆婆被定为地主,很多人为她鸣不平,但是那时 候的政策就是这么死的,谁也没有办法。 一九七五年,我八岁,读一年级,而安婆婆已经戴了二十多年的地主“帽子” 了。 每次运动,安婆婆都有份,和我爷爷一样,挨批,被斗,已成了家常便饭。 渐渐长大的儿子懂事了,更觉得是安婆婆拖累了他,于是坚决地和安婆婆划清了 界限,因为他的生母是给人做妾的,属于被剥削的贫下中农,而现在他又声泪俱 下地上台控诉地主婆大娘,把五分钱豆腐让他们亲生母子吃几天的事当成典型, 把安婆婆刻画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地主恶婆子,安婆婆于是几次三番被人压着上 台批斗,而她的和她划清了界限的儿子因为觉悟高,成分好,终于如愿以偿参了 军,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来没有哭过的安婆婆在儿子走后还是哭了。那是后来看见她痛哭的人回忆 起来的。 安婆婆坐在自己那间黑黝黝的小屋门口,哭天喊地,声嘶力竭,几乎所有可 以用到的关于绝望的词那时候都应该用在安婆婆的身上,她就这么任由自己发泄, 在她心里,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寄托都不存在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不顾一 切地哭了整整一天,没有人来劝她,也没有人敢劝她… 从此以后,安婆婆更憔悴,也更肮脏了。 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她出三次门,目的地就是小巷口的垃圾箱,谁也 不知道她是怎么生活下来的,她总是整日整夜呆在她那间黑暗的小屋里,从我懂 事起,没见过她家的烟囱冒过烟,也没有见过她家开过灯。安婆婆,就象一个活 死人,多余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奶奶告诉我的关于安婆婆的故事让我流了很多很多眼泪,我觉得自己很早熟, 从此以后,我每次看见安婆婆,总有一股冲动,想跑过去抱住她,喊她几声“奶 奶”,然而,我终究不敢这样做。 过了一年,“四人帮”粉碎了。 又过了几年,我爷爷的问题解决,戴在头上二十多年的“帽子”摘掉了,我 也终于扬眉吐气,如愿以偿挂上了红领巾,我们家也重新抬起头来做人了。 但是,安婆婆的问题却一直得不到解决,当时的政策是一步步来的,而安婆 婆已经等不了这一步步了,她已经走到了弥留。 那几年,我长大了点,也渐渐和安婆婆熟悉了起来。有时候我经过她的小屋, 会好奇地在门口立上一会儿,她的屋里总有一股挥不去的霉烂味道,所以我也不 敢进去。隔着门,我会告诉她些新鲜事,她总是默默的听,很少发表意见。只有 一次,我偶尔提到某某的儿子要去当病了,她的目光变得呆滞了,手也颤抖起来 了。我知道自己说到她的伤心处了,连忙闭口不说了,但安婆婆却很快象没事了 一样,搬了个小凳到门口坐下,慢慢说起她的儿子来了。 一直到很大了我还诧异当年安婆婆为什么要告诉我关于她儿子的事。后来我 想,也许她实在太需要向人倾述一下她的内心世界了吧,我可能就是那个不合时 宜的听众。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很虔诚地聆听了她和她儿子的生活琐事。她儿子 如何聪明,如何调皮…在她心目中,儿子永远是长不大的样子,她对儿子的描述 很细致,也很罗嗦,使人不由得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她的儿子无情地抛弃 了她,她却一点也不恨他,她只是有一点小小的愿望,希望儿子能够原谅她,这 样她就满足了。 我不忍心反驳她。其实在我的心里,她的儿子不能算个好人,虽然在那个时 代很多事情都是不由自主的,但是又有什么能比得了生生的养育之恩呢?他能够 这样抛下一个柔弱的同时养育他成人的母亲,(就算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本 身就说明了他的品格和为人,至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 但是我没有对安婆婆说,我也不会说,她有她自己的精神世界,儿子就是她 的一切,就算这个儿子再坏,也是她的好儿子。 伟大的母爱! 爷爷平反后不久,安婆婆却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那时,大家都不把她当地 主婆看了,“帽子”的问题只是在政策范围内说的,一般的邻居这时候都表现出 了对安婆婆的同情和关心。每每哪家有点好菜也会给她添上一点,但是安婆婆已 经老得吃不了,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抑郁的心情使她象一支残烛,已经到了燃尽 的边缘。 弥留之际的安婆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几个平时要好的邻人。大家都偷 偷地抹眼泪。我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安婆婆,你会好起来的。”我一味地安慰着她。 “晨曦啊,好孩子,别哭,婆婆要走了…。婆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是… 只是你以后见着我儿子,要,要告诉他,他娘,娘是为了他才买那些地的……” 所有在场的人无不掩面痛哭。 安婆婆走了,走得很安详。她遗憾的事有两件:没有摘掉“帽子”,还有就 是没有见到儿子。 没有亲人为她带孝,给她送终。如果她来世再做人,我想她一定会想通点了 吧,生个儿子又怎么样? 安婆婆死后不久,政策下来了,她的“帽子”也摘掉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再也听不见了。只是我奶奶每年清明时节,会烧上一点纸钱给她,告诉她她的 问题解决了,她可以在阴间堂堂正正地做“人”了。 这样也许只是对一个人的灵魂的一点安慰吧!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儿子也在慢慢地长大,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安婆婆的儿子, 也没有听说过他的事,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吗?想来他也有近六十岁了吧。我的心 里一直不能想通的是,就算安婆婆不是他的亲生母亲,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么狠 心的儿子,抛弃了养育他成人的母亲,从此以后杳无音信,如果是这样,这样的 儿子不要也罢…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安婆婆的儿子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清泪尽,纸灰起…。” 每年清明,是我们想念安婆婆最多的时候。 二、随风而逝 他死了。 死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死于几点几分。清晨扫地的老太太第一个发现了他。 据说他的死状极惨,俯卧着身子,一只手痛苦地倦缩着,一只手奋力地张着, 双腿趴着,作爬行状,头部一滩血,分不清是内伤还是外伤留下的,和着雪水, 已经融化成了一大片;破旧的单薄的夹衣裤被雪水浸湿后,凛着寒风,起了一层 薄薄的冰,他的眼半睁着,嘴却紧闭着…… 中午时分,他被一床草席包裹着,放入一辆大板车,拉进了火葬场。 他就这样过完了他的一生。 他叫什么名字不重要,事实上也没有几个人叫得出他的本来名字。 他叫“瘌三”,瘌三就是他。 别人都这样喊他,他不是瘌痢,他甚至有一头乌黑的浓密的好发,但是他的 名字就叫瘌三。 关于他名字的出典,有很多种说法,说他“文革”的时候曾经去镇长家大闹 过,镇长也拿他没有办法,所以得了“瘌痢头张三,无法无天”的雅号,简称 “瘌三”。还有一个板本说他因为偷窃被人抓住打得遍体鳞伤,连头发也被拔去 了很多,因此以后人就送了他“瘌三”的绰号。 也许两个传说都是真的,所以他死后,他的故事也就从此传开了。 瘌三就住在我们家的北厢房。 说到瘌三的住处,又不得不说说我们家了。我爷爷的“历史反革命”帽子给 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受歧视,在任何方面,我们家都低了人一等。我的 太爷爷是清末我们这个小镇上有名的郎中,在当时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家里的房 子也是那种三进三开的古老院落,四堵高大的围墙像四座天然的屏障,保卫着这 三进三开的屋子。院子的中央是一个四方的青石板天井,天井的南北两侧是两个 大小一样的厢房,天井的东面是红木大柱的三开间厅堂,旧时的大户人家都有这 样气派的厅堂的,叫正堂,尽管很大,却不住人,正堂只是接待客人,处理事情 的地方。正堂里挂的是文人墨客的字画,我的父亲小时候曾见过一幅章太炎的老 师俞樾老先生送给我太爷爷的字画,可惜的是在“文革”中遗失了。这是闲话。 正堂后来在“文革”中被房管所分隔成了三间,尽管房子还是属于我们家的,但 是分配房子的主动权已经交到了房管所的手中,“反革命”家庭俯首改造还来不 及,没有没收你的家产已经是不错了,谁还敢对谁谁谁来住我们家的房有意见啊! 瘌三就是那个时候住进我们家的北厢房的,当时说好是暂时借住一段时间, 谁想一住就住到了死。 关于瘌三的身世,也有很多种说法。比较可信的一种是,他是个孤儿,从小 靠乞讨生活,是解放了让他翻身做了主人,五十年代初,他还是个热血青年,报 名当了兵,去了朝鲜战场。 事实上,他是当过兵,至于他有没有杀过美国鬼子,那谁也不知道。当兵不 久的瘌三很快就复员了,分在我们小镇的卫生院里,工作是收费。我之所以要强 调一下他的工作,是因为他的后来的人生和贫苦潦倒的生活都和他这个工作是有 关系的。 当过兵,上过朝鲜战场,这在当时是很光荣的,自然医院的领导也很器重他, 交给他的就是最重要的工作——收费。他是医院里暗地培养的对象,只等着入党, 提干,前途光辉似锦……。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但是上。瘌三是糊不上墙的一堆烂泥,也象人们常说 的谚语“扶不起的阿斗”,瘌三栽在了一个女人手里。 瘌三刚到我们家借住的时候,并不象后来的他那般潦倒,还大有龙困江湖之 感觉。依然是整洁的淡灰色中山装,深灰色的派力司长裤,磨了底的但仍裎亮的 皮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整天梳得光光的,还上了发油,不多的几件行李 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大约风闻他的不耻丑闻,邻里都对他另眼相看,不敢多接 近他。他也不和别人打招呼,总是清晨出门,半夜回来,这样一来,大家倒也相 安无事。 住南厢房的李奶奶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她总有本事得到别人得不到的内 幕消息,她对瘌三的事描述如下: 瘌三在医院工作了近一年,在这期间,瘌三工作认真,积极,他是个单身汉, 上班之余,有很多空余的时间,他就经常利用空的时间帮医院的病人煎中药,而 且完全是义务的,不像后来,他回医院做临时工,别人也请他帮助煎中药,后来 的他是要收费的,这是后话。 在这一年中,瘌三认识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没有一个人能够 明确地知道,很多关于这个女人的说法都是谣传。有两种说法可以相信点,当然 就当它是真的吧。第一种说法:女人的丈夫生病了,女人就经常去医院配药,配 药就得付款,一来两去就认识了瘌三,那时候的瘌三是个有为青年,对女人的遭 遇很同情,女人没有工作,还得照顾生病的丈夫,生活得捉襟见肘,瘌三经常资 助女人,渐渐地和女人之间有了感情,有了感情的瘌三对女人就更关照了,女人 有什么要求他都尽量想办法去满足她,钱就是一点点从公款中支取的,第一次取 公家钱的时候,瘌三还有点心慌,怕人发现,取了几次,竟没有被别人发现,他 的胆量就大起来了,就象拿自己的钱一样顺手,就这样积少成多,到他东窗事发 的时候,已经挪用了公款几百元了,瘌三悔之晚矣,那时的几百不是小数目,瘌 三为之付出的代价是被开除公职,没有被送去劳教已经是对他网开一面了,没有 了工作的瘌三还是属于可以教育的对象的,政府就安排他住进了我们家,虽然不 给他工作,但是住的地方还是要给他的,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说法二: 工作积极认真的瘌三在好心的大姐介绍下,认识了一个女人。瘌三从来没有经历 过女人,看着女人的一颦一笑,早就神魂颠倒了,女人承诺要嫁他,但是提出了 很多要求,为了娶到这个女人,瘌三的工资已经不够用了,于是他动起了公款的 脑筋,最后的结果是被开除公职。 都是狐狸精害的。 李奶奶最后总结说。 两种说法中我比较相信后一种。因为后来发现的事情证实了我的推测。 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瘌三变了。他开始很晚很晚回来,总是喝醉酒一样, 打得门啪啪响,还大声地唱些谁也听不懂的歌,没人敢去劝慰他,连着几天他都 白天在家睡觉,到了晚上又出去,还是半夜里回来,回来又吵得大家不能睡觉。 我们家没有人敢说,成分不好就象条无形的锁链,让我们对什么都敢怒不敢言。 李奶奶可是贫农,她不怕什么,有一个晚上瘌三出去后,她扬言今天再发现这样 的事她就和他斗争到底。可是那天瘌三很早就回来了,贼一样溜进门,只听见他 在骂人:臭婊子,烂货…老子非得杀了你……。听得众人一惊一乍的。李奶奶也 只好灰溜溜地回了房。第二天,瘌三白天还是没出门,晚上出去不久就回来了, 浑身是血,倒在门口不省人事。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他大约还很清醒,反 复地蹦起来,哭喊着:不如大家一起死啊…你不仁我也不义了…。为什么你要离 开我啊……。你叫我怎么下得了手……呜呜呜……到后来渐渐呜咽着睡过去了。 谁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猜测的结果是可能那个女人看他落泊了,就不 愿意跟着他了,而瘌三觉得自己是为了她被开除公职的,她应该给他一个交代, 而她一定不想承诺以前的事了,他肯定去威胁过她,但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只在 自己的手臂上砍了一刀,这一刀后来结成了一条很长的伤疤,伴着瘌三走完了人 生最后的二十几年。 物理学家说,事物从量变到质变是一个飞跃。这话同样适用于瘌三的人生。 经历了很多的瘌三仿佛已经看透了生活,从此不再哭,也不再笑了,只是更加落 魄了。依然是那套灰色的衣服,却污脏得已经分不出是灰色还是黑色了;脚上的 皮鞋破得不能再穿了,换成了布鞋;头发从此以后不再梳理,整天乱蓬蓬的;这 样的形象让瘌三一下子落伍到半乞丐的行列。他没有工作,自然也没有收入,没 有收入,就不能保证他生活的来源。很多年里,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维持生活, 邻人几乎都借过他钱,那是一种半强迫式的借,他开口要借钱的话,如果你不借 他,他就会很卖力地帮你做这做那,比如扫个地,劈点生火用的柴,一直到你不 好意思了就不得不借给他,但是借给他的钱却总是有去无还。那是个大家都很贫 穷的年代,瘌三的这种作风让所有的人都很头疼和讨厌他,以至于到最后大家见 他靠近谁家的门就忙不迭地躲开,象躲一个瘟神样。 瘌三还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喜欢上了酒。酒有时候麻醉的不光是人的神经, 更多的是对人精神的摧残。他不分白天黑夜,有了酒就喝,喝完了发发酒疯,有 时还唱一曲自编的小调。没有人理睬他,他也不理睬别人,这样的生活在他以为 倒也自得其乐。 我们小时候都很怕他,远远地看见他走来,我们就逃开了。他却很喜欢孩子, 只要他一有钱,不管这钱是哪来的,只要能够买到下酒的菜,他总要分上一点给 我们几个孩子吃,有时候是一包盐水豆,有时候是几块卤豆干…。我们那时候也 因为太没有吃了,尽管怕他,看见有吃的还是一哄而上去掠夺他的下酒菜。很多 年以后,读到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自然就想到了他,不由得多了一份凄凉。 一九八零年后,医院曾给瘌三安排过一个临时的工作。他是被开除公职的, 想恢复工作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医院也是出于人道,就让他在医院搞搞卫生,一 个月二十几块钱的收入。瘌三正儿八经地干了二个月,这里有很多人还记得他第 一个月发薪水的时候还买了大包小包的送给那些曾经借过他钱的邻居,这样想来 他还是比较有人性的,邻居们都这么评价他,他是因为还不起才没有还的,大家 对他的印象一下子有了好转。他在医院除了搞卫生,还帮病人煎中药,不过现在 的他是要收费的,那也不能怪他,本来就是劳动啊,收点钱也是应该的,只是太 久不工作的他已经没有了工作的干劲和热情了,就象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怎么也 用不到该用的地方去了。瘌三的惰性在工作了二个月后充分地显露出来了,他先 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似地想去上班就上班,不想去就在家睡觉,或者喝得酩酊 大醉地去上班,常常把别人煎的中药搞错,后来医院实在不能忍受他了,就辞退 了他。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工作过,每天依然抱个酒瓶子,晃晃悠悠地来回于小 酒馆和他的房间… 关于“瘌三”绰号的一个传说: “文革”中,他的问题被挖了出来,他也就和我爷爷,还有安婆婆一起成为 每次开斗争会时的被批斗对象,我爷爷每次都吓得半死,颤抖着不知道怎么走路, 安婆婆呢,每次都象不是在批斗她一样,从来不当回事,只有瘌三不肯任造反派 “宰割”,第一次被拉去批斗后,他就在吃晚饭的时间出现在当时的造反派头头 某某镇长的家里,他对镇长说,我是来吃饭的。镇长对瘌三有所风闻,知道他是 个“不速之客”,瘌三也直截了当地告诉镇长,如果要他去陪斗,那他就可以来 镇长家吃饭,因为他不是地主,也不是反革命,他去陪斗是应该得到相应的回报 的,现在他没有工作,想必镇长也不能解决他的工作问题,但是吃饭问题镇长还 是能够解决的,那天晚上镇长不得已只能给瘌三饭吃,不过从此以后瘌三就再也 不必上台陪斗了。“瘌三”大约就是从那时候叫起来的。 另一个传说说他没有饭吃了去偷窃,被打,被拔了头发,以后人们就叫他 “瘌三”。这里之所以简单说一下,是因为我主观上更愿意相信前一种说法,至 少前一种说法中他还是个“英雄”,而后一种说法下他已经沦为比乞丐还悲惨的 人,那是我不想给予他的。 关于瘌三的死,也有很多种说法:一说他欠了一屁股酒钱,被众多的债主狠 狠打了一顿,不省人事,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活活冻死在雪地里;一说他已 经病入膏肓,那个晚上喝多了酒,在回家的路上内脏大出血而死……。 瘌三死后,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很多张他卖血的单子。 奶奶说:那都是命,如果没有那个女人,瘌三是个做官的命,瘌三染上这个 女人就是染上了扫帚星… 每年的清明,记得给瘌三烧点纸钱的也只有我奶奶了,奶奶总是念念有词地 保佑瘌三在阴间过得好一点。 但愿瘌三能够听得见。 关于那个女人: 没有谁见过那个女人,所以谁也没有权利评价那个女人。前面所说的一切都 当它是个假设,瘌三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瘌三死后,曾经有人看见在瘌三 的灵位前出现过一个女人,但是没有人能够具体描绘那个女人,所以我们也当它 只是个谣传吧,但是我还是愿意相信这是真的,那样至少瘌三的故事里还有一个 女人,有个女人的瘌三的人生似乎应该比较精彩一点,尽管这样的“精彩”更多 的是悲剧。 瘌三的故事就像一篇有感而发的散文,写到这好像没有什么好写的了。 我的眼前总是晃过卧在雪地里的瘌三,他的灵魂已经随风而逝,飘向了遥远 … 三、如歌的岁月 那年冬天的一场雪好大,张家的船就在那年冬天沉了。 前面介绍过我们家的厅堂,厅堂后来已经不是厅堂了,被房管所分隔成了大 小相等的三间房,中间的一间还是归我们家所有,另外两间的分配权已经在房管 所的手里。第二年的春天,张家就在房管人员的带领下搬进了我们家,住了朝北 的那间厅房。 张家是船上人。在我们江南,船上人是对生于江苏扬州,镇江一带人的俗称。 他们以撑船为业,常年生活在船上,船行到哪里他们就生活到哪里,他们是适应 生活,适应环境最强的一群人。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后来弃船择地而栖,以他们的 精明和聪慧,抢占了商业市场。那时候的所谓的“市场”并非现在的市场,那是 一切都禁锢的年代,市场的定义在某些意义上只是卖点小手工,出售点小制作, 还包括张家后来经营的江湖郎中的生意。 张家搬进我们家的那年,我还没有出世,奶奶记得是一九六四年。我仿佛看 见张家大伯和张家大婶拖着破破烂烂的可怜的几件家什,后面跟着小脚的张家奶 奶,再后面是从高到矮一字排列的张家五兄妹,走进我们家的一刻,五兄妹齐齐 地欢呼起来,从沉船到住进我们家也许他们经历了太多的风霜,孩子是最不会掩 饰自己情感的。 张家从此就住下了,一直到一九八四年,我们家再三要求收回房子,张家也 就有幸成为第一批入住房管所新公房的人家而搬出了我们家的老屋。这是后话。 张家奶奶是个小脚女人,和所有的旧式女子一样,她循规蹈矩,一生谨小慎 微,她对任何人都唯唯诺诺,从不轻易得罪一个人,他的儿子对她也很孝顺,让 她的生活虽然不富裕,却还是美美满满地活到了寿终正寝。她死的时候我刚懂事, 记忆中张家奶奶死时盖在身上的大红缎子被一直是我小时候夜里睡着时反复出现 的梦魇,从此以后我怕看见死去的人,直到我的爷爷死去我才克服这种心理障碍。 张家夫妇在沉船后,就开始为一家人的生活绞尽脑汁地四处奔波。五个孩子 依次是:老大儿子,十岁,老二儿子,七岁,老三女儿,六岁,老四儿子,四岁, 老五两岁,也是个儿子。要想养活这么一大群孩子再加上一个小脚老太太并非是 件容易的事。张家夫妇动足了脑筋,跑上海,下镇江,弄些治不好人也吃不死人 的狗皮膏药卖卖,在几年的江湖生涯中,竟也学会了一套替人拔牙,治牙痛的歪 门邪技。说到这里,我奶奶总是感慨万千,我的太爷爷是有名的郎中,晚年的时 候他要我爷爷和奶奶继承他的祖传医术,但是我爷爷和奶奶竟不屑于学这些,以 致于后来失传,而张家夫妇为了生活学的东西虽然不能和正规的医术比,但有时 候邪得还真有点管用,我们都领教和受益过,这也是后话。 尽管这样,他们一家子的生活还是拮据到无法再拮据的地步,经常是番薯打 成泥,和着大米一起烧熟,这样的餐数也不是顿顿有的,更多的时候,父母去跑 江湖了,留下的是一群饿得饥不择食的孩子,每每这个时候,邻居们看不过,会 给他们量上一碗米。 可悲的年代的可悲的生活。 儿子们一天天长大了。 象所有过去的家庭一样,张家夫妇管儿子们的吃饭已经很吃力了,哪里还管 得了他们的读书。五个孩子无一不是早早的就辍学的。老大张小力,一九七零年 在如火如荼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不能幸免地加入了这支队伍,他是他们这个家中性 格最内向的,别人下乡都是哭哭涕涕走的,他的想法和人家不同,与其在家吃不 饱,还不如去农村吃公家饭,在农村的几年,是他人生历程里吃得最多的几年, 等到回城时,他几乎比原来胖了一圈。张小力在农村认识了一个同他一起去插队 的女生,女生不顾家里的反对一定要跟着张小力,两人未婚同居,还生下了一个 儿子,这在当时也是不能原谅的错误,幸好他的家庭成分好,也就不了了之,到 最后他们两个带着儿子不再住在农村,而是住在了张小力的大家里,使本来就拥 挤不堪的家因了孩子而显得更加的零乱和肮脏,张小力和女人都没有工作,靠父 母养着,懒惰的性情有时候是天生的,有时候是被培养出来的,张小力和女人越 养越懒,越懒越无所事事,打骂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饭。女人在经历了张小力几年 后,随着年龄的成熟和对现实的认知感加深,终于在孩子三岁那年抛下他们父子 远走高飞了。 一九七二年,老二张小风初中肆业。和哥哥张小力不同的是,张小风不愿意 下乡。他是被押着下乡去的。 张小风一直是我这个故事中很难定位的一个人,我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笔法 来描述他,他是个谜一样的男人,他的聪慧的大脑,他的超前的意识,都是我很 难用我的笔把握的,也许我进入的只是他灵魂世界的一个角落而已。 张小风是那种风流倜傥型的男人。他和他的几个兄弟有着太多的不同。张小 力内向,而张小风是内秀。十五岁的张小风就有着一副挺拔的身段,他面如满月, 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细腻,他甚至十指如葱管,细细长长犹如音乐家之手。他的 几个兄弟都三大五粗,性格也风风火火的,只有他遇事从来不愠不怒,处理起来 却井井有条。他有着风一样飘逸的外表,他绝少走出家门,除了被押着下乡的那 几个月。认识他本人的人很少,但是他却是我们这个小镇上人人皆知的大名人, 他的几多“惊天动地”的事迹一直是小镇上人们饭后茶余的谈天资料,这样的情 形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中期。 张小风对下乡劳动的反感使他成为了一个反面典型,他被押去农村后,从来 没有下过一天的地,农民是不会硬拖着他去田里的,他也就乐得不出工。不出工 是没有工分的,没有工分就意味着没有饭吃,没有饭吃的张小风不想走偷窃的路, 但是吃饭是人的本能,他还是忍不住做了违反他心愿的事。当然,纸是包不住火 的,他被当做反面典型挂上牌子游斗过,最后遣送回家,取消了招工资格。 被取消了招工资格的张小风并不着急,在家靠父母养,反正大哥张小力还是 一家三口让父母养着的,他只是吃了父母一张嘴而已。空下来的他开始潜心研究 他自己了。在今天看来,张小风这个男人肯定会给人一种同性恋的倾向,他的所 有的女性化的外表,他的软软的语调,他的说话爱翘起的兰花小拇指,无一不给 人一种女性的特征。但那时候没有“同性恋”一词,我们都管他叫“娘娘腔”。 那会儿他又开始注重起来自己的头发来了。 七十年代,是思想禁锢的年代,也是一切都会被戴上“资本主义”帽子的年 代。 张小风就在这样的年代里以身拭法,拿自己开了刀。 七十年代的男人只允许穿灰,黑的外套,只允许留两三寸的头发。呆在家里 无所事事的张小风却突发奇想,我后来想,这应该是他内心一直渴望的,想得到 的东西。他开始给自己留长发,反正他不出门,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在留长发。过 了一段时间的张小风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是个烫着一头弯弯的长波浪的俊美 男孩了。一九七五年,我八岁,正要上小学一年级,对美的欣赏还处在朦胧状态, 但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的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今天在各式美发 厅里能做出各种最时髦的发型,可那时候张小风的长波浪发型到今天,甚至尽我 一生的记忆,也是最华美的。对美丽的欣赏有时是有时段的,同时对美丽的存储 也是有空间的,在这一点上,我对头发的美感的认同永远是张小风惊现在我们面 前的那一头长波浪,尽管那是他用最原始的生火的铁钳子架在煤炉上,等钳子热 了一次次不厌其烦的把一缕缕头发放在铁钳子下弯出来的,显得不够弯曲和自然, 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对他那头漂亮的长波浪的喜欢程度,我们很多人开始缠住他让 他也给我们烫一烫,不过那时候我们只限于烫一下脑门前的留海,看着他翘着兰 花小拇指给我们大家弄头发,我有点疑惑他是否是个女儿身。那时候烫发的快乐 是前所未有的,我们院子里除了半老的女人,几乎所有年轻一点的女人都领教过 张小风的精致手艺的。他控制铁钳子的火候正好,头发微微湿一下,卷在里面, 只闻到一股头发被铁钳热化时的淡淡的香味,那段时间,我最喜欢闻这样的气味。 这种烫发不能保持很旧,往往第二天卷发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所以张小风的生意 总是红红火火,我也就经常能够闻到那醉人的清香了。 张小风虽然不出门,但是关于他的长头发和他的长波浪早就传遍了小镇。这 期间,因为他的奇异的发型发生了两件事,而这两件事又是他人生历程中重要的 事情,所以还是听我述说一下为好: 第一件事,作为反面典型遣送回家的张小风已经是政府机关里那些人唾弃的 不良青年,他的传闻也传到了那里,有一个晚上,突然来了几个派出所的民警, 不由分说,抓住张小风,拿出带来的剪子把他那头长长的波浪型头发剪成了乱七 八糟的草窝头,然后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没有民主的年代里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很理所当然的。谁让张小风留了一头 “资本主义”的长发呢,割“资本主义”尾巴是国家赋予的权利。没有人敢响, 只有张小风痛哭的声音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深受打击的张小风从此更是足不出户了。他是多么的爱美啊!他重新剪齐了 乱糟糟的头发,静静等着头发再一次长起来。有的东西割掉了就没有了,比如说 人身上的某个器官,可头发没有关系,张小风甚至有点咬牙切齿地想,过不了多 久他还会有这样一头漂亮的头发的。 在张小风静养头发的那段时间还发生了第二件事情。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张小 风,一个比张小风大几岁,一个有着优越工作和良好家境的女人,在某一天拿着 她的简单的行李走进了张小风的家,走进了当时已经是四世同堂,已经是十个人 住一间二十个平方的拥挤不堪的张小风的家。 她是来嫁给张小风的。 这是一个禁锢的年代,同时也是一个无奇不有的年代。 很多事情如果没有经历过,都可以以为它是虚构的。但是那个女人还是真实 地站在了我们面前。说她是慕名而来,说她对张小风倾心已久,说她鬼迷心窍, 所有的一切词都表达不了她对张小风的那份情。也许用两个字形容他们之间的一 切最为恰当,那就是缘分。她的到来使张小风措手不及,他才十八岁,还没有准 备恋爱的想法,他赶她走,可她就是不走,她丝毫不理会他的冷酷无情,她就这 么大大方方在他家住了下来,那段时间,张小力的未婚女人还在,正为了琐事和 张小力吵得不可开交,女人就温柔地抱起张小力的孩子,整日整夜地呵护着他。 女人还担起了照顾小脚奶奶的重任,在外云游做生意的张家夫妇不能尽孝道,张 小力的女人整天懒散得管不了自己,管不了儿子,更不用说去照顾别人了,是这 个没有任何名份的女人担起了照看奶奶的工作,给奶奶洗热水脚,修剪厚厚的灰 指甲,给奶奶煮香甜的小米粥,小脚奶奶死前对张小风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是,好 好待你的女人。 张小风的女人叫静雅,这是个怎样的女人真的很难用几句语言来刻画她。住 进张小风家之初,她的母亲甚至哭着跪在她面前,威胁着她若她不跟她回家就死 给她看时,她也毫不心软,母亲后来到死也不肯原谅她,不让她跨进娘家的门; 张小风开始的时候不接受她,对她又打又骂,也动摇不了她住在他家的决心。 我已经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这样的一个女人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一种情 感叫感情的话,那我相信静雅对张小风的感情是就是世界上最执着的情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无聊地过着,张小风的头发也在这无聊的日子里慢慢的长 了。 静雅白天出门上班,晚上回到张小风的家做饭,搞卫生,管孩子。这个家除 了张家父母忙着在外赚钱外,现在又多了她的工资。她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钱拿 出来贴在这个家里,买米,买菜,还给几个小的买衣服,她甚至不给自己买一丁 点东西,她对张小风更是百依百顺,偷偷从外面买来烫头发的药水送给他,,即 使这样,张小风还是不想看见她,对她不理不睬。 张小风最后还是使用了静雅送给他的烫发药水,把自己的头烫成了一个鸡窝 头,这只是他对上次剪掉的头发的一次叛逆,张小风曾经明确地告诉我们,他自 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头,他只是要给那些剪他头发的人看看,他不怕他们。 但是他错了。没有过多久,他又作为一种典型被抓住了,而且这次听说在严 厉打击的风口上,张小风作为“资产阶级”糜烂生活的典型代表被公判,劳教三 年。 为了一头长发,一头卷发去坐牢,在今天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事,然而那个时 代能定你个“莫须有”的罪名,还有什么是不能够定罪的呢? 张小风就这样开始了他的劳狱生活。 很多人不明白静雅为什么在张小风去坐牢的这三年还呆在他的家,很多年以 后,当我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依然还风流潇洒的张小风挽着已近五十岁的显得老态 的静雅的胳膊,亲密地在一起散步时,我突然领悟到有一种感情是可以跨越时空 的,当一个人从对生活的寂寞和失望中终于体会到他的生命中一直有一种力量在 依托着他,支撑着他时,他会幡然醒悟,他的生活也会重新燃起希望…。相信张 小风就是在这样的领悟中感受静雅的。 张小风坐牢的这三年张家也经历了很多事,张小力的女人不辞而别留下了年 幼的儿子;张小军和张小明相继长大,只是也没有工作,加入进了好吃懒做的行 列。张小风唯一的妹妹张小英找了个男朋友,盼望着能够早日脱离这个家庭苦海。 只有静雅兢兢业业,为了这个家花光了她的每一分钱,还默默地等着张小风出狱。 ……。 出狱后的张小风没有了以往的桀骜,但他也并不感激静雅等了他三年,那时 候他对静雅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态度。他把她当作是他的一件物 品样占有了她,第二年,他们张家第二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儿子降生到了这个世界 上。 如果说坐牢前的张小风把思维全用在了他对时尚的追求上的话,那么出狱后 的张小风更愿意把自己的聪慧用在对某一事物的专研上。聪慧与冷静是张小风能 够学得多学得快的原动力。张小风不象他的两个弟弟,除了吃饭,他内心还是渴 望自己能有一技之能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的事情杀了他的头也不会去 干,喜欢做的事情他会花比别人多几倍的精力去弄通它。张小风就是这样喜欢上 牙科这个行当的。 说张小风无师自通好象太夸张了点,但是确实他从他的父母那里学到的只是 一点皮毛而已,更多的则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当年有很多乡下的农民,生病是不喜欢上医院的,钱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 是习惯问题。牙痛对他们来说更不是一种病,小痛小肿的他们才不会找人去看, 只有等到捱不过去了,要拔牙或者痛得实在不能忍受时,他们才找那些他们打听 来的很便宜的游医去治,至于医术能不能保证不是他们关心的,只要这个牙医能 从他的嘴里把那颗他深恶痛绝的病牙拔出来就行了。张小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耳濡目染地看见过他的父母帮人拔过牙,治过牙疼。 张小风走上牙医这个位置完全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那个老人的脸肿得象个肉包子,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在胡乱地摸着脸上的 泪水和鼻涕,嘴里还不停地呻吟着。他是来找张小风的父亲拔牙的,不巧,张家 夫妇又出门去了。张小风留下了老人。老人呢也是疼得性急乱投医了,不管不问 张小风是否会拔牙,一个劲地催促着快拔他的牙。张小风不慌不忙地拿出拔牙的 钳子,放在燃着的酒精灯上消毒,一面如女人般细声细气安慰着老人,间或还拿 出小镜子自我欣赏一番,等老人疼得再也呻吟不动的时候,他这时才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势,对准他早已确准的病牙使劲一拔,没等老人喊痛,牙已经出来了,自 然,血马上汹涌而出,他不怕,他看见他父亲做过,他给老人敷上止血的药粉, 一会儿工夫,老人就神气清醒地回去了。 其实,这是张小风第一次为别人拔牙。后来我们问他怕不怕,他坦然一笑, 怕什么,怕是做不好任何事情的。从那次开始,张小风正式成了一名没有行医执 照的牙医。他的聪明加上他的胆大心细使他行医多年从来没有出过一场医疗事故, 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我二十岁那年,领教过他的高明的医术。因为大医院里一位实习生在没有完 全给我消毒的情况下,盲目地补上了我的蛀牙,害得我第二天开始发高热,病牙 疼得我恨不得马上死去,我不再相信什么大医院,而是直奔张小风那里,让他帮 我拔那颗牙。他问了我的情况,再看了我的牙,坚决不同意为我拔牙,任我怎么 求他也不动心,他说他如果给我拔了这个牙等于害了我,因为我这样的情况是不 能拔的,拔了会大出血的。他还说我的烧退下去就好了,牙也不用拔了,会是颗 好牙了。我当时疼得失去了理智,骂他见死不救。第二天,我的烧退了,牙也自 然好了。 看来张小风还真行。 一九八四年后,我已经很少看见张家所有的人了。那次拔牙是我找到张小风 的,从那以后,我只是在街上见过一次张小风和静雅,不过他们没有看见我。很 多关于他们家的事情都是别人传到我们耳中的。 一九八八年,张小风和静雅正式登记结婚,那年儿子正好十岁。当初,没有 一个人看好他们的关系,张小力的女人逃走了,很多人就猜测静雅更不会长久地 呆在张小风的身边,张小风没有工作,还坐过牢,更想不通的是张小风在人们的 眼里一直是个不男不女的人,人们有理由不相信这段婚姻的质量。但是所有的人 都错了,从一九八八年到现在,很多本不会变的东西都变了,而张小风和静雅的 关系却一直没有变,从我在街上遇见他们的那天起,我就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 情感是爱情和亲情的统一体,那就是静雅对张小风的感情,也许在她的心里,张 小风既是爱人,又是弟弟,她的一生就是为了张小风而生的,我也相信张小风在 明白了很多事情之后,才体会到了这种执着的情感的,那是他一辈子的福份,他 会用后半生来回报这份情义的。 张小风后来的生活也应该说是多姿多彩的。他喜欢上牙医这个行当完全是凭 他自己一时的兴趣,他不是为了钱,亦或说不是为了生存,他从来不去思考生存 的问题,他的分母和静雅都会养着他。他给人拔牙没有什么收费的标准,只要他 高兴,就是不给他钱他也会帮你拔牙。那几年他的生意红红火火,可是他从来没 有多出来的钱。…再后来,他就开始不喜欢这个职业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厌倦拔 牙这个行当的,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当他有一次看见病人张开的嘴里有黑色的 烂牙,积满牙诟的黄板牙时,他竟一阵恶心,忍不住想吐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以 前怎么会对这样一个肮脏的行当充满了兴趣,从这天起,他拒绝为任何人治牙病,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喜欢做这种事情了。…他以后的兴趣广泛而杂乱,他专心于 养植各式最难养的花卉过,静雅省下来的很多钱都是被他丢在这里面的;不久他 又喜欢上了围棋,总在家里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人鏖战到天明…他的爱好多得甚至 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他从来没有去工作过,事实上他也不喜欢每天绊住自己时 间的工作,他喜欢自由自在,他对生活的要求不高,但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很高, 他喜欢过随心所欲的生活… 我实在很难从张小风的心灵角度去探究他的灵魂,很多艺术作品总要求作者 站在一定的高度来看待故事的主人公,而张小风是个活生生的存在于我过去的生 活中的一个人,我知道他不属于那些正面的光辉的人物形象,但是他实实在在存 在着,他的故事在某些地方也正代表着那一时代的一批人的特性,那些在社会底 层的小市民的生活的写照,人生并不都是雷锋式的,张小风们的人生在某些时候 也反应了一个时代,浓缩着一个社会。 关于静雅: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她这样的女人,但是她真的就存在着。静 雅第一次上张小风家时我们都当怪物样看她,在常人的眼里,张小风不是个常人, 而一心要跟着他的女人也不会是常人。事实上,静雅是个常人。是一种什么力量 让静雅到至今的三十多年一直坚定不逾地站在张小风的身边呢,很多时候只怕静 雅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也就不必再去探究它了…。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萨特说。 人在走过很多不该走的路后才会找到自己应该走的路的。我想这话有它一定 的道理。就在我想结束这个故事的前一天,在医院的输液室里意外地遇到了张家 的几个人,张家大伯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了,那天他在输液,张家大婶陪在 他身边,聊了一会儿,就看见张小风挽着静雅的手进来了。他们几乎认不出我了, 看来岁月真是催人老啊! 张小风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喜欢留长发了,在满街都是 奇装异服,满世界都是荒诞不经意识的今天,他返朴归真,留了干干净净的西式 头,只是脸上多了一副眼镜,说话的时候间或用手去扶一下他的眼镜,感觉是个 学识渊博的教授级男人,很成熟很有魅力。静雅在一旁静静聆听我们交谈,这时 候,我突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这是一个多么和谐的家庭啊,曾经的沧桑已不复 存在,生活的安宁在向他们招手,微笑…… 那天,是我写这个故事心情最好的一天。 尾声 走在我们这个小镇的大街上,到处是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街两旁,高楼大 厦林林总总,我逛遍了整个小镇,再也找不到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巷了,也看不 到小巷两旁那些古老的院落了。曾几何时,我们还可以在几进几落的深宅大院里 玩捉迷藏的游戏,在青石板的小巷深处看爆米花的人变戏法似地倒出一袋袋的米 花,而现在,我的儿子,还有以后,我儿子的儿子们,将再也看不到,也不会听 说这样的事情了。时代在前进,社会更文明了,但是有的东西却失落了,失落在 我们的心里… 过去的日子只能代表一段已经结束的往事。如果没有人翻开它,也只能是结 了蜘蛛网,在那里霉烂,生锈,被遗忘的那些日子也终究会被人们遗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