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震开车出去时,看见莫莲在公共汽车站头上。 正是七月的天气,才七点多种,太阳已经象火烧一样,照得路面“嘶嘶”冒白 气,莫莲的后背已经给汗洇湿了一块。周震犹豫了一下,把车开到莫莲面前:“莫 小姐,坐我的车吧。” 莫莲先是微微吃惊,但很快摇了摇头,有些矜持地说:“我坐公共汽车去。” 阳光下,她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在姣好美丽的脸上,多了一份深深的自尊, 周震有些讪讪的:“那我走了。” 望着绝尘而去的白色奥迪,莫莲心中微微有丝快感,她知道,周震对她有想法, 认为她是贪图虚荣的女孩,她也不想和他说明,她是个清高倔强的女孩,但是她必 须让他知道,莫莲的肉体或许可以让他掌握,但是精神,永不! “莫小姐,你来了。”董如钧堆着一脸的笑:“这是销售部的资料,你先看看。” 递资料给她时,他乘机摸了一下莫莲的手。 莫莲心里很反感,飞快地抽回了手,但她还是镇静如常,没有表情地说:“我 知道,以后还要请经理您多指点,您是前辈吗。如果按辈分说,您该是我的伯伯叔 叔辈了吧。” 董如钧吃了一个不小的“窝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笑笑。这是个不 简单的女孩子,她明显地提醒了他的辈分,让他觉得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起色心是 很不光彩的一件事,而且他已经老了。这一点让他心中暗暗的恼火。 他心里窝了火,对莫莲又不便发作,便在上班时找了个茬对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说:“鲁白尘,你这个月的手机费怎么又超出好多?” 那个叫鲁白尘的男孩子有张阳光般的脸,身材高高的,看上去很是开朗,他笑 着说:“经理,奇怪了,公司每个月给我们的标准是一样的,超出部分自负,既然 是我自己的钱,你干吗这样急啊?你什么时候比我老爸还关心我?” 董如钧又羞又恼,一张脸气得红红白白,倒象水蜜桃一般,他又嚷:“上班是 怎么可以玩电脑?” “我并没有上班啊,我是来报销手机费和车费的,经理,这里有空调啊,你的 火气怎么这么大,当心中暑!” 董如钧的脸转眼变成了猪肝色,到真的象中暑一般,一旁的莫莲看他一天变三 次脸色,再也忍俊不住,清脆地笑了出来。肃静的办公室中,董如钧和鲁白尘都是 一惊,董如钧气呼呼地走开了,鲁白尘向她笑笑:“鲁白尘,鲁迅的鲁,白色的白, 尘土的尘,你呢?” “莫莲,不是莲花的意思。” 不是莲花?鲁白尘看看她,清秀绝伦的一张脸,疏疏朗朗的眉,一双眼睛白的 是白水晶,黑的是黑水晶,小小一张菱角嘴,分明是一朵美丽的荷花。他笑了: “你是莲花,一朵好莲花。” 莫莲不语,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她能吗? “新来的?” “是。” “好好干,这儿效益不错的。” 很实在的话,莫莲再一次地笑了笑。 吃晚饭的时候,林伊下来了。 她穿着黑色的丝绸旗袍,烫过的头发盘了起来,脚上一双软缎绣花鞋,绣的是 一朵长蕊菊花,娇黄艳媚,愈加显得冷艳富丽。原来很娇媚的五官因为淡淡的神色 增加了几分高傲清丽,莫莲觉得自己的眼光不停地随着她转。真是“秀色可餐”啊。 “你知道下来啊。”莫老太说话冷冷的:“这是我的侄女儿,莫莲,叫表嫂。” “表嫂。”莫莲恭恭敬敬地叫了声。 “不敢当。”她的语调依旧冷冷的,但已飞快地看了莫莲一眼,心里暗暗赞叹 :“周家竟有这么好容貌的人物!” “你昨天身体不好?”周老太问。 “老毛病了。”她轻轻说。 “就是见不得人家孩子的病又发了?”周老太刻薄地说。 林伊的脸顿时变得雪白,周老太道:“你别装腔,今天震儿不在,你装腔没人 看。” 但是林伊的神情明显不对,虽然她不说话,可是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流了下来, 周老太依旧不依不饶:“今天震儿不在,我要说,震儿在,我也要说,你四年前流 产,心里一直在怪我,其实是你肚子不争气。你进了我们周家的人,连一男半女也 没生下,心里只怨别人,好像我们都要看你脸色似的,所以你在外面跳舞、喝酒、 赌博,花钱如流水。震儿老实,不敢说个不字,我却不能见你这么糟踏周家的钱, 从今天起,你得收心,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做周家的媳妇,你能生孩子不能生孩子我 们也不与你计较了。反正我们也有办法的,但是我们不是普通的小门小户的人家, 你必须知道这一点!” 莫莲听着周老太的话,只觉句句犀利,特别是她说:“你能生孩子不能生孩子 我们也不与你计较了。反正我们也有办法的。”她觉得耳根火辣辣的发烧,自己很 对不起眼前这个女人似的,她偷眼看了看林伊,却让她大吃一惊。 她明显是很难过的样子,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双手痉挛地拽住桌布,神色之间 满是痛苦。莫莲想都不想,马上走过去扶住她:“你怎么啦?” 她不说话,身体的分量明显地压在莫莲身上,莫莲失声大叫:“她要昏过去了!” 周老太也看出不对,但强自镇定:“不要紧!她一直这个样子,也没见她死。” 莫莲很反感周老太的话,不由顶了一句:“还不请医生,她真要死了!” 周老太有些慌了,走过来,看看,也觉不对,但她不能请医生,请医生,就会 让外人知道她刺激生病媳妇的事,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林伊好像是有病。她忙说: “莫莲,你和秦嫂扶她上去,上去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不许对先生说。” 秦嫂很有力似的,一下把林伊给扶了起来,莫莲也在旁边扶着她,半扶半抱地 把她送到了房间,放在床上。 莫莲顾不得欣赏房间的美丽,只管看她的脸色,惊慌道:“秦嫂,她的嘴唇是 紫的!” 秦嫂略略看了看:“没有,是红的。” “是紫的!”莫莲激动地说:“秦嫂,她的嘴唇紫得很明显,你怎么还说是红 的?” “莫小姐,这儿当家的是老太太。”秦嫂面无表情地说。 真奇怪,她的嘴唇明明是紫的,她为什么说是红的呢?正在这时,林伊醒了, 虚弱的看看秦嫂:“你出去。” 秦嫂退了出去,莫莲一时尴尬,她要不要也出去?但是林伊看着她:“你能帮 我倒杯水吗?” 莫莲忙倒了杯水给她,扶她喝了,她好像好了一点,又叫莫莲把抽屉的药给她 吃了,才缓过气来,有些笑意地说:“你不象周老太家的人。” “是吗?”莫莲脸有些红,她确实不是周老太家的人。 莫莲生怕她再提起周老太,便问:”你吃的什么药?” 她怪异地笑:“精神病,精神病的药,你信我是精神病吗?” 精神病?她虽然言语冷淡,但不象是个精神病,莫莲摇了摇头。 她好像有些欣慰:“这个家里,不相信我是精神病的,第一个是周震,第二个 就是你。我在香港甚至被送入了精神病院,然后周震把我接了出来,他决定把生意 转到上海,所以我们在上海开公司,但是周老太又跟来了,她又想把我送入精神病 院,她是魔鬼,魔鬼!” 莫莲打了个寒颤,这个家好可怕,到底有多少秘密? 林伊又问:“你是她侄女?” “是的。” “浙江人?” “是,乌镇的。” “浙江出美女。”林伊又笑了笑。 莫莲发现她笑起来很美,有种纯洁的味道。 “莫莲。有人找。”周老太很不高兴,:“你要不要见她?不是说,到了 这儿,与谁都不能说你的地址。” 莫莲一时很难堪,一张脸涨得通红,她知道一定是继母,上次她去看弟弟,一 定死乞白赖地问她要这儿的地址。 “好了,你去打发她吧,叫她下次无论如何不能来了,这个地方,不是人人都 能进的。” 莫莲得了令,匆匆走了出去。 果然是她的继母,看上去很急的样子,不停地往里面探,也难怪周老太生气, 继母确实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妈。”她叫了一声,把她往外拉:“你怎么来了?” “莫莲,我知道这儿的人家不是谁都能进的,我不是急得没法子,也不会老这 个脸皮。” “怎么啦?小东的药费不够了?上次不是给你五万元吗?才一个多月怎么会不 够呢?” “不是,”她很难开口的样子,但终于说了:“那笔钱,我娘家兄弟说有急用, 我先给他了,现在医院催款,很急。” 竟有这样糊涂的人!莫莲又气又急,脸色顿时转为雪白,只是冷笑:“我的卖 身钱你就是这样用的?恐怕麻将桌上也用了几千吧。” “我哪还有那个心思啊,你舅舅说,还我的利息高,我才给的。” “什么我舅舅?我哪来这样的混账舅舅!” 继母愣了一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不好看,但还是陪着笑脸说:“莫莲,我 知道我糊涂,但这笔钱他也不是不给了,只是先挪一挪……。”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哪件事做成功了?喝酒、赌、还嫖,这样的人能把这样 大的数目给他?” “不不,这次他是真的想好,听说要去俄罗斯贩点东西,他也吃得了苦了,莫 莲,你相信他一回。” “我还能怎么样?你五万元都给他了,借条呢?” “借条当然是有的,不过我没带来,莫莲,你弟弟的药费……。” 恨也恨过了,骂也骂过了,想到弟弟,莫莲的心又软了下来,从贴身的口袋了 摸出一千元:“这是我这个月的薪水,一分未用,你先给弟弟垫药费。” 十张一百元用纸条扎得好好的,继母知道莫莲确实是没用过,心里一阵感激, 但既然来了,话不得不说:“莫莲,要五千元呢。” 五千元?莫莲吓了一跳:“我哪来这么多?” “公司里能不能先支一些?” “哪有这样容易的事!你回浙江去借!” “莫莲,你弟弟生病后,哪家没借到啊,谁还愿意借给我们?” 莫莲也知道不现实的,不过是逞逞口舌之快罢了。 “你先回去,我来想想办法,你去医院那边先求一求,半个月后我来找你,你 可千万不要来了!” 莫莲简直不知道问谁开口借这个钱。 周震,她是绝对不能开这个口的,周老太也是极厉害的人,对莫莲,她也算有 恩了,八字没一撇,她就先给了她五万元,再问她借,真是不识相了。 但是,在医院里等急的,毕竟是她弟弟啊。 莫莲忧心如焚,思路无法清晰起来,想想便想到自己的亲娘。 莫莲的亲娘,是极明事理极能干的一个人,她在,家中样样条理清楚和和顺顺, 决不会出这样的事,莫莲,也绝对不会走到这一步。 想着想着,莫莲的眼泪忍不住簌簌往下掉,但又不敢哭的厉害,这毕竟是人家 的家,周老太是老式人,要忌讳的,她只能强压住泪水,这一回,终于懂得了“泪 水往心里掉”是什么滋味。 半夜里,她翻来翻去睡不着,但明天是要上班的,她只能轻手轻脚去厨房热杯 牛奶,不知道能否睡着? 牛奶热到一半,听见身后有响动,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周震,他是来喝 杯热茶的。 看他眼圈都青了,一看就喝酒太多了,有些糊涂的样子,莫莲轻声道:“你坐 着吧,我来。” 洗净了姜,又切成碎丝,稍稍用热水熬了,就是一杯很浓的姜茶,莫莲端到他 面前。 喝了以后,果然感觉好多了,周震微笑着说:“谢谢。” “没有什么,我反正也要喝杯牛奶,顺便而已。” 这么晚来喝牛奶?周震有些诧异,看她的眼睛,显然是刚哭过的,微微的红肿, 周震忍不住地问:“在这儿还习惯吧?” 她苦笑了一下:“谈不上习惯。” 显然的,她不想谈这个话题。 周震一直以为她是贪图虚荣心计极深的女孩,但是,这一个月来,她并没有特 意讨好他,他有时想,会不会自己想错了?她不大多开口,也许是有隐衷的,今天 这个机会,他或许能旁敲侧击地问问。 “公司里还习惯吗?” 她点了点头。 “其实,你是学日文的,前途好的很,在我们公司或许耽误了你,到一个日本 人的大公司,只要好好干,前途和钱都不会少的,不要耽误了自己。” 莫莲知道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不该为了五十万答应周家的条件,或许他还想问 问为什么会答应这个条件?但是她不想回答,人情冷暖,她也算看得多了,慢慢的 把一颗心冷了下去,她和周家只是利益交换,她并不想和周震有真正的感情,也不 愿一吐衷肠得到什么好处,她不是琼瑶小说中的女孩子。 “我上去了,周先生也该休息了。”她冷冷地说。 把周震呆呆地晾在了那里,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子难以捉摸。 第二天是双休,莫莲转了几辆车去医院看弟弟。 雨很大,虽然撑着伞,裤腿也湿了半截,莫莲的心,随着阴郁的天气一点点沉 重粘湿,直到见到莫东,她才有了笑脸。 这个弟弟,虽然是继母生的,但是是莫莲一手带大的,感情好比母子。 “姐姐,你看你衣服都湿了,还来看我。”也许是生病的关系,莫东比别的孩 子都了几分敏感成熟。 “没什么的。妈呢?” “去住院部了,姐姐,是不是我们的钱不够了?” “胡说,姐姐有钱。”莫莲假装镇静地为弟弟削苹果。”要是没钱我们就回去 吧,乡下也有医生治得好的。” 看来莫东心思很重,莫莲安慰说:“乡下的郎中怎么治得好?你安心在这儿看 病,姐姐有钱,姐姐上班了,每个月薪水很高的。” 莫东有些放心了,但又说:“姐姐,上班要穿漂亮衣服的,你的钱都花在我的 药费上怎么行?上海物价也很贵的。” 莫莲眼眶一热,忙装作削苹果低下头去,这个弟弟实在太懂事了!聪慧、厚道, 不象是她那个糊涂又好赌的继母生出来的,她平静了一下心绪,说:“小东,当然 你治病要紧,等你治好病读好书买漂亮衣服给姐姐好吗?” 莫东高兴地点点头,又问她公司在哪里,做的什么工作。象个小大人似的,不 知不觉的,莫莲呆了一个多小时,出来时,是她继母送出来的。 “钱的事我去想办法,这回不能交到你手中,我直接交去住院部。” 继母只有唯唯的分。 话是说得很硬气,但是这五千元到底在哪儿呢? 要不,赶紧与周震圆了房吧,赶紧怀孕,周老太当然要给她钱买补品的。 莫莲想到这儿,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自己是个守礼谨严的处子,竟想得 这样,太害臊了。 可是不想又能怎么样?这种事早晚都要做的。 周震是看不起自己的,但他看得起看不起也无所谓,反正和他之间就是金钱关 系。 她左想右想,神不守舍,直到董如钧一声暴喝,把她吓了一大跳。 “什么?” “你自己看看,送上来的图表!” 原来标记画错了,莫莲不好意思地说:“我马上重新画。” “听说你还是名牌大学出来的,怎么一张图表都不会画?” 是自己错了,莫莲什么都只能吃进。 董如钧又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堆,他走后,莫莲赶快定定心,扑在图表上。 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孩儿,又有那样一副重担,是断无娇骄二气、甩手不干的理, 换句话说,她连生气的资本都没有。 画好以后,腰酸背痛,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看见鲁白尘的笑脸。 “这么认真,连午饭都没吃?”他指指面前的盒饭。 莫莲感激地说:“真是忘了吃了,谢谢你啊。” “他为难你了?” “其实是我自己不好,才给他抓到错处,怪不得别人。” 鲁白尘笑了:“你还说你不是莲花,正因为你是莲花,他才会为难你。” 莫莲没有说话,一来她不愿说人是非,更深的隐衷是,鲁白尘现在这样看她, 万一他知道了真相,恐怕将来最最瞧不起她的人就是他! 她这种沉静,倒让鲁白尘又多了一份好感,叽叽喳喳、勾心斗角、向往上爬卖 弄自己的女孩多的是,最难见的,就是这种好像碧水中的荷花的女孩,单是看一看, 就眼目清凉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