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怎么样,有反应吗?”刚刚过了一周,周老太就迫不及待地问。 莫莲红着脸摇摇头。 周老太有些失望,但她立刻说:“我也太心急了,就是有反应也不是这两天的 事。怪我,怪我,糊涂了。莫莲,你只管放宽心,就是这次没怀上也没关系,妇产 科医生告诉我,你是百分之百有生育能力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莫莲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周老太又打开衣柜,取出一只金镯子戴在莫莲的手上 :“莫莲,你也是我们家的媳妇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名分,但我们周家绝对不是 对不起人的那种人家,我们是有德的,震儿也决不会出去乱搞女人,你是我选来的, 我喜欢你。这只镯子是当初我婆婆给我的,你收下吧。” 镯子相当精巧,是二龙戏珠的图案,当中一颗明珠,虽然年代久远,却不改其 晶莹润泽。莫莲戴在手上,只觉沉甸甸的。她心里很是内疚,周老太抱孙子的愿望 是那样强烈,而她,好歹也收了他们家的钱,应该为他们家做的,但现在她只能轻 轻地说:“谢谢老太太。” 周太软中带硬说:“别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只要不辜负我的心才好。” 这一来一回,把莫莲的上班时间给耽误了,等下一辆车偏偏又不到,莫莲 急得直跺脚,她一向是个对上班很负责人看得很重的人,而且董如钧最近老找她茬, 她可不想再让他冷嘲热讽。 “莫莲,上车吧,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第二次吧。” 是周震,他打开车门对她笑着。 莫莲心一颤,最近她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周震心就会剧烈地一跳。是那次的事 让她脸红了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她实在无法抵挡他那种温厚的、灿烂的 笑容。 一进车里,那股阴凉的冷气使她的身体微微抖了一抖,周震敏感地觉得了,从 后面的座位上拿过一件薄薄的毛衣:“披上吧。” 是件质地相当好的香乃尔黑色毛衣,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香味,莫莲有些犹豫: “我身上有汗。” “没关系,伊儿不会在乎。知道是你披的,她更不会,她对你印象很好。” 莫莲顺从地披上了,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淡淡的酸意。她觉得好奇怪,她为 什么要有这种感觉?她有什么资格有这种感觉?简直是莫名其妙。 她很强烈地要打消自己冒出的这种奇怪的感觉,就问周震:“表嫂竟然对我印 象很好?其实我对她印象也不错,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有些冷,但是心底一定很善 良。” 一提到林伊,周震的声音就很温柔:“难得有人这么说她,她确实是个很善良 的人,内心很脆弱很敏感很怕受到伤害,所以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看来很难接近, 其实她象小动物一样柔弱,也害怕孤独,你多陪陪她,她不太快乐。” 莫莲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你这样好的丈夫,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周震微微一呆,没有说话,杰·瑟琳浑厚又低沉的歌声在车中低低萦绕,忧伤、 低回、美丽,虽然是清晨,但感觉夕阳的惆怅进入了车中,两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感 伤世界里,很久,周震才说:“我不是个好丈夫,我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负责。” 猛然地,他把车停在了路边,刹车很快,莫莲一个趔趄,惊奇地说:“公司到了吗?” “不,没有。我想——”,他拿出一支烟:“莫莲,我们停止那个荒唐的契约。” 莫莲本能地说:“我需要钱。” 周震忽然感到很烦躁,他也不知道自己停止这个契约的后果是什么?母亲那儿 怎么交待?她是患了重病的人,不能让她失望,还有,他没有想到,莫莲竟这样直 面金钱的问题。他看错了她?他以为她是个好女孩,他以为她很纯净,他以为他停 止契约她一定很感激,她这样急吼吼的干吗?难道她以为她一分钱都拿不到了?想 到这里,他的口气就不太客气了:“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孩,要五十万干什么?想过 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靠自己去争取,就是含着银匙出生的人金饭碗中的饭还是要自己 去讨。你以为出卖自己就一劳永逸了,你太——寡廉鲜耻了!辜负了这张脸,你的 脸看来很纯洁,心却——这样的脏!” 疾风骤雨一番话打得莫莲脑中一片空白。十分钟前还温情脉脉,现在却这样声 色俱厉。但是倔强的她不想做任何解释,莫莲的脾气就是这样,对方越是强硬,她 越是不愿服软,哪怕眼泪都一滴不流,她冷冷地说:“我是寡廉鲜耻,但我不愿接 受任何人的恩惠。把你的钱拿出来,把我的身体拿走,就是做妓女也是职业,比乞 丐好!” 说完,她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烈日下,她的腰是如此挺拔,不曾 有半点弯曲。周震怔怔地坐在车内,他从没看到比她更倔强更犀利的女孩,说话象 最锋利的刀尖,先伤害的却是她自己。她是个谜,一个美丽的冷漠的温柔的强硬的 冰冷的谜,他想解开。 这大毒的日头一会儿就使人的背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盐霜,简直要窒息过去。 但这时的莫莲就是在火中烤,受到的残酷也不及周震的那番话。 “你一个年轻轻的女孩,要五十万干什么?想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靠自己去争 取,就是含着银匙出生的人金饭碗中的饭还是要自己去讨。你以为出卖自己就一劳 永逸了,你太——寡廉鲜耻了!辜负了这张脸,你的脸看来很纯洁,心却——这样 的脏!” 他看错了她?还是她看错了他?他以为他是救她出火坑了,谁知道她偏要往火 坑里跳。她有不跳的理由吗?莫莲问自己,有吗?可以保持清白,冰清玉洁,象琼 瑶小说中那些柔柔弱弱天真纯洁的女孩子吗?没有,她手里抓的,是弟弟的生命, 这是个现实的社会,没有人因为你的纯洁可以免去药费,也没有人因为你要往火坑 中跳会拉住你对你说:“别跳!钱我会给你!”利害关头啊,人是自私的动物。如 果她幸运的话,可以遇到一个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但是这个人要的也许还是她的终 生,不过是,加了契约的终生,也许有点保障? 她以为他温厚善良至情至性。那一夜,他维护了她的纯洁,让她感激,让她羞 涩,让她——她甚至有点爱上他了。但是,他一番无情的话让她的一颗心,招受了 鞭子的抽打,无情的鞭子,蘸着盐,打得她遍体鳞伤,痛痛痛,鲜血直流。他俨然 是道德的审判者,那样冷峻,那样严肃,那样暴躁,他必痛恨着她的不争气。喔, 她实在无法争气,她不是他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太太,人间的忧郁只集中在那些闲 情争风之中。她要的是,生存,生命,这不是他们这些有钱人能够了解的。 眼睛湿湿的,是泪要流出来了?不!不可以!如果别人看轻你,你越是不可以 流泪!坚强,坚强起来,莫莲!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把背更挺得直直的。 莫莲到了公司,还是迟到了近一个小时。 董如钧这下可高兴了,终于拿到了她的把柄,他大声说:“莫莲,你怎么搞的? 难道公司养你就是这样的拖拖拉拉吊儿郎当?” 莫莲看都不看他一眼,她根本不想解释。 董如钧很恼火他受到的冷漠,他拦住莫莲:“我告诉你莫小姐,你竟然整整迟 到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迟到一个小时?不要对说我睡懒觉或是闹钟坏 了这种话,这是很老套的理由,没有人会相信。我只相信一个理由,就是你——是 个没有信誉的人,并不重视这份工作!” 莫莲淡漠地看了他一眼:“我根本没有打算说理由。” “如果没有理由的话,你就是无端旷工,必须扣薪水的二分之一!” “你!”对于这样的小人,莫莲气急之下,简直要失去招架之力。但是她不甘 心失去五百元,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对于她,很重要。 “你没有理由扣她的薪水。”鲁白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要你小子来管闲事?”看到莫莲因气愤而涨红的俏脸,董如钧刚刚有种虐待 心理的满足,又给鲁白尘扰了他的兴致,他当然要恼羞成怒。 “考勤是人事部门的事,莫莲的考勤卡上已经纪录她迟到了一个小时,人事的 方小姐会处理的,你这样做,未免是越俎代庖了。而且,我根本没有听说过迟到一 小时会算无端旷工,更被扣了薪水的二分之一。你这样随意的更改公司的规定,我 不知道你居心何在?” 董如钧给鲁白尘质问得威信全无,只能恨恨地拂袖而去,莫莲感激地对鲁白尘 说:“谢谢你。”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现在我觉得很痛快,这样的小人早就应该狠狠地说 他一顿!我看见了眼里就象长了钉子,浑身的不舒服!” “但他总是你的上司,得罪了——恐怕不太好。” “无所谓。只是,莫莲,你应该去盥洗室一下,你的脸上全是汗。” 早晨的盥洗室空无一人,莫莲打开龙头,润湿了毛巾,然后擦去汗水。 可是——当温暖的毛巾擦过脸部时,好像有什么在抚摸她的心,也是这样轻柔 的,温暖的,好像母亲的手。 她的一颗心,再也受不住这样温暖的、轻柔的摩娑,好像雨林里孔雀的羽毛,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温柔的安慰。 她——终于忍不住的放声大哭。 越哭越伤心,好像心给掏空一样,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索性开大了水喉, 任泪水倾盆而下。因为哭得太厉害的缘故,她甚至干呕起来,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 肺都要呕了出来,实在是太难受了。 大约好几分钟,她才关上了龙头,轻轻擦干泪水,镇静了一下开出门去。 门外就是男盥洗室。 男盥洗室的门口,意外地站着周震。 两双眼睛接触,两个人都是一呆,莫莲看见他脸上的神色,很复杂的神色,但 依旧有股让人迷醉的表情。唉,她终是狠不下心来恨他,她低着头,走了出去。 她没看到他的欲言又止。 晚上,周震躺在床上,有些心事重重。 林伊不经意地问:“怎么啦?好像小老头似的,话也懒得说?” “没有。”他笑道:“只是在想,我们多久没有亲热了。” “神经!”林伊斜着眼睛骂道,特别的妩媚风情。她今天穿着粉红的蕾丝睡衣, 是半透明的,看得见雪白的肌肤。然而只是看得见,朦朦胧胧的,越加撩人情思。 周震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灯光下的她,实在太美了!但突然的,脑海里出现 了那个月光下的女孩,含着轻愁浅忧,眉目之间是如此的钟灵清秀。天哪,他发昏 了,在想什么?那个女孩关他什么事? 他焦躁地要驱赶那个形象,就狂热地去亲近林伊,这是他的妻子,他爱的女人, 只有她,才能让他堂堂正正的亲热!让他爱! 可是林伊推开了他,轻轻在他耳畔说:“我有些不舒服,要先吃点药。” “喔,那么你快点。”他一旦激发起情欲,浑身就象火烧火燎一样难以忍受。 林伊娇娇地答应了一声。 娇娇的一声,一点昭示都没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震的心里会一个激灵,好 像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整个人抖了一抖。周老太的话清清晰晰地响了起来:“我终 于证实了,林伊一直在吃避孕药!” 现在,她是不是又在吃避孕药?周震赶快从床上跃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究竟在搞什么?” 林伊受惊似的反跳,药都掉到了地上:“你干什么?” 周震顾不得她的责问,快速地捡起了药瓶,心里象炸开了火药窝,两眼通红地 问:“这是不是避孕药?” 他那样急迫的等待她的回答。三十多年的生涯中,即使遇到棘手的生意,他也 是笃笃定定的,从来没有这样火烧火燎的心情。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双倔强的、 清高的、却又是忧愁的明丽流慧的眼睛。如果林伊能生个孩子的话,母亲根本想不 起要定那个荒唐的契约,自己也不会遇到她,更不会对她起了说不清的感情。她在 盥洗室的哭声越来越清晰的在他脑中萦绕,他不该那样伤害她! 这种自责的心情使他的眼睛射出可怕的光芒,林伊似乎不敢面对,转过头去, 不说话。 天哪,母亲说得没错,她果然一直在吃药!那她的柔弱,她失去孩子的悲伤, 她对母亲的刻骨仇恨,难道都是装的?因为她一切的怪脾气,不都归咎于她的流产 吗?都归咎于她一颗想做母亲的心受到了伤害?所以她会无缘无故的哭,骂,乖戾, 他都忍了。可是,她根本不想做母亲!这一切怎么啦? 他头痛起来,一阵阵的痛,痛得根本无法思考。他听见自己气愤的变了调的声 音:“你究竟是人还是魔鬼?你竟然连我都能蒙骗过去?这几年你心性大变我都忍 受,是因为我以为你失去了孩子,但是你——根本不要孩子!告诉我,你究竟还是 不是那个善良的纯真的伊儿!” 沉默。 沉默。 然后他听见了她镇静的声音:“我无法对你解释这一切,至少,暂时我无法对 你解释。或许,几年后你会明白的。但是我想对你说的是,我从来没有背叛你,我 一直爱着你,比我自己能想到的界限都深!” 然后,她披着毛衣退出了房间,他不知道她要到那个房间去睡。这幢华丽的别 墅里房间是这么多,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么多的房间有什么用?这么大的房子 有什么用?连孩子的笑声都听不见,全是寂寞,寂寞,无边无际的寂寞。 他颓然地抱住了头,然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流泪。 今天是周末,莫莲一早起来就深吸一口气,拉开窗帘看外面的大太阳,多 好的一个晴天,万里无云,可以去看小东了。对了,给他买什么吃的?听说猕猴桃 营养很好,去超市里看看吧。小东啊,不要怪姐姐几个星期才能看你一次,姐姐实 在太忙了。 她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淡淡的梳妆了一下,换了一件粉蓝的裙子,乌黑的头发 用一条粉蓝的发带扎了一束,镜子里的她清新秀丽如朝露,连莫莲自己都情不自禁 地我见犹怜。 路过餐厅的时候,周老太招呼她吃饭,她看见周震也在,犹豫了一下,微笑着 说:“不了,老太太,我有些急事。” 走出大门,她整颗心感觉一轻松,天,她为什么要怕那个人?怕见到他,他的 眼睛,他的表情,他的怒,他的笑,她都怕,好傻,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去想了,难得这么一个好天气,大太阳如此明亮,金灿灿的,去看给小东的 猕猴桃吧。 到了医院,莫东的床位竟然空空,难道他到小花园里去了?可是邻床的病人告 诉莫莲,莫东昨天晚上病情恶化,发高烧,被转入了隔离病房。 莫莲顿时心急如焚,象在沸油中浇过一般,问明了病房的方向,就赶快跑过去。 继母在病房门口,一见莫莲,就泪水汪汪:“莫莲,小东的病情不好了!” 她的样子看上去也很可怜,莫莲定定心,安慰她:“妈,你先别急,终归有办 法的,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药费已经用完了,所以只能给小东改用便宜一点的药,谁知道小东 对那种药并不适应,所以昨天夜里高烧,把我都吓坏了。莫莲,你赶快给我拿拿主 意吧。” 莫莲急道:“你既然没钱,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哪知道你公司的地址啊,周家的电话,我是万万不敢打的,我知道,周家 人嫌弃我们,我所能做的,就是等你来看小东。”说完,继母垂下了头。 莫莲看她继母那种畏缩的样子,可怜巴巴的,也不忍埋怨她了,温和地说: “我既然来了,问题很快会解决的。妈,到底要多少钱?” “一个疗程,大概要先拿出三万元。” 莫莲吃了一惊:“天哪,又是三万,怎么这般昂贵?我哪来这么多钱?上次的 五千元我已经去借了!” 继母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小莲,求求你,你救救小东吧,他昨天发高烧很 难过,浑身都痛啊。小莲,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他是你的弟弟啊。” 莫莲的眼泪也下来了:“不是我不救他,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糊涂呢?把钱借给 了舅舅,到现在还要不回来。你知道,小东的病,需要许许多多的钱,为了他,我 才签了那个该死的卖身契啊。” “都怪我,都怪我,可是小莲,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莫莲镇定了一下:“我去找医生谈谈,能不能先给小东用药。” 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莫莲只感到难堪一阵阵地爬上了背。 钱,又是钱,真是害煞了人。为了钱,她卖身;为了钱,她厚着脸皮向人开口;现 在为了钱,她又要去见人的冷脸。她心中微微的发颤,但愿这个医生医家父母心, 能发发慈悲,做做善事。 女医生听了她的来意,为难地说:“医院明文规定不能欠款的,就是本院的家 属也得遵守。” “我知道我知道。”莫莲急急地说:“只是,我请求您延期一下,我会想办法 去筹钱的。您也看到了,我的弟弟不适合换药,他在那儿发着高烧,浑身都痛,如 果躺在那儿的是您的弟弟,您会不会象我一样忧心如焚?” 女医生显然地被她的话感动了:“我向财务科打个电话,但,只能是试试,你 能理解我吗?” 莫莲点点头,能到这个效果已经不错了。 女医生拿起电话轻轻说着什么。放下时,她满脸带着笑容:“你是遇到贵人了, 刚才,就在刚才,有位先生付了二十万的支票,莫东的治疗马上可以恢复了。” 莫莲松了一口气,但马上想,这位好心人是谁呢?他只是在做一件善举吗?他 有没有意识到他救了一个孩子的命?莫莲匆匆向女医生道别,往财务室跑去。只是 刚才的事,他还没有走远,她还可以追上她,至少,向他道个谢,对吗? 果然,有位先生从财务室走了出来,莫莲加快了脚步,快步赶上去:“先生, 请留步。” 那人回过头,英俊的面容,刚毅的神色,是周震!莫莲竟呆在了那儿,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 是他?他怎么会到这儿?他知道她的故事了吗?是谁告诉了他?他曾经那么凶 巴巴地对她嚷,把她看成一文不值的女子,现在又为什么来帮助她?她忘不了他那 种恼怒鄙视的神情,让她感觉自己被剥了一层皮,血淋淋的。喔,他曾用语言的鞭 子抽打她,她曾让他伤的体无完肤,而现在,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又雪中送炭。 他,到底是如何如何的奇怪,又是如何如何的复杂,她实在读不懂他。 “莫莲。”周震温和地唤她。 她想答应,一张嘴,却是眼泪流了出来。无穷无尽的眼泪,象是一串一串的珍 珠,大大小小的断了线的珍珠。在这一刻,她的骄傲,她的冷漠,她的清高,全都 抛在了后面,她只是个委屈的,无助的,被冤枉的小姑娘。 第一次看见莫莲流泪的样子,周震感到心底的神经都被牵动了。他曾经伤害过 她,这伤害现在看来,真是太残酷了。他不该这样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她归 入爱慕虚荣一类。哭吧,她受的委屈太多了,想想她也只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孩子, 孱弱的双肩上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想都没想的,他拥她入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的,他当她是他的妹妹,一个需 要保护的,需要爱的妹妹:“莫莲,我抱歉,我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我很抱歉, 莫莲,你的人生中有那么多磨难,不是我能想象的,我错怪你了,原谅我,莫莲。” 听着他的心跳,心跳是那么有力,仿佛海水的声音。都说海水是包容一切的, 爱,宽阔,雄壮。她这个江南小镇长大的姑娘从来没有见到海,听到过海的声音。 可是,现在,在他的怀抱中,她听到了海的声音,如此如此的浑厚,如此如此的沉 稳,如此如此的让人忘了所有的烦恼。他的怀抱中,是天堂啊。 她的眼泪濡湿了他的肩头。感谢他,可以让她好好的哭一场。感谢老天,让她 遇到了他。生命,才有惊喜和憧憬啊。 “莫莲,告诉我你所有的故事,你所有的苦,和心事。告诉我,不要有一丝丝 的隐瞒。如果是你的生命曾经充满苦难,那么,遇到了我,你的苦难消失了。” 面对莫莲那张满是泪水和感激的脸,周震的话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他意识到 他的生命中,又开始了另一场爱。但是他的心,在这一刻,一点都没有爱的折磨, 林伊的影子淡了很多。他不明白她,自从知道她吃避孕药后,她的形象开始变得诡 谲神秘了,蒙上了雾气的蓝色的纱,她不再清灵柔弱,他不能了解她,爱——大打 折扣。 在邻近的茶馆里,周震听完了莫莲的故事,深深地、深深地叹息说:“五 十万我会给你。你不用为那个契约伤脑筋了,我告诉你,你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那 个契约。现在,你可以开始一个女孩子的正常健康的生活。” 应该感到轻松啊,这不是朝思暮想盼望的事吗?一块大石头移开了,可是,难 道这就意味着自己要永远离开他了吗?莫莲又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我会推荐你去朋友的公司,那是一个年轻的公司,有很多深造培训的机会, 而且,他们急需日语人才。” 莫莲抬起头:“我可不可以不离开公司?” 不离开公司?周震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可以吗?他还会天天见到她,难保不 能自持啊。林伊虽然做了让他伤心的事,但是十年的感情,他还是爱她的,他不能 对不起她。快刀斩乱麻,还是让她离开公司吧。 “莫莲,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去年轻的公司对你有好处。” 他的话不错,滴水不漏的,处处都为她打算,她不能不识抬举。可是,她希望 多留在他身边一天好一天,哪怕就是每天看他一眼,她必须为自己找个理由。 “周先生,我和公司的约是半年一签的,还有三个月,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恐 怕对公司的人事制度不利。” 周震考虑了一下:“也好,对了,我会在外面为你留心房子的。” 他是要把自己彻彻底底从他生命中赶出去啊。但是他做的一点都没错啊,他好 像是完美的,理智,成熟,善良,可是他好残酷,因为,他无视她的真情。他怎么 可以这样?刚才还拥她入怀,温柔地安慰她,现在,又要她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地消 失,他实在是太理性了。 林伊去欧洲旅游了,寄回的明信片一会儿是意大利的,一会儿是法国的, 她写道,她要玩上半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永远。 “又发神经了。”周老太皱着眉头,吩咐秦嫂:“把空调调低一点。”然后蜷 缩着身子,把身体深陷在沙发里,额头上微微现出汗水,看来很痛苦的样子。 “妈,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周震关心地问。 “老毛病了。” “你最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周老太慈爱地一笑:“你放心,我怎么会没有去检查呢?一切都好,医生说甚 至有痊愈的迹象。我怎么舍得死呢?孩子,我要看我的孙子呢。”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医生仔仔细细的检查过后,对周老太说,她的病又在恶 化,往中晚期发展,必须马上开刀。 “手术过后能保证不发展吗?” 医生为难地说:“周老太太,这谁能保证呢?虽然科学是昌明的,但是非科学 的因素还很多啊。”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周老太在那一刻还是感到了刻骨的悲凉,雄厚的财富,她创 立起来的巨大的商业帝国,都不能挽救她的生命。甚至——她连她的孙子都没有看 到,不,她不甘心。 她镇定地问医生:“你的意思是,如果开刀后发现我的癌已经遍布了全身,或 者,你们已经不敢摘除了,会草草地缝合?” 虽然她的问话是逼人的犀利,但是医生无法否认会有这种情况,只能点点头。 “那么,遇到这样的情况,开刀和不开刀存活的比例会是多少呢?” “如果这样的话,老太太,不怕我与您说实话,不开刀反而会生存的久一些。” 周老太听了医生的话,笔直的挺起腰,望着窗外,很久很久,才说:“我不能 冒这次险,医生,我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生命对于我,已经在悄悄流走了。我 必须干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象我们这些年纪,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是无所谓 了。人生的甘苦我们都尝了,所想的,就是让子孙活得快乐一点,不是吗?” 见母亲又提起了孙子的事,周震不得不趁这个机会说:“妈,到现在为止我还 觉得这件事很荒唐。” 周老太叹口气,拍着周震的手:“震儿,你就让妈荒唐一次吧。” “可是妈,我觉得这样,对林伊和莫莲都很不公平。” 周老太冷笑一声:“你觉得林伊对我们公平吗?她的样子何尝象一个大家庭出 来的少奶奶?象怎么样就怎么样,任着自己的心思胡来,今天飞到这儿,明天飞到 那儿,震儿,做周家的少奶是要吃得起苦担得起责任的啊。看似锦衣玉食,其实一 点都不轻松。” 周震勉强笑了一下:“妈,你别说的这样可怕,否则还有哪家的女孩儿敢嫁到 富豪家做太太。” “哎,当初我在你外公家,也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可是你父亲一走,一家的 担子眼睁睁地看着压下来。公司的元老说帮你,到底还是看笑话的多,走错一步都 不行呢。我肚子里有你,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哪有空闲悲秋伤月,连喝汤保养身体 的时间都没有。你总算争气,我也对得起周家了。人人都说我命好,我知道我的命 啊,劳碌命,风雨飘摇数十年,刚刚可以歇歇,又生了这病!” 周震也不由得心如刀刺,到底是疼他爱他的母亲,他把手放在母亲膝上:“妈, 别想那些伤心事了,我现在不是很好嘛。” 周老太抚摸着他的头发:“震儿,妈不是咒林伊,她不是长寿的人。风一吹就 要倒的。你这么喜欢她,妈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你一定要有个自己的孩子,到底 是自己的骨肉。这些事,妈一定要与你安排的妥妥当当。” 看母亲兴致这么高,每句话都是真情流露,周震更不知怎么提终止契约的事, 他试探地问:“妈,你是不是很喜欢莫莲?” “我觉得这姑娘与我年轻时很象,都有一股韧劲,还吃得起苦,我是很喜欢她。 不过,大概她有些怕我,有些方面我对她太严厉了,但是,不知怎么的,我想把自 己的一切都传给她,包括为人处世,管理家庭和公司,震儿,妈是不是有些傻?妈 甚至想,她才应该是周家的媳妇。” 听了这话,周震的脸竟一红,他极力克制着,道:“妈你说这话真是糊涂了。” 周老太眼中射出睿智的光芒:“妈一点都不糊涂。当初,林伊是你自己选的, 你拼死拼活地要她,妈也不好说什么了。看她父母也是香港大学的教授,高级知识 分子,门第家教总算过得去。其实现在想想,这样的人家对孩子实行的是西式教育, 提倡自由和爱,个性也极为奔放,而且娇生惯养,原不该到我们这种规矩极多的家 庭来。说实话,她辜负了我们,我们也害了她。她要是嫁给别人,说不定人家当珠 宝一样的宠着。莫莲出生很苦,自己却很要强,为人又重情重义,很有节制,这样 的姑娘才是我们应该找的啊。” 周震不得不佩服母亲为人处世的老辣和看人的犀利,但是有时候爱情不是你能 控制的。当年,林伊的晶莹剔透不食烟火深深吸引了他,为了得到这个高傲的公主, 他追得好辛苦好累,可谓九死而无悔。但是今天,莫莲的楚楚动人又唤起他对当年 林伊一样炽热的爱,不,是不同的,他对莫莲的爱里有尊重,有怜惜,而不是象对 林伊一样的如瓷瓶玉器一样的捧着害怕打碎了。可是,他怎么可以同时爱上两个女 人?不可以,不可以的!打着空调的客厅里,他感到热,感到烦躁,他拉了拉领带, 周老太敏感的觉得了:“震儿,怎么啦?累了?热了?” “是有一点,妈,你知道的,最近公司的业务多忙。” 周老太本来还想关心一下他和莫莲的事,但看他满脸的疲倦,也不好说什么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