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病 几日过去,霍去病都未出现,红姑和心砚几个丫头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红姑试探 地问了我几次,我却一个字都不肯说,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人人都话说得越来越少,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彼此影响,到最后丫头们相见时,索性都用眼色对话,你抛我一 个飞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来一回,意蕴丰富。我是 看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懂得对方的意思的。 我指了指送饭的丫头心兰和心砚之间的“眉飞色舞”,问红姑:“你看得懂她们在 说什么吗?” 红姑说:“这有什么看不懂的?心兰疑问地看着心砚,是问‘今天你吃了吗?’心 砚摇摇头,‘没吃。’心兰皱着眉头摇摇头,‘我也没吃,好饿!’心砚偷偷瞟了你一 眼后,对心兰点点头,‘待会我们背着玉娘,偷偷一块吃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表 示同意。” 我一口茶水全喷到了地上,一面咳嗽着,一面笑道:“红姑,看来你刚才进屋时和 心砚的几个眼神交换也是在问彼此吃了没有,相约着待会一块吃?” 红姑气定神闲地抿了几口茶,“我问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吗?’而是‘今天你喝了 吗?’” 我拿了绢帕擦嘴,“你就胡扯八道吧!” 红姑搁下茶盅,“不胡扯八道如何能让你笑?这几日脸色那么难看,你难受,弄得 我们一个个也难受。玉儿,何必和自己过不去?明明惦记着人家,心事重重的样子,为 什么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着头没有吭声。心砚挑起帘子,进来回道:“玉娘,霍将军府上的管家想见你。” 红姑立即道:“快请进来。”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来了,我也松口气了。 再这么压抑下去,你们二位挺得住,我却挺不住了。” 陈叔一进来,二话不说,就要给我下跪,不好去搀扶他,我只能跳着闪避开,“陈 叔,你有话好好说。这个样子我可受不住。” 陈叔仍是跪了下来,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当时石舫的孟九爷上门 问我关于姑娘的事情,一连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挡了回去,也的确……的确给了对方 脸色看。少爷虽命人扣下了马车行的车夫,又封锁了凉州客栈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许 泄漏你的行踪,却绝对没有让我为难孟九爷。少爷为人心高气傲,又是个护短的人,根 本不屑解释,也不愿辩白。老奴却不能眼看着你们二人因为我当日行事差池而逐渐生分。” 我一口气堵在心头,艰涩地问:“陈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如今这般的局面 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乐吗?” 陈叔默默无言,一转身子朝我磕了三个头,我虽然尽力闪避,仍然受了他一个, “你起来吧!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不管打罚都挽不回什么。你若想说话,就起来说, 我没那习惯听一个跪着的人说话。” 陈叔仍然跪着没有动,半天都一句话没有,我纳闷地盯着他,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 似乎正在会聚勇气,方可说出下面的话,“少爷昨日早上出去骑马,突然摔下了马,至 今昏迷未醒。” 话里的内容太过诡异,我听到了,心却好像拒绝接受,明白不过来,“什么?你说 什么?” 陈叔稳着声音说:“宫里的太医已经换了好几拨,却依旧束手无策。平日一个个都 是一副扁鹊再生的样子,争起名头来互不相让,可真有了病,一个两个又都你推着我, 我推着你。宫里已经乱哄哄一片,皇上气怒之下,只想把那帮废物点心们都杀了才解恨。 若杀了他们能叫醒少爷,砍上一百个脑袋也没什么,只是现在还得靠着他们救命。” 我终于听懂了几分他的话,刹那间仿若天塌了下来,震惊慌乱惧怕后悔诸般情绪翻 滚在心间,顾不上理他,抬脚就向外冲去。陈叔赶在我身后,一连声地叫:“玉姑娘, 你慢一点,还有话没有说完。” 看到门口停的马车正好是霍府的,隔着老远,我已经脚下使力,纵跃上了马车, “立即回府。” 远处陈叔大叫道:“等一下。”车夫迟疑着没有动,我抢过马鞭想要自己驱车,陈 叔嚷着:“玉姑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听闻石舫的孟九爷懂医术,我的意思是……” 我这才明白他先前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头地道歉,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陈叔跑到马车前,一面喘着气,一面说:“请大夫不同别的,即使强请了来,人家 若不肯尽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讨厌我这样绕着弯子说话, 可我也是真的觉得羞愧,不把话说清楚,实在难开口。如果孟九爷能把少爷看好,他就 是要我的脑袋赔罪,我绝不眨一下眼睛。” 我气道:“你太小看九爷了!”心里火烧一般地想见去病,却只能强压下去,把鞭 子递回给车夫,“去石府。” 陈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着你们。” 九爷正在案前看书,抬头看到我时,手中的竹简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脸不能相信的 惊喜,黑宝石般的眸子光彩熠熠,“玉儿,我等了很久,你终于肯主动再走进竹馆。” 我心中一酸,不敢与他对视,“我来是想请你去替去病看病,他从昨天昏迷到现在, 听说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办法。” 熠熠光辉刹那暗淡隐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着冷,透着失望,透着伤痛。他 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陈叔一直等在府门口,看到九爷时,老脸竟是百年难见的一红,低着头上前行礼, 九爷温和客气地拱手回礼,陈叔的一张黑脸越发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两个仆人抬了个竹兜来,九爷询问地看着陈叔,陈叔讷讷道:“府中不方便轮椅行 走,用这个速度能快一点。” 九爷洒脱一笑,“让他们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轮椅派人帮忙带进去, 一会还是要用的。” 陈叔低着头只知道应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想着不知道当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 日如此赔尽小心,一个大老爷们还一再愧得脸红。我心里有气,出言讥讽道:“不知道 以前轮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陈叔一言不发,低着头在前面快走,九爷侧了头看我,眼中藏着的冷意消退了几分, 半晌后,低低说道:“我还以为你心里只顾着他,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了。” 刚进屋子,守在榻旁的卫少儿听到响动,立即冲了过来,见到九爷时,仿若溺水之 人看到一根树枝,绝望中透着渴望。我却恰与她相反,连礼也顾不上给她行,就直直扑 到了榻旁。 他静静躺在那里,薄唇紧抿,一对剑眉锁在一起,似有无限心事。从我认识他起, 总觉得他像阳光一样,任何时候都是充满生气、神采飞扬的,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安 静到带着几分无助。 我用指头轻揉着他的眉间,鼻子酸涩,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是泪,“去病,去病… …玉儿在这里呢!我错了,不该和你斗气。” 九爷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头,想要再搭脉,却仍然不成,转 头吩咐:“取一盆子冰水来,我净一下手。”一旁侍立的丫头立即飞跑出去。九爷在漂 浮着冰块的水中浸了会儿手,用帕子缓缓擦干,似乎是在借助这个冰冷缓慢的过程,平 复着心情。好一会儿后才又将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卫少儿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九爷的神情,仿似透过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 九爷微闭双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着呼吸,静得能听见盆子 里冰块融化的声音。 时间越久,我心中的恐惧越强烈,为什么需要这么长时间?九爷的面色平静如水, 一丝波纹没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么。九爷收起了手,我紧盯着他,声音里有哀求 有恐惧,“他不会有事,是吗?” 九爷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处即使有惊涛骇浪,到了井口却风平浪静,什 么都看不出来。他沉默了一瞬,重重点了下头,“他不会有事,我一定会设法让他醒来。” 我一直立在针尖上的心,方又缓缓搁回了原处。 他细细察看着霍去病的脸色,耳朵又贴在霍去病胸口静静听了好一会,手又再次搭 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问道:“太医怎么说?” 陈叔扭头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几个人,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上前说道:“我们 几人诊看后,都没有定论,心脉虽弱,却仍很有规律。本来可以用药石刺激一下,先尽 力把将军唤醒后再做下一步调理。但将军的症状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开口, 仍然能把汤药慢慢灌下去,可将军却拒不受药,难以送下,针灸又没有效果,所以我们 翻遍了医书,也还没有妥当的方法。” 九爷点了下头,侧头对卫少儿道:“霍将军是心气郁结,本来没有什么,可这引发 了他在战场上累积下的内气不调的隐症;偏偏霍将军不同于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刚强, 霍将军在昏迷落马前一瞬,应该自保意识很强烈,所以导致现在拒绝外界未经过他同意 强行灌入的药。夫人,太医们的医术毋庸置疑,他们既然诸般方法都已经试过,我也不 可能做得更好。不过……” 卫少儿太过焦急,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不过什么?” “不过在下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下,但这个方法我也只是闲时琢磨病例时的一 个想法,还没有真正用过。” 卫少儿忙道:“先生请讲!” 九爷道:“人有五窍,口只是其中一个,皮肤也和五脏相通,药效不能通过嘴巴进 入五脏,不妨考虑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将军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闭屋中,四 周以药草气熏。” 卫少儿扭头看向太医们,太医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说道:“药气蒸熏,势必 屋子会很热,从医理来说,对迷症的病人实在不好,有可能会加重病势。但听着却的确 不失一个让药效进入血脉和五脏的法子。还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卫少儿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看着霍去病,面色犹豫,半晌仍旧没有拿定主意。四 周没有一个人敢出声,都唯恐万一有什么事承担不起后果。卫少儿求助地看向夫君陈掌, 不是自己的骨肉,毕竟隔着一层,陈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却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 “我听从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卫少儿行礼,“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卫少儿声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发重了呢?” 我道:“九爷说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卫少儿仍然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我心里越来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么人呢?到 了此刻才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只能 哀求地看着卫少儿。 九爷的眼中满是怜惜,他忽地对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卫青行礼,“不知道卫大将 军的意下如何?” 惜言如金的卫青没有想到九爷居然把矛头指向了他,细细打量了九爷两眼,“二姐, 事情到此,别无他法,只能冒一点险了,就让孟先生下药吧!皇上对去病极其重视,孟 先生绝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 卫少儿点了下头,终于同意。 不愧是连刘彻都无可奈何的卫大将军,一句话里绵中藏刀,该做的决定做了,该撇 清的责任也都撇清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爷仔细叮嘱着陈叔所要准备的事项,当小屋子的门缓缓关闭后,我一动不动地盯 着那扇门。 从天仍亮着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九爷隔很久才唤 一声“冰块”,仆人们便源源不绝地把冰送进去。 卫少儿唇上血色全无,我走到她身侧,想握她的手,她犹豫了下后,任由我握住了 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凉如寒冰,可我们握住彼此时,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这一瞬, 在这么多人中,我们的痛苦焦虑有几分相通。 她越来越紧地拽着我的手,眼神越来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坚定地回视着她, 去病会醒。她支撑不住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笔直,一瞬不瞬地盯着屋子。 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九爷面色惨白,嘴唇乌青,见我们都盯着他,手无力地扶着门 框,缓缓点了下头。众人立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卫少儿几步冲进屋子,蓦地叫道:“怎 么还没有醒?” 几个太医立即手忙脚乱,全都跑进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爷,却发现九爷 已经晕倒在轮椅上。只有一个中年太医瞟了眼霍去病身边围聚的人,赶到九爷身旁细细 查看。 我的心一半在冰里一半在火里,痛楚担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刚才只急 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没有留意到九爷已经晕倒,他晕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样的心 思? “恭喜夫人,的确已经醒了。孟九公子为了调理霍将军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 以一时半会霍将军仍然醒不来,但这次只是睡觉,不是昏迷。”几个太医一脸喜色,卫 少儿太过高兴,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听到霍去病已经没有事情,我一半的心总算放下,可另一半却更加痛起来,九爷垂 在轮椅两侧的手白中透着青,我诧异地握起他的手,如握着冰块,“他怎么了?” 中年太医放下九爷的手,“他的身体本就比常人虚,屋子内湿气逼人,就是一个正 常人待这么多个时辰都受不住,何况他还要不停用冰块替霍将军降体温,冰寒交加,能 撑这么久真是一个奇迹。” 我用力搓着九爷的手,一面不停地对着手呵气,陈叔对太医行礼,“还请太医仔细 替孟九爷治疗,将军醒了必有重谢。” 太医一摆手道:“为了救他人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的大夫我第一次见,不用管家吩咐, 我也一定尽心。” 我对陈叔吩咐:“麻烦你准备马车,我们先送九爷回石府。” 陈叔看向仍然睡着的霍去病,“将军醒来时肯定希望第一眼见到的是你。” 仿若众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围满了人,从太医到丫头,还有各位亲戚,“我尽量 快点回来,现在我在不在都一样。” 陈叔看着九爷苍白的面容,乌青的唇,面上带了不忍,微微一声叹息,“玉姑娘, 您放心去吧!少爷这边我们都会尽心照顾。” 上马车时,抬竹兜子的仆人想帮忙,我挥了下手,示意他们都让开,自己小心翼翼 地抱起九爷,轻轻跃上了马车。那个中年太医跟着上来,赞道:“好功夫。一点都没有 晃到病人的身体。” 我强挤了一丝笑,“过奖了,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 他道:“鄙姓张,其实我们已经见过面,当时霍将军请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过病。” “原来早就麻烦过张太医。” 他摇了下头,“孟九爷的医术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个机会听听孟九爷讲医术,我 应该多谢姑娘。” 张太医亲自煎了药,帮我给九爷灌下,又细心地嘱咐过我和天照应该注意的事项后 才离去。 我和九爷离开时,九爷还一切正常,回来时却人事不知,天照倒还罢了,石伯却明 显不快起来,几次看着我想说话,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为怕九爷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我一直守在榻侧。九爷睡得不太安稳,似乎 梦里也在担心着什么,眉头时不时会皱一下,脸上也常有痛苦掠过。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第一次这么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没有 掩饰自己,没有用春风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轻声地哼着一首牧歌: ……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九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人睡得安稳起来。我反复地哼唱着歌谣,眼中慢慢浮出了 泪花。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广泛传唱的歌谣,讲述了贵族小姐伊珠和奴隶巴雅尔的爱 情故事。小时候,曾看到於单的母亲阏氏听到这首歌时,怔怔发呆,眼中隐隐有泪。当 年一直没有听懂,怎么先是伊珠在高粱地里望巴雅尔的背影,后来又变成了巴雅尔在高 粱地里望她的背影呢? 感觉有手轻拂着我的脸颊,立即清醒过来。不知道何时迷糊了过去,头正好侧靠在 榻上,此时九爷侧身而睡,恰与我脸脸相对,彼此呼吸可闻。他的五个指头从我的额头 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颌,似乎在记忆着,留恋着,镌刻着;他的眼 睛深邃幽暗,里面竟似天裂地陷,会聚着五湖四海的不甘后悔,八荒六合的伤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荡。他总是淡定的、从容的,再多的悲伤到了脸上也只 化作一个微笑。他漆黑瞳孔中两个小小的自己,一脸的惊慌无措、恐惧害怕,却又倔犟 地紧抿着唇角。 他缓缓收回了手,忽地笑起来,又是那个暖如春风的微笑。风敛云退,海天清阔, 却再也看不清眼睛深处的东西。他强撑着身子往榻里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的 动作先于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经躺在了榻上。 两人中间隔着一掌的距离,默默无语地躺着。好一会后,他笑看着我道:“把你先 前唱的歌再给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把巴雅尔的心思 猜又猜……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西 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 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歌声完了很久,两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声音轻到几乎不可闻:“巴雅尔怎 么能那么笨,他为什么从没有回过头去看伊珠呢?他为什么总是让伊珠去猜测他的心思? 他为什么不把心事告诉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还聪明,却不懂伊珠根本不会 嫌弃他的出身,也不会害怕跟着他受苦。” 我因为下意识地认为他不懂匈奴语才放心大胆地唱这首歌,却忘记了他的博学;也 忘记了匈奴帝国强盛时,西域诸国都臣服于匈奴,匈奴话在西域各国很流行,惊慌下问 了句傻话:“你懂匈奴话?你知道牧歌传唱的巴雅尔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云朵追着月亮,巴雅尔伴着伊珠,草原上的一万只夜莺也唱不完他 们的欢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巴雅尔虽然辜负过伊珠,但歌谣唱到他 们最终还是快乐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声所唱的吗?” 我不去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说道:“我要走了。” 他转过了头不看我,轻声道:“我真想永远不醒来,这样你就能留在这里陪我,可 你会焦急和伤心。” 我刚才唱歌时忍着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忙跳下榻,背着身子,把眼泪抹去, “你好好养身子,我有空时再来看你。”说完就想走,他却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 慢地问:“玉儿,告诉我!你心里更在乎谁?不要考虑什么诺言,什么都不考虑的情形 下,你会想谁更多一些?你愿意和谁在一起?” 我紧咬着下唇,想要抽手,他却不放,又把刚才的问题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嘴唇 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身子不停地抖着。 他见我如此,眼中心疼怜惜加不舍,各种感情夹杂一起,一下松开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头,飞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着冷风,奔跑在夜色中,心却依旧不能平复。 这样子如何见去病?他若没醒还好,若醒来,以他的精明岂看不透我的强颜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