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逍遥 霍去病打起仗来义无反顾,反倒对见逸儿的事情左思右想,唯恐有任何疏漏。每次 我一问,他就细细分析各种潜在的危险。我觉得他太过谨慎,以至于有些杞人忧天,但 考虑到他想见儿子的急迫心情不见得会比我少,遂克制着自己不再去问,静静等着他觉 得准备好的一天。 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卫伉出了意外。 根据探子回报,阿克塞附近有匈奴残余势力出没,霍去病却不愿多管。一则,他认 为这些匈奴残军已经不能算作匈奴军队,他们都是战争中临场脱逃、违反了军纪的人, 因为怕受惩罚不敢回匈奴,只能沦为盗匪,以抢劫为生,而捉盗匪是当地官府的责任, 是西域诸国自己的内政。二则,他不满去捉几个强盗。 可卫伉却显然不同意他的想法,为此还和霍去病起了争执。军中的下属左右为难, 一个是卫青大将军的儿子,和太子亲密,还是霍去病的表弟;一个是驃骑大将军,如今 正圣眷隆厚。两人如今虽然在争吵,可毕竟是血缘之亲,说不准一转身又和好了,这连 赵破奴都不愿意介入表兄弟之争,所以个个唯唯诺诺,能避多远就多远。 霍去病对卫伉忍让多时,实在不耐烦,冷声道:“现在我是领兵的将军,还轮不到 你指手画脚,等有朝一日你有那个本事领兵时,我自然听从你的命令。” 一句话把卫伉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卫伉恨恨地盯着霍去病,嘴里低低嘟囔 道:“毕竟不是姓卫,与我们根本不是一条心,父亲养大了一条狼。” 霍去病冷冷地盯着卫伉,一言不发。我暗叹一声,如果不是霍去病的血管里流着卫 氏的血,十个卫伉也早被他杀了。 卫伉与霍去病对视了一会儿,忽地一笑,优雅地向霍去病行了一礼:“驃骑大将军, 末将先行告退。”转身掀帘而去。 他和霍去病针锋相对时,我没觉得什么,可他刚才的一笑却让我背脊一阵寒意,总 觉得心里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本以为事情就此算完结了,却没想到卫伉竟然胆大到私自带兵去夜袭阿克塞,待霍 去病知道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霍去病气怒:“等他回来立即让他滚回长安。” 我和赵破奴相对苦笑:“也要他有命回来呢。阿克塞附近经历几千年的日晒风吹形 成特殊的地貌,沙柱崖壁交错迂回,自成迷宫,到了夜晚更是飞沙走石,如同厉鬼嚎哭, 被当地人叫做乌尔苏魔鬼城,如果盗匪聪明地把他们诱进鬼蜮,躲在暗中射冷箭,不费 吹灰之力,只怕就是全军覆没。” 霍去病骂归骂,人却还是要救。我想随去,可他执意不让我去:“我在几万匈奴人 中都来去自如,你还担心几百个强盗能伤着我?我和赵破奴同去,营地中没有信得过的 人,你帮我守着军营。” 他态度坚决,说的也有道理,我只能答应:“不管有没有救到人,一定要赶在天黑 前退出乌尔苏魔鬼城。” 他笑着点点头,策马要走,忽地一回身,凝视了我一会儿,俯下身子,在整队待发 的几百军兵眼前,亲了一下我的额头:“很快就要见到逸儿了。” “什么?”我顾不上害羞,满心疑惑地问。 他的马已经如羽箭一样疾驰而出,滚滚烟尘中,几百兵士消失在天尽头。 ※※※ 从清晨等到正午,从正午等到傍晚,我的心越来越不安。在屋子中走了几个圈后, 猛地冲出了屋子,刚翻身上马,就听到远处的马蹄声。 我心下一松,暗嘲自己多虑,这里不是长安,只要不是夹杂着亲情的权术阴谋,没 有什么能羁绊住霍去病的步伐。 我匆匆迎上前:“卫伉安全吗?” 赵破奴脸色惨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已经看到神情有些萎靡和惶恐的卫伉, 还有脸色阴沉的任安。可任安的阴沉不同于往日,竟像那天霍去病射杀李敢后,他看向 霍去病的神情,阴沉下透着隐隐得意。 我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声音颤着问:“去病在哪里?” 赵破奴低下头,沉默地让开路,众人也随着他的举动让开道路,两个兵士抬着担架 小步跑着上前,霍去病毫无声息地躺在担架上,脸容苍白,一动不动。 我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赵破奴忙伸手扶我,一旁的军医探了霍去病的脉,匆匆道 :“将军还活着。” 我扶着赵破奴的胳膊,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子:“怎么回事?有多危险?” 赵破奴递给我用布包着的两只箭:“将军为了救侯爷,冒险进入了乌尔苏魔鬼域, 因为对方熟悉地形,我们很难找到他们的藏身地,里面地形狭窄,我们不能集团作战, 只能分头迎敌,混战中,将军身中两箭,不是要害,但……但箭上有毒。” 我一时激怒悲愤,手下力量过大,两只箭被生生扭断,我随手丢了箭,转念间又用 布包好。低头捡箭时,看到任安和卫伉脸上的一丝喜色一闪而过,刹那又露了失望。 我对赵破奴道:“麻烦将军让他们都散了吧!”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沉默的散去。 卫伉期期艾艾的说:“可需要帮忙?我们要立即回长安吗?也许那里有更好的大夫 能解毒。”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齿缝里一字字挤出话来:“我只想你立即从我眼前消失,否则 我怕我一时忍不住会先废了你。” 卫伉立即勃然大怒,冲过来就想动手,赵破奴刚想拽着我躲开,任安已经拦住了卫 伉,强拖着他离开。赵破奴刚才一直很克制,此时盯着他们的背影,眼内也是熊熊怒火。 “和盗匪的战争中,卫伉和任安是否拖了后腿?” 赵破奴垂下头,低声道:“当时地形复杂,末将没有看清楚,不敢乱说。” 军医查验着霍去病身上的伤口。我蹲下身子,双手合拢,握住了霍去病的手,他的 手攥成了拳头,触手冰凉,我一面轻搓着他的手,一面缓缓掰开他的手掌,忽看见他的 手掌当中有个鲜血写的“一”字。已经有些模糊,乍一看到更像拼斗中无意地一个划痕, 但因为我对这个发音极其敏感,立即想到了别处。 “拿些水来,将军手上有血。”我一面把霍去病手上的血迹擦去,一面皱眉沉思。 军医长叹了一口气,跪在我面前:“姑娘设法尽快回长安吧!两只箭是两种不同的 毒,小人无能,竟然一种都无法辨解。” “你能保证到长安前不会毒发吗?将军还禁得起几日几夜的长途颠簸吗?”我忍着 泪问。 军医的头越垂越低,我的心也随着他的头渐渐坠落。手中握着的冰冷的手,成为唯 一支持我还能继续面对一切的力量,我一定要坚强,我还要把他的冰冷驱除,“你先下 去吧!” 我默默思量了一会儿:“赵将军。” “末将在!” “命最可靠的人立即回长安带最好的太医过来。封锁整个朔方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绝对不许消息泄露,你知道不败的战神霍驃骑对匈奴和西域各国意味着什么吗?”我从 霍去病怀中掏出兵符,递给他:“如果有人想私自出入,斩!” 赵破奴思量了一瞬,半屈膝跪下,接过兵符,却犹豫着没有立即说话,我道:“如 果卫伉和任安要闹事,你斩了任安,卫伉也就闹不起来了,杀鸡儆猴的道理你应该懂, 我要想杀卫伉,也不会选择这个时机。” 赵破奴神情一松,眼中却带了困惑,忙道:“末将明白。” “以驃骑大将军的名义征召西域各国以及民间的名医,表面上就说……就说……一 个随侍在他身侧的女子误食毒果中毒,但暗中隐秘地泄漏出是霍嬗的母亲。” “是!” “西域各国的大夫到后,只许进不许出。把军中的大夫分成两拨,轮班日夜守候在 屋外,随叫随到。目前就这些事情了。” 赵破奴起身要走,我却一屈膝跪倒在他的面前,他大惊下,急急要扶,碰到我的胳 膊时,脸涨的通红,手簌簌地有些抖。 “赵将军,两次相帮,大恩不言谢,金玉只能铭记在心。” 他蓦地站起,急急向外跑去:“你不用如此,我一定会尽全力的。” 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我和霍去病。我面上的坚强刹那崩溃,抓起霍去病的手凑到 嘴边咬了下,却终究舍不得狠咬:“去病,如果这是你和九爷设置的圈套,我一定一年 不和你说话……你竟然如此吓我……”话没有说完,眼泪已滚了出来,“不,只要你平 安,我什么都不计较……我不生气,只要你平安……” 眼泪一颗颗滴落在他的掌心,汇聚成一弯泪潭,映着自己煞白的面孔,蔓延的煎熬 和痛楚。 ※※※ 大汉朝现在的威仪的确对西域各国震慑十足。十年前汉朝商人过西域时还常被欺负, 甚至大汉国的使者张骞都被拘禁,可如今霍去病的一句话,就让西域各国纷纷派出宫内 最好的太医,并且急急从民间召集大夫。 以九爷在西域的势力,应该消息一传出就能收到。但到得最早的却不是九爷,我心 中对他们两人合谋的怀疑越发重,只有他明知道消息是假的情况下,才会不着急露面, 让整个布局无懈可击。 第二日中午,一个一脸皱纹胡子老长的老头佝偻着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 在我面前,身后还随着两个捧药箱子的学徒,都穿着从头罩到脚的宽大黑袍,连胖瘦也 不可辨。 领他们进来的侍卫道:“这是依耐国派来的太医。” 我和老头的视线一触,忙匆匆转开,对侍卫吩咐:“你下去,老规矩,大夫看病期 间不许任何人接近屋子。” 看侍卫转身出去后,我又到帘子旁确定了一下他们是否把守严密,转回身一句话不 说地走到霍去病榻前坐下,九爷只是一声轻叹,没有解释地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那群强盗是你的人假扮的?” 九爷探着霍去病的脉,脸色忽地大变,一瞬间额头竟有汗珠沁出。 九爷把脉的时间越长,神情越震惊,到后来手都在微微发颤:“玉儿,怎么回事? 霍去病怎么会中了两种毒?” 我见到他后,原本已经放下的心立即再次提到半空,煎熬了一日一夜,此时心情大 起大落,眼前有些发黑:“难道不是你的人射的箭?不是你们商量好的毒?” 九爷急急拆开包裹好的伤口:“左肩膀上的这一箭是我配的毒,但右臂上的这箭却 是另有他人。” “我现在不管是谁射的,只求你赶快替他把毒解了。”我满心焦急中嚷道。九爷细 细查看着伤口,我突然想起我还收着断箭,忙拿出来给他。九爷将其中一支箭凑到鼻端 闻着,跟随而来的仆人忙捧出各种器具,供他试毒,半晌后他仍旧在研究从箭上刮落的 木屑,时间越长,我心中越怕,满腔希冀地问道:“你的医术不是很好吗?你肯定能解 这个毒吧?” 一旁的仆人极其不满地瞪了我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里嘀咕了一句我听不懂 的话,我立即反应过来,我心太急了:“对不起,我不该……” 九爷摇摇头:“玉儿,你不用对我说这些话。箭上的毒叫七日瘟。叫它七日瘟,是 因为此药从下毒到最后身死需要七日。死后的症状很像感染瘟疫而亡。此药由七种毒药 配制而成,解药恰恰也是这七种毒药。但炼制过程中七种药物以不同的顺序投放,则解 药必须以相反的顺序炼制。” 九爷的语气沉重,我心中透着冰寒,声音干涩地问:“你能确定顺序吗?” 九爷的眼中满是伤痛和自责:“我现在不能,世间的毒药一般都只要判断出成分就 可以根据症状尝试着解毒,可七日瘟却因为不仅和分量相关,还和前后顺序相关;而且 不同的顺序,症状却基本相同,让人很难推断出解药。七日瘟因为太过阴毒,基本不给 中毒的人活路,有违天道,所以配方几经销毁,我都以为此药已经消失,没想到却又再 现。” “可以尝试吗?如果顺序配错的解药饮用下,会怎么样?” 九爷沉默了一瞬:“会催发毒药的发作,存活的时间会减少。” 我双手捧着脸,满心哀恸和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九爷一面替霍去病解他下的毒,一面道:“霍去病让我帮他脱离宫廷,他深思熟虑 后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死遁世,否则首先皇上不会放他,皇上对他爱才到不惜违背大汉律 法,宁可自己的千秋名声被后世指责也要包庇他射杀李敢的事情,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辞 官?再则,朝堂内有心要他死的人绝不会因为他辞官就放弃;还有他和卫氏之间,只要 他在一日,就脱不去干系,而他却对卫氏已彻底死心。事先不告诉你的原因是因为霍去 病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他以身试毒,即使他觉得万无一失。” 九爷指着其中一个随来的仆人:“他叫腾塍引,是依耐国的死囚,我许了他的家人 重金,他答应任由我处置。”九爷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腾塍引立即把罩着全身的黑袍 脱去,“玉儿你看他的身形。” “和去病有七八分像,如果再穿上衣服,不看脸面和皮肤,可以以假乱真。” “我下的毒在临死前全身皮肤会变黑,面目五官开始溃烂,七日瘟也有这个效果。” “所以你们就设计了这个计策,从去病请求到西域来,他就一步步诱导卫伉,利用 卫伉的性格完美的推动计谋发展,同时他又是最有力的见证人。”我说到此处,想着近 几日发生的一幕幕,脑中电光一闪,一切变得分明,“可是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兔子 急了还会蹬鹰,何况出身尊贵的卫伉?人家无意间利用了你们的计划,策划了一场完美 无缺的暗杀。” 我立即起身向外行去:“我去找卫伉拿解药。” “玉儿!”九爷喝住了我,“他不会给你。他若承认就是以下犯上,肯定是死罪。 皇上对卫氏正苦于找不到机会打击,这么一个千载难逢,既能加深霍去病和卫青的矛盾, 又能打击卫氏的机会,皇上绝不会放过,一定赐死卫伉。既然横竖都是死,卫伉绝对不 会承认。何况这药是西域秘药,一般根本就不会有解药。” “我不信逼迫不出来任何消息。” “玉儿,这是军营,虽然霍去病是驃骑将军,可卫伉是卫青长子,这军中有一半人 本就支持他,另外一半人虽然心向霍去病,可如果你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想用酷刑 逼迫,定会激起兵变。到时僵持不下,解药拿不到,还会耽误时间,我们只有六日了。” 我惧怕哀恸愤怒诸般情绪混杂,猛地转身朝他叫道:“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 怎么办?怎么办?……”说着眼泪没有忍住,已是汩汩而落,他眼中悲伤怜惜痛楚: “霍去病在你心中比……比任何人,甚至比你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对吗?” 我扭转了身子擦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九爷在身后道:“玉儿,别哭,我一定把霍去病还给你,给我五天时间配置解药, 如果五天后,我还没有拿出解药,你怎么做我都帮你。”他的语声平缓淡漠,没有夹杂 一丝感情起伏,竟像临刑前已经心死的囚犯。 我的嘴唇动了下,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低着头,拄着拐杖向外行去 :“通知赵破奴将军,准许我出入军营,再给我一个清静的地方,配置解药的过程需要 绝对安静和心静,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了结果自会找你。” 他因为扮作老头,所以可以佝偻着腰,可此时我却觉得那弯着的腰不是假扮,而是 真的因为不堪重负。 我心中一痛,刚想叫“九爷”,身后的霍去病微弱地“哼”了一声,我顾不上和九 爷说话,忙转身扑过去,霍去病眉头锁着,似有很多痛苦,我替他轻揉着眉头。待回头 时,九爷早已离去。 ※※※ 生命中从没有过如此痛苦的五天,每看到太阳坠落时,我都觉得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被一点点带走。等第七日太阳落去时,我是否也会随着太阳坠入永恒的黑暗? 每一天看着太阳升起时,我却又觉得人生总会有希望,一遍遍对自己说,去病说过 会保护我和孩子一辈子,九爷答应我要救活去病,他们都不会食言! 几次走到九爷的屋外却不敢进去,有一次听到里面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刚想冲进去, 可随九爷而来的萨萨儿已经拦在了我面前,一句话不说,只眼神阴沉地示意我离开。 我大叫着问:“九爷,怎么了?” 好一会儿后,屋内才传来疲惫的声音:“我正在用腾塍引试毒,不能分神,有消息 时,我会派人叫你。”我只能转身离去。 到第五日晚间,萨萨儿来通知我把霍去病移到九爷住处,却不许我进入,我在屋外 叫道:“九爷,九爷,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解毒的过程会很痛苦吗?不管场面怎么样, 我一定要陪在去病身边。”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九爷的声音传来:“你进来吧!” 萨萨儿让开道路,我急急向屋子跑去。一掀帘子,屋子内居然一团漆黑,正在纳闷, 鼻端闻到一股异香,身子立即软软地向地上栽去。 我永远不会想到九爷会设计我,昏迷前感觉有双手扶住了我:“九爷,为……为什 ……”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半清醒时心里反反复复都是“为什么”,我一时还不明白自己 在问什么,忽地想起一切,大叫一声“为什么”,猛地坐了起来。 屋子内守着我的萨萨儿被我吓的叫了一声,憎恶讨厌地瞪着我,我四处一看,只见 一个面目陌生的人躺在我身边,两人被并排放在榻上,手也是彼此相叠。 我唬得一跳,又立即认出是去病,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掌上的黑气尽退,呼吸平稳, 显然毒已经解了。 我大喜下,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只能呆呆望着去病。 “玉儿?”去病缓缓睁开眼睛,迷惑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孟九救了我?” 我猛地扑到他怀里,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赶着替我抹泪:“计划出了意外,对不 起,吓坏你了吧?” 我只是落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萨萨儿在一旁拼命咳嗽,我这才想起屋内还有别人,忙直起身子:“九爷呢?” 萨萨儿虽然听不懂我说什么,却猜到我的意思,板着脸递给霍去病一方叠好的白绢, 又指了指躺在角落的腾塍引,腾塍引打扮得和霍去病生病时一模一样,脸上的肌肤已经 变得乌黑,隐隐有臭味传来。 霍去病: 余愿已尽,君意亦了。 白云悠悠,物过人老。 黄沙漠漠,各寻逍遥。 今日一别,相见无期。 霍去病看完后,一言不发地又递给我。 最后一句落笔沉重,力透绢帕。 九爷居然不告而别? 相见无期? 他把我和霍去病并排放在榻上,让我们手相握,这就是他最后的祝福吗? 恍惚中,只觉鼻端仍有他的气息,却知道那只是悲伤中的幻觉。 这一次,他真的离开了,彻底放弃地离开了!再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金玉,你应该高兴的,只有今日的放手,他才有可能伸手去抓住也许明天,也许明 天的明天,也许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出现的幸福。没有今日舍,哪来明日得?金玉,你应 该高兴的…… ※※※ 长安来的太医不仅束手无策,而且一开始死活不相信这是毒,居然说是感染症状类 似瘟疫的奇怪的病。 我大怒着轰走了西域各国被扣押在军营内的太医,依耐国的萨萨儿和腾塍引也穿着 从头盖到尾的黑袍离去。 而我守着面目已开始腐烂的霍去病,人呆呆发怔。 军营内气氛肃杀,人人脸上都带着悲哀,而随着大夫的离去,霍去病将死的消息也 迅速传遍西域大地,整个西域都在沸腾,等消息传到匈奴、传回长安时,天下又会怎么 样? “赵将军,我们启程回长安吧!去病应该也想再看看长安,那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没有人反对,就是卫伉也表面上全力配合,全速向长安城的方向赶去。 天的尽头,一轮火红的落日正在缓缓西坠,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时,霍去病永远睡 了过去,再不会醒来。 一代不败的战神,在将匈奴彻底驱除出漠南后,在生命最灿烂的年华——二十四岁 时消逝。可因他而得名的威武、酒泉、张掖等城市将永远记载着他曾经的功勋,千载之 后,河西大地依旧处处会有他的足迹。 雪山融水曲折而来,仿若银河九天落,奔腾在千里大地上,发出如万马怒嘶的声音。 上千军士全都跪在地上,就是任安和卫伉脸上也露了哀悯,任安神色复杂地长叹了 一声“天之骄子,一代奇才!失之,国之哀!”面朝霍去病的尸身跪了下来,沉重地磕 了三个头,待抬头时,额上已经流血。 赵破奴看我抱着霍去病,整个人好像化作了石雕,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夜,他一支 默默地守在旁边,也没有任何人敢上前惊扰我。 东边的天色慢慢露了一线白。赵破奴犹豫了半晌后,上前小声叫着:“金姑娘,将 军,他已经走了,现在天气还热,我们应该尽快赶回长安,你……你不要……” 我抬头间,眼眶中满是泪水。一颗,一颗,毫无缘由地坠落,竟然越落越急。 他走了,是,他走了!从此相见无期。 我放下霍去病,朝河边走去,其他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仍跪在地上。赵破奴蓦地反 应过来,急急想拉我。我回身,匕首抵在胸前,一面急速后退,一面摇头,示意他不要 接近我。 赵破奴一脸哀恸,急急叫道:“金姑娘,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回长安后,帮我给皇上磕三个头,就说‘孩子既然有皇上代为抚育,金玉就不在 人世间多受几十年的相思苦了。’” 说着话,我已把匕首用力插进了心口,随着鲜血的滴落,我的身子翻向河中,转瞬 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吞没。只闻岸上一声巨大的吼叫“金……玉……”隐隐回荡在天地间。 ※※※ 霍去病抱着浑身湿淋淋的我几步跃上马车,他拿了帕子替我擦头发,“眼睛这么红 肿,看来哭得够伤心,此次拜吞没所赐,一切不可能更完美,卫伉他们肯定不会疑心, 差不多就行,你又何必如此卖力地演戏?” 我缓缓抚过精美的匕首,当年於单费心赠送的礼物,冥冥中重回我手,似乎只是为 了成全我的幸福。於单,谢谢你! “去病,我们去哪里?” “先去哈密接儿子,然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怎么尽兴怎么活。不过在这之 前,我们先去找狼兄,他的年纪也大了,与其等着过两年其他狼挑战他,不如现在主动 辞去狼王的职位。然后我们一块儿去祁连山,我此生唯一没有兑现的诺言许在那里,我 要在祁连山下,在你阿爹的墓前,请狼兄夫妇做见证,行大婚之礼,兑现当年对一个人 的承诺,虽然迟了很多年,但……” 我笑着拍开他来搂我的手,撇撇嘴道:“自说自话!你怎么不问问人家乐意不乐意? 既是求婚这样的大事,却没一点正经。” 他忙弯身作揖行礼,肃容问:“玉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扭过头抿嘴而笑,不回答他。“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他等了半晌后,正着急间,我轻点了下头,他握住我的手,绽了笑容,如朝阳一般 灿烂。 马车外,一望无际的大地,广阔无垠的天空,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