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季 作者:蓝莓冰 那个秋天太清晰了。我几乎分辩不出它的颜色。除了落叶。 --许徐 “老板,tequila sunset. 谢谢。” 许徐每次来这个酒吧,几乎都点这种酒。其实许徐很少真的喝光它。这种偏烈 的酒不太懂疼惜她的胃。不过许徐喜欢看调酒师推过酒来时,那种金橙橙的液体, 分层次地挤在细长的玻璃杯里,浅黄,淡黄,明黄,金黄,像整整的一个秋天,都 被装在了玻璃里。有颜色作证,秋天显得清晰而真实。 许徐在一家不怎么有名的旅行社上班,老板叶珊是许徐的大学校友,也正是因 为这个缘故,许徐才从毕业做到现在都坚持着没有跳槽。男友阿路去年冬天接到了 公司派驻日本东京的调职书。在许徐和出国之间,阿路并没有犹豫太久。上飞机前, 机场堂皇的大厅里,阿路吻着许徐说:“你一定要等我,徐徐,为了我们说过的永 远的承诺。”许徐点头。阿路走后便音信沓沓,整整一个冬天,没有给许徐一个电 话,一封信。许徐心里明白一切。冬末初春的下午,许徐穿着黑色长呢大衣,蹲在 楼顶一封封地烧阿路原来写给她的情书和合照的照片。安安静静地看和阿路四年的 时光和着信里的点点滴滴在火堆里明灭卷曲,化为灰烬。 去他的永远!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整整一个春天,再大半个夏天,许徐才渐渐恢复平静。歌里唱着“爱了多久, 遗忘就需要多久”,许徐庆幸自己不必用四年多的时光来忘却,那样会很惨,会把 一个人折磨得古怪而神经质。许徐成功地用了半年时光抚平阿路留下来的回忆。但 她却染上了酒瘾。起初只是淡淡的啤酒,喝不醉却可以摧毁清醒的意志的那种。后 来慢慢成了whisky,还有她不怎么爱喝,却始终爱点爱看的tequila.夏天快完了。 许徐还是留在旅行社,做不怎么重,也不怎么有意思的文案处理工作。她有月票, 做公车上班;穿深色的衬衣,及膝短裙,细高跟皮鞋;听一些不怎么听得懂歌词的 英文歌和日文歌;看一些不着边际的思想性很强的书,像昆德拉,尼采,但这样的 书却让她睡眠丰富踏实;有空的时候,她就独自去看一场悲情的电影,红着眼睛走 出影院在路边摊吃红豆粥;曾经想过养一只懒懒的可爱的小猫来打发寂寞的日子, 可出于一些不是原因的原因,渐渐地也就忘了。 住在一起的室友泊泊新近认识了她的第六任男友,听说还是个在校的研究生, 念的好像是计算机,许徐没见过他,不过听泊泊每天在客厅里煲电话粥的粘乎儿劲 儿和一听到他名字的甜蜜状,许徐就知道,泊泊这次八成儿是来真的了。 每天夜里,泊泊都光着脚钻到许徐的小屋里来,挤在许徐旁边,一脸笑绷了的 幸福样,和许徐讲他们的琐碎小事。清晨温暖明朗的阳光下,泊泊一边喝牛奶听音 乐,一边唱着快乐的歌。间或把头伸进许徐的房门,笑道:“别总想着那个混蛋! 我再帮你介绍一个?” 许徐笑着不发一语。也许是有点累了,她始终没有想过, 会再有一段恋情,把她也变得像泊泊这样,迎着阳光开朗的笑。 许徐常去的那家酒吧叫“over”. 意为结束。很苍凉很伤悲的一个词,不过泊 泊说,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是一种希望和洗涤。许徐喜欢泊泊的这句话。就像绝 症的人总喜欢听人说生活是美好明亮的,有一种与伤痕交接的光明感和希望感。虽 然自己是陷于暗处的人。 九月底,叶珊说:“许徐,你放几天假吧。我看你真够辛苦的。”许徐倒不是 很在意,反而是每天忙碌而近乎透支生命的工作能让她少点时间去寂寞无聊。“好 吧。几天?”虽然如此,许徐还是答应了。无意间在桌前的镜子里瞟见了自己乌溜 溜的黑眼圈。“一个星期吧。够吗?”叶珊问。许徐笑着点头。突然就感觉松了一 口气。想想自己真是奇怪的矛盾综合体,又不怎么希望空余时间太多,可是有长假 还是一样轻松适然。七天时间,许徐花了两天睡觉,剩下的五天时间去了海边一个 老朋友家,尽量把日子填得满满的,过完了这一段还算快乐的假期。回公司时,叶 珊一脸惊喜地笑道:“许徐!你变漂亮了!早知道假期有这个良好的副作用,我就 多放你几天!” 晚上许徐做完公司的事,习惯性地去“over”喝一杯。走进酒吧坐在吧台上, 许徐微笑着对背对自己的调酒师阿东说:“tequila.谢谢。”调酒师转过身来,却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是阿东,换人了。“sorry.认错了。”许徐抱歉地说。那人 长着一抹浓密的眉毛,轻轻一挑,就突然推过一杯新调的tequila 来。速度快得许 徐吓了一跳。和阿东调的不一样,他调的tequila 没有层次,淡淡的黄,泛着透亮 的光泽,安静地置于玻璃杯中。许徐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不一样?”那人还是 轻轻地挑了挑眉:“因为秋天真的来了。应该是全黄的。”许徐会意地笑了。太澄 净的酒让人不忍心去碰它。反正无所谓,许徐点这个酒多半是看的,喝不了多少。 远在北方读研的好友佳佳来信说她爱上了同校的一个男生,可是那个男生在家 乡有女朋友。佳佳活在他们两人中间,像一块吃力又讨好的三明治。许徐想想生命 真是可笑,爱情更是如此。既然明知道不可能的两个人,为什么又还要赐于他们彼 此吸引的力量?over的调酒师看来是彻底换了,以后许徐每次去那里,都是那个浓 眉毛的家伙,和没有色彩层次的龙舌兰酒。 旅行社的生意越来越冷清,许徐想叶珊跟着她们一群员工一起失业也是迟早的 事。可正因为这样,许徐才没有像晓费他们几个那样一看风势不好就赶紧跳槽递辞 职信。叶珊怎么说也是大学校友,大家同一所学校出来的,年龄差不多,都知道这 个现实社会的不容易和奔波忙碌,许徐不能这个时候扔下叶珊一个人面对不景气的 公司。话虽如此,许徐还是去找了个兼职。原则是一回事,生存又是另一回事。这 是现实的问题,由不得人回避。 兼职是在一家咖啡吧做waiter. 其实这是许徐上大学以来一直就很喜欢从事的 工作。闲散,感性,随心情调一些饮料给客人,有很大的自由性。可是现在许徐没 有心情这么随心所欲,在的这个工作只是她的另一份开支来源,和大学时想像的浪 漫生活方式大相径庭。人总是在现实面前,一点一点地接受了所有被损坏侵蚀的梦 想。 常常有一个男人会来咖啡吧,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点一杯清咖啡,一坐就是很 久。也不和四周的人搭讪,也不像有的人,拿一本书坐在窗边阳光下看。坐着就坐 着,静静地,像有心事,又像闲得连心事都没有一样。他穿淡黄色格子棉布衬衣, 米色长裤,咖啡色翻毛皮鞋,在许徐的记忆里,他这身衣着好像从没有换过。其实 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换,只是他的衣服,好像都是黄色的,淡黄,浅黄,浅浅的 金色,洗得发白的,也还是黄色的。通常都是格子的,简单干净,也很朴实很清淡。 许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爱远远地坐在吧台里观察阳光下的他,常常和阳光溶成一 片,灿灿的淡淡的浅金色,分不太清楚,可是能看见他侧面时引人注意的浓浓眉毛, 漆黑两笔,在阳光里,显得突兀醒目。 每当咖啡吧里响起simon 的时,许徐就会想起那人坐在阳光下闲淡清爽的样子。 有时有音乐,却没有人,许徐更会想起他。 渐渐地,她试着喜欢上了清咖啡。轻轻啜一口,苦苦的,涩涩的,舌根会感觉 一阵麻木感,然后慢慢淡却,化开。许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和味道。像她目前的生 活状态。而那个人带来的淡淡的亲切感和清爽感,也许像是这个有点灰的季节的阳 光,在许徐的世界里。所以许徐会有一丝一点并渐渐加深的依附感。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上一个人时找的理由。在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爱上一个人 的时候。 周末晚上许徐做兼职的时候泊泊带着她一直赞不绝口的男友来了。“嗨!许徐!” 泊泊情绪很好。她的男朋友赋看上去和她不一样,很安静,默默的,点了红茶,和 许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泊泊得意洋洋地悄悄问许徐:“怎么样怎么样?”许徐 笑道:“看来很久你就要离开我搬走了。”泊泊笑着狠狠给了许徐一拳:“讨厌! 怎么会!”许徐笑着给自己冲了杯清咖啡,泊泊大声叫:“什么?你喝清咖啡?我 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许徐一时有点紧张,像是被人看穿了心事一样心虚 虚的。悄悄地用眼角瞟了瞟角落里的那个人,阳光下,他好像也在往这边看。 许徐感到一阵心跳。 晚上她坐在小屋里看一部很老的好莱坞经典大片。屋里灯熄了,只有电视里恍 恍然的光线在房间里游离。泊泊在隔壁听simon 的歌,许徐马上想起了那个人。心 里又是一阵近乎于害怕的紧张感,继而是不停地快速跳跃。片子放到最高潮的时候, VCD 碟片被刮花了,卡在机器里放不过去,像按了暂停键,动不了了。画面固定在 屏幕上,是一片乡村的绿色风景,宽广无际,很清远的感觉。许徐静静坐在房间暗 暗的一角,荧屏泛出的光照亮她那张因为劳累而有点憔悴的脸,但她有淡淡的表情, 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眼光,淡淡的五官,是一片属于秋天的脸,气质独特。 许徐想起一句话,对活着的,有感觉的人来说,能心跳,心痛,是一件好事。 好事。 每每想到这里,许徐突然感谢那个坐在阳光下喝清咖啡的人。也许是他,让她 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还存有美丽温柔的阳光。虽然是秋天的阳光,却也是灿烂快 乐的。 在暗处能握着未曾完全散失的阳光,是一件寂寞而让人无法放手的事。 就如爱一个人一样。 自从阿路走了以后,许徐好像对爱这个字眼充满了逃避。哪里还会有什么爱情, 倒退五六年,也许还会有这种想法。许徐常这样想。可时间把和阿路的过去慢慢沉 淀后,许徐再看原来的日记,那些曾经让她心碎心痛心跳心伤心花怒放的文字都成 了眼中的符号,仅此而已。许徐知道,自己已经从心底里,完完全全放下了这段感 情。 旅行社的工作越来越冷清。许徐放了太多心思在兼职的咖啡吧上。和那个人常 常会打个照面,他总是淡淡的一句:“好。”许徐微笑着点头,算是招呼。“清咖 啡。”他每次都是如此。似乎从来没有变过。那天角落的座被一对拍拖的男女坐了。 他只有坐在吧台上。“你也喝清咖啡?”许徐端上自己的清咖时他好奇地笑问,许 徐笑笑,埋头啜一口,竟有丝丝的甜味。“我喜欢这种味道。苦苦的,有悠长的回 味。像……”许徐一时想不出词。“像生活。或是爱情。”那人笑着补充。“对吗? 我每次喝的时候,就像是把生活装进杯里,可以一下喝完。心里有清彻的悟感。” “你像是喝感觉。”许徐笑道。 那人笑笑,垂下头去,用小匙轻轻搅拌杯中的黑色液体,一圈一圈。许徐和他 同时抬头说了一句:“寂寞的感觉。” 他们愣了一秒钟,相视而笑。他有亮亮的眼睛,深深的咖啡色,像某个角度里 泛着亮光的咖啡。清咖啡。没有糖和伴侣,简单而寂寞的。“能找到一个一起品咖 啡的朋友,难得而珍贵。”他说。 许徐发现自己渐渐变得快乐。是爱情吗?许徐不知道。但至少是快乐而明朗的 感觉。是不是两个灰暗的人凑在一起反而会相互光芒起来? 一天晚上许徐在旅行社加班。有电话进来。许徐喂了一声。那边传来阿路的声 音。许徐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本市的。 阿路回来了。“许徐,我结婚了。”阿路在电话里说。 许徐觉得可笑。夜晚凉凉的风从窗缝里渗进来,许徐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恭 喜你。 再见到阿路是在街头一家很小的红茶坊。阿路西装革履,站在红茶坊门口等许 徐,样子没变,可心,已经很远了。许徐知道自己不会像有的小女人一样缠着他问: 为什么不给我来一封信一个电话?她不会。她知道阿路的性格。当时出国的消息传 到她耳里,她其实就知道他们完了。出国是跳板。阿路是急功近利的人。典型的。 准新娘是东京人,一家公司社长的女儿。不用说,阿路如愿以偿。“小徐,我 在那边时,一直想着你。可我不能和你联系。因为……”阿路企图解释。“还有意 义吗?”许徐淡淡地笑:“我是不是该为自己没有一个做董事长的老爸伤心?” 阿路哑口无言。“谢谢你阿路。”许徐说:“你让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和这 段感情说再见。并且彻底不留痕地忘记它!” 阿路走后许徐没有掉一滴泪。泊泊笑道:“我以为你会难过得自杀。”许徐摇 头。这个世界真是现实,许徐其实心里难免难过。一段纯净的感情,最终输给利益 得失。那么什么爱情,什么长久,什么永远,还有吗?还有吗? 到咖啡吧时,许徐有点无精打采。那个人没有坐在角落,好像在吧台等许徐。 她一进来,他就笑着举起手:“嗨!” 许徐笑笑。突然觉得厌倦。阿路的出现打碎了她本来可以重新拥有的梦想和简 单。并不是说她还爱他,只是他在她重新营造起点的时候突然跳出来,好像揭开她 的心事,大声对她说:“纯净?梦想?去它的吧!本来无一物!” 许徐感觉无所适从。 咖啡吧里放着一首很老的英文歌。许徐听得有点走神。坐在她对面的那人笑问 她:“怎么了?”许徐草草地笑笑,没有说话。那人转身过去看窗外的阳光,许徐 呆呆地,瞟见他黄色格子衬衣下摆一个黑色小洞。像是烟头烧的。好像梦想里一个 不可忽视的斑点。 许徐是在一周后提出辞职的。两边的工作,她都一起辞了。辞职后她去了一趟 海南,看了一个一直关系很好的远方好友。坐在回程的飞机上,许徐看航空公司发 的明信片,有一副是飞机在灿烂的金色暮色下的照片。很美,那种明朗的灿烂的金 色,让许徐想起那个人。那段清咖啡的日子。她已经很久不喝了。 回去后许徐去咖啡吧看了看。老板笑着和她打招呼:“你走了之后一直有个人, 就是那个爱穿黄衣服的人,来问你。去哪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之后他 很少来了。” 也许,就这么错过了。 许徐想。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那段有清咖啡,有梦想,有浅浅阳光,有快乐的日子,她仍怀念。可人海茫茫, 只是自己没缘。也许正如阿路所言,本来无一物。 泊泊搬走了。许徐不在再留在这个屋子里。太大了,空空的,让人心里发慌。 她四处找房子,找工作。一切好像都又回到了原来那样灰灰的,没有生命的日子里, 甚至更糟。 新找的房子面朝河边,空气很清新。许徐叫泊泊一起来帮忙搬家。她似乎对生 活显得更加疲倦没有精神。内心深处藏着一段无法言说的岁月,让许徐的孤独和颓 废无所循形。 那天晚上,许徐坐在新家的小屋里看那部看了几次的老片。生活苍白而没有起 色。那个喝清咖啡的人,现在好吗? 凉凉的风从窗外渗进来。秋天,快要过完了。 第二天第一缕阳光从外面射进来时,许徐起床。洗脸台在阳台上。许徐迷蒙着 双眼走过去,洗了脸,代好隐形眼镜。往远处望这是她每早代好眼镜的习惯。一阵 有冬天味道的风迎面而来。许徐抬起头,不远处,对面那幢楼的阳台上,摆着一棵 茂盛的绿色植物,还有一件浅浅的洗得发白的黄色格子衬衣,随风摇摆。 许徐愣在原地,视线清晰亮彻。摇晃的衬衣下摆,赫然一个黑色小洞,像是烟 头烧的。 风一直没有停。秋天快过完了。淡淡的,有阳光的秋天。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