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一醉 作者:路斜阳 我已戒酒。或许偶尔还会喝一点,却再也喝不下去那么多了;但我的酒量还是 在的。因此有时想醉一回,竟真的很难。 2001年8 月29日,下午3 点正,二妹Call我道:“刚才你有个东莞的朋友打电 话到家里来找你,是女的;她问了你的Call机,却Call不到你(我的Call机是市内 自动Call的),便又打电话来留下了这个电话号码:0769-2460888-518. 她说她以 后会常有机会出差到湛江来的;她又说她很久没跟你联系了,很是想念;请你现在 或晚上八九点钟复电话给她。” 我努力地翻动脑海中久已尘封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在东莞有什么“很 是想念” 类的女性朋友了。在广州或者湛江也许还有一个,但她是绝对不会打电话给我 的。 不过我还是马上拨打了“她”留下的电话号码:0769-2460888-518. 电话里传 来了一个女性声音:“请问你找谁?”那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虽然已带了一丝职 业化的味道,却依然是那么天真无邪。 我顿觉一阵眩晕,心里有一种血管暴涨似的痛。 久违了的声音,久违了的感觉! 真的是她么? “我是路斜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声音很空洞。 她道:“我姓海……,海之英。” 果然是她! 我以前的妹子。 我以前一直都叫她“妹子”。她叫我“路哥”、 我叫她“妹子”,我觉得这 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称呼。每一听到别人也叫别人的“妹子”为“妹子”,我就嗤之 以鼻:除了我的妹子,天下还有谁配叫“妹子”?而对“海之英”这个名字,就相 对陌生得多了。记得当时为了帮助记忆,我还特地将这个名字嵌入几句词中,寄调 《兰花草》,整天哼哼:海滨秋月忆,佳人多温柔。 之子对天盟,愿与她同舟。 英雄志凌云,哪怕风雨稠? 妹呀哥要你,相伴路悠悠。/ 我故觅我爱,乘风向琼楼。 之子于归家,高歌少年游。 心心永相印,携手到白头。 也学梁与祝,生死情莫休! 直到她离开我之后,我还会整天哼哼;所以现在一听到“海之英”,就能马上 反应到“妹子”来,也就马上有点儿心酸。 妹子!——只听得“海之英”问道:“你还在原来那间工厂工作吗?” 我喉咙很干,好不容易才憋出两个字来:“是的。” …… 她又问道:“你现在还好吗?” 你现在还好吗?这是多么迟来的问候!当我低下我素来高傲的头颅,抓住她的 手、跪在她面前流着泪苦苦哀求的时候,她却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除开 “分手”,她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留下。从那时起,我就在等这一句问候。 多少个白天过去了,多少个黑夜过去了,我现在终于等到了。 但我现在又能再说些什么呢? 我只有机械的说道:“哦,还好。都过了这么久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续道:“你呢?” …… 她没有回答。为了避免冷场或者更大的尴尬,我抢先说出了我的景况。 我道:“我结婚了。” “……这么快?”她似乎在电话那边怔了一下,才轻轻地说。 “是的,很快。我儿子都快两岁了。” 是的,很快。我自己也想不到会这么快。两年半前,我还象一泡泥。 事实上,从分手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一泡泥。除了上班,我整天趴在酒瓶子上 面抽烟,在想着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情深似海的妹子,离我而去了。她走得那么突然,又走得那么决 绝!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从此失去了她的踪迹。我曾经试过用正面的侧面的或聪 明的或愚蠢的各种法子去找她,但都只是徒劳而无功。我彻底失望了。 1996年8 月3 日,初次见面;1996年8 月6 日,我送她到学校报到,正式相识 ;1996年农历十月初九,指天拜地确定关系、从此卿卿我我;1997年8 月3 日,她 瞒着她的家人跑到我家,与我拜祖盟誓“生为路家人、死作路家鬼”。 1997年8 月6 日,正式分手。 从相识到分手,整整一年。在这一年中,我从《斜阳集第十一》到《斜阳集第 二十四》共写了一千一百三十六页日记。余一生艳福,一年享尽,一年折尽。 然后再在此后一年半的泥巴生活中慢慢酝酿、重生。 …… “阿嫂一定很温柔贤惠,很会照顾你吧?”她问道。 我就答道:“还可以啦。” 我老婆算不算“很温柔贤惠”,我不知道;但在这两年多以来“借钱还债”的 艰苦日子里,她能跟我一起挨,这一点就很不错。 “那你儿子也一定很可爱啰?”她又问道。 这倒是的。自己的儿子嘛,那真是左看左可爱,右看右可爱。何况我的儿子确 实很可爱。 那小子尽得他老子少时的真传并且发扬光大,调皮得有点精灵。而且他老子活 了一把年纪还鲜有被称为“靓仔”的时候,他却从出生三个月开始就拥有这个称号 了;甚至连一些老妇人都说他“这小子好有男子汉气概”。我便答道:“是的。” 良久,才听见她幽幽地说道:“恭喜你!” 我叹了一口气,道:“多谢。” 沉默了一会,我接着说道:“说起来海之增还是我的大媒呢。” 她道:“哦~~” 海之增是她的亲哥哥,也是我以前的结盟义弟。“义弟”也者,是出于他以前 对我的客气,其实他的岁数比我大。我就是通过海之增认识她的。1996年8 月6 日, 我受海之增之托送她到学校报到,在火车上,我的心灵就为她的清纯美丽所震撼。 因为她是“义弟”的妹妹,又那么可爱,“妹子”的称谓便由此而来。 记得在此之前,依然狂放不羁的我,曾在酒桌上戏作过一首“白日梦”式的 “浪漫主义” 仿古诗《22日微醉感怀二百句》:清风徐徐月入梢,梧桐树下水声遥。 杜宇悲鸣泪如血,云淡天高几寂寥。 世人皆梦长一觉,我何独醒立中宵? 因而弹剑出门去,把酒寻芳任酕醄. 东门虽有如云女,未足起狂飙。 朝辞兮白帝,走马兮荒郊;有美一人兮竞春桃。 目生情兮如秋水,脸含笑兮若琼瑶;长丝飘忽兮,最爱小蛮腰。 虽西子、昭君而知羞,虽玉环、貂婵而应愁。 猛提玉勒相借问,金鞭指向云里邀。 投我以脉脉,谓我为子高。 愿结长连理,从此两弄萧。 行相携之若仙,管世俗之嗷嗷?! 子建大书洛神赋,相如戒奏别鹤操,我自题诗升仙桥。 的卢马、雪花刀,但愁日短青春少,肯惜千金相悦笑? 嘻唏呜,酒来! 与卿把盏长歌明日更称豪。 我便以为自己有先见之明,以为这首诗是专为她而写的,以为我与她的相恋是 天作之合。 谁知不是。 我们的恋情遭到海之增的强烈反对。他冷笑道:“行相携之若仙,管世俗之嗷 嗷?——狗屁!” 他骂我“监守自盗”,这一点我无话可说。只不过爱情这东西,既然产生了, 又哪里由得我那么理智地去控制? 喜欢一个人,并不需要理由。 喜欢一个人,甚至可以不讲理由。 置身其中,由不得自己的。 1997年春节期间,海之增为此与我大闹了一场。春节过后,我和妹子的恋情只 好暂时转为“地下”,却也因此更深了起来。我的朋友,以及海之增的朋友,都很 同情我们,给我们提供了不少的方便和帮助。半年来,海之增都一直蒙在鼓里。 当时我念大学四年级,妹子念一年级,而海之增已中专毕业回到了湛江工作。 为了让海之增“放心”,以减轻妹子的家庭压力,也出于对自己能力估计的盲 目乐观,毕业时我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留在广州工作的机会,而也回到了湛江。却没 有想到,这就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战略性错误。 我没想到与我相爱至深的妹子就这么狠心地弃我而去,宛如撇下衣角的一粒尘 埃。 与妹子分手后,我与海之增还常有联系。不为什么,就因为他和妹子毕竟有着 相同的血统。海之增一直都对我说,妹子对我“反感至极”、“恨之入骨”,又说, 妹子已经安静下来了,她现在过得很快乐,不许我再去“骚扰”她。本来我还坚持 把我的日记寄给妹子的,但寄了一年、直到她转了学校,都没有回音;海之增的话 又不时在我的耳边响起,我终于认命了。 老子云: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又云: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于爱情亦然。 精彩迅猛的爱情,必遭天妒。爱太深了,便容易执着,当然也就容易失败了。这也 就是才子佳人爱情多不美满,反不如凡夫俗子白头到老的原因。 我终于认命了。 而且,我也已经很疲倦。 海之增有个女朋友叫阿珠。阿珠对海之增很痴心,无奈海之增只是把她当作玩 物,指着她对我介绍道:“这是海之增的专用床垫。”我看不过眼,便经常帮她。 1999年春节,阿珠请我去她家玩,我便也去了。由此认识了她的一位同学。那是一 位静静坐在一旁微笑的很清丽的女孩子。后来这位女孩子就成了我的太太。 春节过后,这位女孩子上湛江玩,海之增就开始非常卖力的为我们做媒了。当 时,我左手抓着酒瓶,右手拿着香烟,大哭了几场。 之后我就结婚了。 并且我就要了孩子,以便缠住我那颗不羁的心。 我以为海之增早就把这“喜讯”告诉他妹妹了。但我刚才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的 声音“哦~~”,怎么还在颤抖呢? 我不忍心逼问她“海之增没告诉你吗?”便转了话题:“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 她回答道:“去年毕业后,我就留在广州工作。我现在负责小儿疫苗广东方面 的市场。 所以整天一个人跑来跑去;想到以后会常有机会出差回湛江……“ 我淡然道:“你好啊。我现在还过着借钱还债的日子呢。” 回到湛江,初进公司时,工资既低,还要在车间班倒。较之原来在大学时候的 风光,反差之大自然不在话下。其时妹子又走了,我便有点儿自暴自弃、有点儿放 纵,还有点儿恃才自傲,很多事情都率性而为。所以时至今日,我还是一位小小的 实验员。以前读书时又留下不少债务,我这人又不大会理财,日子难过本是情理中 事。 她道:“你可以慢慢来嘛。……,我……” 我道:“其实我也一直有机会上去发展的;这几年来,珠江三角洲先后有几家 公司都以相对于这里三倍的薪金聘请我。只不过伤心故地,我不愿意去罢了。” 她道:“你别这样啦。都过了这么久了……” 我长叹道:“是啊,都过了这么久了。只可惜我一直找不到你,心愿未了啊。 如果你早点打电话来,也许我就去了。” 她默然。良久才出声,却已语带哭音:“我也找过你的。我曾走路到你的单位 附近,但碰不到你,你的Call机号码改了,我又不知如何联系你……走着走着,便 搭车回去了。这几年来,我哥哥、我家里人都看得我很紧,我……” 原来她也曾找过我,我略感欣慰。但不知怎么的,我又不禁黯然神伤起来了。 我回湛江不久,原来那部Call机就被抢了,所以她不知如何联系我。这莫非便是天 意么? 我叹道:“这也许便是天意吧。” “是的,这是天意。……”她喃喃道,“你送给我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本 来我都保存好的,但现在都搞不见了;还有你送给我的那把扇子,——你还记得吗? 就是你在上面提了诗作了画的那把扇子,我本来一直带在身边,……但后来搬家时 也搞丢了。……” 但所有的东西,连一些零碎的小纸片,我都还保留着,锁在一个柜子里。我老 婆很紧张我,却也唯独就允许我保留有关于她的回忆。我就告诉她,那些东西我都 还保留着。 她叹了一口气,道:“唉,何必呢?毁了它们算了。” 我没有回答。——又何必毁掉呢? 她又轻声道:“都过了这么久了……那些东西不值得你保留的。你现在唯一要 做的,就是对阿嫂更好一些,毕竟她才是你的终生伴侣。……还有,对你儿子更好 一些,为人之父了。” 我道:“我会的。其实外面的朋友都很羡慕我这个小家庭的。” 我是用公司的传真机复电给她的。这时,有人来要发传真了,我才猛然觉得我 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我就急切地问她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她说0769-2460888-518不是她的联系电话;她是出差到东莞来、住在这家酒店 的。 我问道:“那你的联系电话呢?” 她沉默了一下,才道:“算了吧,我经常要出差,要找我也很难。……下次我 出差到湛江,再大家出来吃餐饭啦。” 我又急切地问:“那你的网址呢?” 我知道她也上网。因为有一次我登录一个网站时,使用“无回浪子”、“路斜 阳”等以前的笔名,发现都重名了。我不信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但她还是没有说。我心中十分苦涩,却也只好作罢。 其实我也明白,她不肯说,也许那是对的。如果我知道了她的联系渠道,我以 后会痛苦得多。 我只好涩涩地说:“那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才行了。” 她一笑,——听声音也好象是哭,她道:“看情况吧。我现在还没办法去接受 另一个人…… 这几年来,每年到我们的纪念日,我都会到华工去走一趟的……“ 华工是我原来就读的学校。在那里,我们留下了无限美好的回忆。 她哽咽着,续道:“2236这个数字,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啦……” “22”是她的生日;我姓路, 6(陆)是我的幸运数字,而6 的平方是“36”, 因此“2236” 就成了我们相约的数字。平日里,每一看到类似的数字,我们都会想起对方, 很激动地打电话告诉对方。 我的心一阵颤抖!喉咙好象有东西塞住似的,似乎也想说些什么,可就说不出 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今年你生日那天我就想打电话找你,——5 月24 日嘛,我记得的——但终于没有打。……今天,我只是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她又哭了! 我心中大痛,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原来她虽然没有保留着我送给她的东西, 却保留着完整的回忆。她还是想着我的。 我本来应该知道这一点的。我跟她有心灵感应,那是真的;以前她每一想我, 我就知道,屡试屡灵,分秒不差。却没有想到,这心灵感应,到现在还是灵验的。 我很想能立刻安慰她,但我又能如何开口呢? 她又道:“我也没什么的,你放心……只是往事一回想起来,心就好痛……” 她已泣不成声。 我木然应道:“是的,很痛!……我比你还痛……” 她哭道:“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我惨然一笑:“你没有害我,是我自己害了自己!如果我当时不是那么幼稚、 那么冲动,如果我当时能成熟一点,事情何至于此?——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天意……”她喃喃道,宛如自语。 我再也不忍心听下去了。何况旁边还有人等着发传真呢。我道:“珍重。” 她也道:“珍重。” 我便挂了电话。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任由双泪交流。 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晚,风雨交加。 我要送老婆外家一位亲戚到火车站搭车上学校,因而有了借口出去。 回来的路上,风雨一阵阵的,更大了。我解开雨衣,放慢机车的速度,漫无目 的地开着。 眼前是茫茫一片,耳边是呼呼风声,我的心,似乎也灌满了苦涩的雨水,而变 成了一个模糊的空白。 买了一瓶啤酒。 却喝了半天都喝不完。 想醉?没那么容易! 没戒酒之前,我一直都不相信离开我是妹子的本意。“桃花依旧人何在?醉赋 空香百万篇。”却每一篇都还心存幻想。就如这一首《无题》仿古诗:痴照西湖人 影疏,斜阳醉去意踟躇。 倦雁南飞啼凄断,斗砚渐干未成书。 日唤相思三千遍,魂灭潇湘应者无。 轻歌笑语遥相入,忍教蓝桥草木枯? 还忆清秋初识时,婷婷玉立一身素。 芙蓉作面水作肌,云箔白雪凝烟露。 刘海飘忽小蛮腰,秀色盈眸清可渡。 一笑倾出百般情,疑是恒娥飞柳絮。 可怜辗转几深宵,玉人如今归何处? 依依一朝别离后,悠悠两地相思苦! 琵琶胡为伤司马?织女胡为别黄姑? 崔郎胡为悲红雨?山鬼胡为迷旧途? 身恨不识化蝴蝶,梦谁可堪尽罗浮! 痴锁人生愁一院,唯将残红对玉壶。 铭心刻骨不自知,往事成烟难回顾。 夜来作赋到天明,安知如何是醒悟! 长条竞碧伴春风,何当载月携卿舞? 啸傲山川不羡仙,行尽天涯茫茫路! 在这首诗中,我还想着有朝一日能“载月携卿舞、行尽天涯路”,然而我再一 次失望了。 结婚了,儿子出世了,我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于是我就戒酒。没想到现在想 醉一回,竟是如此之难。 终于喝完了这瓶啤酒。风小了点,雨却更大了。 我又拨通了电话0769-2460888-518. “喂。”似乎她还在哭着,发出变调的嗓 音。 “英,是我。” “……”“妹子!……”我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嗯。” 我很希望她能再叫我一声“路哥”,但她始终没有。 她道:“没想到你还打电话给我。” 我道:“我也没想到。——好大的雨。” 她道:“这边雨不是很大,但淅淅沥沥的,还有得下呢。” 我一抹脸上的雨水:“好久没淋过这么痛快的雨了!” “你淋雨?为什么要淋雨?……冻吗?” 噫?原来她还关心我呢!我道:“痛快!” “……”良久,才听见她道:“我跟你不同。……我没有出去淋雨,……但从 五点钟回到房间一直到现在,我都在不停地流泪……。刚才有个老师打电话来,还 以为我感冒了呢。” 确实,我跟她不同。我本就是个浪子。在没遇上她之前,我抽烟、喝酒、赌博、 泡妞、打架, 快意恩仇,经常夜不归宿。 以前的笔名“无回浪子”、“路斜阳”, 就是朋友们从我的一句旧诗“凉风有信邀秋月,浪子无回路斜阳”中给我取的。遇 上她之后,其他是没有了,抽烟、喝酒和狂放的性格还是保留了下来。所以每遇上 不开心的事情,我会放纵、我会发泄,她却不会。 她现在还在强忍着哭声,却发出短暂的抽泣。 我就道:“哭吧。痛痛快快的哭吧,要痛哭才行哟。——我刚才买了一瓶啤酒, 却喝了半天都喝不完;倒是哭了一场,现在就好多了。……” “你也会哭吗?”她似乎反而笑了。 我没有回答。这是什么话哟,难道她忘了,能哭能歌,本就是斜阳本色吗? 她又道:“也许你的酒量没我大了呢。” 我苦笑:“也许吧。” 我以前曾自号“酒痴”,我的口号是:“人在世上,如果不喝酒、吃狗肉,那 还活着干什么?”不料我现在不但不吃狗肉,连酒也带上一个“戒”字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啊。如果你嫁了我,按照我现在这种光景, 未必就能给你幸福的。以你的条件,你可以……”却听到她又哭了:“你倒好,在 经济方面虽然困难一些,怎么说都还有个温暖的家庭。 而我,虽然工资不低,……有谁知道我心里的痛!……“ 我不语。 她喘了一口气,续道:“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端庄、美丽的白领佳人。又谁 能想到,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心碎的故事……”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当 时为什么这么傻?!” 我喉头咕咕直叫,我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因为我是在街边一个士多店 里打电话的,而这店主看起来有点面熟,我怕他认识我和我老婆。只是那眼泪贼不 争气,早已出如急雨了。我伸手往脸上一抹,吐出一口气:“是的,很傻呵。当时 为什么这么傻?……如果能从头来过,我肯定不再会那么傻了!偏偏世上没有后悔 药。人每走出一步,都有一个脚印;无论对错,人就必须为这个脚印负责。我以前 对不起你,……只希望你以后会过得比我好吧。……” 她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知道吗?对于以前那段经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从来没有。没有以前那段经历,就没有我现在。” 我不知道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前面一句,于我也是一样的。经历过这段刻骨铭 心的爱,虽然辛苦,但借一句流行话“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来说,那也 算是今生无悔了。 她是我今生爱得最深的人,无奈爱得最深却最短暂。 我当然也很爱我老婆。我爱得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平凡,——借钱还债、柴 米油盐,还常有争辩,不是平凡是什么?——却也会爱得最长久的。 她又道:“只是到了现在,我们的故事是不是也应该结束了?” 她讲这句话用的是升调。 但我还能说“不”吗? 事实上,在我的心中,这故事原是早已结束了的。我觉得象我和妹子这么纯洁 的爱情,只配天上有。所以我结婚时就已把这故事关进盒子里供了起来。一直以来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再见妹子一面。现在能通电话,也算是心愿了却了;至于见面, 难度太大,我也不敢奢求。 我咬紧牙关,道:“是啊,是应该结束了。——虽然,你依然是我今生爱得最 深的人。” 她迟疑了一下,发出几个模糊的音符,但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我又道:“你也得为自己打算一下了。至于我,我只不过是趴得太久了,现在 虽已站了起来,毕竟还有点脚软筋疲;你放心,我会振作的。” “我也是今年才站起来的。以前我也很封闭,在学校时是白天上课、上完课就 回宿舍;去年毕业后,我一直留在广州工作,半年里也是深居简出,基本上不与外 界接触。……”“故事”既已“结束”,她的声音似乎也渐渐开朗起来:“今年情 人节,我姐姐问我为什么还跟她过?我就说,可能明年、后年、后后年……都还得 跟你过呢。——现在叫我接受另一个人,还不可能。”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这是何苦呢?” 她却不理我,自顾自的说道:“我算算看。今年我23岁,24、25、26、27、28、 29、30……,那时你儿子都快10岁啦。”她笑了。 沧海桑田啊。我也笑了:“到时候让他跟着你到广州读书。” 她道:“好啊。” 她又道:“你知道吗?我是信佛的。……”这个我不知道,以前没听她说过。 我倒是对佛道哲学很感兴趣。海之增曾拿这个来唬过我,说我那样做是神憎鬼怨、 天地不容,我也曾因此静心思悟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这个并没有帮到我很大的忙。 却听到她柔声续道:“信佛的人都是很善良的。——有的东西我虽然得不到, 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毁坏它,我会幸庆它得遇明主。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占有他; 我得不到你,那是我命薄,我愿你过得幸福快乐,我会衷心祝福你们。……把对我 的爱全给了阿嫂吧!千万不要因为过去的我而有负于眼前的人,因为她才是你的终 生伴侣啊。我要把你完完整整的交给她。你最紧要的是注意身体,照顾好家庭;只 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感到安慰。”妹子的声音本就清纯甜美,她这么娓娓道来,便 如虔音;电话那边的妹子,也好象变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不由得痴了。 今年她23岁。那一年,她19岁。谁能想到,一个19岁的姑娘,对爱能如此执着 ;而经过几年的思悟,对爱的理解竟又已经如此深沉。 其实她才是真正懂得爱的人。 如果我告诉她我比以前瘦了28斤,她会怎么说? 其实我应该等她的。 我本来打算等她6 年,但才一年半我就结婚了。我觉得我应该跟她解释一下, 我便道:“不是我不等你,我当时是太绝望了。——当时,真傻!”我当时怎么会 相信海之增的话,相信妹子“恨我入骨”、深怕我去“骚扰”,而想到用结婚来让 她“放心”的呢?真他妈的! 她道:“我不怪你。”顿了一顿,又道:“你也原谅我哥哥吧。就把他当普通 朋友好了。” 我淡然一笑:“他常到我家吃饭呢。——我把他当大媒。” 她不搭话。也许我这句话又让她伤心了吧,我正想讲什么安慰她,她已哭出声 来了:“怪只怪我跟你无缘。怪只怪我当时怎么这么傻!……” 她呜咽道:“……呜,心好痛!……” 我忽也觉得悲从中来,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匆匆地以一声珍重挂断了 电话,付过电话费,飞快地逃出了士多店。 但我很快又折了回来。我觉得我还有什么要对妹子说,我便又拨通了电话: “喂,是我。” 电话里传来了妹子的哭声。 良久,她才说道:“你这么还打电话来呀?” 我听得出来,她语气中伴有悲伤、欣喜、期待、绝望各种错综复杂的情感。我 实在没办法回答她这句话。我张开口,竟唱起了歌:红墙银汉相见难,夜雨痴迷恋 潇湘。 还忆曾盟心不易,抱梁空待断人肠。…… /谁见弄玉弄玉萧?谁见牛郎上鹊桥? 此生无缘偏有忆,烟雨秋夜几寂寥! 她一直在哭着,越来越凄惨。当我唱到“此生无缘偏有忆”时,她放声大哭。 我歌音未罢,她已“啪”的一声摔下了电话。 我呆呆地放下电话,付了电话费,开着机车去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拉下帽子的 挡风镜遮住我的脸,认认真真地哭了一场。 回到家里,妻子迎出门来,责怪道:“呀!全身都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我咧嘴一笑:“避雨呀。” 也许我已失去昔日“铁打的汉子也何妨潇潇洒洒的感冒他一回”的本钱,竟真 有点感冒了。躺在床上,我头脑一片空白,昏昏欲睡。 窗外,风雨交加。 “铁马冰河入梦来”了。 两军对垒,我为先锋。 忽然,敌营中闪出一个人影来。我马上瞄准她放了一枪。她晃了晃,却并没有 倒下,而是继续向我跑来了;原来还是个女的。我恶向胆边生,瞄准她再放了几枪。 这回她倒下了,嘴边流出了殷红的血。 她向我爬过来。 她爬到我跟前,抬起头。我这才看到,这是一张非常清纯脱俗、而又有点儿憔 悴的脸。 她的嘴角还流着血。 她正用非常幽怨而迷惘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由得怔住了。这眼神怎么如此熟悉? 她慢慢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有一个东西。她断断续续地道:“……子、 子弹…… 壳,……还……给你……“ 我忽觉心中大痛。 但战斗并未结束。 后来,好象我的子弹就打完了。——本来每人只配有一排子弹的,我便又多申 请了一排。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把它装进枪中。 又后来,我与敌军另一为女将纠缠在一起,却是谁也制服不了谁。 再后来,那位女将也不见了,好象周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变得空荡荡 的了。只有我,兜着一排子弹,拎着一把空枪,在走来走去。 空虚,极度的空虚! 我便喝酒,一坛接着一坛。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 却终于也过了一夜。 我破天荒的醒得特别早。睁开眼睛,只见妻子卷在我怀里,正睡得香呢。儿子 却不知怎么的醒得比我更早。他见我睁开眼睛,高兴得很,马上扑过来,伸出小指 头要捅我的鼻孔,一边叫道:“呀呜咦哟呀、呀——!” 这几天来一直心里惶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只是日子每过一天,我 心中的负累就无端地沉重了一分。我以为将那段故事神化了我就能在现实生活中忘 掉她的,没想到她的一个电话,竟让我如此迷惘。我想我不能这样过下去了,否则 既对不起过去的故事,更对不起眼前的人。 我想写一篇文章,但我已三年没动过笔了,恐怕也写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来。 于是我想喝酒,最好是能醉一回。 但一个人喝闷酒是不行的;一瓶啤酒我都要喝半天才能喝完,离醉还差得远呢。 所以一定得找个人相陪,一边聊天,一边不知不觉地喝,也许还能喝得多一些。 9 月2 日,星期天。 下午两点多,我老婆要坐车到40多公里外的工厂上夜班了,她明天才能回来; 儿子和负责照看儿子的小保姆还在睡觉。我骑车送老婆出到路口回来,一个人静静 坐着,徒然觉得特别无聊。心中似乎有一群蚂蚁在爬,痒得我跳了起来,我便出门 而去。 以往我如果要找人喝酒聊天,我多数会找谢冬辉。他算是我的知己。他为人雍 容大度,处事荣辱不惊,很有点“得道”的味儿。更重要的是,他的酒量与我正是 棋逢对手。 但我现在不能找他了。因为他刚已戒酒,而且戒得很绝,至今已是滴酒不沾。 说起他,也有一段故事。 他一向于感情方面都有点“超然度外”。尽管喜欢他的女孩子不少,他原来却 没有真正拍过拖。而这次竟也陷得很深。那女孩子原是湖南某大学的学生会主席, 颇有才华,品貌也不错。该大学有一位老教授是冬辉的远房亲戚,去年,老头子闲 来无事,就做起媒来了。那女孩子与冬辉通过几次信、通过几次电话,去年暑假就 独身一个跑到湛江来会他。 两人一见钟情,此后你来我往,以坐火车为乐。 那女孩子每次来湛江,冬辉都带她到我家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那女孩子当时就读大四。冬辉费了很大力气,帮她在湛江找了一份很不俗的工 作。合同书都签了,就等着她今年暑假过来上班了。 我很为冬辉高兴,以为他们能成就一个经典。 但暑假过了一大半,还没见冬辉带那女孩子来我家玩,我以为他“重色轻友” 忘了我了。 直到前两个星期的某天晚上,冬辉突然一个人跑来要与我喝酒。酒到半酣,他 才慢悠悠地笑道:“老路,经典作不成了。我居然演绎了你的故事。那妞儿不来了。” 我差点将口中的酒喷出来。 他又道:“论损失我没你大,但我比你还惨。那妞儿来湛江交了几千块钱的毁 约金,竟不来见我一面。” 我大为惊讶:“那怎么办?” 他道:“上星期我请假去了湖南。——她哭了。” 我问道:“那你哭了没有?” 他笑道:“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学会哭。我也想哭,但就是憋不出一滴泪水 来,你说有什么办法?” 我奇道:“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她这么一下子变卦啦?” 冬辉喝了一大口酒,才道:“她说是在家庭与爱情两者当中,她选择了前者。 我却知道更深层的原因,那就是她的理想跟我根本不同。她追求的是灯红酒绿的精 彩生活,而我向往的是自然恬静的田园生活。”他的神色变得非常黯然:“这话也 是她亲口说的,我很伤心。”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道:“正如你那首词所说的,一抷黄土雀啾啾,曾经几风 流!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精彩的爱情,等于狗屁!” 我大笑。 他也大笑。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喝了我三斤补肾的药酒。之后他就穿了我一只拖鞋回去。 第二天开始,冬辉就戒酒了。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躲在家里学习,准备考研。 所以我现在怎么能再去找他呢? 几经思量,我想到了另一位朋友:杨飞乔。 这是个混小子。拖是拍过不少次了,而且现在也准备结婚了,但这小子还愣是 不知情为何物。他一听到别人说什么山盟海誓地久天长卿卿我我你死我活此情不渝 一日三秋之类的话,就睁大眼睛,满脸惊诧,以为世事之奇莫过于此,觉得那真是 他妈的狗屁不通不可思议岂有此理之至之至。因此他的体重是我的1.778 倍。 不过我有时也挺喜欢听一听他这种怪论。我便去了他那里。 就他一个人在。我对他说我想喝酒,他即搬出一坛藏在床底下的蛇酒,据说是 “不但非常补肾而且非常壮阳”的。 我便与他喝着酒聊起天来。论题是:街上某某女人屁股之大,若趴下来,噫唏 呼!巍巍然如高山,洋洋乎尽浮脂。又取出手机,翻阅短信息:猛男失业无所谓, 迈步奔向夜总会,服侍富婆我也会,自食其力真可贵。偶尔作鸭也无罪,有吃有喝 有小费,要作社会新人类,不怕辛苦不怕累…… 喝了几碗酒,他提议去“按摩”。我不干,我便辞去。 从杨飞乔宿舍出来,时间还早。我想回去还是无聊,便调转车头,又去了海之 增宿舍,跟他喝啤酒,并故意跟他争论一些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的话题,以消磨时 间。海之增这人虽然不怎么“可爱”,但他毕竟是他妹妹的哥哥。 他大大咧咧地说我对不起他,是他够兄弟而已;又说我老婆屡次不给他面子, 而我又纵容她。我道:“你作为一个男人,与我老婆斤斤计较,你还有意思说?再 说,你虽是媒人,但你既然称我为兄,那她就是你嫂子了,她凭什么要事事给你面 子?” 他大怒。 我知道他的性格,平时与他说话时,我总会让他三分,不屑与他作口舌之争。 但今天喝了一点酒,修养自然差一些;而且这些话说出来,也确实很“爽”。 我续道:“至于我,一向行事都凭自己良心,这一点我敢指天指地。你呢?你 敢吗?” 他不肯。他强辩道:“我又何必指天指地呢?” 我冷笑。难道他心中也有愧么? 他说我是“妻管严”,不但丝毫没有以前在广州笑傲江湖时“东门虽有如云女, 未足起狂飙”的豪情,简直不是男人。 我倒觉得作“妻管严”也不错。其实我对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的态度,早在五 年前就已经改变了的。三年前我是又有点放纵,领了工资的后十天经常夜不归宿, 这海之增也是知道的;但随着妻子肚子的渐渐隆起,我也早已收敛了。我觉得作为 男人,就得有责任感,得让妻儿有安全感;男人那两个肩膀,就是用来挑担子的。 我现在除了上班,一般都在家陪妻儿,算是半个“模范丈夫”(之所以只敢说半个, 是因为我至今未学会做饭洗衣)。 突然又想起:海之增虽是我的大媒,但自从我结婚后,他就看我老婆特别不顺 眼。是不是就因为我在这一点上让他大跌眼镜、进而大失所望? “觉今是而昨非,人又何必走回头路?”我道:“倒是你,自以为是多情种子, 其实你根本不懂得爱。你以为能让哪个女孩子对你多么好而借以炫耀,这就是爱吗?” 他又大怒。他说:“りゎび☉☆♂∞ξ……” 见到他又大怒,我也有点心虚。因为我一来就仔细观察了阿珠。曾被他视若弃 履、现在还喝喝骂骂的阿珠,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我一来就观察到:阿珠抱 着女儿,满脸的幸福呢。现在听见我们争辩剧烈,阿珠抱着女儿从内房出来了。她 看着我,脸上神色怪怪的,似乎还觉得我很可怜。她道:“路哥喝醉啦。” 我只好装醉,转而提出与海之增下棋,一边慢慢喝酒。谁知连负四局,至第五 局才勉强扳回一子。难道我真的醉了么?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我便告辞。 站起身来,转眼看到海之增的女儿的眼睛,我忍不住抱过她来,亲了一下她的 额头。我叹道:“我们这里,只有这双眼睛才是最纯真无邪的。” 海之增送我出到门口,他口里一边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似乎有点含沙射 影我以前的“对不起”他。我旧话重提:“我敢指天指地。你敢吗?”他道:“我 没必要指天指地,你知道吗?” 我笑了笑,跨上机车,点了火,才对他道:“你太自以为是了。其实你一路来 都强奸了别人的意愿,你知道吗,海之增?” 说罢,我即开车扬长而去。 本来有点醉意的,可惜路上让风一吹,回到家后,我倒觉得特别清醒了。 真是有点无可奈何。 今夜无雨。 正是农历十五,帘外,月胧明。 “故事”如果真的能就这么“结束”了也好啊,可是,为什么偏偏留下如此无 穷无尽的“尾声”? 似哭似歌当醒悟,如痴如狂更多情。 或离或聚终化蝶,难解难分是伤心。 人生变幻唯有泪,世态沧桑谁复清? 无言独抱庭前月,满腔闲愁遍骨铭。 夜。 2001年9 月8 日 完稿 谨以纪念我心中的妹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