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蛇 作者:北风 大蛇,一位远房叔叔。 大蛇属蛇,大蛇最初只是他的小名,但这小名却被叫了四十二年,直到他死。 大蛇小时候,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大蛇喜欢看戏,每回有剧团演出,总能在镇上唯一的一家戏院里瞧见他。大蛇 看戏不买票,跟在看戏人的身后,叫声“大妈”、“大叔”,人家便带他进去。戏 看多了,也能像模像样地唱上几段。 大蛇的爹死得早,就娘儿俩相依为命。十四岁那年,有个剧团的导演瞧中大蛇, 要带大蛇走,大蛇自己也乐意,可大蛇娘死活不让。 正巧,大蛇的舅从县城来看娘儿俩,便对大蛇娘说:学戏太下贱,不如让大蛇 跟我做秤吧。 大蛇舅是个老封建,那会已解放好几年,还瞧不起人家唱戏的。 大蛇舅做秤,可是个好手,从药房的戥子到粮店的杆秤,论工艺,论造型,偌 大的县城没人能比得上。 大蛇舅是镇上第一个进县城开店的人,那会还没解放。县城原先有两家老字号 的秤店,城南城北各霸一方,大蛇舅的秤店偏偏开在城中,抢了两家的生意。人家 急了,联合起来,请了几个无赖,专找大蛇舅的麻烦。强龙难斗地头蛇,大蛇舅只 得让步,上门跟人家打招呼:这样吧,我的秤提价一成。提价就是挡自己的生意, 两家这才没话,于是相安无事,大蛇舅也在县城站稳了脚。 大蛇并不喜欢做秤,只是想到县城比镇子大,光戏院就有好几家,能天天看戏, 也同意了。 大蛇还有个愿望,他挺认真地对舅说:要我跟你学做秤也成,你得答应把秤心 妹给我做媳妇。 大蛇舅笑了:好小子,你人小,心不小。行,我同意。 大蛇舅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比大蛇小一岁,就是秤心。 男孩叫秤砣,才七岁。 大蛇舅没进城时,曾跟大蛇娘说:大蛇这孩子挺招人喜的,我们亲上加亲,明 儿就给我做女婿吧。大蛇娘也乐意,只是有点担心:听说表兄妹结亲,对后代不好。 大蛇舅根本不信:不是表兄妹,不也照样生傻子。大蛇娘又说:就怕孩子大了,自 己会拿主意。大蛇舅心想也是,进城后,就没再提这事。如今,大蛇自己提出这门 亲事,大蛇舅自然一口答应。 大蛇舅跟大蛇说:学徒有规矩,照理要办拜师酒,你也得叫我师傅,我们是舅 甥,俗话说‘最亲不过舅’,这些就免了。但三年满师不能改,这对你明儿自立门 户有好处。从今往后,你嘴上喊我舅,心里得当我是师傅。你和秤心的事,等满师 之后再说。 大蛇没意见,一个劲点头。 大蛇和秤心,青梅竹马,长到八九岁才分手。小时候玩娶媳妇过家家游戏,大 蛇和秤心总是一对,大蛇对秤心说:长大了,咱们做真夫妻。秤心也点头:就是, 咱们总在一块。秤心跟爸进城后,两人很少再见面,大蛇儿时的愿望,却一直没变。 大蛇进城后,才知道在舅店里做秤的,除表妹秤心外,还有个叫陈东的年轻人。 陈东比大蛇大四岁,是大蛇舅妈的亲戚,也是大蛇舅的徒弟。当时,陈东已经 满师,本该自立门户的,但没走,说要再干三年报答大蛇舅。大蛇舅没好意思赶他 走,便按月给工钱。 其实,陈东不走,也不是要报答大蛇舅,而是舍不得离开秤心。 大蛇舅在时,陈东老老实实,一声不吭地做活;大蛇舅不在时,陈东也就跟换 个人似的,说故事、讲笑话,逗得秤心眉开眼笑。 大蛇实心眼,对秤心一厢情愿,觉得舅既然答应,秤心迟早是自己的媳妇,与 人家说笑没什么。再说,陈东跟秤心也是亲戚,只准她跟自己亲近,不准她跟人家 亲近,没这道理。 陈东做秤,心思在秤心身上。大蛇做秤,心思只在秤上。刚进城时,大蛇还隔 三差五去看戏;后来,十天半月才看回戏;再后来,竟不看戏,只做秤了。 一天傍晚,有家药房的戥子断杆,等着用,找上门来。 戥子是小秤,专秤药材和金银。用戥子秤东西,不论斤两,只论毫钱,那准头 差错不得,尤其是药房,遇上配一些猛药,戥子不准,哪怕一毫之差,也能害人: 轻则致残,重则要命。 戥子多用银、铜和象牙做秤杆。银杆、铜杆不易坏,象牙杆却易断,断了,没 法接,只能包,在断处包上银皮或铜皮,这活难做。首先,包皮与秤杆的接缝,要 光滑流畅。其次,包皮上嵌的星花,得跟原先的一样,这星花既是秤星,又是铆钉。 给断杆包皮,一向都是大蛇舅做,偏巧这天大蛇舅去镇上吃喜酒,第二天下午 才回来。 陈东没把握,不敢接这活。 大蛇便跟药房的人说:明儿大早来取吧。 大蛇把自己关在屋里,忙了一夜,给断杆包了银皮,银皮上嵌了铜星花。 第二天大早,药房的人来取戥子,一摸秤杆:滑溜。当场试秤:一毫不差! 大蛇舅从镇上回来,知道这事后很高兴,对大蛇说:舅当年满师,就是这考题, 你今儿做成,也算满师了。舅没什么教你了,从今儿起,跟你师兄一样拿月钱吧。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各人。过去师傅教徒弟,总留一手不教,怕将来 徒弟抢自己的饭碗。其实,只要徒弟能吃苦,肯动脑筋,也不怕学不到师傅的手艺。 这一点,陈东没做到,大蛇做到了。 按说大蛇满师,大蛇舅就该将他和秤心的婚事办了。可当时正赶上搞公私合营, 大蛇舅不开心,大蛇也不好意思提。 公私合营后,大蛇舅的秤店成了公家的秤店,大蛇舅做了秤店的主任,陈东和 大蛇、秤心都成了店员。店里又进来三名店员,跟大蛇舅学做秤。 后来,大蛇娘进城看望大蛇,问大蛇舅:过去说的事,还算不算数? 大蛇舅这才想起先前说过的话,点头说:算数。 大蛇娘就说: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把他们的事办了吧。 秤心听说爹要将她嫁给大蛇,死活不同意,说这是包办婚姻,她要自由恋爱。 大蛇舅眼一瞪:我是一家之主,我说了算,什么自由恋爱不自由恋爱的! 秤心急了,说:反正我已将身子给了陈东。 大蛇舅大怒,一个耳光掀倒秤心后,还不解狠,摸起一把削刀,要砍秤心。 这时,陈东闯了进来,劈手夺过大蛇舅的刀,拉起秤心说:都什么时代了,还 包办婚姻,这是违法的! 大蛇舅气得浑身发抖,一头栽倒在地,从此卧床不起。 不久,陈东做了秤店的主任,与秤心结了婚。 大蛇受不了打击,在大雨中疯跑一夜,回来后就病倒了。这一病不轻,几乎要 了他的性命,并留下终身不愈的病根。 镇上有位中医,擅治疑难杂病,对大蛇的病却束手无策,最后只是关照大蛇娘 :大蛇肾虚,最忌男女同房,以后只能过单身日子,否则只怕活不了几年。 大蛇知道后,倒没怎样。大蛇娘却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骂大蛇舅和秤 心。 大蛇舅得知大蛇的不冶之症后,觉得对不住大蛇和大蛇娘,竟悄悄服毒自尽了。 大蛇病后没再进城,大蛇娘也舍不得大蛇再离开她。后来,大蛇被照顾到镇上 的粮店工作。 大蛇非常孝敬娘。 大蛇常常在晚饭后,陪他娘出来散步。 大蛇也非常喜欢孩子。 大蛇常常买许多吃的,招待左邻右舍的孩子们。 大蛇最乐于助人。 大蛇会修锁,会修自行车,后来连半导体也能修,无任谁找上门来,从不拒绝, 除成本费外,分文不收。 大蛇不修秤,家中也没有秤。 大蛇还是爱看戏。文化大革命时期,八亿人民就八出戏,他总是看不够,最后 看得他都能整场整场地唱了。尤其喜欢唱《沙家浜》中的《智斗》,一人反串三人, 惟妙惟肖。 有回,县剧团来镇上演《沙家浜》,演刁德一的演员发高烧,没法上台,团长 急的直搓手。大蛇说:我来吧。上台一亮相,居然闹了个满堂彩。演出结束,团长 握着大蛇的手,说:什么时候到县里来,就找我。大蛇没找过人家,因为他至死也 没再进过县城。 大蛇如果不是四十岁那年,遇上一个女人的话,幸许现在还好好活着。 那女人是从乡下来的,因为死了丈夫,生的又是女孩,被小叔子和公婆赶了出 来。女人无脸回娘家,带着五岁的女儿,在镇上讨饭。 大蛇同情娘儿俩,说:先住我们家吧。 女人能做衣,大蛇替她买了台缝纫机,女人不再讨饭,便替人做衣。 镇上的人都知道大蛇有病,不能结婚,可还是谣言四起,有说女人原是大蛇的 相好,有说女人带着的孩子就是大蛇的骨肉,还有说大蛇年后就准备娶那女人。 一年后,人们不再谣言时,大蛇却真的娶那女人了。 女人才三十,长得不错。对女人死了心的大蛇,终于还是动了心。 那天,大蛇娘不在家,女人在自己屋里冲澡,大蛇把门撞开了。 女人吓得蹲在澡盆里不敢动,也没喊,只是小声地说:大蛇哥,我知道你是好 人,你出去吧,就当没发生过。 大蛇没走,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对女人说:我从没瞧过女人的身子,也没 做过那事,你就让我看一回,做一次吧。 女人说:我是寡妇,你不忌讳? 大蛇说:我不忌讳。 女人是过来人,丈夫死了几年,也寂寞。 大蛇做那事,没经验,幸亏女人帮忙,让大蛇第一次尝到了作为男人的乐趣。 大蛇做完那事,觉得很累外,没发现有什么不适,便对女人说:我没有病,我 的病早好了,你嫁给我吧。 女人提醒他:我是寡妇。 大蛇点头:我知道。 大蛇在过了四十一年独身生活之后,结婚了。 婚宴上,那位中医悄悄对喝得有些醉的大蛇说:你想死得快了。 大蛇笑道:就是死,也得做个真正的男人。 半年后,大蛇的病又犯了。 又过了半年,大蛇已不能起床。 镇上的人都咒骂女人,女人只是低着头哭个没完。 大蛇临死前,对他娘说:大蛇不孝,不能为你送终,也没后。我死后,你和她 好好过日子,别怨她,是我自己不好。 又拉着女人的手,说:你别难过,我是自己乐意的,你让我做了一年真正的男 人,够了。娘交给你了。 大蛇死后,女人上吊,被大伙救下。 大蛇娘流着泪说:让我先死吧。 两个女人抱头大哭,女人不再寻死。 女人对大蛇娘,比大蛇对他娘还好。大蛇娘八十岁时,中风瘫在床上,女人整 整伺候了一年。 大蛇娘临死时,对女人说:闺女,你受累了。 女人的孩子已跟大蛇姓,很有出息,去年考上北方的一所大学。 每年清明,女人都去给大蛇和大蛇娘上坟。 大蛇娘与大蛇合葬在一个坟里,这是大蛇娘死前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