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2000年的一天,育才中学的作文课。 “写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才能够抓住读者的注意;结尾一定也 要好,收得好,方才有余味。”我们大家点头领会。老师继续又说:“中间一定也 要好——”还未说完,同学们已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老师布置作文:写一个熟悉的人,六百字以上。 我的同桌许少然马上在稿纸上写了起来——这小子是制造文字垃圾的高手。 我在稿纸上写道:我的舅舅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写到 这里,我发现自己落入了臭不可耐的俗套中,于是把这页稿纸揉成一团,扔进抽屉 里——老是“中等身材”、“炯炯有神”太乏味了。 我托着下巴沉思起来,这是我的习惯动作。同学们说我这个样子就象古生代的 长颈龙——一种绝迹已久的爬行动物。 我很崇拜我的舅舅,他是个艺术家——确切地说,是个画家。曾有个附庸风雅 的女人请他画像,结果画好后她吓得转身就逃:“救命哪,他把我画成了妖怪!” 舅舅就是这么招人厌。 对于这个新写的开头,我比较满意。我的脑袋是全班出了名的——刚学的东西 眨一下眼就忘得精光。每次老师提问,我要么胡说八道,要么就翻着白眼问而不答, 老师也拿我没办法。医生说我得了健忘症,开始会忘掉近来的事,然后再逐渐忘掉 更久的事,最后就会变得什么也不记得。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很沮丧。 我接着写道:第二天,那个女人就到处造谣,说我舅舅是个骗子,根本不会画 画。而舅舅则在家里闷头大睡。 关于那个女人要说明一下,她就是我舅舅的未婚妻,也就是我将来的小舅妈。 画像风波后,舅舅向她低头请罪,她指着舅舅回家的路说出一个字:滚! 把花容月貌的小舅妈画成了母夜叉,连我看了都有点生气。 出于某种原因,舅舅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画画的习惯,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 一般情况下,他每天唯一出门的时间的是在清晨,那时夜色还未全褪,一切都冻结 在一片朦胧之中。舅舅打个哈欠,放下手中的画笔,叼上一支没有滤嘴的劣质香烟, 身心疲惫地走出家门,走上无人的街道,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一会儿短一会而长… … 这段写得很煽情,我有点被自己编的故事感动了。其实,我只有一个教书的舅 舅,但上次作文我已经写过他了,我不想再炒冷饭。 我的舅舅和那些搞纯艺术的画家一样,口袋里只有几个铜板,穷得叮叮当当响。 他的“家”是一间廉价租来的150多平方米的仓库。房东是个四十几岁的干瘪男人, 无论去哪里都带一条大狼狗开路,旁人纷纷闪避。据我所知,这只狗咬过不少人, 其中包括一个推销员和几个倒霉的路人。但它一见到我舅舅就威风不起来了,因为 舅舅长得牛高马大,发怒时眼露凶光,简直像个剥皮不眨眼的老土匪。 一天晚上,有两个小偷不小心走错了门,想顺手把舅舅的画具搬走,刚出门就 被解手回来的舅舅逮个正着。舅舅说:“你们两个真是热心呐,帮我搬家也不通知 一声。”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起他们往外一扔。两个小偷爬起来抱头鼠窜而去。 如果我那个教书的舅舅知道我给他虚构了这样一个兄弟,一定会哭笑不得,骂 我没胡扯。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当画家的舅舅,除了把他的故事 写下去,我别无选择。 下课铃响了,老师说了句:“下节课接着写。”就走了,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同桌许少然一把抢过我的稿纸,狗屁不通地说:“兄弟,让我拜读拜读你老人 家的伟大杰作。”刚看了开头,他就惊叫起来:“哇,辣块妈妈的,你舅舅什么时 候当上了画家?”我俩好得可以互换内裤穿,所以连对方的亲戚干什么职业都知道 得清清楚楚。我得意地说:“这叫艺术虚构,Do\you\know?” 许少然打了我一拳。 下午放学后,我向舅舅家走去。舅舅住着青砖黑瓦的大仓库,四周长着齐脐深 的茅草,虽然有点荒凉,但很有诗意。 一推开门,见舅舅还在睡。 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然后找了块画板,画起窗前的静物来:一块白色的衬 布,上面放着几个苹果和一个长颈玻璃瓶。那几个苹果已经画了近半个多月了,早 一不再新鲜,表面起了褶皱,有如少女娇艳的容颜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慢慢老去,有 一种青春不再的凄美。 舅舅说:“一个物质意义上的苹果,很快就会腐烂,最后足于让你呕吐。但如 果你把它画下来,就留住了它芬芳的生命,在你的画中永驻。”他的说话把我羡慕 得要死,我决心做一个像舅舅一样的艺术家。 许少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地问:“喂,写好了没有?”我的思路被打断了, 很不高兴地说:“没有!”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这篇作文下课要交。”许少然提醒道。 舅舅的故事必须结束了。我是这样写的:一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推开舅舅的 门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舅舅从他的仓库里消失了…… 虽然这样安排结尾很突然,但我也顾不上推敲了。不知受什么鬼的指使,我又 在作文本上加了一段:发现舅舅不辞而别后,房东气得跳脚痛骂,说我舅舅还欠他 半年的房租,一气之下他踢了一脚那只狗,拿它出气:“你这条该死的东西,光知 道吃,人跑了都不知道,看我不把你宰了当菜吃!”那只畜生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 先下手为强,在他屁股上恨很咬了一口,然后逃得无影无踪。众人都拍手称快,说 这下走路可以放心了。 正在热闹间, 我看见舅舅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我大喊: “舅舅!舅舅!” 舅舅扶起在地上打滚的房东说:“对不起,我忘了把房租给你了。”说着把钱 塞在房东的口袋里。房东抓住他又撕又打:“你这个挨千刀的,把我给害死了,我 饶不了你……”舅舅挣脱房东的双爪走过来对我说:“我要走了,这个地方不适合 我生存。”我说:“那你打算去什么地方?”舅舅说:“我也不知道,不许问。” 就这样舅舅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无论如何,他是我最怀念的人,一 个很有个性的艺术家。 刚写完,下课铃就响了,我松了口气,把作文交了上去。 几天后,老师把批改了的作文发了下来,我打开一看,里面用红笔写着:查无 此人,胡编乱造,重写!——看来老师真的生气了。 我叹了口气,象爬行动物一样伸长脖子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就提笔写了起来, 这次我不敢再虚构了。我写道:我的舅舅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现在教我们班的语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