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随感 作者:寒箫清愁 (一)命运 记得很多次对父亲说,做人最不堪忍受的便是人格的侮辱。每次都以“文革” 举例,每次都对着他感叹凡人的脆弱和无奈。而父亲总是说:其实未必。 当时的确不明白父亲到底要表达些什么。直到近来读杨绛的《将饮茶。丙午丁 未年纪事》后,才有了一种如梦初醒的震撼。 “文革纪事”最让我心动的是杨绛被剃了阴阳头的那一段。被剃了头的杨绛回 到家,居然利用女儿剪下来的头发自制了一顶假发套,每天戴着它平平静静地上班 下班。读到这里,突然就想到父亲的话:人未必脆弱。 人格其实是对自己的评价与塑造,并不是别人想侮辱就可以就侮辱得了的。恶 运临头的时候,别人也许可以践踏你的尊严,剥夺你的权利,甚至逼取你的生命, 但却无法夺取你心里对自己的尊重。只要对自己仍然充满理解和尊重,就不会有卑 微感,就会有勇气去藐视恶运,也就有能力维护自己的人格。 由此而来,我又想到,人其实无分贵贱愚慧,唯一的不同便是精神境界的高与 低。而生为凡人,也许无奈于周围的世界,无奈于命运的变化莫测,但却肯定有能 力去塑造自己的精神境界。 (的确,在“文革”那种实行戮心的年代,维持人的自尊和立志,是最有力的 反抗行为。我想到了孔子说的:“仁者必有勇”,杨绛先生不正是这样的仁者么? 昨夜灯下正好又在看杨先生的文章,那是《读书》上写的《记杨必》。文章写 得极其淡雅,但让人感受却是很沉重。人才难得,妙手天成,然而象杨必这样的人 杰却在不经意间被毁弃。读罢文章,我的惋惜与沮丧之情久久难以驱去。这种心情, 就象前几天读完唐振常先生的《往事如烟怀逝者》那样。是天珍易遭暴殄,还是凡 人永远不会懂得天才的价值? 杨先生、唐先生用他们的如椽之笔,为我们指点出了杨必、陈寅恪、吴雨僧等 聪颖俊彦之士、硕学宏儒之师的妙处,当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形象由纸间印入我们的 心灵后,我们不忍面对他们的悲剧。 也许,这就是文字的魅力了。) (二)文化 如今,好象凡能连句成篇的东西,都可以作为文章刊印出来。印刷品铺天盖地, 却再难见什么精致的美文了。因此,倦极无聊或心情轻松时,我都情愿一遍遍重读 《美化文学名著丛刊》。丛刊所选的都是明、清两代的笔记小品。 尤爱《浮生六记》。夫妻恩爱,浮生遭际,只不过平白叙来娓娓道出,怎么竟 会叫人感慨、向往?每每读后,不禁要说:原来长生殿里的浪漫,除了贵为天子的 唐明皇,还有一介寒士沈三白;原来除了哭哭啼啼之外,中国女人中还有芸娘这样 可羡可叹的角色。 如果要一言概之论《浮生六记》,我想惟有冲淡二字。 冲淡,不仅是指文字技巧,更是那种生活所体现的文化氛围舒缓、旷达、优雅。 沧浪亭里夫妻对诗,或许是远离俗务而濯尽污浊。但一块臭豆腐,居然吃出至 情至性,便是一种深厚的文化了。经过这种文化的陶冶,连苦难和沧桑都会显出平 和的美丽。 只是,这种文化,我们似乎已难以企及。 (中国的文人确实有种艺术人生的天赋,这也是他们应付艰辛的世事的手段。 多少人间苦难都化作笔底的因果报应。最怕读的就是古代的笑话,那里面的形 式多半多谐近乎虐,充满了刻薄与怨恨。古代文人想认真表达些什么,往往出言不 逊,如《儒林外史》。稍具幽默匠心的倒时时见于游戏的对联。 难得平常,《浮生六记》的可爱就在于从日常琐碎中发掘出情趣和意味。 闲来读读《宫廷记事》,作者涉猎广泛,知识渊博。文字也很通达、轻松,但 看完书后我却难以平静。维持着宫廷日常运转的就是那样一种病态的人物和畸形的 制度,朝廷纲纪能够持中桓长么?而处在这种朝政之下的文人怎么可能心平如水。 背负着那样扭曲的现实,难于做人,可以作文。于是,很多时候读解古人的文 章成了一种费力的索隐,成了知人论世的文化。) (三)情书 上高中时,第一次读徐志摩的诗,就被他优美的音节多情的姿态吸引。一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不知被我造仿了多少遍,用在不同的文章中。那首《再别 康桥》: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至今 都让我感到一种和着忧伤、欢愉、幽远的情怀。更不用说《偶然》的无奈,是怎样 触动过我多梦年华的愁绪了。 然而,喜欢志摩的诗,却未必喜欢志摩的人。对于徐志摩的厌,是在读了《爱 眉小札及其续编》之后。当然,讨厌的不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的恋情,而是徐志摩的 情书。表达至深情感的方式、语言可以多种多样,不能容忍的是肉麻。这肉麻二字 不仅仅是指卿卿我我之类的语言,更是指心态上的酸和造作。 想到了古代的中国文人,常常会写一些诗词赠妓。因为借着诗词语言特许的夸 张精炼尤不致讨嫌,但心态上倒是与徐志摩等类后代一脉相承。 这样评价,也许对陆小曼失敬。书中附有她的日记,其实是她写给徐志摩的情 书。两相比较,陆的文字要平实真挚许多。也许就因为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 同样是书信集,我特别喜欢萧红的。淡淡的叙述背后那种欲抑不住的忧伤, 令读者深深的感染。打动人的,不只是她的书简,更由于萧红的命运。 1963年,曾经相濡以沫的萧军和萧红,感情上产生了某种隔阂,萧红十分失望。 为了摆脱这种沮丧的心情,她决意东渡日本。7 月15日,鲁迅先生在病中为萧 红饯行。笠日,萧红独自登上了去日本的轮船。在船上及到达东京后,萧红陆续给 萧军写信,汇报自己的生活与感受。 这些原本很私人、很自然的通信,竟奇迹般地躲过了战争和岁月的种种劫难, 被保存了下来。1978年,当萧军从故纸堆中发现了这批已经破碎的书简后,百感交 集。他将它们抄录下来并加以注释,在< 新文学史料上> 开始连载十多年前,和许 多人一样,我们从这批书简始,逐渐认识了这个奇才薄命的女作家。读完书简,就 对萧红的一切产生了关怀,当我费了很多时间尽心收集,爬梳了一大堆关于萧红的 生平资料,以为可以写一本关于< 萧红传> 之类的东西时,书店里已有了三本萧红 的传记) (四)阅历 法国文化人似乎总有一种令你望尘莫及的优雅与浪漫,他们的作品也总是给你 耳目一新之感。 玛。杜拉的《情人》刚问世,便获得1984年龚古尔文学奖。被翻译到中国后, 立即风靡读书界、创作界。仅我所见,国内就已有三种翻译本。吸引读者的其实是 那断断续续如诗如歌的叙述方式,以至使得很多作者着意仿效,当然没有仿效成功, 这种形式并不适合他们。 不能就这一点来断定中国小说家的拙劣。把握事情的心境、功力有赖于时间的 磨练。如果早几十年,我相信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人物,玛。杜拉笔下的《情人》完 全会是另一种风韵,故事可能会完整些,人物要丰满些,情感也必定浓烈一些。 然而,《情人》写于作者初恋的五十年后。人到暮年,所能记忆的也不过是点 点滴滴的片段,以及超脱这一份感情的客观冷静。玛。杜拉自己曾作过极好的解释 :在这里,怀念早已消失,哀怨也不复存在。所有的形象都是从忘却中提取出来的, 一切都成往事。 是否可以说暮年的心境成就了《情人》独特的形式,而这是岁月流失给作家的 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