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对于秘书,官场有几句顺口溜:“秘书是块大红砖,哪里要它哪里搬,垒到高 楼不骄傲,砌到厕所不悲伤。”是说秘书的工作既好又差既繁又杂,官职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邓四方就是这样一个官。由于文笔好,写得一手好字,分到乡里工作 只一年,就被领导器重当了秘书。当了秘书就工作忙多了,写报告印文件,小至端 茶递水扫地抹桌,大到替书记乡长撰稿处理日常事务,整日没闲。但邓四方牢牢记 住父亲的话,对这工作毫无怨言,一切工作井然有序。 当然,没有怨言那是指工作数量方面的,再多再苦,也不喊累。问题是渐渐的 发现有些情况,无论是葛书记还是徐乡长,有时会上讲的台下做的总是大打折扣, 而一些下面的干部,也是附庸者多实干者少,许多工作纯粹过场。邓四方初参加工 作感到困惑,只有尽往理解想,认为上面的文件只一个,不可能面面俱到的结合到 每个乡的具体情况,加上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因而无法每一个文件都能执行当中 不打折扣。可是临到汇报完成情况,书记和乡长却要邓四方按照上面的要求甚至超 额上报。这让邓四方很不解,没完成任务就是没完成任务,完成多少就报多少,何 必隐瞒。上面的文件就如老师一份考卷,不可能每个学生都能考到一百分,考了六 十分也及格。总之只要工作能尽力。邓四方把这种道理说给葛书记,葛书记却是好 笑地拍着邓四方肩膀,你呀,出了几天茅庐,还是个书呆子,讷脑子。 这话其实笑得非常贴切,乡里的人也都这么看待邓四方,只是邓四方本人少了 份灵性多了份呆直灯光不知脚下暗。邓四方不认为自己脑子讷,反而认为如实上报 才是领导应该职责,上级也不会因为你没有完成任务撤你的职务打你板子,天时地 理,客观条件,都有可能影响任务完成。邓四方务过农,深知农民难处。好好的一 垅油菜一块禾,如果收获的时候遇上一场冰雹,到手的庄稼都能仍然毁于一旦。遇 到这种情况不可能完成下达指标,邓四方相反认为,上级还要积极下察民情,充分 体现党的抚恤。 邓四方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去到永安大队自搞核实和调查的。尽管那次确定虚报 数字的党委会上,葛书记也曾确实不高兴地对着邓四方发过小火,说这个数字就这 么定,你要不认为准确就自己去查,但是葛书记这句话显然是气话,谁能想到,邓 四方真的会去偷偷那么做。 邓四方正月初一将鹃子和女儿接了来,晚上便开始铺纸写那份《关于永安大队 为例纠正和补充大岭乡人均收入偏误报告》。鹃子当然不高兴,说你把我和盼盼接 了来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你如这样放不下工作,就让工作做你的老婆和女儿。邓 四方嬉皮笑脸地,鹃子,行行好,这报告如果不写,我和你明天去舅舅家拜年,心 里都是憋闷。 鹃子气得一撅嘴,那好,明天去舅舅家拜年就不要去了,就在家里写写写!当 然,邓四方写报告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另外考虑,诸如这份报告是否妥当,是不是 会给乡里带来负面影响,特别是对葛书记和徐乡长,换届马上在即,听说葛书记会 升县,徐乡长会升职顶任葛书记位置。可是凭心而论,葛徐二人作为大岭乡两大头 头,指标完成到这种程度,也是想尽了办法付出了心血,深入农民颇不容易。邓四 方想说到底,我写此报告只不过是想纠正一个失真数字,别无其它坏意。 就这样,春节过后的上班没几天,邓四方就把写好的报告送往了县里,县上的 领导只好重视,当即派员进行调查。大凡官家有个默契,许多东西许多事情都能装 聋作哑,但若有人揭发检举,甚至有人像邓四方这样具名上报,就不能听只任之壁 上观了,得要熬有介事兴师动众,充分体现官家党性。县里的调查组到了大岭没去 乡政府,而是先行直接去了永安大队,调查的结果无须写说。调查结束后再到乡政 府,葛徐弄得没有防备,只好说下面大队的数字上报不准,再者仅仅一个永安大队 也不可能代表全乡。但是不管怎么样,只好接受上级批评。 葛徐在县里的调查组面前不敢微词,但对手下的邓四方却是可以大发雷霆,葛 书记个性更是忍不住。要说这两个地方父母官,真乃属于黄金搭档,一高一矮,一 胖一瘦,一柔一刚,绝伦般配。葛书记虽不在瘦削队伍中排队,然比徐乡长臃胖身 躯却是显然瘦了许多。葛书记人高马大,脾气也是人高马大,声音洪亮性较躁烈, 过去骂人的时候嘴里还常带着个“娘的”脏字,后来当了书记许认为不雅,才将那 “娘的”脏字戒烟一样慢慢戒掉。徐乡长相比之下确实温柔许多,体格肥胖,身材 短粗,看上去像个大冬瓜。由于肚子大,见到人就笑,有乐没乐笑,有怒没怒笑, 那胖胖的脸颊眯缝的小眼纯像一尊弥陀佛。只是下巴有些尖,还有子弹头样尖鼻, 与那胖脸不太协调。这子弹头样尖鼻与那尖尖下巴,使他笑起来时就颇有点狐狸滑 稽模样。不笑不说话,说话语气也好,不像葛书记那样经常带点火药味,温柔可人, 善解人意。当然有时也能听到一些带刺味道,但那一定是软刺和肉刺,不是硬刺和 钢刺,用那肉眼看不见的。当他语气带刺时候,话里就觉多了一道刀子,一种莫测 和高深,甚至多了一丝阴鸷。不过你放心,那抹弥陀佛笑永远挂在脸上的,不比葛 书记,一旦发气或不高兴,乌云会迅速密布到脸上。 吃过中饭后调查组的人前脚走,后脚就葛书记咻咻的将那邓四方找到办公室里, 好你个邓四方,别的没学会,背后小动作倒学会了!邓四方只好据理力争,摸摸头 顶那绺竖发,葛书记,我不是搞小动作,我是想呈报给县里的数据一定要真实,并 不是要县里的领导对你如何批评。葛书记气得差点没拍桌子,你这个一根筋,书呆 子,愣头青! 徐乡长坐在那儿非常涵养,弥陀佛似的好像这件事情与己无关。尽管狼一样的 瞳仁不难也能觉出一股寒意,恨不得像要咬你一口,但那脸上微舒的笑肌却是显得 说不尽温柔。葛徐二人都不是本地,徐乡长平时叫邓四方不叫秘书也不喊姓名而是 叫小邓,此时既像疼爱又像恨意的微笑着指着邓四方鼻尖,你呀小邓,让我说你什 么好呢?我看你那个“邓”,真的要改成“楞”字算了。 邓四方的脸倏地一下胀得通红。 从此乡政府院子的人喊邓四方称呼的时候就有一种别具一格韵味,“邓”与 “楞”字非常谐音,有的人故意将“邓”字音调喊低一些,便就成了小“楞”或者 “楞”秘书。“邓”乃本姓,“楞”则棱角,意思是取笑邓四方像块木头。当然, 更多人喊得还是比较含混,说“楞”不“楞”,说“邓”不“邓”。邓四方心里不 是滋味,可又无法对人发作。只好窝着一股无名火,独自忍受众亲叛离。 因为是心里犯堵,傍晚想去郊野散散步,刚到医院门口,正好遇上同学方健。 方健刚出院门,看到邓四方便热情招呼,老同学,这么晚了还下乡啊?邓四方说不, 去散步。邓四方看见老同学就心情不知怎的好了许多,本来也想经过医院的时候看 看方健在不在,这会碰到,正逐心意,于是笑问,你去上街啊?要么一同走走?方 健说好啊,本来是想上街买些东西的,既然你雅兴,敢不从命? 邓四方和这个老同学,真的可以说是兄弟情深,兴趣相投。两人于初中和高中 都是同学,高考恢复头一年,邓四方考进了县城师范,次年方健考上了市里医学专 科学校,毕业后两人都先后分回了本乡工作,重新腻在了一块。邓四方与方健不但 感情上非常投缘,而且外貌也极相类,一个是白面书生温文雅尔,一个是风度翩翩 谈吐不凡,并且邓四方的笔杆子不错,方健的笔杆也不赖,只不过邓四方秘书的工 作涂涂写写容易流露一些,方健只能仅仅表现在文学爱好方面。不过最重要的,还 是两人无论生活或工作上事情都能彼此坦诚,什么烦恼与喜忧,都能互相分担互相 倾吐,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隐私。同学交心和处到这种份上实在难得。许是职 业缘故吧,方健开口就问永安大队的那位江民忠书记父亲病情如何?邓四方说啊, 没什么,总算一场虚惊,幸好你这位大夫请得及时。方健说还说呢,大年三十都搞 得人不安宁,回到家里尽挨老婆训。方健说到这里一转脑袋,哎,想必你也挨训了 是不是?并且训得更凶。邓四方说可不是吗?就差没有跪搓板。两人就一阵吃吃的 笑。笑声在春天的田野上徐徐风扬。春天的气息扑鼻而来,几缕农舍的炊烟袅袅远 缭,飘散后似几朵淡淡墨云被画家涂抹在天空纸上。在那“哞哞”的牛归处,天际 有抹暖暖晚霞,温温柔柔亲亲热热地洒在两人身上。方健笑过之后好像突然想起了 什么,哎,老同学,听说乡里马上换届,你这个秘书会不会有可能当选个副乡长什 么的?邓四方听了这话不禁立即苦巴个脸,还副乡长呢!我都已经邓楞不分了。 方健急问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几大明白?邓四方不觉苦笑着摇摇头,只好把 这次《报告》的风波和盘托底地说了出来。 方健一听抿着嘴乐了,几像徐乡长那样又嗔又笑的站住戳着邓四方鼻尖,你呀, 真的是个楞头青,葛书记说你一点没错。枉在政界混几年,怎么没悟通一点做官之 道?跟你说别看一个数据,老百姓不知,官家却是非常重要,有时候一个数据能够 决定一个人官运。就说这次葛书记徐乡长换届选举,可能就会受这个数据直接左右。 再说现在的数据完全只是一个概数,也只能是一个概数,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现 在的土地分到了户,都是自由个体经济,你说个体经济的统计哪能过去生产队那样 统计准确,所以现在县里下给乡里的指标任务也是一个概数,这个概数必须完成, 也不可能完成不了。 邓四方说既然这样,县里还派什么调查组?方健又笑,一边慢慢地往前移动脚 步,你呀,说你讷还不服气,民不告,官不究,民若告,官必究,何况你不是民还 是个秘书小官,这点道理都不懂?许多事情是放下去四两拿起来千斤。就说这计划 生育,超生个把子女你说对于中国十来亿人口算得什么?没人举报没人抓你就是鸡 毛一根,但这是国策,只要人知道或有人举报,就难逃脱这张天网。邓四方听到这 里只好默不作声,但他沉默了一会还是禁不住申辩,方健,话虽这么说,概数也不 假,但是总不能概得太虚,让老百姓打肿脸去充胖子,还说生活水平提高营养好的, 这也不应为官之道。我这样做不过说点事实,问心无愧。方健说愧不愧,在你心, 恼不恼,在他人。 邓四方不由点头,嗯,这倒也是。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