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作者:针儿 看了翩若和毛巾毯的帖子,我也想写写我的弟弟。 我比他大三岁,他出生以后,我就从躺在妈妈旁边转为躺在妈妈脚边,横在 床的一头。妈妈说是怕我把他压坏了。因为嫉妒,我一直不善待他。他从小就调 皮,瘦瘦的,穿着兄姐穿剩的衣服。有一张照片,他穿着黑短而宽的裤子,露出 伶仃的一双赤脚,脚趾叉得很开,表情很快活,不知为什么我看了却总觉得很可 怜。家里人不愿意我们跟街上的孩子们厮混,白天就把我们关起来。那时候我们 都爱在家里翻,我翻到一个书柜,开始看起繁体的《西游记》,他则把家里所有 的闹钟、收音机,都拆开了。诚然,我们都是寂寞的,到我上学有些朋友来往时, 他开始追着我们不放,情愿在过家家里被打扮成丫环。那时候我老叫他“痴头芒”, 这是一种满身小刺的野果,缠在人的衣服上不使劲就拉不下来的。这个外号亲呢, 也有些轻蔑。 我们的天性都是很野的。七岁的时候我爬上了四楼顶的一间 建的瓦房,吊 在天线竿上,被楼下的人看到了,我妈后来把我狠狠打了一顿。弟弟也极善爬, 我妈要打他时,他就在柜顶上爬来爬去,待搬了凳子抓他,他又爬到另一处了。 他还小的时候,我爱抱着他走来走去,大了抱不动了,我就背着他走来走去,有 一回力气用不上,他头朝下掉到床下去,摔了一堆血出来。 但我们的野性是很悲哀的,因为父母的禁闭,几乎不懂得别人交往,说话做 事总是不得体。到我们都上学时,就像从狼群里回到了人类社会,在小伙伴中不 受欢迎,我们几乎是被迫着改变了自己。我念高中的时候他念初中,我们都很沉 默,朋友也很少。那两年我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因为缺乏自信,就觉得一切都 是错的。 接着,他到广州念中专,短短一年时间,因为离开父母的掌控,他学会了抽 烟、喝酒、打架、健身、流行。想到他初去的时候还一副不合时宜的土包子形象, 真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那时我也上大学了,与姐姐经常呆在一起, 她刚念完研究生,在大学里教书,并且准备出国,那一年她教会了我许多女性化 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普通大学与重点中学的同学是完全不同的,我在信里跟人 感叹说:“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庸俗无聊的人!” 在这一年里,我们奇妙地成为了受欢迎的人。因为两年健身的缘故,他变得 健壮挺拔,而我,至少懂得了搭配衣服的技巧。多少人能堪破臭皮囊呢?我觉得 滑稽,因此下定决心想要一个有灵魂的人。而弟弟不,他的女朋友换得极频繁, 除了第一位之外都很漂亮,娇俏可人,出门时要画精致的妆的那种。 从那时起,我们逐渐有了自己追求的世界,而感情渐渐淳厚起来。放假的时 候,三姐弟到大排档喝酒,回来的时候,肩搭着肩唱歌。他已经长大了,俨然能 保护我们了。 谢谢翩若,你说要看,我才有勇气续下去。 我十六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二十六岁的时候,外婆去世。十年里,发生 了很多事,弟弟因为花钱太厉害,成绩也不好,转回了本地中专。姐姐早出国了, 第一个孩子也出生了。最后,我跟弟弟同一年毕业,一起参加了工作。 一工作,我们就感觉到区别了。他先去了电视台技术科,平时无所事事,一 到刮风下雨之后就踩着泥水上电视塔、上楼顶,重装电视天线。后来我们同一个 单位,他负责修电视机、录音机,在晚会的时候准备麦克风和音箱。自他去了以 后,单位的麦克风再不会忽然失声了。他懂的东西很多,比如唱歌很好,会画漫 画,桌球全市第五名,溜冰游泳滑板样样出色,一切电器都会修,音响更是强项。 他的外型也无懈可击,头发总是很时兴的样式,开始是郭富城式的,后来是古天 乐式的,夏天的时候是圆领T恤和短袖外衣,冬天西装或中山装,喷古龙水,用 摩丝。但因为文凭问题,他一直是临时工,转正的机会茫茫无期,每天还需要打 卡,对骄傲且不羁的弟弟而言,真是十分打击。 他要来我们单位的时候,我曾表示反对,因我深知他的自由散漫,怕他给我 抹黑,这也是很自私的吧。那时我正以勤奋努力而著名,领导并且同意我读研, 正是前途一片大好之际。不过命运总随性格而变,如果弟弟愿意缩头缩脑小心为 人恐怕早就转正了,父亲希望我做到老能成为这所学校的副校长,而我不觉得这 有什么意义。怀疑与叛逆,最终相依为命又成为了我们的宿命。 现在,只剩我们两人去大排档喝酒了。我们多次讨论彼此的未来。他对自己 能做什么感到迷茫,而我也不愿在琐屑的工作中失去自己。我非常积极地想找到 自己与众(其实就是同事们)不同的地方,最后选定以电脑课件作为突破口。最 终我成为全校电脑水平最高的女老师,频频获奖,而且给全校老师授课教习课件 制作。那时弟弟只玩音响,不玩电脑,在做一个大课件的时候,我便邀他帮忙录 音,还邀他设计界面。 在我心里,以为是给他一个机会,但他的骄傲却是致命的打击,录音很快就 做好了,非常完美,但临到交货日期他还是没能设计出界面。最后我们只好胡乱 做出来,交了初稿。不久消息反馈回来,省里觉得课件设计还好,就是界面太差, 着我们重做一个。只有十天时间,最终请广州一个朋友飞过来帮忙。我们知道这 是对一个公开发行的课件的界面略加改动而成的,但后来知道那个课件竟然是省 教育厅发行的。对结果我们不抱希望了,而这是因为两次美工都砸了的缘故。最 后评奖通知书下来了,省三等奖,没有冲全国奖的机会了,所有人都悻悻的,沉 默地吃了一次饭,再不愿提起此事了。 这次失败对我们的意义竟是非凡的。从此我灰了做课件的心,想一个文科女 孩子好端端地搞什么电脑制作?遂一心一意回到文字中。他则央求爸爸给他买了 台电脑(以前只有我有电脑),买了许多设计书,正儿八经地学起PHOTOSHOP , 后来是FLASH ,一直到ISP.当他读出一个业大计算机本科证时,进入了另一所学 校当电脑教师。他自己架了服务器,建了网站,并且接了不少订单。 对别人说起弟弟来,我总会说他有多能干,饭量有多大,多会耍赖——小时 候他下棋一输就要把棋子拂乱的,向我要可乐喝说只喝一口结果一口把一罐给喝 光了,他总偷偷跑过来打我待我回打时就惊天动地地向妈妈哭诉,还有,他多勇 敢——把向他喷了防狼水的偷摩托车贼箍住脑袋打得鼻青眼肿尽管他已看不见了, 他还曾把借了我自行车的同学在马路上扣下来交了押金才走,但是,不能提一起 面对过的失意和死亡。 还记得外婆去世,是午夜十二时半。一点多时,父母叫我们先回家,他们料 理后事。弟弟提着那张折叠塑料椅,我们慢悠悠地走着。后来我们坐在白兰树下 的石凳上抽烟、聊天。我想起十六岁时给瘫痪的外公守夜,外公的手指头跟我的 手指头间牵着一根红线,他一拉线,我就把十三岁的弟弟摇醒,让他给外公把尿。 那时,弟弟在这张折叠塑料椅上,总是睡得很香。 有一天,他说做了一个梦,梦见半年前的女朋友和别人结婚了,着急得醒过 来。第二天晚上他就坐长途车去找她了,带着一大束花,早上到了给她打电话: “你看看窗外面。”那女孩子惊叫地跑出来拥抱他,又惊叫着跑回去因为她还没 洗脸化妆。 这件事令我微笑,我们原都是这么奔放而不可理喻的人。大概因为,在面对 过四堵默默无言的墙壁之后,在抚触过死去的亲人的手之后,没有人比我们更明 白人的温暖是多么可贵吧。 今天他上了火车奔北京而来,学新东方英语。后天早上他就会看到这篇文章 了,但我不会在他面前打开的,要不,可以猜想到彼时表情:调皮、轻松失了落 点,变成满脸的尴尬。往事是只能独自回想的,只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