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作者:欧阳静闻 医生告诉我,你现在必须转院。他们没说为什么。我是想知道的。医生一脸 的严肃,对死亡的司空见惯。我是一个实验品。验证他们的判断力。 我来的第一天。医生正和一个病人吵架。这是一种正常。也是一种不正常。 医院里每天都发生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就像阻止不了人要生病, 要有恶念。 医生说,你必须做化疗。 病人说,我不做,为什么要我去做。 医生说,我们要给你治病。你花了钱,就是要治病的。 病人说,我没有你说的那种病。如果有,我也不做。我要回家。 医生说,你真的不要命了吗? 病人说,你们要我的命。你们还没有活检结果。 病人没有去做。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所以,现在那个病人还活着。是一个 正常人,吃饭睡觉干活赚钱哺育下一代。只是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多余者,看着 要发生的事情,无力去做一个弥补。一个人的力量其实是微不足道的。 然后过了七天,医生告诉我,你现在必须转院。我很顺从地答应了。因为我 不相信他们。一个人的眼睛不能告诉你,他的内心世界。倒是他的那张嘴,一张 一合,像女巫的咒语,使人不知所措。众志成城,还有一句,众口铄金。 我高烧三九度四。我的胃被上帝偷走了。我看到食物就恶心。我还是不看好 了。有一种叫厌食症的病,吃不下,睡不好,身体瘦弱,患有抑郁症。我不是。 年轻的姑娘们为了身体的苗条而自愿节食。这是一种饥饿疗法。倒是很有用 的一种方法。我认为它很有效。我的体重从一百四十斤降至九十二斤。我很苗条。 但是我烦透了。我听到或者看到人们减肥,我就生气,我恨他们。我需要一个好 的胃口,我希望我是一百四十斤。现在我贫血,我成了一个白种人。 我不相信命运。我相信我讨厌提问题的那个医生的那张脸,说话的方式和她 的年龄。年纪越大,医术越高。混蛋逻辑。魔鬼相信的东西。她已经五十多了。 我也希望人们说得对。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口罩后,柔和的声音,平静中带着 一种超然。 医生把我的父母叫到办公室。他们不让我进去。他们要说些什么,或者在什 么上签字。他们一定会做出些事情来,做好一切准备,把我推向死亡的边缘。我 坐在长木椅上,四下张望,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却有着熟悉的气味。我在等。 我走在通往病房的路上,蹒跚,伴着喘息。我的肺坏掉了。医生护士看着我, 都躲开了。他们怕我倒在他们的身上。大理石的路面,光可鉴人。我走出了一条 曲线。很奇怪。 三一二室,惯常的冰冷。我是说感觉。室外三十五度,是一个大蒸笼。室内 四个床位,只有一个老人。沉默地侧躺,面对着墙。点滴流入体内,无声无息。 我听到了空调的嗡嗡声,像一只苍蝇,一群苍蝇。床很硬,床单很白,相同的气 味。我坐在上面,等待有人来,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我忽然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气味。死亡。 我看着窗外。来向来处,去向去处。没有人理睬我。我父母去了哪里。老人 一动不动,像一具尸体,听不到呼吸。 你叫欧阳静闻。一个小护士说。语气轻柔甜美,带着习惯性的不动声色。 我看着她。先是笑了笑。是。然后我看到了父母。他们沉默地看着护士给我 输液。我躺下,把右手给了护士,任由她摆布。她拍着我的手,疼痛刺激着我的 大脑。我本能地动了一下。 别动。护士说,她找到了我的血管。她专注的眼睛,只有眼睛,温暖的手, 有谁爱抚过的手。我想笑。不知道为什么。 护士走了。父亲走了。母亲站在窗前,望着喧哗的街道。一米五的母亲越发 显得矮小。她的头发,半白的头发,纷乱而憔悴。她的手拂过脸颊,静静地放在 窗台上。我看着点滴,等待有一个好的转变。我闭上了眼睛。 一位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篮子,瓶瓶罐罐,液体,流质食物。她冲我笑。 一张老脸。她帮他坐起,有关爱与呵护。这里的人都是亲人。对头不是病,而是 医生。 这是牛奶。这是排骨汤,这是鲫鱼汤。这是西瓜汁。还有一些饼干。现在, 这个温度正好,可以喝的。老太太说。给他理了理衣服。 不用这么唠叨。都看得见。他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话。有气无力。一个干瘦 倔强的老头。不会注意其他的存在,只有自己的影子。 她从木柜里拿出电热杯,舒张开电线,插到插座上,倒入牛奶。等待。我们 只有等待。等待健康。等待死亡。等待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结果。还有什么?时间 在手中流逝,一种慢性自杀,残酷的,不带一点鲜血和腥味。 叶子现在在哪里?这是一个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因为我不知道。因为她不 在这里。因为这个世界太大。因为她不想和我取得联系。 她是我的小妖精。幻想中的一个存在。我只能这样说。没有其他的语言可以 形容。没有人知道她的好。这是我心中的秘密。即使你看到她,也不明白。她只 属于我一个人。她站在那,一双眼睛,可以看到我的内心。 她在干什么?在某一个地方,不知道我怎么样。如何想她。破碎的时光在眼 前陷落。一个太阳可以落下,再升起,可是她不能消失。我的心在她的身上。消 失就是死亡。这比生病更可怕。哀莫大于心死。 她的手,温柔安慰的手,在我的脸颊上。这是一种感觉,空虚但有过。黑夜 中的闪光,云隙中的阳光,朝露中的反射光,没有什么能比。还有她回头时的嫣 然一笑。 出了什么事?护士跑了过来,面对黑暗,急切地说。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听到周梅说,灯坏了。婉转而轻柔。 一会给你们换。护士说。 我和母亲坐在长木椅上。黑暗使人不安,有许多的事情都是在黑暗中悄悄进 行的。那个姑娘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我们,笑了笑。她没有走,也没有不走, 静静地站着,想些什么事情。她的脸是忧郁的。人都有这种时候。 渐渐沉静的夏夜。 凌晨五点。天将亮而未亮。一夜的沉睡,未能彻底清醒。我被急促的跑步声 惊醒,将近一个小时的睡眠,迷糊而混乱。 李华坐在病床上。大口大口的鲜红的液体,喷涌而出,不可抑制。他开始咳 嗽,既而是粘稠的血块。我盯着那些液体,屏住呼吸。我没能转过头。 护士把他按在床上,让失去血管保护的血液尽量吐出。他无望地挣扎,想坐 起。结果是更大的压力。趴着能使他获救。他不知道。 我必须离开。移到床边,肥大的双脚,瘦小的拖鞋。我慢慢地走着,回头看 了一眼。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第一次走出这座大楼。这是被迫的。清晨的空气,早练的人们,尘埃,微 风,绿叶,说笑,一个人的歌唱。我走了三十米,用了十分钟。 我和母亲要了两碗豆浆,三个鸡蛋,四根油条。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斯斯文 文地吃起来。我羡慕别人大口喝浆,大口吃油条。我不能,就像我不能轻快地骑 上自行车去远方。 我凝视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恨他们。由于他们的健康。 病房里。周梅坐在那里哭泣。为什么会是她?他禁锢的身体,只能侧卧。这 需要十天。不知道能否坚持到。前两天是危险期。 我躺在床上。不再想什么为什么。不存在为什么。因存在而合理。我不看他, 以及输入他体内的暗黑的液体。我有些害怕,它的颜色和存在于内的不知道的病 毒。 瘦小青年夫妇回来了。五天之后。他们需要一张医疗证明。他们真的要打官 司,胜算超过了百分之八十。 什么时候出去?他说。 谁知道。这种地方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我看着自己的手指,越来越苍白,不 能想象健康时是什么样子。一切都顺利? 现在还没有看出什么地方会出现问题。不过,我的运气总是不好,恶风不断 吹来。 风也会改变方向的。在外面,最起码可以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也是。 他们办了出院手续。花了八千块钱。他们不相信。他们要求检查具体的清单。 他们找出了一个误会。他们只交了五千块钱。他们走了。没有和我打招呼。他们 有些窝火。他们没有办法。 叶子没有一点消息,一个人蒸发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详细地址,没有 电话。一切都不存在。那是我的想象。我的高烧使大脑产生了幻觉。 她说过她会回来的。我相信她的话。为什么要不相信。她的眼睛,会哭泣的 脸。亲吻,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一个人为什么要相信另一个人。了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常想的一个问题是。 我要怎么做才能知道一个人真实的想法。 我还会等待。知道一个结果出现。 周梅从真皮手袋里掏出五沓人民币。李华的住院押金早已经用完。催款单放 在木桌上。他没有告诉他的妻子。告诉的结果总是吵架。家里已经没有了钱。他 抓住了她的手,软弱无力的手。他还不能动`. 不要着急。我会想办法的。她安慰道。看着他的脸。笑笑。 我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她的不苟言笑使我紧张。今天下午进行一个手术。 提取淋巴结,进行活检。现在到B 超室定位。 我看着母亲。那个不是癌症的病人。我是他的后继者。 母亲把医生拉到走廊。她要说些什么,不让我听到。 孩子。我跟你一起去。母亲说。来穿拖鞋。母亲平静的脸。我言听计从。 我费力地爬到六楼。这是一段艰难的路。我不得不一再地停下来。我不想让 母亲背我。我对着无影灯。麻药很管用,没有疼痛感。我听到皮肤被割开的声音。 他们在截取我的肉。 我出了一身的汗。 时间过得很慢。不停地变换器具。他们还没有找到。真的像是一次屠宰。没 有一点反抗的余地。自己必须配合。 我很想叫出来。 他们在说一些话。我听不明白。血管,神经之类。 还要等多长时间。 我走下手术台。一只胳膊不能动了。他们让我看那些淋巴结,鲜红而多汁。 我不认识它们。我转过头。那是我身上的肉。 我有些知道为什么要活检。四十四天的发烧使一切都变得有可能。肿瘤,癌 变,一切的不可知。通向死亡。 医生说,三天后可以知道结果。 我侧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大厦地基中的一块石子。这是另一种的等待。 我希望不会再有什么意外。这是一相情愿的事情。现在我已经能睡上两个小时, 而中途不会醒来。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做噩梦。我从一座百层的大厦上掉下来。或者我跳伞,伞莫名其妙地打不 开。或者我走在一座浮桥上,桥突然地断裂。我一跌到底。它们使我恐惧,有时 尖叫地醒来。我宁愿不睡。我不想再给医生添麻烦了。他们又不知道给我吃什么 药了。 沉默的老人从外面走进来。他总是每隔几个小时消失十分钟。他要抽烟。这 是医生禁止的。他被烟俘获了。他说过,既然我已经不能吃了,还不允许我抽吗? 我就这一个嗜好。 我看到了一个尼姑。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土黄色的袈裟。她住在一层的一 ○四室。平静的一张脸,背诵经文。 佛主救助人,而不自救。母亲说。 尼姑庵是一个环境清幽的地方。六尘不染。肯定是尘缘未了。这是佛主的惩 罚。周梅说,一副虔诚的样子。 我看到她在烧香。老人说,可以闻到香味。 有一种味道袅袅飘来。这是一种区别于医院味道的独特的气味。 尼姑庵成了旅游胜地,香火越旺,欲望越深。尼姑成了导游。李华说,嘲讽 的语调。 我很想看看那土黄袍子里包裹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首先她是一个女人, 然后才是一个尼姑。她或许看破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看破。只是穿了这样一件 袍子。生与死,还一样的生与死。还有恐惧,邪念,心思。 但是我不能动。 时间就像极地上空的太阳,半年才要落一次,真慢。三天,七十二个小时, 四千三百二十分,二十五万九千二百秒。 我看到主治医生,惯常的严肃。我很紧张。母亲坐在旁边,很安静。这一刻 我们像是等待宣判的嫌疑犯。 医生说,我们必须给你换另一种药…… 我看着医生。我肯定我的眼中有那种叫做恐惧的东西,如利箭,刺入我的大 脑。我感到了疼痛。 医生继续,我们有一种比你现在用的好一些的药,不过…… 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是贵了一点。医生走了。三一二室的人开始议论那个医生,有些脏话。 而病人依旧是病人,医生依旧是医生。改变的是我们更愿意相信主宰我们命运的 神。我知道他并不存在。而这一刻,肉体的和精神的痛交汇在一起。有谁在盯着 我。这是一种直觉。人是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的。 李华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身体。由于长时间的侧卧,身体的某些部位出现了红 肿,疼痛难忍。现在必须坚持。他对着同样是侧卧的我说一些话。断断续续。 我知道我不能长久地欺骗自己。 我沉浸在酒精所制造的幻觉里。 我希望我的妻子恨我,离开我。我对不起她。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不怕死。 我不想再治下去。我宁愿躺在家里度过自己最后的日子。 我对不起我的两个孩子。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 他叫来他的妻子。他说过,提前叫她来只是吵架,于事无补。她坐在病床旁, 沉默着。显然,她是生气了。果不出他所料。为了他的不说。生活的辛苦让她烦 透了。但没有完全抹杀对他的爱。那是百分之一的爱。所以她才会生气。 她收拾桌子上的瓶瓶罐罐。这是谁拿来的? 我哥哥拿来的。他看了一眼那罐八宝饭。其实那是他的妹妹,周梅买来的, 或者是她自己做的。他与她已经商量过这种事情的处理方法。 她没有说话,继续收拾着。她什么也没有怀疑,或者她把自己的怀疑放在了 肚子里,到那一天水落石出。或者她不再怀疑。 喝点水吗?她说,望着他。 不喝。他说,语调平静而缓慢。 想吃东西吗?她继续说。 现在还不想吃。他说。 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日凌晨五点三十六分。我听到了哭声,凄凉的,悲痛的。 那个会笑的姑娘离开了尘世,上了天堂。白血病,年龄二十岁半,姓名赵洁。 我坐了起来。穿鞋走到门口。我要看她最后一眼。我静静地站着。在敞开的 门后是她母亲的悲痛的喊叫,她的父亲无语地拉着她的手。医生护士做着最后的 工作。 一切都在死亡的阴影里。 赵洁的尸体慢慢地被抬了出来。身体上覆盖着一层白布。她的母亲挣脱了亲 属的阻拦。她揭开白布。赵洁的脸,苍白,失去了生命力而变得惨白,却是笑的。 我敢肯定,她的笑是所有患白血病的姑娘中最美丽的。 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的是什么呢? 城市彻底地醒了过来。呜咽声淹没在杂乱的噪音中,无法辨认。人们照常平 静地生活着。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改变什么。更何况不知道谁已经死去。 我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人们,不能自已。不相信一个人就这样离开这个世 界。她可爱的笑还盘旋在我的脑海中。 我走回病房,现在是吃早点的时间。如果她还活着,不知道要吃些什么。这 只能作为一个假设。我现在还能假设。我还活着。 周梅端来了红豆汤,里面放着大枣,可以补血。她每天早晨来,中午走。他 的妻子下午来。早晨是要卖鱼的。我的那个梦就是因她而做。然后晚上七点钟走。 人们开始议论,传播着一些似是而非的闲话。在这里,人们需要些别的东西来刺 激麻木的神经,而我的沉默就是一种高尚。想想而已。 母亲坐在楼下。我让她在外面换换空气,或者看看那不明朗的夜空。周梅骑 车过来。 阿姨,您坐这儿啊。周梅说,她还在吗? 在呢。自行车还放在那呢。 那我陪您聊聊天。今天的天气真热。 该下雨了。 李华的妻子走下楼,径直朝车子走过去,开了锁,小心地把车子从车群里推 出来,上车走了。她什么也不看。看到的只是自己。 您上去吗? 不了。我儿子叫我多坐会儿。 周梅走上去,回头看了看消失的她。 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李华想回家。他不要呆在这里。滞留在空气里的死亡气息让人窒息。恐惧比 死亡本身更使人不安。 他告诉妻子。他的决定让她生气,想发作,最终还是控制住了。她已经不想 再吵架了。他沉默着,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一样冰冷的钢筋水泥。我们可以拥 有一切的,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又一天缓慢或者急速地过去,这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她说,再过三天吧。 基督耶稣就是死后三天复活的。 父亲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点滴的速度。然后看着我。他的斑白的头发。这是 电话号码。叶子的。她打来电话。她说她很好,不要惦记她。 我看着那一串数字。这是我能和她联系的唯一途径。可是她为什么到现在才 打来电话。出了什么事情,或者她做出了什么决定。 你和她说了我住院的事情了吗?我问。这是我想知道的。 说了。就是因为这,她才回来。父亲说。她是一个好孩子。 我想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是否真的如他所说。我在医院里听到了太多 的谎言,他们不说实话。这是在安慰我。其实这是在安慰他们自己。 因罪而惩罚。这是一个无神论者不相信的,等同于谎言。 我不想打那个电话。所有的结果,她会亲口告诉我的。 护士领者一对母子走了进来。你就住这个病床。 那个孩子,无言地审视着这间屋子,暗灰的脸,带着对一切事物的好奇或者 恐惧。这是我来时的样子。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上。 欧阳静闻。护士喊道。 不会又有什么坏事吧?我看着她,放肆而无礼。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今天还烧吗?她说,带着关切。 谢谢。今天还好。三十七度五。我说。 护士走了。她的眼神在我的脸上看了一眼后。我不明白这一眼到底意味着什 么。 第二瓶液体快滴完的时候,我按响了提示铃。还是刚才走的那个护士。她站 在病床旁,没有急着要换点滴,静静地等着,眼中流露着春光。 是不是有人向你求婚了?我轻声说。对面的那个孩子看了我一眼,迅速的转 回头。 说什么呢?我还没男朋友呢。护士嗔怪地看着我。 快换点滴吧。我说,已经没有了。 她熟练地换上第三瓶,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又看了我一眼,走开了。 今天有些莫名其妙。 周梅开始收拾东西。明天李华就真的要出院了。不知道这样一个生命体还能 存在多久。她把大部分的东西都扔掉了,不需要用它们提醒自己曾在这里呆过。 我走出病房,走过那个经常坐的长木椅。自从赵洁死后,我就没有再坐过一 次。我扶着楼梯的栏杆,小心地走下楼。我想看一看夏日的街道和树梢上的月亮。 很久没有看到了。 妈妈和一位阿姨正谈论着什么。或者是她那十一岁因脑膜炎死去的女儿,或 者是躺在病床上的我。都是一样的伤心事。我没有走过去。站在她们的另一侧, 寻找天幕上的星星。它们很小,发出微弱的光。经过多少光年才到达这里。它们 为什么要到达这里?没有理由,它们想照亮整个宇宙。 母亲走了过来,寻着我的视线看着。那是世界的尽头,已经无路可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我变成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鹿,在黎明中大口地吃着青草。一 只母鹿站在旁边,抬着头,谛听着一切的声响,随时准备逃跑。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再释梦。它没有使我尖叫。醒来时,我感 到了轻松。 我的飘扬的秀发,我的俊美的脸庞,我的湿润的嘴唇,我的虚弱的身体。当 我意识到这一切时,我知道我已经挺了过来。 窗外下起了细雨,不像夏天的雨,丝丝的小雨落在人的脸上,结成水珠,远 远看去,像是哭了。这个世界为谁哭泣? 高烧像一堵墙,在痛苦与快乐之间。快乐在那边,痛苦在这边。挣扎,徘徊, 踯躅,欲罢不能。我不能入睡。不是失眠。我没有力量睡觉。我对着日光灯出神, 熄灯后,我对着黑暗出神。黑暗里有一个魔鬼,我不停地咳嗽,不可抑制。在夜 里,尖锐而洪亮。走廊里时有时无的脚步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是谁在无奈地 呻吟,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我坐起来。这是一个坏主意,只能使我更加疲惫。我看着城市的灯火。有人 在酒吧喝酒,有人在电脑前上网,有人在打半费电话,有人在做爱。我是那个被 迫的旁观者,看到画面,却不知道它们在表现什么。我要走向哪一个方向,我不 自知。只有混乱,纷乱,乱七八糟。去他妈的。 我起得很早。我习惯这样说。这是一个好习惯。乖孩子,早睡早起身体好。 我现在不能这样说。我要说实话。我也是个乖孩子,不幸的乖孩子。我已经有七 八天没有真正睡过一次了。看得到太阳从东方生起来。 母亲买来早点。我必须度过这一关。一块蛋糕,一杯牛奶,两个鸡蛋。我看 着它们发呆。我又看着妈母亲发呆。她站起来,身体有些颤抖。我想扶她一下。 我没动,脚有些不听使唤。妈母亲走了出去。 我剥了一个鸡蛋,嫩白的鸡蛋。我咬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我把鸡的受精 卵吃掉了。我有些恶心,只是一种感觉。我的身体需要一些营养。 我下床。我发现我几乎不能走了。我的脚是一块面包,蓬松而柔软。我必须 告诉医生。 医院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 六点多,病人起床,收拾自己,吃早点。 七点,清洁工打扫卫生。 八点,医生查房,护士送药,后勤定饭。 八点四十分或者九点,护士打点滴。 十二点,病人吃中饭。 十四点,护士测脉搏,量体温,送中午药。 十四点以后,病人休息。 十七点,护士送第三顿药。 十八点,病人吃晚饭。然后休息。 医院的生活是有规律的。可以了解生活的全部意义。无意义。注定要死去, 注定邪恶与疾病共生。 医院的周围变成了一个商业区。母亲说。她越来越沉默,吃很少的东西,盯 着一个地方看很久,眼神是散漫的。我希望妈妈出去走一走。 妈母亲没有动。她说,城市里看不到燕子了。 这是一种不祥。我没有注意到。妈妈在想什么。飞翔的候鸟,模糊的道路, 多变的天气,洪水冲毁了一切,干旱而寸草不生。燕子在想什么。 我坐在午夜里,吃西瓜。我不想让其他的人睡不着。咀嚼的声音让自己害怕。 急促的脚步声,灯亮了。一个瘦小青年被抬了进来。红色的黑色的血,他的脸, 他的胸,他的手。他不能碰。一次轻微的触摸,一次痛苦的呻吟。 我看着。医生护士走来走去。匆忙而从容。 我害怕,我害怕看到。我害怕,在看不到之后。危险中不见危险是最可怕的。 吃西瓜呢?一个护士看着我,微笑着。 噢。我附和道。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生与死之间只是十几分钟的事情。他的妻子坐在床边, 守望着他,脸上是重获新生的茫然。她的粗壮与他的瘦小是一个鲜明的对比。相 互补充,或者是一种自虐,或者是物极必反。 灯没有再熄灭。生命在光明中获得延续。这是一种假象。药物的假象。我不 希望看到它。当我看不见它时,我认为它不存在。或许是我错了。 母亲走了进来,坐在床边。还好吗?声音低沉,清晰可闻。 没事。我说。眼睛始终盯着那个人。 母亲开始捻我的脚。这是医生告诉的。因为贫血而营养无法到达。那些毛细 血管失去了作用。 这是您儿子?女人转过头,看着母亲。 是啊。母亲答道。没有太多的话要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使母亲得到宣泄。 寂寥的夜。有人无法入睡。人们都在做什么样的梦。支离破碎在梦中恢复完 整。妈妈,该睡觉了。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 我想再坐一会。我不想睡。母亲望着窗外。又坚持了二十四小时。 叶子一直倚在我身上看书。我坐在河边,手里拿着鱼竿。这是一条小河。河 里有很多的鱼。我的目的不是鱼。她说,回去可以喝到鱼汤。自然的鱼可以尝到 它的本质。 这是远离城市的郊区,看得见天上的一只苍鹰,盘旋,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 看到一切。微风,清香的野草,劳作的人们。大地是一个忠实的老人,你给他什 么,他就能回报你什么,因与果,就是这样的循环。 还有宁静。这样的一个地方,相互陪伴,心里什么也不想。我钓鱼。她看书。 偶尔的相互一瞥,笑笑,知道是什么意思。 当我们老的时候,就搬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可以种一些吃的,像陶源明。他 是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比他幸福。她说。心驰神往。 一条鱼跳出水面,像是附和。 我握住她的手,带着我们的孩子。我说。看着她。 对。还有我们的孩子。生一对双胞胎。她笑。 有鱼吃食。一条小鱼挂在鱼钩上。总比没有鱼的好。 真笨。她笑。 我喜欢她的笑。 病房里的电话响起。大家同时看着那个东西,没有人去接。它像是一个随时 可能爆炸的炸弹。或者一个虚无。 我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再一滴。一分钟八十五下。我的眼睛始终没有 离开过,然后是另一瓶。一个上午三瓶。就像是一个人的工作。这是我一天的工 作量。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使他一天坐在同一个地方发呆。发呆就 是他的工作。这是一份辛苦的工作。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我就不行。我没有耐 心。 那个瘦小青年没有点滴。他没有交住院押金。她的妻子和医生交涉,没有结 果。她说一些脏话。站在走廊里。歇斯底里。 老人想起什么。拿起电话。我知道了。你忙你的。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他就 像是一个小孩子。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返老还童是不是一件好事?但这不是。 对待一个人的态度,说明他的一种心理状态。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人格分裂。 她走了进来。脸因激动而有些变形。去他妈的。又不是不给他们钱。她坐在 病床上,扫视着屋里的一切,然后视线回到她丈夫身上。他仰躺在床上,不能随 意翻动身体,眼睛盯着屋顶的某一个地方,像一株植物,失去了大部分的功能。 阿姨,我回去向打架的那个人要钱。您照顾一下他。她说。 去吧。母亲说。 我看到一个姑娘。长发披肩,可以在风中飞舞。她在笑。她的笑与这里格格 不入。她的脸色苍白。她走进对门的病房。我希望还能看到她。 我坐在走廊的长木椅上。长久的躺卧使人疲惫而麻木。对面,半掩的门,说 话的声音,时而走出走进的护士。我看着自己的手指。 瘦小青年坐在我的旁边。他递给我一罐可乐。他要说话,而他的妻子不在。 他们吵架,可以作为一个人有活力的证明。医院就像一座监狱,禁锢的不仅是身 体,还有心。 我费力地打开可乐,大量的气体喷涌而出,一种舒服的感觉。我喝了一口。 我看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监狱的样子,古板而陈旧。人们穿着一样的衣服,等待那个走出去的日子。 他说,自由只是在不自由的时候才想到。就像现在。 看到过?我说。 他笑笑,过去的事情,总是记在脑子里,忘不掉。心烦的时候会找一个人说 说。 所以,在外面要用暴力解决问题。我说。 自己知道,暴力只是一种软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总是管不住自己。 时常想着那把带血的刀子。插在一个人的小腹里,鲜红的血。就像是抽烟,这是 一种强迫症。屡打屡败,屡败屡打。他说,喝了一口可乐,望着来往的人,漠然, 淡然,木然。 一个人的头发长了是要剪的,可是还有长长的时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我说。 他看着我。我还没有听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对面的门被打开,一个病人走了出来。不是她。 如果上楼不行,我们可以不上。如果下水不行,我们可以不下。如果我们的 病治不好,我们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我说,我们总是能想出一个方法,给 自己一个安慰。 黑色的铁柱,一个太阳,污浊的空气。外面是什么。在记忆里那里是希望。 总是可以找到一个理由生活。他说。 我有些累,坐着对于我是一种消耗。我看到母亲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瓶矿 泉水。医院里的水有一种味道,她不适应。 我转回头,他已经不在了。他正仰躺在病床上。那是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 叶子手里拿着机票。只有这时她才告诉我,她要离开这个城市。我看着她, 不说话。默认只是一种无奈。她不可能把已经做好的决定放弃。 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大。我们无法到达每一个地方。一人一世界。 她想说什么。是的,她想说出一些理由,她出去不是一个长久的打算。一个 权宜之计。我能说些什么。我帮她整理行李。这是我能做的。她想哭。 我站在阳台上。喝着啤酒。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从背后抱住我。一个女子的力量,竟是这样大。我很快就能回来。因为你 在这。她温暖的身体,轻轻地呼吸,五年的时光,在这一瞬间,凝成一点,然后 消失。这是真的。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会想到什么?我说。 想到的该是一个人。她说。 我转过身,亲吻她的唇。一个长久的吻,热烈而窒息。 我拿一个冰袋,放在额头上,物理降温。我的高烧持续不退,成了我的一部 分。医生没有办法。我对他们抱失望的态度。试过一种昂贵的消炎药,证明那是 一个错误。 救护车又响了起来。我讨厌听到这种声音。它意味着又有一个人走进这里, 花许多的钱。病人的钱真好赚。如果大叠的百元钞票放在怀里安心睡去,一定会 做一个好梦。 我躺在破碎里,拼凑一个完整的世界。我一个人,可以东张西望,可以默默 无语。心是平静的,却是活跃的。这只是一个梦想。 一个瘦高个儿(李华),需要仰视。一张脸,细腻而苍白。他的脚步轻快但 无力。腿纤细而无肉,青筋外露。我担心它们随时会折断。他的身后是一个粗壮 而不是丰满的女人。黝黑的皮肤,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的结果。一个善于劳作的 女人。为什么都是这样? 他是一个酗酒者。他被什么东西缠住。一个可怜的人。抓住的是酒。注定是 虚无。流走,或者蒸发。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不知不觉地解脱。慢性自杀。 我的脑子有些乱。一切都是莫名其妙。真实中的幻想,或者幻想中的真实。 我应该相信哪一个。暴力,酒精,我的想象,在生活之中都是软弱无力的。还有 什么可以突围? 他是三一二室唯一一个可以活动自如的人。他经常消失,所以他经常出现。 他说一些隐语。他坐在床上,身体左右晃动。那是幻想中飞翔的样子。 他患的是心病。 我睡了十分钟。黄昏的时候。这是一个好现象。而实质上比不睡更糟。 我做了一个梦。 一个粗壮的女人,在黎明五点的街道上,骑着一辆三轮车。一些批发的鱼虾, 到市集上去卖。一辆轿车,无故掉头,擦到了她的腿。那辆车没有停下来。可以 看到它的车牌号。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大声喊叫,骂一些脏话。没有人停下来 看。她站在那里,无趣而无聊,自己还要到市集上,不能耽误时间。她大叫一声。 我醒了过来。我出了一身汗,湿了T 恤。李华正和他妻子吵什么。杂而乱, 无人劝解。病房里只是我。这是少有的情况。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或者这才是真 正的梦境。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动声色。 如果你不是和那个女人绞在一起,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模样。要不是看在孩子 的份上,早就不跟你在一起了。女人喊道。 他不说话,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她的嘴,然后是眼睛。 她转过了头。她走了。许多天。 释梦。 黎明五点。这是一个特别的时刻。天未亮而亮。给人一个希望。这个希望看 起来是那么容易地实现。 三轮车。一个贫民的交通工具,可以载货,还可以锻炼身体,一举两得。 鱼虾。原本是自由自在的一种存在。如鱼得水。现在是作为一种商品,你为 鱼肉,我为刀俎。如果是一个人,那是一个被束缚的人。 轿车。一种强势力量,或者一种无形的控制力,人无法抵抗,顺者昌,逆者 亡。 看到的车牌号。同上。你是没有力量与它抗争的。 她的大叫与脏话。她的无奈而无聊。人的一种发泄,像啊Q ,也只能是阿Q. 这不是气馁。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过程。或者游戏。你有权利终止。 她的不能耽误时间。人还是要生存的。无缘无故的死,和无缘无故的生,都 不是为了自己,总是找到一个借口,为了别人而存在。 总结。生活是一种无常,但大多数人还是要活,而不是死。这是我的愿望。 我是那大多数人中的一员。很平常。 瘦小青年坐在椅子上。他的妻子正收拾病床。他们要回家。他们要索赔(他 的妻子买一些有营养的食物。一式两份。发票保存起来。有时故意让发票上的数 字大一些。她说,我们要索赔。这是一种报复。更是对自己的一个安慰。)。 我看着他的脸。倔强的脸上,无知无畏。这是一种勇气。不知道这次是输, 还是赢。他的眼睛盯着窗外。那是一条人流不息的街道。陌生人来来往往。出现 又消失。没有人说,你好。让我们一起走吧。 我听到了笑声,在走廊里。是那个姑娘。然后是母亲的声音。那孩子可以淘 气了。快过年时,他吃饭摔了一个碗。大家都看着他。他倒好,说真好听。我正 要收拾,砰的又一声。这次是他故意摔的。他笑看着大家。结果他爸爸在他屁股 上打了一下。你猜他说什么。你为什么打我。你们不是说碎碎平安吗? 真的?那个姑娘说。 可不是。母亲的声音,还有更离谱的事情呢? 我想妈妈的脸上一定是笑着的。真的要谢谢那个姑娘。 我把点滴调得快一些。我不想在十二点时还剩半瓶。这不是理由。因为我无 事可做。 走廊里传来高根凉鞋的哒哒声。三一二室的门口出现一位女子(她叫周梅, 这是一个模糊的名字,我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三十出头,及肩的长发,淡 淡的妆,端正优雅。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茫然。她径直走到李华的病床。放下肩上 的真皮手袋。花放在了木柜上。 谢谢你。他说。不是惯常的对待妻子的那种粗俗,带着一些柔软和被尊重后 的自尊。 她握住他的手,抚慰,或者是一种亲切。倒成了常态。这是正常的。那是一 只洁白的手。她把点滴调得慢一点。想吃点什么?来的时候匆忙,忘记带。还是 牛排。你最爱吃的。 我转回头,看着自己的点滴。那是我生命延续的希望。也许她就是那个女子。 是也,非也。我不想让自己的脑子疼痛。不想为妙。 时间过得真慢。第一瓶液体还有一半。 时间过得真快,第一瓶液体只剩下一半。 三一二室的日光灯怀了。两个一起。我在寻找一只蚊子。那是一只黑白花纹 的大蚊子。可以看到它头部的吸管。它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三次。我缓慢移动的 手,让它逃掉了。 三一二室一片黑暗。继而是一声尖叫。那个自称是李华妹妹的周梅。声音悠 长而高亢。也许是一个女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