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 作者:梦竹 钟秀芸家门口有棵刺槐。她家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许伤害这 棵树,哪怕是摘片叶子。这也许是从她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也许 更早。不过,她从来不想去追溯历史,并且还觉得这条规矩简直可笑得很。老一 辈中流传着一种说法,说这树邪,要不为什么在这棵树上吊死了那么多人呢?还 说钟家之所以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兴旺过,就是被这棵树吸去了精气。 秀芸诞生在这世上,也纯属幸运。在她之前,有五个姐姐,说来也奇怪,钟 家三个儿媳都没生养儿子。钟老太爷常捋着胡子挥杖跺脚,嚷嚷钟家的香火从此 断在这三个“没有用的肚子上”。所以当钟三奶奶又一次怀孕的时候,钟老太爷 固执地不让生下来,怕又是个丫头片子,又多张吃饭的嘴,又多盆泼出去的水。 钟三奶奶也是个倔脾气,在和老太爷吵了几次之后干脆躲到了娘家待秀芸呱呱坠 地之后才由钟长根用一头骡子背了回来。拜见公婆的时候,钟老太爷面对哭得满 脸通红的秀芸那张小脸无动于衷,只用龙头杖的尖儿挑开襁褓,瞪大了昏花的老 眼仔细看清了是个丫头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秀芸也就这样一 天天长大起来。 秀芸不爱说话,尤其是面对着五个姐姐的时候,她在她们面前总会感到一种 强烈的自惭形秽。她和她们比起来,简直就象一只鸭子和一群天鹅。所以在她懂 事以后的十几个春秋中,最喜欢的还是门口的那棵刺槐。她每每搬个凳子坐在门 槛里,呆呆地看着槐树的枝条在风里摇摆。而这时,她每每也会产生一种奇怪的 想法,这些树枝究竟是怎么样带走一个人的魂魄呢?她在担水的时候多多少少听 到些关于这棵树的流言,也一直想弄清楚这些流言的根源。 日子一天天平淡无奇地流逝,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也许这以后的日子, 也还是那样的平淡无奇。 秀芸是第一个目击者。那天很热,且闷,她一如往常拎着凳子到门口乘凉, 坐下来后一抬头目光便定住了。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呈一个非 常奇怪的姿势附在槐树的树干上。她穿着一件红袄,一头乌黑的头发全散下来了, 胡乱地披在身前,身后。秀芸注意到她没穿裤子的大腿上有几道明显的伤痕,还 在往下滴着鲜血,而她脚边的泥土早已被浸透了。那女人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汗 水,她认出那是村长为他那傻儿子锁柱从外地买回来的媳妇。秀芸觉得自个儿动 不了了,她情不自禁地盯着女人雪白的腿,那腿在炽热的阳光下闪着白晃晃的光。 她俩就那样相峙着,汗水渐渐爬上秀芸的额头,她仿佛听到女人的喘息,一声声 在她的耳边回荡着。直到村长带着一群人突然间出现在她们面前,秀芸才慌乱地 把眼光移到别处,但她忍不住又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被两个壮汉牢牢架住了双臂, 却仍不屈不挠地挣扎着。她的脸从乱发中苍白地露出来,一双含泪的眼正好锁住 了秀芸的目光。秀芸一惊,凳子也来不及拾便关上了门,她从门缝里看着女人被 拉远消失在一排房子后面。而她自已一直到狗吠完全消失后才软软地瘫倒在门边。 从那天以后,秀芸不再热衷于那棵槐树,她开始一趟一趟地担水。水井在村 东头,而村长家正好在井和钟家的中间。秀芸每次担水的时候经过村长家总要很 留心地听听从紧闭的宅门中传出来的声响。而她的梦中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那双 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腿。 几个春秋过去了,秀芸听到的声响种类越来越多,其中有女人的哭喊声,棍 子打在肉体上的噗噗声,女人生产的呻吟,还有婴儿响亮的啼哭。 再后来的日子里,秀芸常常可以见到女人在自家门口奶孩子。每当这时,秀 芸便籍擦汗的借口放下桶,但她也并不擦汗,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女人同样雪白的 乳房看。女人似乎记得她,每每友善地跟她打招呼,她便不舍地收回目光挑着水 离去。 在她的梦里,不仅仅是那双腿了,不知从何时起,又多了一对白晃晃的乳房。 她听人说,那孩子的爹是村长,不是那个傻了吧叽的锁柱。 秀芸已经接连几次在家里见到陌生人了,她知道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也清 楚自己到了出嫁的年龄。每当这个时候,她似乎就有做不完的事儿。她做着活, 竖着耳朵听堂上的谈话声。她有时也会感觉到有几道热呼呼的目光总是在自己全 身上下各个地方打转转。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些目光总是不约而同地,狠狠地在她 高耸的少女的胸脯上停留那么三。五分钟,仿佛恨不得立刻扒开她的衣襟。但她 不想嫁,并不是因为留恋这个家或者留恋这个家里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 等待什么人,她开始想念女人,想念女人那对白晃晃的乳房。这种想不是单纯的 那种想,她甚至会在脑海中扒光女人的衣服,然后联想出一系列的情节。她也想 过怎么样对待女人,肯定不能打不能骂,肯定得好好供着,生不生孩子无所谓, 只要二人过得快乐。她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个女人,只一昧地用男人的身份来构想 未来的幸福生活。 最先察觉出来的是秀芸的娘,她是在和秀芸谈了一次话后察觉的。她煞费苦 心地开导秀芸,并千方百计地套秀芸的话,到最后她甚至被她亲手挖掘出来的这 个不得了的秘密吓坏了。 很快地,又该过年了。今年与往年有些不同,往年的这个时候,地上的积雪 都应该很厚了。而今年,却一片雪也没下。村子里家家户户忙着剪窗花,秀芸一 向手巧,五个姐姐都已出嫁,这剪花的活儿就落在她身上。她剪得很熟练,别人 需几天的活儿,她几个时辰便全做完了。正当百无聊赖地时候,突听外边院里有 人喊,应了一声才知道是村长差人来喊的。女人是外村人,不兴这风俗,也不会 剪,可这年没有窗花怎么过呀?所以村长老婆出了个主意让秀芸去搭个手帮个忙。 秀芸拾掇拾掇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 秀芸还是头一回踏进村长家的门槛,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竭力压抑住 对女人的冲动。差人一溜小跑进去交差去了,她就站在大屋门口,打量着四周。 其实村长家跟自个儿家没什么不同呀,秀芸暗忖。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嗤嗤的笑, 便猛一转身,见是锁柱傻傻地站在那儿,她以为女人应该在锁柱身旁的,便冲到 门口急急地找。是的,她看见了,女人挎着篮子正向这边款款走来,时不时抬起 手捋顺被北风刮落下的一缕头发。秀芸只觉得心里一紧,脸上便“噌”地涌上一 片红潮。女人走到门口,奇怪地望着她,笑道:怎么不进屋,看你脸冻得!秀芸 呆呆地看着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的滚烫的脸颊,她的胸脯因为呼吸 而剧烈起伏着。突然,她猛地抓住女人的手,拉着她便往自家跑去。身后传来村 长老婆的喊:秀芸,你们去哪儿?秀芸头也不回:我带她到咱家去学剪花!村长 老婆再喊,却已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女人随着秀芸跑着,待看见那棵刺槐时却猛 地挣脱出来,她痴痴地站在那儿,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遗忘了,秀芸站在她身旁, 细细地打量着她,渐亮的眸子,倾听着她渐急的呼吸,似乎也入神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们俩进了屋。坐在炕上,谁也没说话,只听得到彼此的呼 吸声。秀芸眼前又浮现出10年前的那幕情景,她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炎炎夏日, 汗水缓慢地沁出她的额头并缓慢地流淌下来。滴在炕席上,她垂下眼,默默地看 着水珠在席上浸淫、蒸发。女人忽然“叭”地跪下了:好妹妹,我知道你能帮我, 也只有你能帮我了。秀芸愣了,一时忘了把她扶起来,她的脑子里一时间空白一 片,半晌才恢复知觉,见女人还跪着,忙一把将她拉起来。女人重又坐下,啜泣 起来:好妹妹,我想家,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天天不是打就是骂,我真 的受不了了。秀芸还是不说话。女人干脆解开棉袄,给她看身上长长短短的伤痕, 秀芸的目光骤然一亮,待看清那些伤痕后又悠然黯淡。她看着那些伤痕,或者说 是看着伤痕后面那片雪白的原野。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抚摸着, 她的手移动着,缓缓地爬上了座山丘,女人呻吟了,轻轻地喘息着,秀芸觉得身 体内涌来一股热浪,想要些什么,却又不知到底要些什么。她觉得有一股欲望在 吞噬着她的理智,她终于把女人按倒在炕上,两人身上的衣服如同树皮一般被不 知谁的手一层层扒开了。她们就那样恣意放纵着,屋里充满了各种气息。她们却 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个人影已经偷窥了好久好久,久得足够听到她们之间的秘密。 直到村长家的人来喊女人,她们才意识到已经快掌灯了。女人一边忙乱地扣 着衣襟,一边悄声对秀芸说:好妹妹,别忘了咱们刚才说好的事儿。她从兜里掏 出一张纸条塞在秀芸手里,便应着打开门从从容容地走出去了。秀芸从窗口望着 她走出院子便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她知道这是女人娘家的地址,女人 是要让她把娘家人找来救她出去呢。她觉得累极了,便倒在炕上,回味着女人的 馨香,女人的魅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连她娘拍门让她去吃饭的响动都没听见。 待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暖暖的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洒了一地。她打 个哈欠,注意到手边的纸条,忙揣到兜里,趿着鞋出了门。她在村里装模作样地 绕了几圈,看着没人注意她,便做贼似地摸到村长家门口。出来应门的是村长老 婆,看见她,倒吃了一惊:秀芸呀,你倒是被哪阵风给吹过来啦?她笑了笑:我 来找她。村长老婆知道她是指谁,皮笑肉不笑地向内屋喊:锁柱,把你媳妇儿领 出来。她看着女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后面跟着傻乎乎的锁柱。她对村长老婆笑 笑:二婶,昨天她没学会,我答应今天再教她。村长老婆一板脸:你别装了,你 们昨天在屋里做什么我都知道,象那样学呀,年过完了都学不会!说完把门“啪” 地关上了。她刚要走,又听见里边传出女人的哭喊,她一咬牙,冲上前去对着紧 闭的门一阵狂踢。门应声而开,门口站着的是锁柱,她向里望去,只见女人被绑 在一根柱子上,已经昏过去了。她原本高高挽着的头发此刻全部披散下来,恰巧 遮住了她的脸。村长老婆愕然地看着她,手里还提着一根木棒。秀芸恨恨地瞪着 她,那目光似要把她千刀万剐。村长老婆张嘴想喊什么,看到秀芸的目光便没喊 出来。秀芸冲到女人面前三下两下扯掉绳子,背起她软绵绵的身体向外走。锁柱 显然还没弄清状况,仍然傻愣愣地站在门边,秀芸走出去的时候也没有阻拦。秀 芸离开了村长家,径直向村外走去,她知道不能回家,她想到了一个安全的去处, 那是她上山拾菌的时候偶然发现的一个山洞,那山洞口生长着两人多高的野草, 粗略一看,就象是一道生长着杂草的山崖,没人会想到后面别有洞天。她刚走到 山脚,身后便远远传来嘈杂的人声与起起伏伏的狗吠,她加快脚步,向山上冲去, 山上多的是荆棘与划手的野草,但她已顾不上这些了,她对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 浑然不觉,一鼓作气地爬到了山洞口,终于支持不住“嗵”一下坐在了地上,女 人被这样一震,呻吟了一声悠悠醒了过来。她一张眼便看见了大口喘着正擦汗的 秀芸,又看看四周,明白了一切。正想爬到她身边,却冷不防被推到山洞里,随 后秀芸也爬了进来。女人想说些什么,秀芸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安静下来,听 到外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人们变声的喧哗。忽然她们听到村长粗鲁的命令:给 我好好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接着是秀芸她娘的哭喊:秀芸呀、秀芸,你在哪 儿啊?秀芸……听着人声渐渐远去,秀芸忍不住哭出声来,她发现自己捂着女人 口的手上也满是泪水,女人默默地流着泪,伸出手把秀芸揽进怀里。她们依偎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从草叶间透进的光线渐渐变暗直至消失,天终于黑了。 秀芸悄悄地摸回村子,她想回家看看,远远地便看到火光冲天,她不敢靠近, 四处寻找着爹娘的身影。她看到了,她看到她娘在远处嚎啕大哭,她爹一声不吭 地抱着头蹲在墙脚,秀芸知道是谁放的火,她抹去满脸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奔出 村去。 第二天,秀芸辞别了女人,一个人上路了,她要去找女人的娘家,找她的娘 家人来救她,这是她们唯一的希望。一路上,她饿了摘野果,渴了喝泉水,不时 连野果泉水也找不着,她便胡乱抓几把野草就着路边水沟里的臭水囫囵吞下去。 她几乎是日夜不停的赶路,几天下来,好好的一个人倒有七分象鬼了。她每遇上 一个人便把纸条掏出来询问,但不是遇上不识字的就是不知道的。但她并不泄气, 仍然执着地见人就问。在一次问路的时候她发现纸条不见了,她发疯似地把身上 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细细的翻找,但未有结果后,又循着远路返回,终于在一条 河沟边找到了那张已经被浸得透湿的纸条,她象宝贝似的攥在手里,紧紧的。 历尽千辛万苦,她终于来到了纸条上所说的那个地方。站在女人娘家的门口, 她吃惊地发现那儿也生长着一棵粗壮的刺槐,她顿时明白了为何女人会对自家门 口的槐树那般眷恋。她是如同爱家乡一般爱着它呀。她站了许久许久,身旁渐渐 围拢了许多看热闹的大人和小孩。突然,门“吱呀”开了,走出来一个低着头的 小姑娘,她穿着蓝白碎花短袄,一条不合身的棉裤,挎着一个装满衣服的竹筐。 她猛一抬头看到那么多人聚集在她家门口,吃了一惊,差点从台阶上滚下来。秀 芸一激凌,条件反射地跨前一步扶住她,小姑娘站稳后刚想道谢,看清后吓得 “娘呀”一声便躲到别人身后。妹呀,这人在你家门口站了一晌午了,快去叫你 娘出来看看,她前面那人说话了。小姑娘怯怯地看看她,又飞快地闪进门里。不 久,她牵着她娘出来了,秀芸一眼看见这个与女人长得几乎一样的妇人,便双膝 一软跪到地上:老天爷呀,我终于找到你们了。她向妇人伸出那只一直紧握着的 拳头,手心里是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那纸条被汗水浸过了又干,干了又被浸透已 经布满了汗渍。妇人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看她,又看看她手心里的 字条,终于伸出双手把她搀扶起来:妹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字条是谁给你 的?来吧,先进屋。她搀着秀芸进了屋,小姑娘在后面把门关上了。 秀芸低头瞅着小姑娘打来的水里自己的倒影,那是我吗?我怎么成这样了? 她用手理理乱如蓬草似的头发,抚抚满是灰尘的脸,低喊了一声,猛地把脸埋到 水里,好畅快呀,她已经忘记了有多少天没有好好洗脸了。妇人一直坐在一旁静 静的看着她,小姑娘也一直紧紧的偎在她身边,看到秀芸抬起脸来,小姑娘慌忙 递上一块毛巾,然后重又依偎到娘的身边。秀芸洗过脸,心平气和地把这一段时 间发生的事儿一一对妇人说明了。在家长里短当中,她知道这妇人原来是女人的 大姐,女人家就她们姐妹俩,自从女人失踪之后,隔年母亲也撒手人寰。家里只 剩她和丈夫相依为命,好在很快便生下了腊梅,就是刚才见到的小姑娘。腊梅勤 快,才七岁就已经是个好帮手了。秀芸和妇人说着说着,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尤 其秀芸想到女人一个人在山洞里不知生死,憋不住嚎啕起来。妇人忙安慰她,可 哪安慰得了啊,只好默默地在一旁陪着落泪。腊梅站在那儿疑惑的瞅瞅秀芸又瞅 瞅她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正在这时,院门“咣啷”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健硕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个子 不高,扛着一枝猎枪,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里提溜着一只兔子,虽然是腊月, 他身上却腾腾地向空气中散发着热气,腊梅看到他,吹呼一声扑过去接了兔子跑 到厨房磨刀去了。男人大步走进屋来,随意地把枪放在桌上,由于秀芸坐在门后, 所以男人回转身来吃了一惊,哟,来客人了,怎么不介绍介绍?他最后这句话是 对妇人说的,妇人一听忙应道:嗨,你不说我也忘了,妹子,这就是你姐夫了, 秀芸低低地喊了一声:姐夫,妇人又转向男人说:秀芸呀,是来咱家做客的,男 人听着妇人说话,一双眼睛却象抹了油一般在秀芸的脸蛋和身体上滑来滑去,秀 芸被看得满脸燥红,虽然在家也经常被人看,但那些目光都多是友善的,而这男 人的目光里简直充满了赤裸裸的情欲,她低下头,却看到了那枝放在桌上的枪黑 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一股寒意忽地窜上心头,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秀芸在妇人家一共待了两天,她本来只打算呆一天,但在她到达的这一天里, 她每次提及援救的事儿,都被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了,第二天晚上,她终于按捺 不住怒火,象火山喷发似的爆发了,面对她的指责,妇人与男人都无语,秀芸逼 得急了,男人才吞吞吐吐地说:秀芸啊,不是我们不帮你,而是我们心有余力不 足啊,她好歹是我们的亲妹妹,换了任何人都不会置之不理,可是你好好想想, 光凭我们四个人,能斗得过你们村长吗?我们只能找人帮忙,可她那年失踪,爹 娘已经在祠堂里边给她安了牌位了。已死的人又复生,这是件大事呀,当然,只 要长辈们点头了,无论如何都能救她的。秀芸懵了,她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她 红着眼眶呆立着,无助地看着妇人,女人家到底心软,忙好言劝道:妹呀,咱也 不是没办法,我们村长姓贾,天生一付火爆脾气,但他极孝顺,他娘信佛,心肠 软,如果你能说服老太太,一定没问题!“ 秀芸向妇人问清了贾村长家的位置,便出了门。她好不容易找到妇人所说的 枣红大门,大门紧闭着,秀去不知道隐藏在门后的是怎样的情况:是善良、是恶 意或者是漠视。但她已没有选择了。女人流泪的样子和身上数不清的伤疤在她脑 海中交替地闪着,她仿佛又听到女人带着哭腔的哀求:好妹妹,你一定要回来救 我!!!她甩了甩头,上前敲响了门。可里头却久久没有动静,她索性喊上了: 村长、村长、村……长字还没出口呢,门“啪”的开了,谁呀,大晚上的瞎嚷嚷 什么?走出来一个矮胖子,他满脸横肉,本来整个人看上去似有腾腾杀机,在他 看来站在门口的秀芸后,他却竭力挤出一点笑容:小姑娘,这么晚了,有事儿啊? 秀芸看着他因笑而堆起来的五官,不由往后缩了缩:表哥,你不认识我啦,咱们 小时候还一块儿玩来着呢,怎么,姥姥让我来,你不知道?胖子丈二和尚摸不着 头脑:表哥!秀芸话一出口,胆子也大了起来:是呀,不过咱们是远亲,你真的 不记得啦?胖子一头雾水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这个所谓的远房表妹来。干脆把她让 进屋子,打算第二天问问再说。秀芸头一晚上睡了个安稳觉,在睡梦中,她仿佛 看到女人对着他甜甜的笑。脸上不禁也露出一丝微笑。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秀芸就醒了,她今天必须得面对老太太,心里有些忐忑 不安,她在心里念叨着:但愿老太太慈悲,但愿老太太慈悲,这时,她隐隐听见 有吟经的声音传出,想起妇人说老太太信佛,便点点头:是了,这一定是老太太 早起了,她循着声音走到佛堂,看到老太太正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拜着,她看到 法相庄严的观世音菩萨正平静地看着她,忙跪下去嗑了三个响头,她的额头重重 的撞击在青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老太太耳朵灵便,闻声转过身来, 看见秀芸,诧异极了:哎呀,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真俊!快起来!快起来!秀 芸仍跪着不起来,老太太不明白,一古脑儿竹筒子倒豆似的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说得老太太直念佛号:阿弥陀佛!造孽呀!待秀芸说完,老太太又扶她来:姑娘, 你起来吧,你说,你要我怎么帮你呀?秀芸一抹眼泪:希望老太太跟村长说一声, 带些人去救她。老太太沉吟:可是……已经立了牌位,怎么好再接回来呢?秀芸 听出老太太口气有些松动,忙接茬道:这不劳老太太烦心,只要把她救出来,我 和她就远远找个地方住下,绝不会再回来的。老太太点点头:秀芸,你去把我儿 子找来吧,我让他帮你!秀芸忙道谢,她兴奋极了,到了门槛那儿几乎是跳过去 的,老太太微笑着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身继续念经文。不多会儿,秀芸 和胖子一起回来了。娘,胖子喊。老太太一转身:你见过秀芸了吧,待会儿吃了 早饭,你找些人跟着她去把她姐接出来!胖子有些疑惑,但他习惯听从母亲,便 应了下来。 于是,早饭后他们一行人跟着秀芸往回赶去。虽然人多,速度却比秀芸一个 人的时候快得多,秀芸用了将近一个月走完的路,这一次他们只用了大约三个星 期便远远望见了村子的轮廓,秀芸加快了脚步,想象着女人见到她时应该是什么 表情。她步子跨得越来越大,走得也越来越快。她已迫不及待了。不多会儿,就 把那帮男人远无地甩在后面。 秀芸赶到山洞口,看到洞口的茅草不是她走时的样子,“咯噔”一下心提到 了嗓子眼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洞里,到处摸索着,忽然,她的手触到了什 么东西,她颤抖着缓缓地抚摸着,这时她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能够分辨出大 概的轮廓,她的脸上不知不觉已流淌着泪水。 胖子一行人赶到山洞前,他们看到景象使他们目瞪口呆。地上蜷着女人,可 她已经看不到这些来救她的好心人了。已经被冻成了冰人儿,衣衫已经破烂不堪, 隐约露出被冻成紫黑色的皮肤,她眼睛大睁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似在无言地 控诉着这个所谓“人道”所谓“真善美”的世界,在她旁边,跪着一脸悲痛的秀 芸,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没人去拉她,这一群人就这样默默地望着这 天地间发生的一幕。 冽冽的北风吹起来了,天空中飘洒着碎碎的雪粒,落在人们的头发上、肩上, 也落在两个女人的身上,染白了他们的头发,湿透了他们的衣裳,雪,越来越大, 越下越大,慢慢地掩埋了女人的身体。 这第一场雪啊,终于飘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