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声 作者:怜香惜玉 往常的节假日,随自己的意,大都在单位或同学那里度过。按理说母亲去世 得早,姐姐出嫁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孤孤单单的,需要有人照顾,自己应该经 常回家看看。可是,我却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只图自己惬意,不常想到家。好 在姐姐出嫁后,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温柔又体贴,成天好脾气,时常来家中陪父 亲住上一两天,农闲时,姐姐还把父亲接到自己家去住上一段日子。父亲是个苦 命之人,一辈子走的是一条荆棘之路,这时,也巴不得坐下来,享享清福,这原 本不算什么奢望,哪知苍天是没长眼睛的,不能够庇护好人一生平安,也不能够 保佑苦命之人晚年得福。 这一切还得从姐姐说起。姐姐出嫁后,肩上的担子不是轻了而是变得更重了。 姐夫是个不顾家的人,成天在外面混,说是做生意,又不见拿钱回家。姐姐不得 不独自一人支撑着全家:上要照顾老人,下要抚养儿女,还要料理家务和田地农 活。我每次到姐姐家,只见她总是里里外外忙个不停。遇到农忙时节,她比别人 更忙:自家的农活要做,请了别人帮忙的还得去还工,丝毫没有空闲。姐姐的身 体原本就差,出嫁后更见瘦弱,我真担心长此下去,她会被拖垮的。记得在她出 事的前几个月的一天,我休假回家,顺便翻山越岭,到她家宿了一夜。这一夜对 于姐姐来说,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可却让我辗转难眠,至今难忘。那天,姐夫 照常不在家,仍然是姐姐一个人料理着全家的大小里外事务。白天是在姐姐忙进 忙出的脚步声中不知不觉地度过的。晚上,为了让姐姐好好休息,我也早早躺下 了,可我却不时被姐姐房里传来的燕儿的哭闹声吵醒。——当然,我不是第一个 吵醒的,最先吵醒的自然是姐姐,也许她根本就没睡着。只听见燕儿不停地哭闹, 姐姐就不住地哄,一会儿喂她吃奶,一会儿又抱起来撤尿。整个晚上,燕儿都在 不停地折腾她的妈妈,姐姐却不厌其烦地哄着,护着。我睡在隔壁房间,姐姐的 辛苦使我的心阵阵发痛。我哀叹:做女人怎么这般苦啊?伺老持家是一苦,生产 劳动又是一苦,生儿育女更是苦上加苦。尤其在穷乡僻壤,穷与苦好像结了亲, 妇女更是命如黄连,多少人为生活所迫,活不下去了,不想活了。有一个谜底为 “撑竿”的谜语正好道破了农村妇女的穷苦命运:“在家时青青绿绿,出门后黄 黄瘦瘦。大半生泡在水里,提起来眼泪直流。” 我多么希望我对姐姐的担心是多余的啊!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姐姐真的出 事了,出大事了!去年农历二十四日的清晨,姐夫和孩子都还在睡梦之中,姐姐 拖着虚弱、疲乏的身体,只身一人到水塘边洗菜。大概久蹲之后起身,发生了体 位性低血压,大脑缺血缺氧,两眼发黑,一下子栽入了水塘。当时近处无人,幸 好有位在远山上放牛的村民看到了这个场景,大声叫喊有人落水了。村子里起得 早的人听到了,毫不迟疑地相互传喊。等姐夫听到喊叫后,急急忙忙地从床上爬 起来跑到水塘边,再钻入水中救人,已经有好几分钟过去了。这口水塘实际上是 座小水库,水很深,姐夫下水以后好久找不到姐姐。等到他把姐姐捞起,可怜的 姐姐已经在水下呆了一个多钟头,早就全身冰凉了!姐姐就这样落水身亡,抛下 了还嗷嗷待哺的亲生骨肉,抛下了年近半百的父亲,抛下了还不懂事的弟弟,永 远地去了。 姐姐的死,令父亲心如刀割,悲痛欲绝。一连几天,父亲茶饭不思,白天神 情恍惚,唉声叹气;到了夜晚,则噩梦连绵。有时,晚上从梦中突然惊醒,口里 还不停地喊着姐姐的乳名。我赶忙爬起来,点上灯,帮父亲披好衣服,让他偎着 坐在床头。又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床边,陪他坐着。灯下,只见父亲神情恹然, 若痴若呆,泪水顺着双颊汩汩流下。父亲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刚办完姐姐丧事,我就把父亲接到了城里。实指望把他留在身边,好好照顾 他,调养调养身体。可是,父亲住下还不到一个星期,就叫住不惯,又回到了农 村老家。因为我不能经常回家,家里更见冷清了。听乡邻们讲,父亲终日沉默寡 言,白天到地里忙上一阵子,做一些季节性农活,肚子饿了,回家胡乱吃点什么 就又走了;晚上也不到邻居家走动,独自一人呆在家里,默默地坐在厨房灶台下 的椅子上,点着一盏小油灯(那时的农村经常停电),眼睛似乎盯住了什么,脑 子似乎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些,我的眼眶顿时蕴满了泪。模糊的泪眼下,出现了 父亲白天驮着农具在田坎地埂间行走的身影;出现了父亲夜晚独坐,和夜深时父 亲挪动迟缓而僵硬的双脚吹灯上床、和衣而卧的情景…… 去年冬天,几乎每个节假日,我都要回家看一下父亲。看到父亲这个样子, 我心里异常难过。劝他说:“姐姐去了就让她去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要好好保 重身体,别总是想着她啊!您这个样子,姐姐如果泉下有知,怎么会安心呢?” 父亲却沉痛地说:“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做不到。这阎王爷不睁眼,让白发人送 黑发人,我想不通。我年纪大了,再活着就是个累赘,应该让我去死,菊儿应该 好好活着啊!”我说:“您不能这样想啊!”父亲又说:“菊儿一生过得很苦, 没享过一天福。小时候,家里穷,菊儿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好衣服。你 母亲去世以后,我就没让她再上学,强拉着她帮我料理家务,还要干些农活。多 少年了,她忙里忙外,家里哪一样不是多亏了她啊?没有她,你能有今天的出息 吗?出嫁了,有自己的家了,指望过上好日子了,可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说 到这儿,我的泪在眼眶里转。“这一切真像一场梦啊!可一揪大腿,又知不是。 想想以后我再也见不到菊儿,看不到她哭,听不到她笑,农忙时,望不到她来帮 忙,衣服破了等不到她来补,逢年过节盼不到她来团聚,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似 的难受啊!”父亲断断续续地说着,呜咽着。我背过脸去,让泪水径直往下流。 好一会儿了,父亲才平静了些,我也偷偷擦干了泪,硬起心肠又安慰了他一番。 直到整个冬天过去,父亲的精神才稍稍有了好转,可是,仍然掩饰不了那陡 然憔悴了的面容,和那日渐佝偻的身躯。而且,一些病痛也倏尔缠身:经常头晕、 失眠、乏力。原来的老毛病如慢性支气管炎、口腔炎、胃炎、四肢风湿痹痛,这 时则频繁发作。我也失去了往日的欢颜,猛觉得肩上重了许多,心中沉甸甸的。 今年一开春,考虑到父亲年事渐高,遭此劫难,身子骨很弱,不宜再做田地农活, 但又劳动惯了闲不下来,我就筹措了一点资金,在家中开了个小卖部给他料理。 这样,既让父亲从此摆脱繁重的生产劳动,同时也能挣点零花钱用。最主要的, 我是希望通过做事,让父亲心里充实些,帮助他早日从悲痛中解脱出来。自此以 后,父亲便认认真真地做起了经商的“行当”。 在那些令人悲伤的日子里,我常常独自爬上村子附近的小山。在山顶上,我 张开胸臆,呼吸着山野的清新空气;强打起精神,观赏着周围的自然风景,籍以 排解心中如雨似雾般的忧思和愁绪。春天来了,草儿发青了,树林几乎都换上了 新装。放眼望去,山坡上,原野里,绿意障眼,但同时也可看到一二光秃秃的枯 枝,丫叉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里,它们经受不住寒冬的淫威,在严敲酷打下,终于 再也没有抬起头来。枯枝在绿的海洋里瑟嗦着,不时有几只杜鹃鸟飞来停落在上 面,四处顾盼,殷红的嘴里时时发出哀啼,像是在寻找什么,叫唤着什么。每次 听到杜鹃鸟的啼叫,我的心就碎了,禁不住泪湿襟衫。 大自然的春天是来了,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姐姐能否享受得到,也不知道父 亲心中的春天何时能够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