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尘埃 作者:各种蔬菜炒恐怖 天色有点泛金,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象一块绒缎,醇厚而且温暖。鞋跟 敲击地面的声音和附近工地的打桩声混杂在一起,机械麻木,带着隐约的受伤的 疼痛。 地铁站上挤满了人,灯光明亮,在眼前逐渐花白,头晕目眩。轨道上亮起黄 色的光,人群蜂拥而上,然后门开了又关了。车厢中很安静,人们的呼吸在空气 中撞击,散开,又再次融合。 我在人群中探头张望,车厢的尽头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消瘦苍白,戴着一 副眼镜。然后他朝我微笑,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弧度,牙齿很白 泛着光泽。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那种微笑的脸部线条,柔和温暖。 我的眼泪突然间涌了出来。 深夜的时候,我蜷缩在沙发上听歌,空荡荡的房间里充满了反复的音乐。没 有开灯,只有音响上的指示灯微弱地跳动着。 窗外突然响起激烈的雨声,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清凉。我把音乐的音量调响, 然后走进浴室,水粗暴地打在我的身体上,我突然看见周站在门口朝我微笑。 他说,你老是喜欢半夜三更洗澡,感冒了可没人管你。 我说,周,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赤裸着身体朝他跑去,手心充 斥着荒凉的风,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雨声和水声混杂在一起,寂寞凄凉。 周。我蹲在地上,身体微微地战栗。然后我的眼睛酸涩,一时间我的脸上都 是温暖的液体。恣意流淌。房间里除了那微弱的跳动的灯光,空旷寒冷。 第二天很早就起床了,洗脸的时候发现脸上又多了两颗痣,浅褐色的。很奇 怪我的两边脸颊从肤质上差别非常大,不管是痣还是过敏都在我的左边脸颊,鲜 红的血管在皮肤下明显地繁复交错。 我仍然记得有一次和周一起躺在床上,他忽然指着我的脸问,你知道这个叫 什么吗?我说,知道,这个是眼泪痣,或者还是应该叫哭痣呢?然后我吵吵闹闹 地说这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周微笑着吻我,他紧紧地抱着我。 到地铁站的时候,侯车的座位总是已经都坐满了。然后我就高昂着头一直走 到车头的地方,我可以用眼角看见我是如何地招来别人的眼光。周说过我是个不 依附任何人生存的人,女人是因为自信而美丽的,他说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地铁很快就到了,人群挤在门口,潮水般得向前拥。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的 笑声,平稳的嗓音,带着一点可恶的情绪,很轻,但是足够让我听见。我回头, 一张苍白的脸,牙齿白得发亮,我给他一个骄傲的微笑。向前移动的时候,我听 见他在后面说,你不会媚我吧! 那个时候,整个车厢明亮异常。车在疾速行驶中,窗外的黑暗不断向后逝去, 整块整块。人们局促地站立,没有人说话。这是城市人的生存规则,我们彼此遇 见,但是不期待重逢。每一次告别都是永别。 然后车厢中忽然一片黑暗,列车在狭长的轨道上停了下来。这已经是这个月 我碰到的第三次事故了,人群开始骚动,我的耳边充斥着惊恐声和议论声,还有 怒骂声。 我又听见了那怪怪的笑。 列车再次启动的时候,车厢里的格局已经有了变化。互不相识的人在一起聊 天,空气中弥漫着暧昧潮湿的气息。 规则被打破了。 那个男人始终跟在我的后面,我边走脸上边浮现出笑容。越来越浓。然后他 跟着我进公司大楼,进电梯。他靠在角落里,眼睛散发着淡淡的光泽,琥珀色的。 他的嘴唇划出一道很漂亮的弧度,延伸出几条小皱纹,充满了情欲的味道。周说 过我是一个好色的人。 公司在大楼的十六层,从茶色的玻璃窗看出去是满目灰色的天空,然后是灰 色的高架,纠缠在一起。那个男人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 他叫秦,是我的下属,大学刚刚毕业,还是个孩子。我不喜欢皮肤太白的男 人,感觉上弱不禁风。周总是不愿意在夏天打伞,他说他的皮肤越晒越健康,我 在他怀里傻笑。洗澡的时候我总是说,周,你看,我为了陪你晒那么黑。然后我 举起手臂给他看带手表的地方那一圈白白的皮肤,周就轻轻地吻我,我想我完了。 我每天的工作日程都排得很满,秦跟在我后面,我不断地吩咐他去做这做那。 他做事的时候很认真,不苟言笑的样子。一瞬间,我看见周在对我微笑。 下班的时候,秦和我同行。他一脸严肃地走在我旁边,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说,我想请你吃晚饭可以吗?我傻傻地看着他,一些隐约的 东西开始飞扬,我的身体滚烫。 我陪着秦去菜场买菜,我很吃惊他竟然对此熟门熟路。回到家,我坐在客厅 看电视,他就在厨房里忙。我忽然有些恍惚,夕阳的余辉从阳台洒进来,在地上 零零落落,斑白一片。 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的声音,然后我听见秦的抱怨声,他说我的碗都开始积 灰了,还有橱柜里竟然还找到了两具蟑螂的尸体。他就一个人在里面喋喋不休, 说真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蜗在沙发里,眼泪在脸上静静蔓延。 秦的厨艺好得大出我的意料,他说我吃饭的样子看上去就象难民,有几顿没 吃了。我端着碗开始发呆,秦一直没有说话,然后他指着墙说,是在想他吗?我 看见周抱着我,很用力,那个时候他对我说,小予,我会一辈子宝贝你的。 我抬起头看着秦,我很爱他,我很想他,我不行了。 我昨天晚上看见他了,是真的,他让我别老是在半夜洗澡。我抑制不住,抱 着秦大哭,他的肩上湿了一大片。 秦拍着我的背,你这个女人啊。 我哭累了,就趴在他肩上睡着了。半夜醒来,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衬衫有 点皱了。我走到阳台上,天空是暗红色的,泛着淡淡的青紫,我的眼睛酸涩疼痛。 房间里没有开灯,照片在墙上一片模糊。 我从来不否认我是一个很好色的人,朋友都说我走在街上两个眼珠子总是乱 转。周也这么说我,他说我太不给他面子了。我说我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不舒服, 一个人蜗在角落里,拽拽的样子。那个时候,刚刚进高中。 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啊?周说是那次你在教室门口摔了一跤,还 有你跑错进了男厕所,还有你走路老撞在柱子上,我当时想你可太逗了。我们一 起大笑,我说那你一定要好好待我才行。周说,我会的,这个城市里只有你让我 担心牵挂和动心。 我常常翻看以前的照片,我说,周,你看,这个就叫岁月不饶人。他抱着我 说,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后来我们就真的这么过了,相依为命了十多年。再后 来我想,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了。 高中的时候,我们常常吵架。大学的时候,我们都分别红杏出墙了一次。我 说,周,我想我只能爱你了。那天,我们抱在一起熬了一夜,我一直记得黑暗中 周脸上温暖的液体滑进我颈间的刹那。那个时候,他凑在我耳边说,你的眼泪滴 在我手上了。 然后他开始吻我,他说,小予,乖,把衣服脱了。 他说,宝贝,我爱你。 秦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发呆。他说你脸色很差,然后他的手搭在我 的额头上,他说你发烧了。秦的手很软,手心暖暖的,那一瞬间,我想我微笑了 一下。他又开始唠叨,说我那么大年纪还不会照顾自己,说我铁定嫁不出去了。 我扯了一下他的衣角,说,你好罗嗦。 他走的时候说会帮我请假的,然后我就听见他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说爱让人无 力啊。 我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睡梦中不断地看见周,看见我自己,一些凌乱的 片段互相交错,回旋不止。醒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印象中上海的天空似乎总 是灰蒙蒙的,孤独破碎。 雨很大,房间里空气里都透着丝丝凉意。我坐在阳台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天变得模糊不清,只是固执的灰。 天已经开始热了,云淡风清。整片天空不断向前延伸,苍白刺眼。我回头看 墙上的照片,我一直怀念在周怀里的感觉,很温暖很温暖,那一刻,我什么都不 怕了。周,我还是这个城市里惟一的让你担心牵挂的人吗? 我对秦说我不行了,我老是哭,无法控制。我说,秦,你知道绝望的滋味吗? 心疼起来的时候,直不起腰。他坐在一边看着我,眼睛深邃,我知道自己让他束 手无策了。 周一直说他想去澳洲,他总是抱着我说,小予,你要好好学英语。然后我们 就一起设想有自己的农庄,周说我们生好多小孩子,吃饭的时候就让他们排排坐, 等着我给他们盛饭。我搂着他的脖子,我眼眶有点热。那个时候,周低头吻我, 我想一辈子就这样应该会幸福的吧。 周笑起来的样子傻傻的,我就握他的手,我一直喜欢让他牵着我。他对我很 好,他说喜欢让我漂漂亮亮的,他的爱好之一就是为我买衣服。我们一起在街上 闲逛,阳光很刺眼,我任凭手心已经有了汗水,他还是紧紧拉着我。 那一晚,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月亮是弯弯的,很明亮。我说,周,我们在一 起好久了。他翻身搂着我,我一辈子就想这样守着你。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就 那样抱着,好象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周好象从来没打骂过我,他最多的就是给我一个爆栗子,然后喊我笨蛋。周 说,我舍不得打你。我时常一个人坐在楼下的绿地里发呆,有时候有风吹过,头 发就飞扬起来,我闭上眼睛。时间深重地穿过我们的身体,向后流逝,夹杂着爱 与疼痛,不可节制。 后来我对秦说,你的牙齿比周要白,会发光,周每年都要给牙做一次美容, 浪费钱啊。秦说,你到底有多爱他呢?我说我不知道,大概这样深吧。然后我把 面前的咖啡端到他眼下,看的到底吗?他抬起头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睛有点异 样。 公司里开始有人传我在和秦谈恋爱,我跟秦说,不用理他们,清者自清。周 说象我这样的女人得盯紧才行,因为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哪个长相不错的给拐跑了。 他说我会被人抢着要的,可是现在我竟然让人家说和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孩子 在谈恋爱。我的青春终于也随风向后逝去了。 六月的时候,公司组织所有的员工去周庄玩一天。那天天气很热,以前和周 一起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他说只有在雨天才能看见这里的美。我没有随着他 们一起,常常一个人对着商铺的匾额傻笑。秦站在我身后念,周庄沈记。 那个时候,周拉着我的手,我们就站在门口傻笑。周说,好巧,他姓周我姓 沈,这是天意吗?小镇的街道狭窄而且高低不平,我们抬头静静地看着,我感觉 周握着我的手用了一下力。 周在一家小店买了一个红木做的首饰盒送给我。他说给我以后做嫁妆。我捧 在手里,很沉。我说,周,等我们以后老了就住在这样的小镇好吗?周说,好, 一辈子相依为命。 秦一直站在我身后,然后他又念了一遍,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在阳光下发亮。 秦把我拖进一家店,卖各式各样的玻璃工艺品,里面有手工绘制的画。秦挑了一 个鹅黄色的瓶子,正反两面一共有四幅画。然后他把它放在我的手心里说,送给 你,给你当嫁妆。我呆呆地看着他。 那天回到家发现人被晒得很黑,我坐在镜子前面几个小时,我的记忆破碎不 堪。 我打电话给秦,对他说我已经到家了。 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不停看电视。我对周说我将来就要生个象广告里那么 可爱的宝宝。周说,好的,一定生个儿子。我说记得在一部电影里说有这样一个 传说,想生儿子的话一定需要有三样东西,一轮新月,天空飘满花瓣,还有三文 鱼子。周说,今晚的月亮可以。我们一起大笑,他吻得我不能说话。 第二天一早接到秦的电话,约我下班后一起吃晚饭。那天他一直没有和我说 话,中午我站在窗前啃面包,一回头,看见他端着一杯咖啡发呆。 周问我到底爱他有多深,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再好好想想。我说和你一样 深。他突然把我的头压在他胸前,我听见他的心跳声,坚定有力。我喜欢他身上 淡淡的香皂的味道,还有始终的体温。 秦早早就在餐厅等我了,我坐在他对面,等着他先开口。仿佛是过了一个世 纪,他面前的咖啡已经不再冒热气。然后我听见他说,你嫁给我好吗?我握杯子 的手有点不稳,一时间,咖啡溅湿了桌布,迅速蔓延开。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他笑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优美的线 条,我想照顾你,一辈子。你一个人不觉得孤独吗?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词,念的时候心里有疼痛的感觉,酸楚坚持。我说,你记 得我墙上的那张照片吗?他当时对我说会一辈子宝贝我的。 秦说,你爱他,可是你不幸福。我站起来看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眼 泪掉下来,然后我看见周围的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 地转,周,你是这个城市里惟一让我牵挂的人。 夕阳在窗外由苍白转为一片刺目的猩红。我的体内一片干涸。 我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没有开灯,隐约地看见周的笑容。我从来没说过爱他, 我只是说我是真的对你好的。周说,我心里永远有你的位置。我说,那我也就满 足了,角落也行,我也没什么非分之想的。他狠狠地抱住我说,你一定要有想的。 我常常对他说我是一个宿命的人,来来回回,其实人的一生最后也只是手心 的三条线罢了。周握着我的手指,我们都用力了。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三生有幸。周的声音有点哑,都有幸。那个时候,我突 然有一种预感,这原来是一幅漫长的海市蜃楼。恍惚间,随着烟雾蒸腾而上。 我眼睛疼了,靠在沙发上睡了。我的胸口有一股潮湿的气息,汹涌不止,呼 之欲出。我听见钝重的破碎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惨然响起。悠远流淌。 第二天在地铁遇见秦,我们相视而笑。他说,你从来不说你们之间的事。我 说,十多年了,久了,都想不起来了。他握着我的肩膀,眼神深重,他为什么离 开你? 我几乎是仓皇着抬起头,我的身边有风疾速穿过。 我们从不算在一起的日子,因为实在是算不清楚了。周只说,老夫老妻了。 有时候在睡觉的时候他会突然梦呓,他说,小予,我爱你。我躺在他身边流了整 晚的眼泪。 我不知道周什么时候会娶我,他从来不说,我也从来没问。 我们一起散步,他牵着我的手,春夏秋冬就这么回转。周常常指着擦身而过 的一些老夫妻,头发都已经白了,他说,等我们老了也那么好。 我对一辈子坚信不移。 周说要给我买戒指,钻石恒久远。而且我那么花心,一定要有东西来束缚才 行。我说,戒指?他说,一半,将来再生个儿子,你就安心吧。我笑不停,我说 我也老了,我的整个青春都给你了。周把头埋在我头发里,那里顿时温暖起来。 一片心碎的潮湿。 周给我挑了一枚很漂亮的戒指,他说我的手指真的好细,我说是帮他省钱。 周拍拍我的脸,他一直说我是他的小朋友。那天,天气晴朗,天空出奇的蓝。 我一直紧紧握着周的手,他说,你再仔细找找,你的手心里有没有我的命? 然后他就开始自顾自地唱《掌心》,我微笑地跟在他旁边。 太阳开始落山,整个地面都是金色的。我说,周,你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然 后我就看见他沉重地倒了下去。他的头重重地敲击在地面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声 音。我手上的戒指突然松动,在阳光下刺了一下我的眼睛。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恐惧。我一个人坐在医院急 诊室的外面,眼前不断地出现第一次见到周时的情景。他笑起来脸上优美的线条, 我拼命捂住胸口。周说一辈子照顾我,他说我只要把家安顿好就行了。他总是说 要让我的世界里只有欢乐,要我单纯好,可以常葆青春。 后来有人走出来,我眼睛疼痛,他看着我说,对不起。 再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周,我常常梦见他,他说,小予啊,我会一辈子宝贝 你的。然后他不停吻我,一整个晚上。 我就对他说,周,你别这样,我会完的。 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每天在家睡得天昏地暗。秦不断打电话给我,我知道 他很担心我。 我站在阳台上接他的电话,我说起风了,灰尘很大,天空灰蒙蒙的。秦说, 你嫁给我吗?我说,不行,我太老了。他沉默了很久,可是你不幸福,我真的不 放心你。 那个时候,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眼泪从二十一楼掉下去,瞬间不见。 秦,我很想他,我怎么办? 他在哪里,你去找他啊。 我说,今天灰尘大,你看不见他住的地方。那个地方叫天堂。 秦说,你说什么啊,你别吓我。 我说,真的,我不吓你,我想他。我边说边举起手,那枚戒指晃了两下,映 了满目的灰色。秦,我不行了。 然后他在那边不断讲话,我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周,我们说好要一辈子相依为命的。你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