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末的浪漫圣仪 ——游云南剑川石宝山记历 在我的心目中,浪漫一词似乎是法国人的专利。像大作家雨果那样敢带着情 人去逛塞纳河的人,在自古倡导礼仪文明的炎黄之邦肯定是难得见到的,可谓 “四海之大有几人欤”。我们有的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有的是以爱为小 资产阶级情调的悲惨历史。就连旅游胜地石宝山也曾浑身漆黑,恶名昭著:“好 人不上石宝山,石宝山上没好人”。幸好历史归历史,天性归天性。只要真的属 于人生本相的内在,任谁也不能随便一笔抹去。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展露自身的娇 媚,柔丽,结出“赤子之心”的甘甜硕果。 石宝山就是这样的。大约10年了吧,也许更长一些,接近20年了。一座山的 名字从远方飘来,飘过耳边,然后就在记忆中定格,然后就在心中酿造着理想、 向往、渴念。只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登上石宝山,去朝觐那块浪漫的胜地。哪 怕被称为“坏人”,被指斥,被怀疑也要接上心中的这绺执着的情思。但是,一 晃就是人到中年了。很多次可以登上石宝山,终究因为心中的某种守侯故意错失。 当心啊!当众多的所谓圣地都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变得不堪的时候,石宝山能保持 意念中的仪态万方吗?那儿的石建筑群还完好无损吗?举世关注又颇遭微词的 “阿央白”还在开着“方便门”“广集化生路”吗?尤其是,那古老的白族对歌 还会像媒体上报道的那样纯朴,原汁原味吗?文明,现代,开发,等等。当然是 好听的词,也应该是很好的事。但以我的旅游经验观,我真的很怕文明的油漆涂 在古老的瓷器上,更怕水泥的影子已经彻底遮挡了千年的史迹。就这样,5次专程 去剑川,两次中途过剑川,没敢去石宝山,没敢去那个理想的仪式中品藻一丝一 屡浪漫的灵光色泽。 直到今年,98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两步,受朋友之邀,参加了剑川县委、政 府举办的石宝山笔会,这才战战兢兢去赶赴一个早该践诺的约会,随着全国各地 来的诗人作家朋友一起登上石宝山,身入“腹地”去感悟期待以久的浪漫圣仪。 果然好山,金庸先生盛誉为“南天瑰宝”,以是“具正法眼”;省委令狐安 书记题诗“石含瑰宝湖藏剑,名山胜水两风流”更兼“侠之大者”与名士之风。 十四字尽摹石宝名山的大家风范。可以说,石宝山盛名无虚了。不过,话又说回 来,再美的文字也不过是文字,石宝山在我的理念中更多的是文字以外的一种存 在。它全然超越于名山秀水,民风民俗。那是千年历史凝聚成的一个核,一种本 相,是属于血液中的东西。 幸好,这一切我多多少少也感受到了。石宝山毕竟是石宝山。风物、石雕、 民俗的合奏产生了一种独特的韵味。在感受热烈欢快的霸王鞭迎宾舞曲之后,在 畅饮高度数的迎宾老白干之后,在浏览结构精巧的庙宇楼台之后,在惊叹精细古 拙的石雕艺术之后,尤其是在观看那个惊世骇俗的“阿央白”(女阴石雕像)之 后,在聆听对歌台上直白大胆的男女情爱之后。我突然理解了“浪漫”一词。人 之为人,情感的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重要的,精神曾经被物质磨灭,而且在 这样一个经济挂帅的时代,物质确实在人类的任何一个缝隙里肆掠。但是,“浪 漫”还坚守着,最起码还可以在石宝山上窥见她飘逸灵秀的背影。 看那些善男信女,从上山伊始就把自己整个的专注在祈祷、救赎和拜佛的圣 仪里;看那些青年男女,三天三夜把自己所有的精神投注在歌唱里。这世间还会 有多少事使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如此执着、专注,渴望了一天又一天,忘情地拥抱 这浪漫的时日。一路往宝相寺走,一路的看见一对对的歌手,在路边旁若无人地 摆开擂台,唱他们心目中真真切切的渴慕。小伙子的“色”胆包天自是不必说了, 即使是黄花少女,也会忘情地迎战: 情哥哥啊 天色晚了就别在走 天近黄昏就留这儿 我们一起住在馥郁芬芳的山花丛里 枕着香喷喷的野花 盖着遮风挡雨的蓑衣斗笠 我们一起望树缝里的天空 你该不会害怕星星看到我们的秘密吧 我们还可以用衣服裤子盖在头上呢 老年人也在唱,当然是回忆春风得意时节的丝丝恋情。最遗憾所有的歌都是 用婉转阴柔的白族语唱出来的,我们这群外来人一句也听不懂,要明白意思只有 靠导游和白族朋友翻译。可以肯定地说,经过翻译后传达出来的歌已经失去一半 以上的韵味了。但是,聊以自慰的是,既然是歌,又何必要像读文章一样苦苦求 索表面的所谓意义呢。我敢说,只要是情歌,只要诉说敬畏和渴慕,倾诉心中的 万种相思,即使一句也听不懂,又有谁会领略不到其中的深情厚意。而这正是歌 曲与别的艺术形式的最大不同,也正是歌唱的价值。感情是人世间最有内蕴的存 在,除非用歌是很难表达清楚的。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到的歌唱方式,正说明这 样一个道理。英国学者卡莱尔说:一切深刻的东西都是歌。真是深刻到了极至。 小伙子唱着:“妹妹啊,快些吧/等了整整一年,哥哥都快等老啦/快快解开 你的头发/一起到树林里去吧/还是你害怕了/不敢跟哥哥把手拉?”少女回答: “哥哥,我有什么怕/从去年与你分别/我就天天想着你了/我只是想慢慢来/这样 才更有味道”。显然,这是一对情人了。很多人听着他们一唱一和,脸上挂着祝 福的笑。他们唱啊唱啊,时间在歌声中流逝,终于把这对爱侣藏到浓密的树林中。 我们听说,这一年一度的聚会,对歌,早已超越普通的情人相会了。我们本 来不理解,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场所,要产生多少野鸳鸯,又会给多少家庭带来 不安、带来灾祸。但是没有,当地人说,每年的石宝山歌会是男女老幼期盼不已 的盛大节日。歌会那几天,全家人会轮着上山。女儿来时,母亲会送到门口,丈 夫来时,妻子会送到门口;如果老母亲要上山,儿女也要虔诚地出门相送。但是 从没听说过哪个家庭曾因赶歌会大闹干戈,也没有妻子盯梢丈夫或者丈夫把妻子 从树丛中揪出来大打出手。这一切都顺乎自然,遵循天性。就像上帝的节日: “孩子们啊,尽情的玩耍吧。今天,你们要认真倾听同族姐妹的歌唱;你们也要 诚心倾诉,把几十年来的郁闷相思向心上人和盘托出,今天是浪漫的节日,你们 无罪,你们应该开放得像灿烂的花”。 当然,浪漫有浪漫的原则。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在夜晚,在树荫下,互相看 不到对方。但是,歌声从来不挑剔场所,歌声可以突破这一切黑暗的路障。唱啊, 唱啊,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也进入历史博物馆。他们应该很 自然地走到一起了,应该拥抱,热吻,甚至,再进一步也并不为过。但是,男青 年突然停下来,独自走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步子很快,女子好一会儿才 醒悟过来,跌跌撞撞的追出来,更使劲地唱,歌声突然就变得凄冷,撕肝裂肺。 她不停地唱着,想要把“阿哥”唱回来。但是,他没有回来,他走了,空留一段 浪漫。听歌的人不少,因为黑,看不清已走的男青年的表情,也看不清恍惚的女 子的表情。跌跌撞撞的影子和含泪的调子却把什么都泄露了。没有人会说,那个 男子走得好。也许,从文明社会的道德标准上衡量,他走得好。不过,此时此刻, 情之一字已把一切覆盖。他对吗?是的。也不。我们没有办法用一个现成的标准 去界定石宝山上发生的情事。浪漫的故事本身就有些冒险的成分。但是,这毕竟 是个期待之中又出乎意外的故事。这时候,我们的心中也有一条路歪歪扭扭,我 们久已形成的人生观念在心路的十字路口蹀躞。 有人突然感叹说:世纪末了。 是啊。转眼之间,人类已经谱写了厚厚的一册文明史。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 也由于金钱地位的不断显赫。人类对浪漫的理解仅限于去红灯区找个“小姐”狂 欢一夜了。很难再回到心灵的内部体悟一种刻骨铭心的震动。世纪末,普通的三 个方块字突然变得有些特别。世纪末,似乎一切就要结束了。新的世纪的开始没 有让我们产生希望的感觉。石宝山,似乎是最后一次。最后的浪漫圣地。这种感 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有人又感叹说:最后的浪漫之夜了,很想浪漫浪漫,虽然一 句白族语也不会,还是唱起了自己心中的浪漫之歌。管他什么语言呢。歌声本就 不必要用语言去解释。 满山的歌,满洼的歌。日本人听着,台湾人听着,北京人听着,西安人听着, 云彩听着,树叶听着。甚至,雨也来了。不怕,就我们来说,主人早为我们准备 好了雨伞,就歌声来说,任是多么大的雨也割不断连绵不绝的韵,任是多么黑的 天也湮灭不了动人心魄的灵光。世纪末最后的浪漫圣仪,很像,也许是的,真的 是最后了。但是,也许不会如此。眼下,石宝山民间歌会已经正式由政府组织, 少了一些原始纯朴的气氛,少了一些真情真爱的音调。不过,圣仪也许有救了。 无论怎样,石宝山歌会会办下去,歌还要唱下去。那么,浪漫的音响看来是不会 突然终止的。 不来石宝山之前,老是当心由政府组织的歌会会变调,害怕歌人们按下内心 的炽热情怀不表,专门去把报纸上的社论翻译成白族花腔。幸好,上山的我们有 福了。我们听到了石宝山真实的声音,真实的歌韵。尤其是,我们看到了石宝山 上的浪漫之夜,怎样酝酿爱情,怎样把浪漫一词书写得实实在在,具具体体。 世纪末。真的,转眼已是另一天,马上也会进入另一年,另一个世纪。 时间是一匹无人能够驯服的马,最终,我们都会被抛弃在荒原上。我们暂且 还不能肯定石宝山上的浪漫能够延续到什么时候。但是,看见那一群又一群聚集 的白族父老乡亲,看见一对又一对被歌声陶醉至于乐不思蜀的青年男女。我心说, 浪漫毕竟是浪漫,是赤子之心的外在表达。天还没亮,一切也许不会结束。 什么时候下的山,怎样下的山。无法一一记忆了。在世纪末的浪漫圣仪中浸 泡了三天三夜。我早已不知道石宝山外还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