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杯咖啡 作者:公孙简平 我失业了。 吧台后面那个没有化妆的女孩换上了《SECRET GARDEN 》,我要了第四杯咖 啡。 “不想睡觉了?咖啡喝太多了对胃不好。” “你也喜欢《SECRET GARDEN 》的曲子?” “嗯,挺不错的。能听到生命行走的声音……” “急促又空灵?” 我们都笑了。 “你在看小说?” “《挪威的森林》。” “村上春树的,我也很喜欢这本。” “我在看第六遍。” “光有点暗吧?我再给你开盏灯吧。” “谢谢,不用了。如果方便请给我支蜡烛。” ………… 一段粗而短的红蜡烛像小木桩似的浮在盛水的杯子里。停驻在我面前的时候 依然摇曳着暧昧的暖色,就像柔情又凄美的电影里常有的那种色调。 我恍惚了一下。 “有白色的蜡烛吗?” “……也许明天会有吧。” 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我离开了酒吧。 看了一眼自己制造的一桌子垃圾,我走时对她歉意的笑了一下。 我从不因为自己使用了金钱就把自己当做上帝。在我看来,通过物质力量而 渴求权欲膨胀的人是龌龊的。就像我的猪头上司一样,实在可恶! 走在路上天还没亮。做了几次深呼吸,空气凉丝丝的,很清爽。 慢跑五百米,回到租来的房子里面,洗个澡,换上干净的睡衣,打开一包SEVENSTARTS, 一边吸烟一边喝冰牛奶,然后开始睡觉。 我是九木。二十五岁的单身女子。在昨天之前我是一家规模不小的广告公司 的企划主管,虽然我刚刚毕业两年。在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很拼命。我从不注意 自己的穿着和打扮,经常的熬夜与吸烟面色很难看。但我感觉不到这一切。我需 要工作。它像空气一样填充着我的生活,让我在每个角落都不会感到窒息。我不 能让自己停歇,我像台机器一样,清醒的时候不停运转,困顿的时候我可以死在 睡眠里。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自虐没什么两样。但这些程式又忙碌的日子就像一条 条“邦迪”,缚在我斑驳的心上,让我看不到自己的破碎与裂痕,让我不再想那 些诺言,伤害还有……爱情。 2 晚上十一点半。又来到了这家小酒吧。 “牧情”不错的名字。昏暗、静谧。只有低音量的音乐独自欢快着。这个环 境的确适合放牧心情或者爱情。 在我昨天用过的那张角落里的桌子上,放着一支白色的蜡烛。那个女孩不在 吧台。我走过去坐下来的时候,她拿着托盘出现在我面前。 “还要咖啡吗?”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感觉。” “咖啡,和昨天的一样。” “好的,稍等。” “对了,谢谢你啊!” “什么?” “蜡烛啊。” “没什么的,你……不必客气。” ………… 一整晚都在放那盘《SECRET GARDEN 》。其实小提琴流淌出的那些激情又彷 徨,急促又哀婉的旋律,并不适合这样低糜的夜色。而我们却都固执的喜欢着。 这种喜欢是有点自私的。人们用沉默纵容着我们的自私。或许每个人都只是沉浸 在自己的心情里,没有外物。 快两点的时候她来给我换过一支蜡烛。 “又在看村上春树?” “不,陈染的《私人生活》。” “你也喜欢陈染的小说?” 她有一点惊喜的神色。 “这么说你也是喜欢的。” “嗯。她有隐忍的脆弱……和我们一样。” “你还喜欢谁的书?” “很多啊。大多都是女作家的。” “因为她们的细腻和敏感?” “因为她们用心灵来讲述一些事情,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抵达你的内心……” 一阵刺耳的玻璃破碎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里间的一位客人醉得很凶,起身 的时候打翻了酒瓶。两个同行的人架走了他。出门的时候,那个人的喉咙里还发 着怪异的呜咽。 快五点的时候我看完了小说。去吧台结帐的时候,她问我晚上还会来吗。 “来啊,我还有一大摞书要看呢。” “白天不用上班吗?” “呵呵,我炒了老板,现在是无业游民。” 3 一觉醒来阳光暖融融的,是黄昏前的颜色。很久没有这么慵懒的睡眠了。 我坐在床上看着窗口有一群鸽子飞过,仿佛天使散落的云朵,那一刻我决定 面对自己,不再逃避。 晚上去“牧情”的时候没有带小说。径直坐到吧台,要了杯咖啡,我们开始 聊天,我认识了叶森森。 我对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交往了,除了工作需要。她说我并不是个抑郁 自闭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事情令我难过了。 “你能够感觉到别人的内心。” “其实我和你一样只是敏感易碎。” “你经历过感情吗?” “没有,否则我不会这么快乐。” “…………” “你相信爱情吗?” “曾经。曾经相信过。” “这个世界没有真实的爱情的,就像没有真实的幸福一样。” “小小年纪这么悲观?” “你只大我两岁,你和我一样的悲观。” ………… 4 森森是大三的学生,在这家酒吧上夜班,靠打工挣的钱养活自己,坚强又独 立的女孩子。我在失业后的一个月里,每晚都会去那个小酒吧和她聊天。我们有 很多极相似的观点,对音乐对阅读还有对爱情。我们总是从浅淡谈到深刻,甚至 常会因思考而沉默。这是我从毕业以后的两年来一直害怕并逃避的事情。我拒绝 交流拒绝思考拒绝一切内心的感受。我只做任何可以使自己麻木的事。我与人群 的疏离和决绝的冷漠,只是害怕伤口被触碰,即便那是善意的抚摸。我答应过自 己,决不再掉眼泪。 不知为什么,对着森森我竟能讲述自己的事情,也许我真的可以面对自己了, 面对自己那些伤疤,不再有疼痛的感觉。 杨霖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我不再拒绝这个事实,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他改变 了我。他让我品尝了爱情,又让我看清了爱情。我爱过他恨过他最后感谢他。 “你不是个畏惧失败的人,为什么在爱情面前会绝望?” “如果在你最相信爱情的时候,一个人给了你爱情,在你付出所有感情后, 他又在你面前撕碎爱情,你还会再去相信吗?” “不知道,也许我会吧。” “那是因为你没有爱过,所以你会这样说!” “是的,我害怕伤害,所以我不爱。” “你应该尝试一下爱情,也许你是幸运的。” “你相信宿命吗?” “相信。” “我宁愿等待宿命。” 5 五月份的时候,我搬了一次家。离森森的学校很近。我不再去酒吧,她时常 过来玩。我们是彼此在这座城市里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开始找工作,在我觉得自己真正放下了往事的时候。我劝森森不要做夜班 了,长时期的熬夜身体都累垮了,白天也听不好课。她答应做完这个月就不做了。 她上最后一天夜班的时候我去酒吧陪她。我们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喝了好 多咖啡,但现在我已经不喝咖啡了,只喝冰牛奶,也很少吸烟了。她还是那个样 子,温和善感的,微笑里带着一点苦涩。我常说她的叶子太浓密了,守护心灵的 同时阻挡了外界的阳光,生命太阴郁了,缺少亮色。她总是说这是宿命,逃不脱 的。 那晚我们在轻柔的灯光下说笑着。谁也没有感觉到宿命来临的声音。 近午夜的时候,一个醉熏熏的男人俯在吧台上言语污秽地要森森陪他喝酒。 被拒绝后就恶语相向,还动起手脚,我忍无可忍,顺手挥起一个空酒瓶砸在他头 上。玻璃沉闷的破碎掉了。像我们走过的生活,在某个夜晚土崩瓦解。 酒棍被拖去医院的时候,满脸污浊的血迹。而我仍站在那里,愤怒的表情在 脸上扭曲。 酒吧老板从我手上拿走那半个破碎的酒瓶时,我才感到刺破的痛楚。那条深 深的血口正截在情感的命脉上。 血已浸透了我的袖口,在暗淡的灯光下,血液依然闪耀着新鲜的色泽。 森森愣在那里,像个无辜的孩子,不知所措,眼里却有一些涌动的泪光。她 呆呆的看着我,直到老板让她送我去医院。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忍着痛。她忍着眼泪。 在医院里,值班医生咧着嘴给我缝了两针。 针线穿过皮肉的时候,森森的眼泪像山洪一样流泻不止。 凌晨两点多我们才回到家。因为大量失血,我有些头晕。我把自己摔在床上, 再也不想动弹。森森还在流泪。 “又不是英雄救美。别感动了好不好。” 我用完最后的力气,便昏睡过去。 上午醒来的时候,森森坐在床边,脸贴着我的右手睡着了,厚厚的纱布早已 被泪水浸透…… 6 森森搬进我的屋子。 我像个残废一样被照顾着饮食起居。六月的天气已开始泛滥潮湿的闷热,伤 口缓慢的愈合着。 在我们共处的日子里,我渐渐开始依赖她。习惯了她的声音和笑容,习惯了 共进晚餐和傍晚前的散步,习惯了她帮我擦干头发,晚上替我盖被子。也习惯了 每天的等待。 有时候我会觉得两个人的生活是一种幸福。有时候又会莫名的烦乱不安。我 有一点担心,担心我们的感情都在边缘上。悬崖下面是不会绽放幸福的。 我发现自己的怯懦。我越想珍惜的就越怕失去。 森森不再哭了,我知道她不是那种胆小脆弱的女孩子,只是有些时候眼泪是 她的一种表达,心疼的表达。我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 她每天回来都会讲一些有趣的事情。然后傻傻的看着我笑。有一次,我笑出 了眼泪,她就一下子跑过来抱住我说,“九木你真可爱。” 我曾开玩笑的说,我们整天厮磨在一起,要是相爱了可怎么办?! 她竟很认真的对我说,“那就相爱吧。” “我不想失去你,森森,至少这辈子。” “不会失去的。” “不。爱情会带走一切的。它像烟火,美丽而短暂,不会为谁停留……” “你不要那么绝望好不好?不是每个人都会伤害你的。” “我怕我伤害你。” ………… 7 八月的时候我开始工作。森森回家了。我们都想冷静一下。 假期里她给我打了一次电话,说回来后要搬回寝室,我心里有点空。但我们 都不是感性的小孩子。我们谨守着理智,即便理智有些折磨人。 再见森森的时候,她有些憔悴的清瘦,我曾留过她,但她还是搬回去了。 她又做了一份兼职,我们都忙碌着,很少见面。 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森森突然问我还有杨霖的消息吗? “他早结婚了。” “结婚了!” “三月的时候……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他要结婚了,让我祝福他……那天我的 老板请我吃饭,我答应了……还喝了不少酒……那个猪头就趁机想欺负我……我 很生气,他竟然口口声声说真的爱我………我就给了他一酒瓶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失业啦。” “他开除你了?” “我开除他的。那个死地方我再也没去过。” “呵呵,看来你行凶不是一次了。” “呵呵……” “……你打的应该是杨霖吧?” “我打的是虚伪的爱情。” “真实的爱情你也要打击吗?” “没有真实的爱情的,你不也这样说吗。” “我改变看法了。”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你在恋爱吗?” “我爱上了一个人。” “谁啊?怎么没和我说过?” “你真的想知道吗?” “…………” “怎么不说话?” “不。还是保留你的隐私权吧。” “你知道那是谁对吗?” “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森森的眼睛。我第一次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痛楚的火焰,我怕随她 一起燃烧,然后熔化掉…… 8 秋天来的时候,我们已不再见面。 我又开始用工作麻木自己,整日忙碌着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偶尔在某个夜晚 醒来的时候,对着一窗的月光,我会想不起自己是谁。再也无法入睡。 一个下雨的夜晚,我梦见了杨霖。他流着眼泪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再 要一个孩子。我冷冷地对他说,你不是已经结婚了么,还来找我干什么。他扑过 来死死地抱住我,九木,九木,别离开我……我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一身的冷汗。 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在我为他把血肉掏空的时候,我的心已经 死了。他离开我的两年里我一直自闭着,是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深信深爱过这样一个人。也许森森说的对,其实我在乎的是自己。他只是我生命 里的过客,不该留给我伤害。所以我会怨。当有一天,我从自己的阴影里站立起 来的时候,我会嘲笑一切的过往与伤痛。 森森……森森,她像一面镜子,映射着我灵魂深处的底色。她太了解我了。 所以我不能失去她,就像不能失去自己的内心一样。 就是那个秋天的雨夜,我才知道我的灵魂是需要依靠的。 9 森森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喝咖啡。 “你怎么又喝咖啡啦。不要你的胃了?!” “森森,你说咖啡是什么味道的。” “怎么说它也是苦的。” “不是的。当你喝第四杯咖啡的时候,是没有苦味的。就像思念的味道,深 挚的时候是香醇的,还有眼泪灼热后的余温,在冰冷的雪夜可以温暖人心……” “你怎么了?说话这么怪!” “没什么……你来有事吗?” “元旦你放假吗?我们去北京吧。” “去过狂欢夜吗?还是想看烟火?” “只想和你走到下个世纪。” “那为什么要去北京?” “那里人多,在人山人海里我要和你在一起。” ………… 新年的前夜,我们走在北京的街上。 我们从午夜走到凌晨。 我们走过一个世纪。 “九木,我从未对你讲过我的家事也很少讲我自己,现在我来讲给你,你只 要听着,别打断我好吗?” 我轻轻地点头。 “我七岁的时候母亲病逝。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出了车祸变成残废。一年后, 他自杀了。丢下我一个人。我在姑姑家住了三年,直到表哥强暴了我。姑父要我 和他那个流氓儿子结婚。我不想把自己推进火坑里。我卖掉了家里的房子,一个 人到外面读书。我离开家乡那座小城时不到十七岁。以后再没回去过。每个假期 我都是在学校过的。这个暑假也是。我没有家。所以无家可归。没有人真正爱过 我……你是第一个为我流血的人。你让我有了安全感,虽然你和我一样的需要保 护。我们分开的那个假期我一直在想你。我也和你一样的喝四杯咖啡……然后彻 夜不眠。我打工不仅仅是为了挣钱,我害怕夜晚。夜晚总是带给我噩梦。我常梦 见绝望的父亲和他脖子上僵硬的绳索,有时候它会套在我的脖子上,让我挣扎尖 叫却发不出任何声响。还有表哥那淫邪的面孔,姑父那胁迫的嘴脸都会闯进我的 梦里。我一个人的时候,惊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常常坐到天亮。或者整夜工 作。直到我认识了你……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个日子,是我这十年以来最幸 福的日子。那些往事不再缠绕我,我不再恐惧难安。偶尔夜半醒来的时候,我借 着月光看着你熟睡的样子,听着你轻柔的呼吸,我心里好安静,好像从未被噩梦 惊扰过。我会看你好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睡去,睡得很安稳很沉。我知道自己开 始依恋你,虽然我从不依恋任何人…………我知道第四杯咖啡的味道,它让我彻 夜的想念你,然后忍着疼痛离开你。我没有权力要求你和我一起跨越世俗的界限 ……我知道……即便是爱也不能成为理由……我只是希望在你可以接受的距离… …守望你……让我们的心都不再孤独……” “……森森,你看那烟火,遥远而美丽,走下去我们就会找到它……” “…………” “……森森,第四杯咖啡是因你喝的……我也想念你……” “…………” “……森森,我不能没有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因为……因为我也爱你。” 10 森森搬回来的时候,我玩笑着问她,这次不会再跑掉了吧?她很认真地说, 再也不想离开了,再也不想。 “九木,我没有带被子。我要和你一起睡。” “你是早有预谋?连被子都不要了。” “我就是要赖在你身边,直到我们把生命走完。” “森森……我一直以为我要比你坚强一点,其实……我的坚强只是表面的, 你内在的坚韧和勇气,就像你的泪水,淹没了命运的所有磨难,有你在我的灵魂 才能不再颤栗……我决不再放掉你。” 她跑过来狠狠地抱住我。 “我要缝合你所有的伤口。让你重新完整起来……” “……这个假期你可以回家了,这儿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两个人的家。” 夜晚变得温暖。世上的风霜雨雪在敲打窗外的世界,飘进来的只有月光,撒 在无眠的心上…… “九木,你为什么叫九木?” “佛说我前世溺于泪海,所以今生送九根木来渡我。” “你错了。佛是要你今生来找这九根木的。杨霖与你有尘缘,但他不能渡你 到对岸。我是你的后半生,我会陪你走完这一世的,你相信我。这是宿命。” “森森。” “嗯?” “我的夜空没有星星,我无法让你看到众神的眼睛……” “我只想凝望你的眼睛。让她不再忧郁。让她只有安宁。” “好吧,睡吧。夜还很长,就像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