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司考特先生如期于星期三到了中国,舒心仍然代表天意公司去机场迎接。站 在机场出口处大厅里,舒心一直在想司考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天意的这些年 里,她接待过不少客户,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的都有,但清一色都是年事偏 高的老先生。他们一个个步履稳健,拉着价格不菲的行李箱,对人彬彬有礼,却 显得过于客气和冷漠。她正想着这一次不知又会是一个怎样的老先生,李约翰已 迎面向她走来,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 舒心曾跟随程天意到上海拜访过李约翰,所以认得他。李是个典型的上海男 人,精明儒雅,再加上有一层外资企业白领的背景,更使他有意无意间显出与一 般国人的区别来。他在自己的名片上印的是约翰。李,舒心对这样的称呼感到很 别扭。因为工作的需要,舒心也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苏珊,这听上去有点象 舒心,却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文名字。她很感谢她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给她取 了这样一个中英文皆通的名字,从而使她避免了被称作艾丽丝。舒或舒伊丽莎白 之类的别扭。 李约翰礼节性地握了握舒心的手指,然后把她介绍给了身边的司考特。站在 司考特的面前,舒心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她的眼睛平望过去只能看到司考特脖子 的下半截,她必须抬头四十五度以上才能看到他的蓝眼睛。她粗略地估计了一下, 司考特至少在一米九以上。舒心礼貌地先伸过手去与他握了握,那是一双连手指 上都长满了汗毛的大手。 司考特穿了一件大红的圆领T恤和蓝色的肥牛仔裤,拎着一个颜色鲜艳的大 旅行包。这身装束让舒心有些惊讶,虽然她知道美国人向来比较随便,然而象今 天这样的正式场合这样穿似乎也太随便了点。舒心请司考特和李约翰上车,李约 翰先自进了前排的副驾驶室位置。 司考特拉住后车门让舒心先上,舒心说了声谢谢便先上了车。 李约翰一上车便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他先是对着电话亲热地叫了声“姆妈”, 舒心猜那一定是他的丈母娘而不是自己的亲妈。过了一会儿,李约翰的声音低了 下去,一口上海话讲得甜糯得近乎发嗲,什么“侬在做啥,饭吃过了吗?吃点啥 么事?哪能介随便呢?”舒心听了心里痒痒得觉得难受,便不再去听他讲。她转 头想跟身边的司考特聊几句,却见他也拿出手机来了。然而司考特并不打电话, 而是让舒心帮他拿住手机,自己又从身边的行李中翻出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根电 线,接着他连上手机和电脑开始拨号上网了。舒心凑过去想看看他搞些什么有趣 的东西,见他正在接收邮件,不便再看下去,只好扭头看向窗外。 性能良好的进口轿车平稳地驶在宽阔的国道线上,正值春耕时节,路两边的 庄稼地里三三两两尽是躬着背在插秧的农民。舒心也插过秧,割过稻子。她家里 没有兄弟,父亲身体又不好,因此她这个大女儿也算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很多 重活、累活她都要干。她记得那时正值花季的她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 篮子去打一篮猪草,然后拎回家把猪草剁碎。 她左手的食指非常尖细,那是因为她常常在切猪草时不小心剁了自己的手指 头,她的食指就是这样被削尖的。切了手指头的舒心忍着痛跑到厨房里,她拿一 盒火柴把它边上的磷火纸撕一点下来贴在伤口上,这是母亲教给她的止血方法。 那时在乡下根本没有创可贴之类的东西,这么点小伤又犯不着跑到卫生院包扎, 便都用这样的土办法自行解决了。舒心不知道这种方法到底科学不科学,但是经 过她多次的实践证明,这确实也是一种止血的好方法。 草草处理好伤口的舒心还要继续去剁她的猪草,第二天也仍旧要割猪草,切 猪草,家务劳动并不因为她这一点小小的伤痛而减轻。直到有一天,也是这样春 暖花开的日子,舒心正蹲在田里低头割着草,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熟悉的穿着 黑布鞋的脚。她抬头看时,正碰上秦老师微笑着在跟她打招呼。舒心害羞地叫了 声秦老师,便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秦老师很温和地叫她继续割猪草,自己只是随 便出来散散步。舒心便又蹲下去割草,但她觉得很难为情,一颗心只是一个劲地 扑通扑通乱跳。秦老师也在她身边蹲下来,一边看她割草一边跟她聊天。 他说舒心的作文写得不错,但是很显然写得太仓促,没有仔细推敲。舒心说 我没有时间修改,每天要做很多家务。秦老师便告诉她可以利用这割猪草的时间 先把作文的题目和内容想好,这叫打腹稿,先在心里面把文章想好了,修改好了, 回到家里只要把这心里的东西写出来就可以了。舒心照着他的方法去做,果然写 起作文来觉得容易多了,而且也不会言之无物,语句也很通顺流畅。 以后的日子里,舒心在割猪草的时候总会时不时地在田野里碰到出来散步的 秦老师。他跟她聊天,讲很多很多她不知道的故事:古代的,现代的;书里的, 书外的;中国的,外国的。舒心第一次发现原来中国的汉语竟可以这样的奥妙有 趣,她一边割草,一边静静地听他讲,偶尔也提一些问题,秦老师总是很耐心地 给她讲解。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也是很有意思的,也有很多东西值得记下 来。她把她的想法写在日记里,写进她的作文里,她的作文突飞猛进地好起来, 几乎每一篇都被秦老师当作了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们听。舒心有些难为情,可 心里却暗暗地欢喜。秦老师的鼓励更增添了她写作的信心和兴趣,放学后割猪草 的这段时间成了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碰到秦老师的时候,她可以蹲在地上看 着他穿着黑布鞋的脚听他讲各种各样的趣事。碰不到秦老师的日子虽然让她有点 失望,然而她仍然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想她自己的故事。晚风柔柔地吹在她的脸上, 耳边有小虫子啾啾的鸣叫声,新翻的泥土的气息让她沉醉。夕阳西下的时候,她 在落日的余晖里哼着小曲,拎了满满一篮草,也装了满满一肚子自己的故事回家 去。她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舒心不由地微笑起来。 “嗨,苏珊,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我能知道吗”?一旁的司考特正合上他 的电脑,看见舒心正在出神地微笑便问她。 “哦,没什么。我觉得天气很好,心情也好,所以高兴。”舒心有些不好意 思。 “是吗?我也很高兴。中国的一切都让我兴奋。”司考特的蓝眼睛开始放光 起来。舒心看他收起电脑、手机放进手提箱里,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类似的镜头: “司考特先生,你让我想起了007 ”。 “007 ?”司考特有些不解,但随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詹姆斯。邦德, 他很帅,是个英雄。我有那么帅吗?”说着司考特对着舒心扮了个鬼脸,一脸的 天真无邪。 “你比他还帅。”舒心也禁不住打趣他。 “真的吗,苏珊?谢谢你!现在我就是英俊的詹姆斯。邦德了,看我的!” 司考特说罢,学着电影里007 的样子做了一个举枪的动作,然后自以为有趣地哈 哈大笑起来。 舒心被他的笑声所感染,也跟着开怀大笑起来。前面仍在对着手机甜言蜜语 的李约翰转过头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