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爱情手记 作者:邢汶 我站在北京积水潭地铁门口,任凭来来往往的人把我推来挤去,抬眼看着这 座我梦想已久的梦魇之城。我穿着一身破旧的黄色军装,那是退伍的表哥送给我 的,他说这个耐磨,我脚上穿的是一双充满汗臭和油污的白球鞋,这双鞋已经陪 我度过了4 年的大学时光。更可笑的是,我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包袱,里面是 妈妈亲手缝补的崭新被褥。 我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盲人。他大约有五十多岁,戴着墨镜,满脸都是密密麻 麻的皱纹,专心致志地拉着一把陈旧的二胡,声音非常凄清悠长。跟前放着一个 硬纸盒子,里面散放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我走上前去,默默地祝自己好运,然 后把一张十元的崭新钞票放了进去。他毫无所动,依然在拉自己的曲子,空洞的 眼睛茫然地看在远方。 我使劲拎起自己的被褥,往公共汽车站走去。这是1999年11月的某天下午, 夕阳照着我的脸,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北京把深秋的痕迹深深地烙刻在我的心里。 我在海淀区西苑附近找了个民房住了下来,狭小得只能容纳我自己的手脚而 已,但300 多块的房租还是让我吃了一惊。我不顾疲惫,到处找寻找工作。对于 我,一个刚刚从外地大学毕业的学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和社会阅历,没有任何 背景和特长,想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立足,就如同一只倔强的蚂蚁立志要用 树叶造船横渡长江一般困难。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我读大学的时候花费了家里两万多块钱,使身在农村的 父母不仅一贫如洗,而且负债累累。作为唯一的儿子,我必须要挣钱,而且要挣 很多钱,更重要的是,要很快地挣到钱,因为债主已经频频光顾我家了。我在寻 找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冷淡、难堪甚至是羞辱,但我都忍气吞声了。于是我 终于找到了一份在商店里卖冷饮的工作,月工资六百,那个女老板说:“这里经 常有老外来,你不是会英语吗?最贵的那种冰激凌用英语怎么说……” 商店离住处大概一公里多的路,下午8 点多下班,我就步行回去,以节省一 块钱的车费。时候已近冬季,当我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就已经很黑很黑了。这是 条非常偏僻的小路,行人很少,路灯暗淡。当周末的时候,商店生意好,就要忙 到晚上10点,回去的路上更加寂静。心里感到很不安。幸好,路过一座小白楼的 时候,我总是可以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小提琴的声音。这微弱的音乐给我带来了 不少的安全感。这么晚了,整个小白楼只有底层的一个小窗户是亮着的,小提琴 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应该是一间地下室。 每当走过这座小楼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小提琴和那盏不眠的灯光。天气越 来越冷,我没钱买蜂窝煤,生不起炉火,这琴声和灯光,给我增添了很多温暖的 想象。 父亲得了急病,我赶紧向商店老板借了一千块钱给家里汇去,每个月扣300 块的工资。于是我的房租就成了问题。当我第二个月还恳求房东再让我拖几天的 时候,房东的脸色又是阴沉又是不耐烦。第二天晚上我下班比较晚,北京下起了 第一场小雪,使这夜色显得更加沉重而寂寞。半路上那盏灯光还是亮着,却意外 地没有听见小提琴的声音,这意外更让我增加了不安的情绪。但我也没法想那么 多了,只是一心地想着怎么去筹措这个月的房租。 回到住处,大门已经关了。我小心地敲了几声,没反应,再敲几下,只听见 房东嘟嘟囔囔了两声,还没等我说话,我的被子褥子就从墙里边飞了过来。然后 就是我的一个铝制饭盒,当啷一声,在夜色了显得动静很大,再然后就没有了任 何声息。 我把褥子披在身上,怀里抱着被子,口袋里塞着饭盒,慢慢地往回走。雪越 下越大,眼前一片模糊。我不禁想起了电影《三毛流浪记》,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吧。我想回商店找看门的大爷求住一宿,明天再去找房。但走到半路,我不觉停 住了脚步。 那间地下室的灯光还在亮着,很微弱但很醒目。这是我很熟悉的灯光啊,我 不禁往前走了两步,就好像那里住着我的老朋友一样。我站在那个小窗户下面, 呆住了。雪花落在我身上,脚都冻僵了,也不觉得疼。突然,里面传来一声轻微 的响动,似乎是玻璃杯子破碎的声音,我一下醒悟了,转身要走。口袋里的饭盒 却不争气地掉了出来,碰在石头上,铛得一声。 我想转头走,双脚已经麻木,不听使唤。接着听见有人噔噔噔地走了上来。 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见一个高窕挺拔的女孩,脖子里围着一条洁白的素纱丝巾, 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她的白色装扮和飞舞的雪花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她一定是看见了我怀里的被褥,看见了地上的饭盒,也看见了我鼻子上的眼 镜,索索发抖的我再也掩饰不了自己的落魄、凄凉和绝望了。 她稍稍沉吟了一下,摊开手,做了优雅的姿势,说:“请进。” 我就是这样突然地闯进了羽青的生活。她从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后想办留 学,但被大使馆拒签了。因为遭到拒签后半年内不能再次以同样理由申请,她就 留了下来,也不找工作,一边苦学英语,准备考GRE ,一边准备再次申请。当时 她过得并不比我好多少。这间地下室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在这个严酷的寒 冬,地下室里墙壁上到处都在渗水,很快就结成冰茬。她的所有家当,也不过是 一桌,一床,一把小提琴和一个皮箱而已。 但她答应收留我了。 我花四十块钱买了个旧床垫,花二十块钱买了个塑料帘子,把这间地下室隔 成两半,这已经花去了我大部分积蓄。我对羽青说:“到月底我去交房租行了, 你不用管。”羽青淡淡地说:“你交你那一半就行了。” 有时,我会问羽青:“你这么想出国,国外有什么好的?” 羽青说:“国外?国外一般般啦。只是一旦开始,就永不放弃。” 我又问:“难道英语这么难学吗?我还是六级呢。” 羽青拿起那本《GRE 指南》,微微叹了口气说:“六级?你给我翻译几个单 词吧:螺旋霉菌素,超频线性集成电路,泥盆纪时代,三叶虫,不完全豁免刑事 责任,巡回法庭的简约程序……都是这么偏僻的。” 羽青像个执拗的孩子,认定了目标就一定要走下去,并不以这种粗陋艰辛的 生活为苦。她每天读书直到凌晨,第二天五点就起床。哪怕大雪纷飞,她也可以 站在大雪中大声朗诵,累了,她就对着墙上的一张美国地图凝神注视,不知道在 想什么。我则每天去商店打点生意,希望尽快把欠老板的钱还上。 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没能保住那份工作。等扣的钱正好够我欠老板的债务, 我立即被辞退了。盘点的时候少了六瓶酸奶,找不到谁干的,大家便一致认为是 我偷偷喝掉了。老板扣掉了六瓶酸奶的钱,让我马上滚蛋。 那天晚上我真的被彻底击溃了。好不容易才睡着了,马上就梦见父亲的尸体 停放着院子里,围了很多邻居。我一探父亲的鼻息,还有救啊,我哭着请求邻居 帮忙把父亲送到医院里去,但大家都无动于衷,只是说“晚了,晚了,没得救了。” ……正当我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我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地说:“小文,小文,为 什么这么伤心?……” 我睁开双眼,看见了羽青充满关切的眼神,我脸上湿漉漉的,枕头都被泪水 打湿了。我拉住她的手,哽咽着说:“我爸爸……去世了……” 羽青抚摩着我的头,温声说道:“没事,没事……可怜的……” 冬天的脚步在缓慢地挪移,而春天却迟迟不肯到来。我换了几份很烂的工作, 勉强在生活的边缘挣扎。羽青不上班,她把生活降低到最低的标准,以便有充裕 的时间学习。很多时候,房租要她一个人交,而且还要拿出钱来做我的生活费。 我再次走进了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人才交流会。正如很多次一样,我还 是很失望。我穿的这身陈旧古板的衣服,与其说是人才,不如说是民工。但我没 有更多的选择,我必须在今天找到一份工作。我站在一家标记着“大成外贸公司” 的摊位前,反复向经理说明我的学历、能力以及窘况。说了三个多小时,对方还 是没有兴趣。马上就要关门了,对方收拾起东西,就要离开。我跟着他走了出来, 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他突然回过头来,问:“小伙子,你为什么老盯着我?这 里有很多家公司!” 我想起羽青说的话,便说:“一旦开始,我就永不放弃。您至少给我一个星 期的试用吧。” 他沉吟了一下,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有点意思……你下星期一到公司找 我。” 看着那辆银灰色奥迪绝尘而去,我兴奋地连翻了两个跟斗。我仔仔细细地把 名片看了好几遍,“吴月尧,大成外贸公司总裁”,小心地放进口袋。我往回走 去,一阵微风吹来,挟裹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暖意。我抬头望去,路边的杨树挂满 了雪白的杨絮,正在随风四处飘荡。春天真的到来了。 那天晚上,我和羽青一起讨论未来的生活,我们都感到希望就像春天一样悄 然到来了。这时候,房东轻轻敲了几下门,说:“查暂住证的来了。”我们慌忙 把灯拉灭了。像我,拿三百多块钱办暂住证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直没有办理, 每当公安局来查的时候,好心的房东就从外面把门锁上。我们听着上面很多人的 脚步走来走去,民警和房东大声地谈话,心里很紧张。 我的手一动,碰着了羽青的肩头。我把她轻轻拉过来,放在我的怀里,低头 去亲她的额头。她的手是冰凉的,脸却是火烫一般。在黑暗中,我低声说道: “青青,我要给你幸福。” 我去了大成公司的财务部,工资一千多,如愿以偿了。我劝青青搬出来,我 们可以找一个更好些的房子。但青青不乐意,只好作罢。我只是公司里的普通职 员,工资算是最少的,吴总也不是非常重视我,没有任何提拔的迹象,但我也很 满足了。 一个周末,吴总给我打传呼,让我马上到一个饭店去找他。我正好和青青一 起在街上买东西,便带着青青一起去了。吴总看见我们来了,就问青青是谁,我 说是我的女朋友,吴总热情地打招呼说:“那就坐下来一起吃点东西嘛,不要客 气。”在席上吴总谈笑风生,在青青面前夸我能干,让我感到很有面子。吴总说 让我到公司拿点资料,快去快回。我就赶忙去了。青青说跟我一起去,我说: “你先吃饭吧,我马上就回来。” 等我回来的时候,青青正在局促不安地坐着,吴总还在谈论各种话题。看见 我回来了,吴总说:“羽青不是还没工作吗?干脆都来公司做事好了,羽小姐这 么年轻漂亮,又是高才生,我们公司求之不得啊。”我说:“吴总,羽青还要考 G 呢,恐怕没时间啊。”吴总爽快地一挥手,说:“这样吧,让她到公关部去, 那里每周上四天班,每天5 个小时,轻松得很。” 我很感激吴总,我想这样我们两个合起来就能拿到快3000块钱,租一套单元 房足够了。青青却很犹豫,我劝了她半天,她终于答应了,但对于搬家的事,却 是坚持住在原来的地方。 生活日新月异,使我深感振奋和喜悦。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郁,街道很快变 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海洋,阳光都有点刺眼和灼热了。有一天晚上,下起了 蒙蒙细雨,晚上9 点多了青青还没有回来,我很担心,就到公司去找。公司大楼 一片黑暗,只有三楼公关部办公室还亮着灯。我正要推门,只听见里面砰的一声, 不知是什么东西摔碎了。我猛地将门撞开了。 青青躲在墙角,手里提着一只啤酒瓶,吴总头发凌乱,呼呼地喘着粗气,脚 下是一只打碎的暖水瓶。看见我进来了。青青哭着跑了出去。吴总和我对视着, 气氛非常紧张。过了一会,吴总整理了一下衣服,坐倒在安乐椅上,慢慢地说: “你想怎样?你知道,我一向是很器重你的,正在跟几个副总商量提拔你做财务 部主任的事情,你的意见呢?” 我沉默了一会,起身拿起扫帚把地上的暖水瓶碎片扫了起来,扔进垃圾箱里。 然后走了出来。青青正在门外等着我,我揽了她一把,却被她推开了。 我们就这样默不做声地回了家。青青把我的衣服被褥和那个塑料布帘一股脑 地扔在我的床垫上,说:“请你马上离开这儿。”我正要说什么,就被她打断了: “你不能保护自己的女朋友,还要拿我做筹码,换去一个财务主任的位置,你还 算男人吗?我为什么不肯搬出去,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信得过你?”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内心的苦处。我不能失去这份工 作,也不能失去我的青青。来北京之后经历的这些折磨,使我感到胆怯和畏惧, 使我丧失了很多勇敢和果断。我感到委屈,感到无奈,我拉住青青的手,禁不住 热泪直流。 青青终于原谅了我,但这件事的阴影将会很长时间笼罩着我们的生活。我只 是盼望着早点挣钱,早点有自己的事业,早点独立。等我买了房子,青青就可以 永远跟我在一起了,在此之前,我肯定要承受很多委屈。吴总也兑现了承诺,我 很快担任了财务主任,成为中层主管,工资也涨到两千多。 盛夏如约到来,北京的夏日是沸腾火热的。 有一天晚上,吴总带我去参加一个酒会,熟悉客户。酒会上有一个身材苗条 美艳惊人的女孩显得非常引人注目。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晚礼服,肩头洁白光亮, 胸口戴着一枚鸡心钻石项链,更映衬得华贵绝伦。她端着酒杯走来走去,不停地 跟不同的人打招呼,碰杯,显得很熟络。吴总指着她说:“这是众城外贸公司的 财务总监岳小萍,也是他们公司老总的情人,你要盯紧点她,以后你跟她的业务 往来多得很。” 正说着,岳小萍姿态翩然地走了过来,跟我们打了个招呼,互换了名片,碰 杯。她转身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无限娇媚的回头姿势令人难忘,整个 大厅里都显得暖洋洋的。 酷暑难熬,地下室里热得如同蒸饺一样。青青却并不在意,还是拼命读书, 8 月底她要考试了。我对她说:“我保证,如果吴总再打你的主意,我一定要让 他满脸开花,满地找牙。你放心,我一定要保护你,一辈子都保护你。”青青听 了笑意嫣然,说:“如果我考取了,你可以以陪读的名义一起去美国发展。”我 说:“就凭我这点工资,哪里够出国的?”青青说:“没事,我有几个同学都混 得很好,有些都是大款了,可以先借一点。” 我说:“不管是到哪里,总之一定要在一起。” 我们伸出手来,拉勾,一起说:“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在一起!” 就在那一瞬,我想起了岳小萍。自从那次后,我的眼前就总是不断地闪现她 的影子。我强迫自己忘记这个回忆,但总是失败。青青在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 爱我,疼我,我永远也不可能辜负她的深情厚意,我为什么总是难以磨掉岳小萍 的身影。何况,她那么华贵,那么有钱,我怎么能靠近得了呢? 但岳小萍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问我老家在哪里?我说山东,她惊喜地说: “哦,我们还是老乡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我也逗笑了,我们约定 下午一起吃饭。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她,发现她实际上比那天晚上更加美丽。隔着两 米的距离,就可以闻到一股轻柔但悠长的馨香,她的眼睛又圆又大,充满了勾魂 夺魄的魅力。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恰到好处,体贴舒适。我们聊的非常愉快,非 常尽兴。岳小萍邀请我周末去天津海滨浴场,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回去之后,吴总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问我:“你是不是跟岳小萍吃饭了?” 我说:“是啊,我们是老乡,聊聊天而已。” 吴总愣了一下,说:“岳小萍是山东的,是吗?我有件很严重的事情告诉你。 我们和众城公司正在竞争一笔很大的项目,涉及的金额20多万美元。你要尽可能 跟岳小萍接近,从她嘴里套出众城公司的报价。从现在开始,你的职位是我们公 司的财务副总监,如果能成功,你就是公司副总裁兼财务总监,我把5%的股份转 让给你。” 我疑惑地说:“20多万美元的生意,不值得这么费心……” 吴总烦躁地打断我的话说:“去做你的事,我跟他们公司老总有私仇,不在 于钱多钱少,而在于争这口气。我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争这口气的。”我点点头 说:“我明白了。您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吴总说:“岳小萍不是邀请你去 天津吗?我派司机送你去。” 我对青青说要去出差,青青什么都没说,神情淡淡的。我坐吴总的奥迪车去 了天津塘沽。 岳小萍穿着曲线流畅的泳装,在大海里游泳,我不怎么会,只好抱着游泳圈 下海了。岳小萍说:“有我在这里,你还怕淹着你不成?快出来。”我放开游泳 圈,顿时像石头一样直直地下沉,慌得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岳小萍格格直笑,用 手揽住我的腰,慢慢向岸边游去。到了海边,我感到脚已经够着海底了,心里稳 了一些,情不自禁地将岳小萍揽进怀里,向她唇上吻去。 回到宾馆,我恨不得冲自己扇几个耳光。我把青青都抛在脑后了。如果青青 知道了,我肯定死定了。晚上,岳小萍让我去吃烤肉,我不去,自己呆在宾馆里 看电视。很晚了,我正睡意朦胧,只听见岳小萍房间里尖叫了一声,把我吓醒了, 赶紧跑过去,她的房子没锁,我冲了进去,什么都没有。我正要开灯,岳小萍低 声说:“不要开灯,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我明白了正在发生什么,但我难以阻止自己的脚步。岳小萍软 绵绵地说:“我做了个噩梦,好吓人啊,你陪我一会。”黑暗中,我觉得满屋都 是扑鼻的馨香,让我砰然心动,克制不住。岳小萍把手搭在我脖子上,我刚想说 什么,她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什么也说不出了。 岳小萍知道了吴总对我交代的任务。她说:“你们吴总把你给骗了,哪里20 万美元,上千多万的生意呀。不过,我会让你完成任务的,我给你搞得报价单, 你帮我个忙,把大成公司的财务资料拷贝一份给我,怎么样?” 我有些犹豫,岳小萍叹了口气,说:“傻瓜,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我对你的 心意吗?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你也知道我的处境,我只是想着离 开这家公司,离开这种让我心烦意乱的生活。我们把这笔生意搞成了,就能拿到 15万佣金,那时候我们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不是很好吗?” 我顿时头脑一片糊涂。岳小萍的这个计划来得太突然,太迅疾,让我没有任 何思想准备。我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回到北京后,青青问我到底去哪里了。我说:“去大连了,怎么了?”青青 盯着我看了一会,说:“是吗?不说这个事了。我马上要考试了,准备到学校里 面找个房子。你自己好自为之吧。等考试完,我再来看你。” 我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我无力再阻拦她,只好任凭她带上自己的东西走了。 我觉得生活的车轮实在太快了,我根本赶不上去,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将来 会有什么。不过我寄希望于岳小萍的计划,希望如她所说的,远走高飞! 很快岳小萍给我拿来了一张详尽的报价单。我则在下班的时候偷偷地将公司 所有的财务资料拷贝在软盘上,而且一些不便在电脑中记录的资料,我都复印了 一份,都交给了岳小萍。吴总拿到报价单的时候,先是仔细地研究了半天,然后 兴奋地说:“这太好了,众城公司这下一定死翘翘了。你做得很好,我马上召开 公司会议,宣布对你的任命。” 我成了公司的财务总监。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太大的喜悦。吴总没有把股份转 让给我,也没有任命我兼任公司的副总裁,他好像把这些都忘记了。我当然不敢 跟他争辩,这希望这种安定的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 天气慢慢有点凉了,夏天正在缓慢消逝,而秋季的气息开始慢慢弥漫在这座 华丽的玻璃之城。当我走在大街上,常常有落叶飘零在我的肩膀上,有灰尘沾在 我脸上。我还穿着一件西装,我想也许我应该去买件羊毛衫了,一件好的羊毛衫 要一千多块钱。是不是给青青也买一件送去?青青偶尔打个传呼给我,她正在等 待成绩。而岳小萍好像是失踪了一样,我打手机,不通,传呼,不回。我去她原 来住的公寓找她,管理员说她已经搬走一个多星期了。 一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了岳小萍的传呼,只是一句“再见,祝你好运。”的 留言。我感到很不安。第二天,青青打我传呼,约我一起吃饭。她说,她的GRE 成绩非常理想,大使馆的签证已经批下来了。 “小文,你告诉我……”青青凝视着我的眼睛,慢吞吞地说:“你到底做了 什么?我们曾经约定,一起去美国的,我现在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希望你能告 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软弱地挣扎了一下,还是说:“你说什么呀,什么都没发生啊,现在很好。” 青青沉默了一会,说:“那我就没办法了。你认识一个叫岳小萍的人吗?” 我头脑轰隆一声,再也听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知道岳小萍是什么人?”她问我:“知道吗?”我点点头说:“她是我 的老乡。” “老乡?你真够愚的,岳小萍是江西南伉市的,怎么会是你的老乡?” 我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为什么不知道?”青青淡淡地说:“因为她是我大学同学,还是我一个 宿舍的好朋友,只不过我们走的道路不一样罢了,她喜欢傍大款,我劝过她,责 骂过她,但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告诉你吧:当你第一次去酒会的时候,岳小 萍就已经告诉我了。这笔生意涉及的总金额不是吴总告诉你的20万,也不是岳小 萍告诉你的200 万,而是整整2000多万美元。岳小萍聪明啊,把这两家公司都给 蒙住了,她把商务机密卖给了另一家大公司。她不是告诉你佣金15万吗?不错, 只不过得乘于10,是150 多万啊。现在岳小萍已经办好移民加拿大,昨天已经飞 走了。” 我的手不住地发抖,杯子里的酒全都洒了出来。 青青继续说:“我劝你不要回公司去了。要是吴总知道是你把财务资料送给 岳小萍的,不把你弄得满地找牙才怪呢。我也要走了,岳小萍给我准备好了机票。 我们约好要在美国一起过圣诞节。” “岳小萍曾经跟我说,”青青伤感地说:“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她要我千万 不要相信你。我以前的男朋友出国后就把我完全忘掉了,我已经对爱情很丧失信 心,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看来岳小萍说的是对的……” 岳小萍去了加拿大,青青去了美国,吴总被我搞得差点吐血,到处嚷嚷着要 把我干掉,让我永远消失。公司里还有我两万多块钱的工资,我也没法去领了。 我查了自己的银行户口,当初银行户口都是公司集体办理的,现在吴总已经把它 给冻结了。我身上还有一千多块钱,正好父母来电话说有家亲戚办丧事,我读书 的时候人家帮过大忙,我赶忙寄了三百块钱去。 晚上,房东已经睡着了,突然派出所又来查暂住证。当查到我的时候,房东 什么都没说,房东阿姨原来跟青青的私交很好,如果青青在,房东肯定是为我说 好话的,但她看着我被派出所带走了。我交了380 块钱,当场办了证,让我出来 了。 我把暂住证撕了个粉碎,扔进垃圾箱里。我呆坐在地下室里,觉得一阵阵地 发冷。检查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还剩不到300 块钱。我小心地把这些钱放在最贴 身的口袋里,然后从床底下拿出原来那个包袱,把被褥收拾起来。拎起来就往外 走,脚不知碰着了什么东西,当啷一声,我低头一看,是我原来那个铝制的饭盒, 我拣起来,塞到口袋里。 这是2000年11月的某天下午,夕阳照着我的脸,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又一个 可怕的冬天就要来临了,我要在冬天来临之前逃离这座巨大的城市。也许我可以 到广州去专心致志地挣钱,我还要出国,去找青青,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站在 积水潭地铁站的门口,再次看见了那个拉二胡的盲人,声音非常凄清悠长。他突 然停下,摘下墨镜,其实他不是盲人啊,他看着我,似乎是熟人,冲我笑了笑, 又戴上了墨镜。我掏出了一枚硬币,放在那个硬纸盒里,然后快步往火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