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嵋山月半轮秋 作者:金澍 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时,一位老师与我商量了一个课题:如果有人能将中国讲 解员的语言艺术范例,汇成一部形象的小册子,为那些没有时间了解外地经验和交 流的文博讲解工作者提供一点资料,了解一下他山之玉,为文博的窗口事业填补一 个文字空白,该多好呵。她揉着时时作痛的膝,信赖地望着我。于是我去了…… 纯朴美丽的兰兰:阿尔泰地区博物馆,座落在新疆北部的“金山”脚下。古属 丝绸之路北道,即“草原丝绸之路”。一万多年前,沿着流淌黄金美玉的阿尔泰山, 牧野的民族用奇异的灵魂雕凿了无数或图腾、或自己,而后,不断绵延于几千年前 的哈萨克山林。 我立于大厅中,想欣赏这个民族原汁原味的声音。娇小玲珑的兰兰小姐,便燕 啾莺啭地用她哈萨克母语把我带进了草原,牧云。她告诉了我什么是挺拔秀丽哈密 瓜萨克草原的鹿石,什么是阿尔泰山脉粗壮凝重的石人,什么是古金山的岩画,什 么是大山的灵魂。 走时,她称我为叔叔,说:“阿尕,请再来看我们的鹿石。”她希望有人了解 美丽的哈萨克。她说话,有点羞怯。哈萨克人,也许是最纯朴的民族,最懂得羞怯 的民族 .博物馆外,秀丽的白桦正婆娑。姑娘的的汉名叫“兰兰”。 含蓄谦逊的张莉: 登上秋天的麦积山,佛清静悠然。半山而就的露天佛像们清象秀骨,凝眸西天。 极高的栈道上,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的张莉小姐,白净的脸上,已经渗出了 红云。每天,她“从人间到天上”几个往返的陪同来宾为之讲解。极为辛苦。今天, 她才从山顶下来,又为我这个西域来客和敦煌研究院的一位小姐鲍惠乔,言不谈累, 回身走上云间。在半空的绝壁一尊西域风格造像。您看,他是么? 我不懂佛家,“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只略拾了几句他人牙慧:新疆库 车地区的龟兹石窟艺术,绘画中可见印度健陀罗绘画风格的衣饰贴身,形体修美。 魏晋至唐的龟兹绘画风格,线条劲健如“屈铁盘丝”,用色浓淡相宜,堆现出肌肤 立体的“晕染法”。也留有唐代则天时“面如娇娃彩帛舒曼”的飞天女,是中原汉 风的演绎。“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优美均可追影。她很含蓄地高兴。 亭亭玉立的马小姐:离开麦积山,我去天水市看风景。市中,一座巨大的仿古 楼群红气辉煌,那是新落成的商城。我走来走去。在一条窄窄的小胡同里,一座略 显破败,但有昔日风采的明清院落。门楣上,悬挂着“天水市博物馆”一块长匾。 我进去了。群工部一听是同行,马上给我安排了一位姓马的小姐,给、我、讲解。 马小姐很有气质,挺苗条。腰腿舒直,很显精神。一口纯纯的标准话,很爽人。她 领我走进一铺中轴线分明、格局规整、正堂、偏殿俱全的院落。院里几掊荒家,数 十古柏。那古柏一丛丛拔地而起,蓊蓊郁郁。有的,并根而生。而每丛,间距似乎 有些什么规矩。“这是伏羲手植的八卦柏。” 她说。 伏羲?伏羲是谁?我不解。但没问。 “你看,我们中华民族的人祖,察鸟迹,观天象,俯仰万物,就在这里创造了 博大精深的八卦。”说着,她指着粗硕的古柏一一道来。 “这是乾,象征天。这是坤,象征地。从而演出震、离、巽、兑、艮、坎八卦。 记载出他老人家对原古洪荒天、地、山、泽、火、水、风、雷等世界万物无时 不在发展变化的哲思。“ 我若有所思:“后来,周文王拘于久里,据八卦演绎出六十四卦。周公写出 《易经》,就为中华民族的人文精髓奠定了基石。以至于当代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 李政道自云,得益于《易经》的四维灵感。”听到这,我不敢再往下想了。一股巨 大的磁场效应,令我不知有自己。这磁场,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是他的永远的 伟力。 门外,正喧嚣。 行云流水的田甜:我在上海复旦大学读文博时,常去延安东路上海博物馆。解 放前,它是旧上海著名闻人杜月笙的私家公馆。陈毅任市长时手书的几个潇洒遒劲 的行书“上海博物馆”,高高地挂在这座高耸的砖红色哥特式建筑上。 我每去陶瓷馆,常常打搅群工部的先生女士,他们便给我这戈壁干渴的索索柴 予以滋润。 这天讲解员是田甜小姐,新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流海秀气,尚腼腆, 但甜润。 上海博物馆有个毛病,展品太好,太多。没有一天的时间怕不能仔仔细细的赏 完。 于是,为了考试,田甜便应我之邀,就给我快快的讲。我就快快的听。不到一 个小时,我就跟在她的手指头后,从几千前仰韶的裴李岗彩陶,一路跑到光绪年间 的描金粉彩。直颠得我“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满脑子“官、哥、汝、定、均”, “青白唐三彩”。期末考试,我复习了几天马克思列宁主义,一上考场,“中国陶 瓷史”的陈克伦先生在恭候着我的大驾。我一看是陈克伦立即没有了思想,不知蝴 蝶是我是蝴蝶。因为我不知今天考他的课。考场一关,我周围全中国50% 的考生及 格了。我也被及了格。给我错传消息的朋友大叫“悲惨”,曰:“我们起五更睡半 夜,都没搞定,这家伙,串了门,还让我们拎不清爽。”曰:“这世道极不公平”。 谢谢你,田甜小姐。 抒情浓郁的“敦煌女:” 一九九二年夏天,我首去莫高窟,文博同仁的恩慧,使我在这敦煌“特区”中, 倘佯许久。我的眼界,大开了佛光。 我看到奔跑的三足兔,看到了窈的窕反弹琵琶女,看到了里外三层的壁画。看 到了这边看是男,那边看是女的释伽牟尼右卧的涅盘。 出了“特区”一间小窟。栈道上,依莫高凭栏远眺是两位艺术家。一位是张瑞 芳,染霜的银发,眼睛依然美。对面是三危山。身旁一位三十来岁的敦煌女,齐耳 短发,端庄典雅。明眸中激情着无限徜祥。我听她极富美丽的感情,饱满、甜润。 边讲边圆满着诗意的手势。凝神着:“黄昏,游人散去时,我常常独自站在这 里,眺望着对面的三危山。当红红的夕阳,落呀落呀,她一落到山后,整个天空红 的象火在燃烧。满天喷礴出一道道金光在天空升腾飘舞。就象看见了传说中满天的 佛光簇拥着三危山。三危山静静的躺在大地上,一波三折,就象一尊在火中涅盘的 卧佛在天地间令人静化的超凡脱俗。这时,我的眼里,佛光里那真幻成了一个无限 美丽的极乐世界。 那景象真是太美了……“ 此刻,敦煌女眉眼无限浓情,双手拢在胸前,指尖轻轻对点着,完全陶醉了。 著名的电影艺术家也陶醉了。 我轻轻走开了。 让艺术家们小憩在这难得的纯净之中吧。 青春激越的杨东明:茶林春翠的山泉旁,就着洁白的杯,饮着碧绿的香酩。闲 扯罢“宗教是鸦片,多吃坏人,少吃医病”的禅机,脸上是陶然的酒色,口中尚余 回味不尽的馥郁,拜别北山文管所姓付的主任和最好的四川人。我在宛宛延延的山 路上,在燕学峰、李新的引导下,走进了大足石窟的奇幻园囿——中国最大的观音 造像石窟群落宝顶山。 一个靓仔形象,寸短发型的姑娘,套件兰白相间的条纹薄毛衣,贴身的暗条牛 津裤,配一双绸纹皮鞋,正引领一群港澳台胞欣赏着著名的“媚态观音”。 “媚态观音”,又称“数珠手观音”,是一尊高浮雕石刻造象。线条柔和的脸 庞,修长的体态,双手怡然地垂在腹前,一手握着另一只。另一只手微弯的指间抚 弄着一串佛珠。她把头稍稍向右偏去,腰肢款款沉在右脚重心,左膝微曲,脚尖轻 掂,神态娴静,象在听着什么。短袖对襟的披袍微敞,绣花的缯衣贴着丰满的小胸。 项臂间,兰叶丝帛带动微风拂卷。是一件宋代石刻艺术中的绝珍。 她发现我正站在同胞们的背后欣赏她的讲演,立刻热情洋溢的邀我走近。我答 笑了一眼,仍站在原地。客是同胞。她即不卑不亢地继续。她吐字清晰,节奏明快, 词汇表达十分丰富得体,修辞运用更是锦上添花。典故,术语信手拈来。手势眼神 体态语言与端正玉立的身姿美得精神。而且毫不作势,自然自信。她就用她纯纯明 亮的川中口音讲。听来,只觉“媚态观音”,活在人间。讲到人们不住点头处,她 更是一腔激情,双眸亮丽。捏着最后,她突然停住一秒钟,抒缓一句:“面对这东 方的维纳斯,谁说红尘不染圣人心?” 暗示启发的小赵:嘉峪关“长城艺术博物馆”的赵西京,是我上届校友,素来 珍惜语言。他陪我在图片、模型、文字、灯光、沙盘等辅助陈列语言中,话就更少 了。我走马而未观花处,他用肘点点我:我低头向展柜里瞅去,是个刺猬的空心陶 球,褐釉,亮不刺眼。没见过,他也不答。只说:“这你是专家”。我操。我见都 没见过。因此,这只“刺猬”老在我心底作梗,直到最近,我才从《中国古代军事 大辞典》翻出几个条目:P.577.4 “铁蒺藜:古代军事上常用的障碍器材。亦名冷 尖、渠答。俗称铁菱角。 铁制。 《六韬·》“军用:”狭路微径,张铁蒺藜。芒高四寸,广八寸,长六尺以上。 “ 细思量,不尽相合,质料、尺寸不度。 又翻P699.1“蒺藜,宋杂试短兵器名。原为羌人所用. 于短棒上端装一蒺藜形 重铁器,以槌击敌人。或称”蒺藜骨朵。“ 地城接近,结构不同,也不得轻信。 P699.3“蒺藜火球:宋兵器名。为爆炸性火器。取三支六道铁刃,以蒺藜火球 火药法配制火药。因为球形……使火球发火,随即以抛石机射至敌骑必经要冲,藉 爆炸力迸发……以伤马腿、马足。专用于阻遇敌骑冲击。” 差不多!空心陶腔,置以火药,即成炸弹。以抛石机射击,便为现代导弹的始 祖。 可是,天阴下雨,火药受潮怎么办?敌兵伏击,蜂涌而至怎么办?……,冥思 苦想。“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而不得其解。火药发明之前,人是怎样“与 狼共舞”的昵?于是,恍然大悟:我们是战争的集大成者。 嘉峪关的这只“刺猬”,可以是予,可以是盾,可以是冷兵,可以是导弹。 我惊叹赵君长城语言的魅力:“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 护法山神的老杜:一九九三年春,我二上泰山,这次是去实习。 泰山什么时候没有人呢?大约,要等到没有了人的时候。 你看,松柏林间,每块石头上都有人:秦始皇汉武帝,唐宗宋祖,乃至当代人 物。 泰山上没有什么人呢?没有出生的,来了,在母亲的身子里。 没有了的人,来过了,被磨圆了梭角的石阶山道,记得他们,满山里留存下的 一千五百多块碑记得他们。 上山去,五千级石阶溅碎了我的汗,下山来,无风,满脸是细细的白沙,一舔, 咸。 拐进一间树枝的棚子,一根柱子上,迎石阶挂了一块小小的招牌,小纸板。上 有原珠笔写的蓝字,趔趔趄趄:女儿红茶0.50元。 我走哪里,不让眼闲着,不让脚闲着,不让笔闲着,更不让嘴闲着。 满屋的根雕品。树枝的屏风编出“悟空翘望”,“鸟儿问答”。桌椅板橙的脚 爪无一不虬髯蟒盘。桌面光滑如镜。被人的坐和手磨平了。唯有几张一米阔的圆桌 上涂了层金漆。我坐下来,要了杯“女儿红”。一小杯,酽红的有憨厚的香在嘴里, 天然的甜。 人进人出。不高、武林宽衫的老板说了声,“您请用”就去忙活。 我掏出支济南“大鸡”,正准备朝桌上的烟灰缸扔火柴梗,两个眼睛“唰”地 直了。 根雕金漆的桌面上摆着一只杯,里面有几颗烟蒂和浅浅的烟灰。我扔掉刚点着 的“大鸡”,抓起杯,眯缝起眼睛:陶胎,杏黄薄釉,直口直腹,足微微里收。底, 是一块饼。杯,基本完整,只杯口一小块磕碰。 我下意识冲老板大叫了一声:“老板,请过来!”老板一回头,款款朝我走来, 问:“么事?” “您怎么把个古董搁这儿盛烟灰?” 一凉棚子眼睛立刻充了电似得明亮。 老板一听,接过杯,连说:“你看还有几个是么?”说着领我闪到屏风后一根 木桩下,捧起一个敛口鼓腹的硬陶灰罐,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黄白条纹相间的陶球。 一并让我看。很常见的古罐,胎似泰汉。这球,令我吃惊,是绞胎料,曾涂釉。釉 已驳蚀。两种胎料已可手扪凸凹。初唐时物?第一次见到的唐绞胎。 再看火光,生坑出土。 球象是唐代古物,我告诉他。 他立刻放下生意,领我走进睡屋,拉开一个抽屉,捧出一摞信。信封邮票来自 五大州四大洋。我出家人无意于此。请他讲古物过去的故事。他便讲:“七几年, 架电缆。在这屋后挖沟,挖出来的。”就没话了。 又问,“这地场有什么来历?” 他指着墙外,慢悠悠的泰安口音告诉我:“那不那个高崖,你刚下来那个地方, 叫回马岭。”又没话。 又问:“为什么起这么个名?” “那不是窦建德在这修官道,让程咬金监工,修到这,崖太高。马走到期,不 往上走,扎脖要回头。就起了这么个名。”我懂了,程咬金,隋唐,修道在此扎营, 留下了些军旅什物,后来被历史淹没了。极高兴,考察实习有了收获。前不久,七 月。他在中央卫视《东方时空》、《中国新闻》中出现了,我看见他心里好高兴。 老杜成了世界名人。 招牌大了,涂金桌依旧,上面没有了烟缸。 他在电视上说:“为了泰山咱还要呆上去。要义务保护文物。” 女儿红到底是什么。有空了去封信问问。 风神独秀浣花女:赏心悦目了龟兹伎石刻,出得“诸葛亮抚琴台”,其实是五 代前蜀王建的帝陵。走去“杜甫草堂”。 年冬,诗圣流云成都,借住“浣花溪”边,翌年营建“草堂”。自此,杜甫或 种竹植树,凝神创作。每年人日(农历正月初七),游“草堂”,成为成都人的习 俗。 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草堂博物馆”的李小姐热情地迎接了我。 “武候祠”群工部李永康及陈君陪同着我。从边门“曲经通幽”去“草堂”。草堂 的李小姐,双手插在影青风衣口袋里,昂着头,让一瀑秀发直泻身后,轻捷地引领 三人通向“花径”。 “花径”芬芳,翠竹秀柏掩日。轻轻走在弯弯长长石径间。松竹梅岁寒三友簇 拥的朱壁下,游人点点擦肩而去。 李小姐边轻捷地走,边清音嘹绕:这是清晨,霞光明媚。草堂披上金色的外衣, 晨风掀起阵阵林涛,柳絮繁花,漫天飞扬,落红成阵,风飘万点,宛如天女散花。 黄昏,晚烟四起。细雨霏霏,整个草堂隐没在烟海里,从远处望来,祠宗偶而 露出一角,宛如海市唇楼。草堂,是大自然和人共同开拓的浏览胜地。 我便一下子被吸引了。 丛丛修竹,杆杆长松,在“草堂”边空地上投着幽幽的影。一条宛延清亮的小 溪,平静的象一道弯弯的云,倒映出一篷茅庐的影。 “那就是杜甫修的草堂” 李小姐伸直右臂,手背朝下,细白的食指一撩,忽而又笑,“你好专家,我就 不能这么讲了。”补充一句:“哪里有千年不倒的草棚?”我们都会心的笑了。沿 着那溪,李小姐在河边,给我讲故事。这里住着一位聪明才智的任氏姑娘。一天, 姑娘在溪边浣洗衣裳,走为一位和尚,手拿一件破纳请姑娘洗。姑娘接过刚刚浸入 水中,水面立刻浮出朵朵五色莲花。姑娘惊喜回顾,和尚已涉无踪影。后人遂改溪 名“百花”为“浣花”。后任氏姑娘嫁与节度使。一次夫君外出,乱军陷城,姑娘 倾其家资,招兵击乱,击败贼军。朝庭封之为“冀国夫人”。但百姓仍尊为“浣花 夫人”。 故事讲完了,我们走进了“诗史堂”。 堂内无数檀木楹联,是古今书法一大缩影。 李小姐任我欣赏。 朱德行草“草堂留后世,诗圣著千秋。” 陈毅行草“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郭沫若隶意行草“世上疮疫,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 奇思妙想的黑保安:墨绿色地毯,墨绿色的晕衬着上下五千年的青铜。宋明明 给我们这些中华民族的后裔谈礼教文化史。港警式的黑保安,背着手,被武装带捆 绑着,插着无绳电话,直捧捧的梦一般飘荡行。 宋女士手捧着旧且黑的小紫砂壶,一手揉着不太健康的腿,声音涩哑,韧,却 有激情:“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是一部礼教的历史,全部集中在青铜器之中了。” 她说。 商周,是封建礼教的开端。九鼎八簋,是帝王的尊严。祭天祀祖,更有人牲。 国君驾崩,更有人殉。 她眼中一股亮亮的火:“周礼曰:惟王建国,辩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 以为民极。乃立天官家宰,使帅其属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国。她信口北出《周礼、 天官、家宰》首句,又解释了一遍:(大意是)”列国君王为了统治天下,设官位 等级职务,以图巩固江山。“又背出一段《礼记、祭统》:”凡治人之道,莫急于 礼。 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她口齿极快。忽而感到什么,变换成我们这些人可以 听懂的字眼,一字一字:”大克鼎是上海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她指着一个柔光通 明的中心柜,一尊三足直耳,光洁通亮,外壁铸满乳钉、曲纹、环带纹的巨形圆鼎。 内壁镌有20行,290 字铭文。高近一米,径约80公分,放在棕红色的底座上,巍然 威风。 这是一件稀世珍品,重201.5 公斤。西周时,一个名叫克的大贵族奉周王之命 招募军队。行前,克铸此鼎。它记录了先祖受周王策命,获赏土地、奴隶的业绩。 是用以祈求福佑的祭祀礼器。这是一套共七个一组的列鼎。按西周规定,天子 之下,最高等级的官员才享七鼎制度,可见克在当时爵位之高。“ 我这才明白了青铜器何以如此森严。 封建等级的象征讲完后。宋女士给我们讲完了礼,已是汗水涔涔。那已经走过 了被鼎簋爵尊壶钟豆卣满目巍巍青铜的座座沉碑。 这时,我感觉一种莫名的沉重。便自己走到一件造型轻盈的洒器“觚”前,黑 保安飘来,在我面前停了一下。用上海普通话和的拉话;这个东西好呀,多象一个 正在跳舞的女神,你看她穿了一身轻如蝉巽的紧身喇嘛裙,细细的腰,多么轻软, 两只手向上舒展。哇!他怪叫了一声,两手向上一举,做出个美人捧月的夸张。 我哈哈大笑起来。黑保安又直捧捧的,背起手,挺起胸飘走了。 讲“礼”的宋女士,不讲“礼”的黑保安哟,让我欢喜让我忧。 、引人入胜的李燕:我去“火州”吐鲁番,正值火热的八月。 吐鲁番盆地低于海平面152 米,中国水平最低。每年五月,岑参的唐代诗情便 与火焰山一同炎热:“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满山凝未开,飞鸟 千里不敢来。”真热,鸡蛋扔屋外一展眼,便可剥皮即食;和团面往墙上一贴,抽 根烟的工夫,揭下来就可开饭。车里是热腾腾的,车外一串串坎儿井的井口,在波 光闪闪的蜃气中,朦朦胧胧的蓝,象水面的点点绿岛。一下车,早已没了汗,都流 干了。就吃葡萄。一条柏油路上,篷着绿色的隧道,是吐鲁番人开凿的。满满密密 的青丝紫藤,从路边的光线里,从春天里就爬上高架,嫩须参参差差在扇扇掌形的 叶里穿行,一边走,一边垂下挂霜的葡萄,就把阳光挤得只从极小的空隙中钻进隧 道,分享一下葡萄的美丽。这时,吐鲁番的葡萄就象关牧村的葡萄熟了那样美丽, 就像阿依吐拉的舞蹈“葡萄熟了”那样美丽,就象李白的翡翠讹夜光杯里的葡萄那 样美丽。“马奶子”,大个大个的松松散散吊着;姆指般大小,绿如古玉的“无核 白”,小头小脑密密匝匝挤在一起荡秋千,浸着玫瑰的香。扔嘴里就化了。没有籽 儿。紫的、红的、青的、白的,从隧道这壁铺向那头,从出口挂向入口,长长的。 站在这头,那边只有一个小小的不光亮,且影影绰绰被人挤着。 被葡萄的甜腻着。葡萄,吐鲁番是比较甜的。甜了许多人的一生,也甜住了许 多人。 也甜住了李燕。 李燕是个姑娘,东北大连人,爱画画,一个人背着五彩的思想,来到了柏孜克 里千佛洞,被喜欢颜色的吐鲁番文物部门聘用。 这天,正逢有车,李燕陪我去交河古城,她依然背着画夹,拎着丹青。 她知道我来自南疆,没有来过火州,便给我谈古城。她说话细细的,不是渤海 的大嗓门。挨着我坐在车里。薄薄的黑衣透着她的凉爽,我却火大。李燕就递过来 一串葡萄。她的手很瘦薄,窄窄的,有些粗糙,她眼睛明洁亮丽,笑的纯纯的轻柔, 指甲修的长长的,润润的,干净得象一片软云。说话时,她白净的脸很宁静,只有 长长的睫毛时而扑闪一下。这时,她按了按束在长发上一枚发夹,说:“龟兹石窟 那是一种宁静的纯艺术,吐鲁番有些暖色的世俗,人物形象更写实一些。我打算, 去库车住住,看看美。” 我说为什么现在不去? “我还没有发现葡萄。千佛洞的葡萄。” 她说。用块折叠整齐的卫生纸,擦了擦微红的脸。 “我想家的时候就去交河”她说。 “交河,象一片柳叶,在大河里漂。我坐在交河的古城垣上,看天空。繁星点 点在深蓝的夜幕中,像一粒粒晶莹的葡萄。天空神奇而丰富。 这时,我一人在世界里,感到自己是透明的,没有一丝尘埃。满眼尽是凡高、 高庚。 有时又会发现,交河会象一艘太古的天外飞船泊在这里,有甲板、桅杆、船舷。 我依在一堵佛寺旁,就象靠在舱门边。这时,天空中的星星纷纷坠落着,变成 一个个小小的人来接我回家。“ 她的眼神很静。象一双墨色的葡萄玉。 张驰有节的张小姐:婉莹坐在北洋水师老兵的膝盖上,在威海卫的礁石上眺望 刘公岛,听叔叔讲那过去的故事。回到家,八岁的军门闰秀,写长篇小说“ 喋血记”。后来,冰心老人回忆说,通篇尽为:刀枪并举,金鼓齐鸣。自感一腔忠 诚血,不能倾注笔端,自此大量“冰心”。 101 年后的春天,海浪象巨大蓝色的翅膀,鼓呵鼓呵,把我送到了刘公岛。海 面上,“北洋水师”沉没的岛边,升起着一座巨大的花岗岩“致远舰”。“邓大人” 站在披风斩浪的舰首,举着单管望远镜,花翎顶戴,披风战靴,不沉地立着。 那是“甲午战争纪念馆”,1995年落成。 外观是景观:邓大人与“致远”,与威海湾一大片摩天巨幢齐天。 内部景观:1895年的复原:血与火,忠与奸踏着同一艘战舰。一隅平静的英式 清舰泊港待发,虽然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走进花岗岩舰舱门,黑暗里,一盏红灯极慢极慢的在头顶亮。渐渐,红的象血 一般的灯光,把一块平卧的黑色大理石金字碑石:“甲午战争纪念馆”映出无限肃 穆。 丰满端庄的讲解员张小姐,一身海蓝西装上佩戴洁白的小牌。雪白的丝手套, 握着一只金黄的电扩音。她端端正正地站在平卧如美利坚二战无名烈士纪念碑的黑 碑一角,让身后环幕的海天更醒目。 她捏了捏一丝不乱、短短的小辫,站好,开始了缓缓的讲演。 她的神情象海,她的语调象海,她的眼睛象海。我看着她充满悲婉的眼睛,我 看见了101 年前,黄海涌起滔天浪涛的那一页。 我看见了人群中有三张不动的嘴。嘴唇向前孥着。 灯光熄灭了。 张小姐不卑不亢的引领着凭吊海魂的人们,踏着厚软的地毯,穿越一廊弯曲的 甬道,走进一间天蓝蓝海蓝蓝的海滨,脚下是狭长的码头,两边的油画是满壁的浪 平欧飞。头扎英雄巾,身着“勇”字白色对襟衫,海青梆腿,一脸憨厚的无数水兵, 或排排站开,或立在巨大的战舰甲板上,齐齐受阅。 依山而立的北洋水师提督署,山门辉煌,旌旗飘摇。丁汝昌,林永升,邓世昌 一字排开,端坐大倚,威风八面。 人们纷纷照像。 三张不动的嘴,也挤上前,一脸对历史的敬仰,与北洋海军的刘公岛将士挤在 一起合影,个个短阔身材,含蓄中透出智慧,身板挺挺的气派,咬着腮帮,下唇拼 命顶住上嘴的“孔武”,和他们至此从不讲话的意味,我明白了,他们是哪里人。 这种人,在南京,也从不多讲话。 张小姐回答了我的几个疑问,热情而静静地等待大家留下一影。问了一个短阔 身材中的灰发人:“你们是哪国人?能听懂我讲的内容吗?” 那其中的一位学人眼神立刻一丝慌乱,“唔唔”地没吱出一个什么。 队伍又穿过了“颐和园”。张小姐带着鄙异的神态,讲“老佛爷”正在接受跪 谒的李鸿章。荷香柳荫。我看见威海卫的血战。海面上一柱柱冲天的水浪。两例战 舰对面披波斩浪,炮口喷射出腥红的炮光;平川,山岭,大刀,火铳、铁耙与毛瑟 枪“刀枪并举,金鼓齐鸣”,血蜘蛛似的红太阳与大地上的民族血搅混。 “在这场摩天岭保卫战中,守军炮台失守了。”张小姐满脸肃穆,眼光黯淡。 三张不说话的嘴角呶了呶,急邃地闪出一丝蝇翼般的柔和,稍纵即逝。 做为一个中国人,我攥着拳头,真想扑出有骨头的拳头冲着他们的嘴伸出去, 大喊一声:然而,做为一个稍知历史真实的人,我不想理他们。 落后就挨打。不是我不想打。 我望了一眼海水,用一丝冰冷细小的目光斜低在他们的眉上。一双眼睛急速地 偏离了我的冷对。 张小姐在模拟海战的环形银幕前停下了。银幕上是起伏不平的岗峦、满山撕搏 在一起的人群,吼出海哮般的咆哮。张小姐舒缓、平静的讲解中压抑着悲婉,她微 微仰起头:“威海失陷了。这天,是一八九五年三月十五日。天降大雪,大雪为祭 奠壮烈殉国的英灵而飘下蓝天。” 天幕上,幻出大海波涛与片片飞雪。 近一个小时的“中日甲午战争”结束了。三张不说话的嘴,手插在呢质极好的 灰大衣口袋里,昂头挺胸,向外甩着罗圈腿下山去了。 张小姐望着他们的背影,“呸”地啐了一口:“还当是100 年前呀!别当认不 出你?” 这是黄海女儿优美的声音。海面上,停泊着几艘诺大的韩国商轮、和一个朝鲜 的货船。 洁白的海鸥。 一艘青灰色的军舰正破浪出航。 威海,是五彩的城。 哈密王孙话王陵:哈密,有个哈密瓜,有个哈密王陵。哈密瓜世界闻名,因为 哈密王朝贡乾隆。但人名气不如瓜名。 我骑着自行车,从城里沿着缓缓的上坡,爬上了少石路顶,在一个高耸的清真 式大门外,等看守。大门锁着。一圈镂空的花墙。透过孔,里面很大的空旷。白杨 树站在淌水的渠道,亭亭玉立。 看守被一大堆人等来了。是个瘦高的维吾尔人,五十多岁。头戴着棕色的圆形 帽“塔克亚”。他骑着车子,直着身子,撇着膝盖,很娴熟的下了车。推着走了十 几米,很老实的歉意挂在脸上。其实,他正点上班,因为有人等而歉意。有人让我 买票,我就买了,五毛钱,跟着大家进了门。 王陵的样式很奇特,是个伊斯兰教式建筑群。集散在园地西北。王陵和家陵。 王陵十分高耸巨大宽阔。平地里四四方方一座高台巍然而起,一个半圆的穹顶 座落在高台上。方型高台的外墙裙贴着一方方瓷砖。白釉,青绿花。说是清代遗物。 走近去,青花料却是苏泥勃青。这种青花彩料,内地官窑于明成化年间就告磬 尽。 北墙是入口的孔门。里面十分明亮,满壁洁白石膏花,仰头穹顶,满是植物花 草纹样,一片凉爽清净。 哈密王陵巨大的座落其中。长方形的一座土台,由下而上叠涩渐收。截面是桃 形,盖在叠涩上。 家陵,外观小且风格不同,是几间很有汉风建筑特点的样式。里面,没有柱, 四个墙角层层方木架叠垒负担平屋顶。安睡着大小十几陵台。谦卑恭敬的看守员, 慢慢道来:“这是男人的,那是女人的,那是孩子的。” 没有墓志,何以分辨? “男人的,上面是个桃子,砍土曼一样,男人要劳动,用砍土曼挖土。下面的 台子,是土地,宽宽的。女人嘛在家里干活。一层台子,是案板。一个细的长条, 是擀面棍。小巴郎子的,就小一些嘛。” 多有意思的象征。就连一切纹饰都不显动态的形象。 伊斯兰绘画艺术,是没有人的形象,甚至于“安拉”这唯一最高的心灵。 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 知而不识,却处处生机。 看守,据说是一代王孙,很普通的一个人。 “成吉思汗”山下的库尔班大叔新疆塔城,被群山环绕,若要出山南下,须经 过一道低缓的山岭。然后进入准噶尔盆地。这座山岭,象一个仰卧的大汉,当地哈 萨克人称之为“涅得尔”,意为牧场,蒙古人则称之为“成吉思罕”。1219年一代 天骄的成吉思罕挥动西征上帝之鞭后安睡了。把他的蒙古帝国遗留给几个王子三分 公室:一方赠长子伊尔汗,雄踞土耳其,中亚;一方遗太宗窝阔台,天山以北,贝 尔加湖之南;一方留中国。 三子察合台,独垦天山以南,昆仑之滨。 这里,都有生命、绿色的含意。你看她绵延千里“天似穹庐兮风吹草低见牛羊” 的景象,你便明白了,什么叫海潮的伟大。 成吉思罕伟大,是历史的伟大。 “成吉思罕山”的伟大,是当今的伟大。 清代,人们没有见过电灯。一种能烧、能发光的黑油“克拉玛依”,便成为生 活中的奢侈品。常常,一个骑着毛驴的库尔班大叔,鞍子下吊个葫芦盛满黑色的 “克拉玛依”,往北进山,换回几张狼皮,几副熊胆,多也不要。毛驴能驮动就行; 往南走走,赶回几小车盐,不多索求。但“克拉玛依”从哪里找来的,他从不泄露 天机,很懂商海如战场的规矩。这神奇的油产自“天方”还是“夜潭”?就成了一 个迷。 其实,很好寻找,就在克拉玛依市西北角一公里外的小黑山头上。 黑山头,十几米高,是“成吉思罕山”下一个比粉尘还粉尘的物质。 走到近前,一个千层饼。油渣,褐色垃圾的堆积,夹杂着沙砾,黄土。是个露 头。 走上去,克拉玛依市尽收眼底,无数的高楼大厦,钢铁的蛛网其盘管道覆盖了 大地。山脚不远处,“克拉玛依市石油矿史博物馆”。美丽的青山绿树;映衬着半 地穴木板屋;座座石油工人的雕塑;巨大的环形主馆。 低下头,脚边几眼黑黝黝的泉,正聚着一汪黑色的油,平静映出天空,突然, “波” 的一声,油面上鼓出一个两个油泡儿。 库尔班大叔的“芝麻”在这儿“开门”。 远处,巨大的练油厂,和遍野的采油机挤满了准噶尔盆地。 我来到了“矿史博物馆”里。一位身材修长,兰色套裙,白衬衣,红领带的清 秀姑娘,正坐在外庭。交着脚,坐在青灰色的沙发里,就着玻璃幕墙走进的日光, 低头看“克拉玛依报”。 我随意转了转,漏空廊下,一个得意洋洋的小老头,坐一匹毛驴上,弯着腰, 歪着头,弹着一件修杆鼓腹,一把长柄水勺似的两弦琴“都塔尔”,仄着耳朵、眯 着眼,撅着胡子,张着嘴笑得陶然在弹音乐。毛驴一高一低甩着耳朵,伸着脖子, 歪着长脸,张嘴在叫。 雕塑的他们将永远笑下去。 小姐打开了灯。 暗暗的展室立刻一片辉煌,四壁间巨大的照片、图表、说明,一块块沥青,一 瓶瓶原油、石油。贫寂的戈壁,风沙中的会战,运油的列车,新兴的不夜城,金壁 辉煌,五彩缤纷。 小姐手握一柄银色的金属棒,一只黑色的遥控器,一按,一方巨大的平台把城 市、油田横呈在模型里。象一个园形的大陆在兰色的海洋中徐徐转动。 她介绍着新的“克拉玛依”,英气清秀中,无不透出石油女工的挺拔与自豪。 出门来,“成吉思罕”在背后,“克拉玛依”在眼前。 “圣诞”的福音十二月二十五日。人称“上海最干净的地方”,徐家汇天主教 堂。一座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近百年历史。 这天,是“对诞节”,普天同庆。 天空飘着小雨。灯火辉煌中的哥特式尖顶教堂外,雨丝,象密密的金珠纷纷降 临,这一方夜空涂上了浓浓的金色。 天国的圣乐,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上飘过。我挤进门厅、甬道。在礼拜堂下的边 廊,再也挤不动了。就从脖子缝里朝前望。 天顶下,一枝繁花式技灯,四散着通明。周围是灯的群星。正堂下,几百张长 木椅,坐满了一排排的人,全都捧着“圣经”、“赞美诗”,大大小小,有的很袖 珍,有的已成了古董,用绒缎包封,那景象,就象电影。不过这是黄色面孔,黑色 眼睛。两层边廊的敞庭上人挤得前倾,象仄歪的蓠笆。 礼拜堂下,巨大的前台,层层升起台阶。台阶上几排黑衣白领的圣女,手捧着 摊开的洁白圣赞美诗,唱着“君王诞生”。那神情圣洁、崇敬。 “空中歌声悠扬,东方明星发光,母亲恳切祈祷,婴孩轻轻啼身旁,大队天使 欢唱,明星放光芒,因为伯利恒马槽里安放着君王。” 听着圣歌,我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使我轻盈飞升。渐渐,满场人一个宏亮的声 音:“欢迎,天降和平了,欢迎,辉煌公义光!他赐世人新生命,他消痛苦治创伤, 舍弃荣华离天上,降生奋斗灭死亡,消灭死亡赐再生,再生洪福万古长。” 万众一声,我被清洁得无我了,巨大的管风琴,秦出无边的辉宏。一个人轻轻 捅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正递给我一张面巾纸:“脖子上都是汗。”他微笑着对我 讲。 这时,大主教出场了。朋友,你见过乌云中,突然出现的太阳没有?你见过久 病的病榻前突然走来一位圣医没有?你见过暗夜之中突然划出一颗流星没有?那时 你的感觉绝不会不为之震撼。 主教身着一件长长的黑袍。高削的身材,清瘐的脸庞,金边眼镜,架在高高的 鼻梁上。一头灰白的薄发,整齐光亮地拢向脑后。手捧一本庄严的书——圣经,直 着脊梁,从幕后缓缓走向高高的讲台。 这时,我一下子有了上述感觉,太阳、圣医、流星。大主教轻轻把《圣经》放 在讲台上,目光平缓地扫视了一下宽敞、拥挤的大堂,神情庄严,圣洁。宏亮的开 讲:“起初,大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黑暗中上帝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 要有光,就有了光。玛利娅从圣灵怀了孕,这个孩子叫耶酥,他要将世界从罪恶里 解救出来。圣母玛利娅在伯利恒的马棚中诞生了耶酥。伟大的耶酥诞生后,被圣灵 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禁食四十天。我主回答说:”人活着不是为食物,是靠 上帝口中的一切话。宁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让人看见。我主治好了全城的 鸡,治好了瘫。我主有十三个门徒,犹大为了三十块钱,令他被打上十字架。“ 主教眼中浸满了泪光,一片悲伤庄严。有女人抽泣。 女声合唱:“离此远远有一座城,城外有个青山,在那山上,主被打死,替人 受苦万般。” “我主临难前,在宝架上,面对讥诮的祭司长和强盗,仍坚持说:”我是上帝 的儿子。“主教头昂的高高的,几乎在呼喊出”我是上帝的儿子!“ 昆山有玉绿如纱:三月,天还极冷,南方的冷不似北方的冷,它潮而认真地钻 进我的肌肤,想家的感觉就更加浓。 我去了昆山市,昆山距上海四十多公里,我从人民广场上车,到达昆山,足足 走了四个小时。堵车。 昆山,有个朋友,新疆时的至友。我们很好的叙了叙旧:张王李赵还在不在? 羊肉不会几毛钱一公斤了吧?冬天出门尿尿还要提棍子吗?新疆人会跳国标舞了吧? 等等。我回答了。 然后,老兄老嫂提着菜蓝子,陪我看名胜。 我们爬上了山坡,拾阶而进了昆山公园。他指着一面春池,让我看水面的几枝 睡莲。只有叶盘,没有花。 老兄裹在毛领夹克里,双手插在衣兜里,脖子紧紧缩着,一扬下巴:“这是印 度进口的莲花。别人的莲开一朵花,这老兄一开就开两朵。昆山人叫她并蒂莲。讲 一个古代的爱情故事,什么内容,我搞忘记了”,“哈哈”一抬下巴地笑。 在一个绿绒绒的山坡下,一掊石墓,老兄告诉我:“是刘备的墓。” 我吃了一惊:刘备不是葬在成都吗? 老兄又抑起下巴,哈哈大笑:“谁知道,你看吧,我也讲不清楚。” 随即头凑过来,小声问我:“刘备墓有人盗过没有?” 我说,盗过。 他立刻瞪大了眼睛,手从衣兜里顺出来:“里面有不少金银宝贝吧?” 我就给他讲故事:刘备自白帝城驾崩之后,安葬在成都杜甫草堂寺边。一群盗 墓贼见刘备墓高耸,一个月黑风高夜,贼们从墓顶挖了一个孔道钻了进去。一看, 里面灯火通明,刘备正与一个人下棋,旁边还有一群武士守卫。盗贼吓得魂不附体, 纷纷下跪求饶。 刘备只顾下棋,头也不抬说:“你们喝酒吧。说着咐吩卫士赐每人美酒一杯, 玉带一条,令其快快退出。老兄插话了:”那现在一条玉带值几十万美元了。“ 我继续讲:贼人正要庆幸死里逃生,不料喝的琼浆立即变成了漆粘住了他们的 嘴,一个个说不出话来,变成了哑巴;腰上的玉带,变成了巨蛇死死缠住了他们。 以此,再没人敢动刘备墓的一草一木了。 我讲完了,老兄又把手插进了衣兜,表情很有些想法。 不觉,我们走进一个院落,高阶广厦,缕门雕窗。 “顾炎武纪念馆”一块匾。 一座高大的塑像,旁边有两块长联。顾炎武,《清史稿,列传十七》中有载: 明朝人,抗清未成,大作学问,从少到老,无一刻离开书本。治学严谨,为戒浮华 而注重实际,对国家典章制度、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运、军事、农业等各方面 学问,全都“究原究委,考正得失”。结果撰写成《天下郡国利病书》120 卷。又 有《音论》3 卷,《诗本音》10卷,《易音》3 卷、《唐郡正》20卷、又有《古音 表》2 卷、《韵补正》2 卷等。他的《日知录》30卷,历时30年方完成。清初学术 根底深厚者,首推此公。 折回山下,转到昆山,百米来高,一片竹林铺满山。沿着弯弯曲曲石板桥,然 后弃桥登昆山而上。 渐渐,我感到一种异样的心情油然而生,很清秀,很舒服,很美妙,很香馨。 我一下子没弄明白。这感觉先是朦朦胧胧,即而越来越浓。 我站下,朝山上山下望去。 竹,满山的翠,心旷神怡。翠,绿中渗着淡淡的黄,映着浅浅的红,氲氲氤氤, 仙风道境,令人升华。消逸,纯净。 竹一棵挤着一棵,好密,好高,好翠。 竹鞭密密匝匝,挤满山底,生出一世界嫩笋,长生一山修竹嫩绿。人在此世, 何而不能为文宗? 昆山是块玉,竹林是纱。 极目黄鹤楚天舒“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70年前,一代莘莘学子毛润之, 就在岳麓山下饱餐了一顿经史子集,欣然来到“龟兹锁大江”的武汉三镇。在辛亥 革命武昌首义总统府旁不远,用张之洞的公学堂址,办起了“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 与杨开慧,岸英,岸青,岸龙住在一间木板的二层小楼内。路对面是陈潭秋的祖宅。 我由“武汉市博物馆”的郝刚以、向元芬、王乾陪同,来到了四大名楼之一的 “黄鹤楼”。很远就看到了这耸立于蛇山名流千古的诗意。 他巍峨的雄视着大江。拔地而立于山巅。飞檐斗拱,翅角欲飞。宛台一群振翅 欲翔的黄鹤。 70年前,他来了。那时,灰飞烟灭的黄鹤飞了。80年代,国家、地方拨款重建。 我来了,黄鹤返人间。 我们沿着急缓相宜的磴道,走进大门。檐廊回环。早有前人。一方石碑“鹤” 字被书圣王羲之行笔如飞的立一潭前,与一崖李白手书日月同辉;与满壁千古佳句 星汉璀璨。 我们走进了黄鹤楼,眼前立刻万千气象,高仰的大厅里,一铺瓷砖彩屏,祥云 潦绕,群鹤翱翔。金辉灿籼的攒尖楼阁,层入霄汉。一群编钟。 登上第五层,凭栏眺望,真正“极目楚天舒”。大江百轲争流、长江大桥、平 卧眼底。青翠的龟山在对岸,电视塔立于其上。文静年青的副馆长平平抬起手臂, 朝对岸远处指去:“那边,是二七纪念馆”和“汉正街”。 他说“街”为“该”,很磁性。 “汉正街要走一走哟”,向女士很热情地建议。 “我领他去”,老实敦厚的王乾立刻自告奋勇。 “这边是码头,两分钟一趟”,郝副馆长指着江面上划出弯弯水迹,正欲靠岸 的渡轮。指着江面的繁忙。 长江,阳光,绿野,大桥,东湖,翠微。一时间,九州通衢的武汉三镇尽收眼 底,心情颇为壮阔。 下楼时,编钟正演奏。 大厅挤满了人。长衣黑红高冠广袖的演奏生,手持长柃敲出“东方红”、“祝 你生日快乐”。 郝副馆长有事和向主任先行。 王乾陪我去汉阳镇,参观归元寺。 归元寺,在翠微山下,近400 年历史,为中国四大罗汉堂之一。清顺治十五年 建普同塔。有脱塑五百罗汉,集于“田”字形廊下。明末,翠微山明代大家李卓吾, 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常来此间诗酒流连。今“艺苑瑰宝,浩如烟海”。泥塑、 木雕、夹麻、脱纱、石刻、玉雕、碑拓、装嵌、铸造、陶瓷、刺锈、字画等工艺美 术精品,件件玑珠,价值连城。上至北魏,下至当今名人,无不皆备。 明崇桢年间,一位遭兵祸而断指的豪富,仰慕翠微草庵之名,草履进香,祈白 光大师再植断指,白光医道文明,为其接上断指,说“归本归无”。富商为报再植 之恩,乐捐巨资。白光遂以鱼网抛空,坠下时,围住一大庄园,商人即购其园建寺。 数载寺成,题“归元”为寺名。 我进归元寺,院落香火鼎盛,游人如织。罗汉堂500 真人大小的金身罗汉,神 态各异。 王乾堆着满脸的憨笑,告诉我:“这500 罗汉,全用脱塑雕成。” 何为“脱塑”?我问。 “先用泥塑作好像,表层涂上漆,帖上苎麻,再涂染数遍,然后在背后留个小 孔。 最后从上孔中注进水,化开泥,等泥汁流尽,就成了“脱塑”。接着他又告诉 我一个巧妙:“你按你的岁数,不管任何一个罗汉数起,第一个罗汉和你现在岁数 的罗汉,就是你的性格。”我大异,兴致盎然地数了起来。果然,第一个是弯腰托 腮的,正作冥思苦想状,数到我年龄的那位,正翘脚指天,不可一世。我猛悟道。 绝对正确。 来到韦驮殿,一位导游小姐正率领一个港澳台旅游团,讲解者。听到小姐的讲 解,一位收功德钱的高大和尚,突然正言正色,大声纠正“不对!你讲的不对。韦 驮是护法使者!”羞得导姐脸很涨。 出了归元寺大殿,在历代帝王陈列展室中,又遇见了导姐。一位台湾的三流军 人之类,听到导姐提起“解放军”,马上揶觎了一句:“现在还有人民要解放?” 说着讪笑起来,导姐正被和尚欺侮的一肚子火没处泄,立刻杏眼圆睁、柳眉倒立、 粉腮飞红,正声怒斥:“正是有些人还在海峡对岸搞分裂,不让那儿的父老归本归 元,我们才要解放军。将来一定要让那边归本归元!” 一下子,三流人脸很涨。 天天有个新太阳:列车停泊在岳麓山下,正值下午四点左右,天很阴,刮着 “嗖嗖”的冷风。 传闻湘妹子甜。我出了车站,满眼尽是他乡之客,挤得车站周围到处是扁担, 铺着卷,没有一张令人振奋的面孔。熙熙攘攘的人,正等着一列一列下趟的列车, 准备南下广东。 我买了一张“长沙地图”,掮着劫后余生的挎包,就按图索骥的向“湖南省博 物馆” 探去。 湖南好呵,“星分翼畛,地接衡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是一千三 百多年前初唐少年才子王勃教导我们的,至今光彩照人。 人们谈论中国四大发明的造纸,不能不知道蔡伦,就是两千年前的湘人,之后, 四大名绣之一的湘绣;浏阳的鞭炮;戊戌六君子的谭嗣同;流音后世的曾国藩;收 复新疆的左宗棠,至于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多年那一下子挂在天空中的两颗太阳—— 刘少奇、毛泽东,亦或“谁敢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则更是家喻户晓,湖南 人至今仍为此很骄傲,也很牛皮。我来此,想看看长沙马王堆的景色。1972年,在 西北草原的露天小银幕下,总看不清楚,不过瘾。 电影里、邮票里,“T ”形帛画上的太阳,站着一只“乌”。《五运西年纪》 言,“首先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 “《山海经》载:”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一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 “”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 于甘澜。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十月并出,炙人杀女丑。于是尧乃命羿 射杀九日,落为沃焦“,《玄中记》云:”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日桃都, 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鸡,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鸡则鸣,群鸡皆随之鸣“,《淮 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妻恒娥窃之奔月,托身于月,而为月精。“《孟 子》”逢蒙杀羿“。《山海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 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 于是,我去看太阳。 东风路,年嘉湖畔,烈士公园的山岗上,我走进了“湖南博物馆”。一座赫赫 规模的综合性艺术博物馆,一座美丽的精致小城。 绿树,宽路,经营雅致。沿坡而上的环路顶端,正对大门的建筑群,就是。 我欲独行,购了门票,悠悠进馆。一群扶老携幼的家人,从我身边挤过,很兴 奋地喧哗“快走了,去看老太太喔——”那心底,是从久雨的岩洞中出来要看太阳 的激动。 我走进“马王堆汉墓陈列馆”,七十年代,我就想来,为了看;八十年代,我 想来,为了看;九十年代,我想来,依照为了看。整整等了快三个十年。今天,我 正走进两千多年前的西汉,我跨进了“时间隧道”。 我的视线正如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学家阿尔伯革所述“宛如自在的流水一样,沿 着飞檐,沿着间壁,沿问建筑的一切内外方面流过,将从相似和不似之中增加新的 享受”。 我很安静,在没有喧闹的历史中,听博物馆自然和非自然语言的交谈。 在肃穆,暗色的大厅中,总说明牌在巨大的幕屏上用汉、英文亮着。一个个沿 着墙壁,站在大厅中间的玻璃展柜出现了。冷光的聚射灯、散射灯照着展柜中的帛 书、漆器、丝绸、青铜、陶瓷、金银玉翠。肃穆柔和。图片、模型、有机玻璃文字 牌、特种图示在灯光下述说战国驮候利苍、夫人、王子的故事,述说汉墓发掘时的 忙乱,述说修复中的艰难,述说展出后的盛景。都在一个封闭的巨大空间里,有张 有驰着节奏、对比、韵律、色彩、照明、静谧,令人身在古楚神异的浪漫之中。 “老太太”出现了,她安宁慈祥地静卧在一个巨大的玻璃方棺内,面带那个时 候的微笑。灯光,象一片阳光轻柔地拂熙在她身上。 我踩着轻轻的地毯,静静地看着她,眼前浮现出她身着无限的华贵。 展柜中满眼锦绣绫罗是她什么季节的时装?绚丽多彩的绸缎的她何时的礼服? 那薄如蝉衣仅49克重可以装进一个小火柴盒的纱衣,冰莹玉洁,可是专事女工的女 官为你采来一片轻云织就?为你美女的青春时,临幸于利苍君时的情意么?那一铺 广袖堆锦,用细细的狼毫,勾出无数细小白色的卷云,可是立体派艺术的先祖? 告别了“老太太”,我四处找那“T ”形太阳,没有找到。 便去“不落的太阳”,看“毛泽东生平陈列”。 那群扶老携幼,又从我身后挤过,一路喧哗,“快走,看老爷爷去”。哈, “老太太” “老爷爷”。 我见到了毛主席穿过的一件汗衫,宽大,洁白,摆放在一间中心柜里,我仿佛 见到了他。极普通。就是件你穿过,我穿过,你们也要穿过那种无领长袖的棉纱汗 衫。 极一般,极洁白。 又去看“神秘的宇宙”,又去看“古墓陈列”,又去看……。 看完,我脑子一片空白、模糊,我低头休息了一下,一个灵魂在叫我。模糊就 是语言,空白就是思想。太阳,天天很新。 我抬头,夕阳已经落在湘江对岸岳麓山上,半个脸,水光氤氲,我从未见过半 个太阳,很新。 “诗山”有径林基路车进广东,百万大军下广东。拥挤的车箱里,我知道了什 么叫沙丁鱼罐头。 我被挤在列车的厕所边,列车员的态度太好了,全然没有粗鲁的口吻,到底是 广东。 车上人人会讲粤语或准备会讲粤语,每个人偶而高声,也是你挤我一下,我喷 嚏打了你一粒,便“醒给因”地一声,那一句就回答了:“来醒给因!”。然后, 低语几声川江号子,或桐拍山音,一群假广东。只是不断和他人一样,不时,斜眼 瞅瞅我胸前的校徽。居然,没有丢钱,校徽在,钞票就在。这是我贫穷的象征。有 人走到我面前,也给了一句“醒给因”。我一路不懂:什么叫“醒给因”。 下了火车,我乘大巴,直奔台山。 我的同座一听我是来看林基路烈士的故乡,而且来自新疆,立刻很客气,朝里 挪了一下屁股。 一路“刚刚贡贡”的南音,正好催我睡觉,不知几点时,到了一个海边的小城。 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要带我一程,我跟着他支“台山市博物馆”。我一路给他 讲林基路。他过去没听过此人。我说:林基路过去在库车作过县长,是烈士。和毛 泽民、陈潭秋一起在1943年被新疆的盛世才杀害在乌鲁乌鲁木齐。他“哦哦”的没 兴趣。走到公共汽车站,他兴趣来了,指着一个一米来高的铜人,说:“这个人好, 是个大华侨,给了我们县好多钱”。这回是我“哦哦”的没兴趣。就告别了。我独 自去博物馆。 博物馆在路尽头一座卧鸾似的山坡上。山叫“诗山”。山是绿屏,博物馆是一 只歇息的凤。 二层高的西式平楼,配以一层中式翘角亭。墙面黄色磁砖。白色廊柱。远远可 见“台山县博物馆”几个大字笑迎客人。博物馆建成时,市尚为县。 这座博物馆,占地一万零六十六平方米。内设有纪念堂、序厅、音像室、接待 室、展览陈列室、文献资料室、修复文物工作室、摄影冲洗工作室、文物库房。 以上可各成单元,又可连接扩展。1987年1 月12日奠基,1988年3 月底竣工。 用银子300 多万港币。为旅港定居中的台山人黄炳礼先生解囊相赠。 但,今是星期日。 便在依山处一个绿处找了一间旅馆。8 元。席梦思、水、电有。中年服务员态 度蛮好。普通话也说得让人听的明白。聊了会儿天。也不知此地有个林基路。只知 近来不安全:外地人多了,男人打劫,女人作“鸡”。 我不明白什么是“鸡”,答“骗男人的女人呀”,长音回答,然后,眼睛盯着 “香港卫视”屏,不再多语。安顿好,出门看了录像,三级港片。脱得明明白白。 现代言情。男男女女的看客挤在一起看。一些外地人,很开眼界,话也听得明白。 第二天,打了个电话过去,博物馆有人。 上了层层平台,级级石阶,一个牛仔裤、蓝布夹克上装的清秀美男,正坐在草 坪的低墙等我。 认识了,是馆长,麦锡照,三十多岁。 听说过林基路,于是我浅谈一二便进馆内。序厅里,一面通墙上几十平米世界 展开示意图。黄钯板衬。天顶、墙裙间,水晶灯一打,示意图中蓝的是海洋,白的 是他乡,红的是中国。无数散乱在白色蓝色之中的小红点,是台山华侨分布,遍布 全世界。阿麦介绍“一百多年前,我们台山侨胞110 万,超过了大陆的台山人。 周恩来讲,我们有两个台山,一个在大陆,人个在海外。然后,引我上楼,沏 来香酩,一句西一句的拉扯。然后我去展厅,看“台山侨胞史”。 一帧帧黑白照片,镶在古铜色玻璃框里;一件件文物摆在展柜中。一百多年的 海外游子,正在以各种方式,诉说他们空洞的大眼睛,裸露的上身,在手持皮鞭、 火枪的洋人监视下,汗水、血泪滴洒的铁铁轨、枕木上;诉说他们拥挤在昏暗的船 舱中,奄奄一息;诉说他们长袍马褂,聚集在一起;诉说他们头带军盔,身装军装, 手持钢枪,奔逐于伏尔加河畔。前面是纳粹的坦克;诉说他们与美军一起,身穿飞 行服,在老式轰炸机前的合影;诉说他们的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 一块展板上,记载了台山侨胞1900年—1945年游子的跪哺之情。为家乡的报答: “桥梁”42座“小学校”31座医院:2 座……“ 一块细边铜牌上,美国总统福斯特写道“开发美西华侨功居第一。” 林基路就是一位台山华侨。他于1934年东渡日本。他就是一位无论是大陆还是 海外的一位中国人。底厅,一群鲜花般的儿童涌进天井。 这夜,我西北望,北极星很亮。北极星下,是他就义的地方,是我生长的地方。 突然,我看见,紫蓝的天穹下,星星在夜幕下写了一排字:中国人! 三星酒楼林公情:我去台山市党史办,梅女士,小马,还有一位早年来自北方 的女同志,荣幸的我被接见。捧出一大堆林基路的资料,让我读,让我抄。 我便十分激动。 “林基路的侄子还在!” 张女士伏案静悄悄,突然抬头看我。 我惊喜中略带不安,因为我是自费万里而来,没有一张介绍信,没有一个认识 的人。 张女士看出我的心机,立刻说:“林充是茶畜公司的经理,人好热情哟。” 说着拿起电话,用一种语言说,我只听懂了“新疆,库车,林基路”。半分钟 不到,放下电话告诉我:“正在与台湾人谈生意,就到。” 见面后,我说什么呢?我对林基路知之甚少。 而且是一个在炎热中毛衣毛裤,衣领黑的发亮,头发半世纪没洗过,旅游鞋到 处张嘴唱高腔,一个极不合时宜的形象。 正想了一个轮回,背后一声喊:“在哪里!新疆的同志?”一个五十多岁,身 材中等的朴素男人进了门,眼睛一下子期待地停在我脸上,激动地抓住我的手,上 下左右地晃。 “辛苦了,辛苦了!盼库车同志呀!” 那场面令我现在(写此文的时候)突然热泪盈眶,不得不去洗手间抹一把脸。 林先生晃着我,连连把我作为库车的代表、新疆的代表,眼里闪着喜悦,热情。 一下子把我感染得象回到未曾谋面的祖籍。当他明白我只能呆两天,明天一早 即北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脸僵笑,万般遗憾,呐呐自语“唉,不容易见到库 车人,不容易,不能去家了,不能去家了。” 我何曾不想去“家”,林县长的老家角斛村呢?我万里之遥,烟海茫茫,为了 一种感觉而来,何曾不想多住一下,问候一声?虽然,我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 一个读书人,一个口袋只有二百多块人民币的孤旅。家人就在迟尺之遥呵。 “我以后一定再来!”我用新疆人的口吻说。 林先生目光渐渐缓和了,开始给我介绍我不知道而应当知道的故事。 “林基路,是我二叔,原名林为梁。我是老大林为栋的儿子。老三,叫林为干, 在四川大学,化学教授,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我爷爷是律师。1935年,我叔从日 本回到国内后,就去了延安。当时没跟我婶婶陈菌素讲,只说去了上海。那时,他 们大女儿才半岁。我婶和我母亲住在广州我们家。现在是广州致信学校,还在。 我婶坚决要找我叔叔去。大概她知道我二叔是共产党员。一天,我二婶偷偷爬 上火车,跑去上海,又没有找到。一位同志说“去延安了”,让我婶暂住一段,我 婶就住下了。后来,我婶也去了延安了,他们两口子感情很好。1938年,我叔叔从 延安中央党校去了新疆。 我问“您婶现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林先生迟疑地不再回答,我当他怕 什么?我回库车后,还要干文管工作。以后事业好了,要给林县长报答案。 林先生 眼里很感激的笑了:“报答不用。” “我奶奶还健在。” 我心底想,将来学成回疆一定好好干,报答这些为革命事业在背后吃了苦的老 人们。 我谈了一下库车的巨大发展变化。 林先生笑了一下,说:“我前几年去过新疆。” 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只说台山博物馆很气派,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 “走”,他一起身,“为你接风!到台山最好的宾馆(可惜我忘了这家饭店的 名字)”。 我大吃一惊,连连摆手,他手一指党史办的人:“一起走,我先去安排!”。 说完骑上车子先走了。 梅女士陪我去。走到一个湖光敛滟的歌台暖响之处,在一幢南风华丽的门前一 问,没有。又沿湖堤在柳荫下走。在灯光辉煌的街边正逢林先生。他在一座高十几 层的楼下东张西望。 “噢哟哟领到哪里去了?” “到 去了” “噢哟哟,那不行,水平不到” 我就进了大屏幕剔花玻璃门,在两位红衣小姐的开关门中,昂首阔步,踩着地 毯,登上二楼“贵宾室”,门一关,排宴起正宗粤菜。 酒是啤酒。白酒,行程中,不饮。在此,有恐失礼。 菜,一盏一盏上来,拼满了圆桌。 我扫一眼,眼睛很干渴地扫了一眼:一盆清水,一碗玉米粥,一盘炸虾,一盘 新鲜鱿鱼,一盘生鲜海蟹,一盘燕海蟹,一盘鸡,一盘鱼球,一盘青菜,又一盘青 菜。大概就这样。然后,几盘小白馒头。 “请”的一声,我傻傻地不敢动箸。 一人先一小碗玉米粥。味,一种淡淡的香,几分幽幽的香,些许轻轻的嫩,一 股说不出的温馨。 然后,在清水盆中涮涮指头,一人抓一只生猛白蟹,放进蝶子中,一只小碗蘸 蘸调好的水,人家“几里咔嚓”把蟹螯拆下,水里一蘸,“吸溜溜”就解决了。对 好,一个完整的蟹壳工艺品。而我面前,已一摊不同油盐酱醋铺。 虾,象活的一样,伏在盘里,红的象虾,扔嘴里就化了,美味就涌在嘴里了。 其余的,不知怎么吃完了,那已不是一个“好吃”了得。那美味,你是无法用 语言来形容的。 打个比方吧,把泰山、黄山、华山、恒山、衡山的美加在一起,或许可以通感 出这桌美宴的感觉。因为我这几天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席间,因是啤酒,自己喝,不用“请”地喊,竟也喝的脸热。 今天,我仍不能忘,林先生的美意。至少我是这感觉。 第二天,博物馆麦馆长批评我:“为什么昨天下午不回来?吃饭嘛!” 谢谢,没时间了,阿麦,相逢即是缘份。 快中午,我要去广州。林先生来送我。推着车子,腿有些跛,说不太舒服。 林先生很忙,竟来送我,我明白。为什么。 我是库车人。 一路上,华侨捐建的文化馆、图书馆、医院、学校、鳞次栉比,嵌着大名,金 壁辉煌。 我在车内摇摇手。车开了,林先生扶着车子,眼里是期盼,是遗憾。 蔗林过了,蕉林过了,青山过了,绿水过了。 佛山“祖庙”话雷锋车抵佛山,几个“石湾陶”的字样轰动了我的心。 下车。 买饭,五元以下的钞票奇缺,一元可以卖到一元二角。五元以下的票子无不缠 着几层透明无数绷带。密码箱里百元、五十硬刮刮新崭崭的一把一把均可砸死人。 问了一圈,才搞清佛山景胜是“祖庙” 广东人说起粤语时,强悍。而粤式普通话,则很有韵味。“你往那边走,再往 那边走,还往那边走,最后你就到了那边。”我顺着一位老人的指点,于是我就到 了那边。 广东,古为百越之地,秦置南海郡,唐建岭南道,无设广东道。广东省,乃清 代时建置。素有“水果之乡”的美称。香蕉,甘蔗、荔枝、菠萝四大名果菲声四海。 农作物一年三熟。占尽热带、亚热常气候之天时之到,经济作物达100 多种。 又具4300公里海岸线、河网稠密的珠江三角州、潮汕平原之地利。改革开放以来, 又聚海内外高科技人才荟萃之人和。万千景象,使这块宝地在经济发展中出尽了 “洋相”。 而距广州几十公里之遥的佛山,不久前有两个人养活了160 人,这160 人创造 的经济效益足以养活几个新疆的人的现代神话。 在一个八字形的街道广场边,我看到了“祖庙”。是一个古典式大门。 进门时,我的万能通行证,出现了故障。守门人不认,坚决让我买票。于是, 我的收藏券中,又多了一件印制精美、绘有佛山市区、祖庙介绍的彩色纸条。 是个古树参天,塔院别致,人涌如浪,香火鼎盛的院落。一块“二龙戏珠”的 照壁直冲大门。两边是古意盎然的抱殿。 照壁后,似乎还有一个什么去处,小小的拱门在硫璃瓦、红墙下,人进人出。 我依看门人指点,去办公室,群工部专管接待的“礼宾司”。一位长发苗条的 年青女人,热情而礼貌地双手递给我一张名片。我双手接过,谦意地说,我们那儿, 街上还没有流行红裙子。 边走边谈。在广东,三分钟签一份合同的效率是不能摆到桌面上的,那太毛毛 雨了。 她是群工部主任,叫吴立平,聘用干部。公园只有两个编制。如今,却有160 个人。 那么,你们是怎么以两个人养活160 个人呢?我用我的思维方式度她们的胸怀。 “不养活呀,你看,我们人人都有事作。主任,副经理,办公室,群工部,保 管部,陈列部,研究部,都是聘任制,只有2 个退休的曾有编制的。他们也在工作。” 吴立平快快的简单叙述。 我早年做过记者,爱“打破砂锅纹到底”(问到底)。 那么,效益怎么样? 吴立平停了一下,我问得似乎不礼貌了,便换了个招法:每天参观有多少人? “大概有几万人吧” 我脑子里的银行机器,飞转起来。在南方,不学会管理,是没有生命力的。门 票三元。一年360 天,淡旺季平均200 天的话,山东的曲阜孔庙,1991年上交财政 6000万。此地最多1000万,因为是个市级文管单位嘛。新疆我们那么大个县,一年 门票收入就10000 元了。我说上海豫园,山东曲阜大概的门票收入。我说那是全国 重点,有几千万呐。吴立平笑了笑,没有不屑,也没有吃惊。 一厢偏殿是“佛山民间工艺陈列室”。剪纸、陶艺等佛山绝活琳琅满目。 “世界现代钱币馆”五彩缤纷。吴立平说是他们主任在香港和外国征集的,全 部交给了单位,办陈列。 “南戏艺术展”。一室一展,游人如织。 进了拱门,一处诺大的院落别开生面。一池静波,仰对一座旧戏台。池中有个 神兽,龟身、灵蛇,昂昂仰起头,正朝游人张嘴。游人便朝龟身投币。 “这是一个民俗。投中者吉祥。”吴立平讲。我看见,一只小船正用长杆在池 底网起沉沉的硬币。多得分不清国界。 绕过神龟灵蛇,是一座大雄宝殿。我见过的最南方的“大雄宝殿”。屋脊横亘 着一溜尽高的漏空花脊。陶塑着典故戏曲人物。一面照壁,凤鸾翔云,瑞彩绚丽。 吴立平说:“这就是石湾陶塑,比较大。”她不说很美丽。我心里觉得“美丽”。 吴立平介绍:“佛山,以制陶闻名。唐代开始,以贴附、模印纹饰、酱釉为主, 由宋历元至明清两代达到极盛。有”广钧“美称。”钧窑“釉以紫胜,此窑以蓝胜 且釉色多样。还有一种窑变釉,光洁流畅,或浓或淡,犹如暴风骤雨,万马奔腾般 淋漓酣畅。人物神仙、鸟兽虫鱼、山石盆景及仿古精致逼真,以古朴浓郁的艺术效 果、鲜明的地方特色、广越风情令人赞叹。 “到广东不到佛山,到佛山不到祖庙,是一大遗憾”:“不过,你不用遗憾。 请提宝贵意见”,吴立平说,很爽。在服务部,我挑了件陶塑小猴。很象我,翻天 鼻乱转的眼,瘦瘦的。很喜欢。至于涂金喷烟烧香拜佛之处,看了几个丈高的脱塑 金身,威武而已。 东殿,登上二楼,打开了尚未完毕的陶瓷精品展室。展柜中已布好彩照,和唐 寅的釉里红款书笔筒等。 “我们准备开辟一个专家研讨室,供学者手把原件。” 那? “不让人接触的艺术,不是艺术。”广东人的精明。两全其美。 录像厅,正放映“世界性婚俗”。是非州、太平洋诸岛土著人的生老病死场面。 很有学术价值。 她在外面等我。 又去看“民间服饰展”,又去看“佛山剪纸展” 最后,问我:“有个学习雷锋的精神文明陈列,你有没有时间?” 我大异,人们几乎不认识雷锋是谁了。居然? “雷锋,是我们的国宝,我们不能只有金钱而没有精神文明。”吴立平说。 从精神文明中出来,我说,你们办得丰富。 她说:“是祖庙的领导有眼光。”又说:“我们的中层干部,全都去过香港考 察学习。 每年都派几批去。“ 她说,我们还要在陈列语言和服务上下功夫。 走到大门口的彩壁前,我要留影,她闪到了一边,邀之不来,少了一个朋友的 形象。 照壁镶嵌着佛山彩陶。海浪翻腾,白云飘渺。一条昂首的苍龙如一龙舟横渡。 蓝天上,一条黄龙加首翱翔,似在召唤。海浪上,喷薄着一枚金色的如意珠。 这不是佛山,广东四小龙之一的象征吗? 这不是祖庙腾飞的象征吗? 那天是3月8日,她们没有休息。 这年,广东给国家上缴利税两位数的亿。 佛山给广东上交两位数的亿。 祖庙呢? 我想起了我的大漠,何日神兽出平湖。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