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 作者:霍顽顽 那天晚上我在“大门”喝了个烂醉。这件事情很奇怪。事实上我已经有两年 没有喝醉过,我的酒量欠佳,三五瓶“喜力”就可以轻易地把我干掉,所以我总 是很有分寸的。 但那天我是真的喝醉了,一塌糊涂。记不得最后是谁付了帐是谁把我送回家 的。唯一存留下来的印象是那晚老四穿了件低胸的黑色衣服,一只手扶在吧台边 的椅子上,四个手指拎起一瓶科罗娜,说话的时候轻轻扭动一条细腰。 我清楚的记得她那个样子。挺迷人。 老四有一头天生的卷发,不易梳理。每次都会拉拉杂杂扯下来一大团,用只 长统丝袜装起来,小心翼翼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也不嫌肉麻。由此可以看出, 老四是个很自恋的人,且极爱惜她的皮相。 前段时间她手头宽绰,专门去护发中心办了个钻石卡,每星期约好发型师做 头发。 我踢踢踏踏走到客厅,从饮水机接了杯冷水灌下去,瞥见墙上的挂钟:星期 二,中午一点三十一分。平时老四就是这个时间去护发中心,于是我去拍她的门, 大声叫道: 老四,起床了。 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砰砰碰壁,突兀得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隐约觉得 不对劲,顶着宿醉后大如笆斗的脑袋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厨房水槽还是那几个 没有洗的杯子,一根小黄瓜切了一半扔在那儿已经蔫了,姿色全无;阳台上一床 被单晒了快半个月,落满灰尘;浴室的架子依然摆着洗发水面膜香水浴盐,一样 都不少。水龙头滴答,滴答。 一切好象都是老样子。 除了那具老唱机。老四在家的时候,就把它打开,出门也时常忘了关。从早 到晚从晚到早,一口气唱到底。坏了好几次,老四不厌其烦找了人来修理,修好 了继续玩命地唱。 但是现在它哑了。 唱机底下压着张纸,抽出来一看,是百货公司的宣传单,背面老四写了四个 字:还你清静。 我终于想起来,原来那天晚上在“大门”,是给老四饯行她说后天就要去汉 城,结婚,并宣称她再也不会回来,永远不。 那天就是十一月三号,今天是五号。 我瞪着那四个工整如一方镇纸的字发呆,完全能想象出老四写这四个字时的 模样。她一定找了半天才从门外的信箱里扒拉出这张广告单“冬装上市,全面九 折”写的时候老四嘴角一定挂着那种似是而非的冷笑。是,她有理由对着这个长 年阴暗的城市,还有那些言语暧昧眼神闪烁的男人冷笑。她从离我头顶三万公尺 的上空掠过,把这一切远远的抛开了。 而我还将继续留在这里,等待发痒的骨缝里长出大朵绿色的霉菌。 我打开唱机,倒回沙发里。老四留下的唱片中一个低沉的男声窃窃地说: 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我和老四的开始,就像一部之外的野史。记得有次看朱德庸的漫画,漫 画家说:婚姻生活是一出永不落幕的闹剧,爱情只是开场白。那么我和老四都很 不幸地出现在同一幕荒诞的开场白里。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我男友的同居女友。 男友斯文有礼,接吻之前还要轻声询问可以吗,扮绅士扮到死。我大学荒唐 了四年,临毕业抓到他,当成止痛药,老爸老妈一发作,就将他及时奉上,见效 神奇。 我却嫌狗皮膏药时时贴在身上实在太难看。于是去了别的城市应聘,工作之 余藏掖身份,还是夜夜笙歌玩的不亦乐乎。 结果乐极生悲,上司当我是十三点,借着酒劲想爬到我家楼上,最终目的是 爬到我床上。我一巴掌打掉了自己的饭碗,十分后悔下手留了余地,太轻。没打 掉他脸上两扇横肉真是毕生遗憾。 收拾细软跑回来,一下车直奔男友家,意图获得声援。 来开门的是老四。 夏天她只穿着桃红色的内衣,一身皮子雪白。刹那间正午明晃晃的太阳照住 我,晕头转向。 她瞄了我几眼,说:进来啊。自个儿走到沙发边捞起件衬衫套在身上。我认 出那件独一无二的墨绿男式棉布衬衫,是我从某个小店里淘回来的。 她腿很长,比我男友更适合穿这件衣服。 我进了屋把手里的箱子往地板上一扔,坐下来。不胜其烦。 那女子转过头对我露齿一笑:贝贝,喝点什么? 冰水,谢谢。 她懒洋洋地走到里面去,一会儿端个玻璃杯出来,仰着细细的脖子,显得很 挺拔,很雅致。我猜她可能练过芭蕾。 喝水吧,贝贝。 等等,我比划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皮夹里有你的照片啊,跟本人差不多,还有她捏起鼻子阴阳怪气地说:贝 贝,我的贝贝,我爱你哟 老四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擅长摹仿各种人说话的腔调,惟妙惟肖,时常 把我逗的哈哈大笑。但那次她学我男友打电话,我哭了。 看,就是这么个家伙,说一口软绵绵的南方普通话,吃饭前用香皂洗三次手, 抹过不下12种男式润肤霜,爱好各种时尚杂志上的女作家专栏,最近又声称自己 是张迷。就是他,对着我说了快两年的“我爱你”,末尾还一定拖长声调加个 “哟”字。那个“哟”,像把小钩子,能勾起我对所谓爱情的全部憎恶。 我忍耐地把这反胃的关系吞咽了两年,他竟然还去勾了别人,最最可恨的是, 眼前这女子显然比我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多。 颓丧如洪水灭顶,我索性摊开手大哭起来。 老四在旁边点了根烟吸,扭开电视看了一会儿没找到合适的节目又关掉。她 剥开一个橘子,等我歇了声,点点头递过橘子:累了吧? 我说:给我根烟。 抽烟的时候我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觉得这也是个机会。最后我对她说:谢谢 你。我走了,告诉他不用来找我,我会把他所有的东西寄过来的。 我拎起皮箱,想了想又说:你比我适合他,祝你们愉快。 我说这话时感觉挺到位,属于那种特哀矜特悲壮的割舍。 这时候有人开门进来了,是他。 我忙低下头想从门边钻出去,给一把拽住了。男友一贯小脑比大脑反应灵敏, 下意识地截住我之后才审清当前形势,傻眼啦,简直不晓得怎么办。 我很怜悯地给他提了个词儿:我都明白了,分手吧。 他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 老四说了。她说:贝小姐,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他爱的可是你。 我气结:这女人什么意思?想吃白食不付钱?DAY DREAM ! 普通朋友你穿成这样在他家走来走去?我冷笑一声推开门边那人冲出去,生 怕这女人还出什么奇招。 果然是有人追出来,竟然是她。 她大声喊:喂,贝贝,你也太不仁义呐。 我翻个白眼:白送你还不好? 她叉住条小蛮腰很不讲理地说:分明是你把淘汰货强卖给我。 哈,我说:谁叫你试用了?你就得负责就得买下来。 她皱起眉头:那你是先用的呀。 没有没有,我拼命摇头:我可没有染指过他。 真的?她半信半疑:难道他还有别人? 我不知道,你问他去吧,反正别赖上我。 她想了想作了决定:那好,我赖别人,赖不过就赖他本人。 我松口气。 最后这女子说:我叫老四。 我可不叫贝贝,我叫贝佳。 老四扑哧一下乐了:那他这回可是倍加的凄惨了。 后来老四就一直爱这么形容。我们一起去逛街买了蓝到发紫的裙子,她会夸 我说“贝佳好看”,我用微波炉烤的肉串是“贝佳好吃”,Bjork 是“贝佳好听”, 而John Travolta 的下巴则是“贝佳恶心”。 去年春节后我们一起租了房子住。因为老四说,这样“贝佳的好”。 我也觉得不错,尽管老四睡觉时紧锁房门,但她光明磊落从不带人回来过夜。 我晚上喝完咖啡她早上喝了牛奶都把杯子往水槽里一扔。有时我妈会过来帮着统 统洗干净,这时候老四总是跟在我妈后面一口一个“干妈”叫得蜜里调油。要是 没人洗,那些杯子最后都得扔进垃圾桶。我和老四谁也不肯洗杯子,但谁也不肯 用一次性的纸杯。 这似乎是一个怪癖。就好象我们都在等待爱情,但既不肯伪饰自己假装纯情, 又不肯长久的屈就一丁点脆薄感情之上建立的男女关系。于是只好齐心协力在这 城市寻欢作乐,之后一笑了之。 我没有问过老四,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隐隐作痛? 以前晚上她总爱听黄耀明的歌,有一首给我印象最深。歌词里说:请放心不 会终生抱撼明天一位比你更残忍背叛我 别带着仁慈和侧隐我这么容易爱人谁来就抱谁 老四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容易爱人呢。偶尔在街上遇见她,手里挽的男人都 不重样。老四长的蛮好,是那种外国人眼中的东方美女。面孔扁平可爱,一双狭 长的单眼皮斜斜飞起。嘴唇倒不见得很厚,这我喜欢,细眼睛的女人要是嘴巴太 大,就显得蠢笨且贪婪。老四打扮起来,像个伶仃的戏子,杜十娘之类的角色。 她的面相,带了三分苦,命不算好。 这是路口算命的老头说的。老四听了眨眨眼:命不好,是不是因为桃花太多? 我问老四:要怎么才算命不好呢? 老四扳着指头数:对我来说,最惨的就是被自己瞧不上眼的男人搭上了,更 惨的是还被他骗光钱财跑掉了,惨到底呢,还发现自己惹了一身病! 我同情地说:老天不会让你一次跳三个火坑的。况聪明如老四,定能化险为 夷虎口脱险。 老四没啃声,半天才说:就怕自己心甘情愿,压根不想往坑外跳。烧死了还 觉得是壮举。 那口气幽怨得不得了。 我曾怀疑,老四是吃过一点苦头的。 可是寻常又看不出来。寻常只见她拎着话筒利落地数落男友:你这人,讲又 不听,听又不懂,懂又不会做,做又做不好。山贼做不好想改行当状元,你以为 你是至尊宝?一番话爽脆刮辣,我在旁边听得笑倒。 其实这话是莫文蔚歌里唱的。有段时间老四兴起,买全了她所有的歌碟。莫 氏颇有点通透的架势,一把沉嗓子凉凉地唱: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 样放弃。老四每听到此,都要大呼小叫。 末了沮丧地说:我连爱情的模样还没看清呢,光是个背影就叫我重伤不治了。 我说:老四,你别太苛求,你这还算看个背影,那广大良家妇女看什么? 老四佯装大惊:怎么,我难道不是良家女? 我啪的把手中杂志拍到她面前,一篇文章的题目赫然写着:恶女。 老四指住我笑:那你呢? 我不紧不慢道:我是良家女中的恶女,恶女中的良家女。 呸,她唾我一口:两头不着岸,贝佳不成器。 老四是铁了心要做恶女的。 我呢,确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明明只用一个牌子的洗发水,有皮色焦黄的妇 人上门推销,刚说烂半寸舌头,我就开始往外掏钱,买些一辈子也不会用的洗头 水。换做老四,心情好时请人家坐坐,心情不好门都不开。总之一句话:死也不 要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如今更甚,一日竟帮着我劈头盖脸把某任前男友骂了出去。关门的时候我听 见那家伙喃喃地说:恶女人。回来和老四滚作一团,眼泪都笑出来。 失恋的空档我缠住老四,要求观摩她和新交的小男友约会。那男孩子比她小 了四岁,还是个大四学生,清秀如婴。见到我一丝不苟称“贝佳”。耳根子还是 烧的绯红。 我也觉得难堪,努力找些话题,天气真好某某电影不错。真不知道老四和他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些什么?线形函数?男孩子是物理系的,最闷。 吃饭时还是露了馅。和老四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远了。老四一本正经问那小 男生:如何看待婚前性行为?口气活脱脱是学术派老权威,戴黑框眼镜老处女那 一型。我呛住,恨不得两腿一蹬笑得昏死过去。 小男生涨破了脸皮才说:我不赞成。 老四瞥一眼脸无人色的我,不依不挠地问:那要是我愿意呢? 小男生忽然拔高声音铿锵有力地回答:我会拒绝的! 我一时没撑住,一口水喷出来冲垮他一脸的正气凛然。 回到家老四回味了半天,兴奋的跟我说:哎,贝贝,你也找这样年轻的男孩 子嘛,多干净啊。 谢谢,我可不要。 为啥啊? 我狡诈地笑:我怕被人拒绝。 老四气结:咄,你也忒好色了! 我理直气壮扭大唱机的声线给她听,莫氏正有点无赖兮兮地说:我是一个发 育健全的女人,需要各种营养的平衡,男人,新衫现金加约会;零食珠宝护肤品, 运动工作交友再旅行;娱乐购物,见男人sorry sorry 我咩数个两次男人,虽然 系该,爱情我都好着紧。 老四大笑:什么名字? 我翻翻歌词目录:《妇女新知》。 她想想:也不是什么新知了,苏青早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我的新一任“大欲”是老四口中的老男人。搞摄影的。其实他也没那么老, 三十多岁而已。鬓角是早生华发,轮廓还是很清澈,手与嘴唇最好看。 他给我拍了很多照片,色调多数是黑白的。我挺适合对比的光影。照片中的 女人站着,坐着,抱膝倚墙,开怀大笑,一语不发。都韵味十足,我自己看得着 了迷。 他说,每一个我他都爱。那不是很多很多的爱么,我一直想要的。我想要很 多很多的爱。 那段时间我跟老四都变的安分了许多,不再老去“大门”喝酒。改在家里两 个人对着喝香槟,还听些古怪的唱片。有天竟然听了整个晚上的歌剧《弄臣》。 记得那时候我想:爱也是弄臣,甜言蜜语之下是奸计诡诈,但是你又不能不 去宠幸它。 我的不详预感不久后得到了印证。 老男人办了一个摄影展,邀我去看。作品很多都是女性肖像,也有不少是我 自己的。看久了生出疑惑:怎么所有的模特都跟我有一式一样的尖下颌,眼神游 移不定? 他的解释倒也坦白:你们都像我的前妻。你是最像的,所以我最爱你。 我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努力搜索,一般女人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做来着?是 不是该流着眼泪跑开?或者留下来,做贤良体贴状感化他? 迟疑间突然想起和老四一起看严井俊二的《情书》,她问我:要是你遇见的 人爱你只是因为你有一张酷似他从前爱人的脸孔,你会怎么办? 对,我当时是恶狠狠地说:我要去整容,做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叫他痛苦一 辈子。 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我很平静的向他要回我所有的照片和底片,一张也不 剩。 如果没有,就让一切都没有吧。 接着就是圣诞节。我把照片摆在房间地板上,挑了二十四张出来,其余的烧 了。为什么是二十四张,因为我刚好二十四岁。一岁一枯荣。 我喝了一瓶红酒,掺着水喝下去,在卫生间里吐的天翻地覆。 吐完了我想起老四。我给她打手机,没开。抱着电话一个一个问人,谁也不 知道她去了哪儿。最后我去拍她的房门,死命地拍。我想我是发酒疯。 快绝望的时候门居然开了,老四靠在门边气若游丝,苍白得像一片纸人。我 吓坏了,赶紧扶她躺下,冲进厨房破天荒洗了杯子煮热牛奶端出来。 老四喝完牛奶稍微恢复点生气。 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说:刚做完手术,什么也不想吃。 什么手术啊?你怎么了? 她咧开嘴笑的很难看:贝贝,我这回栽了。我傻乎乎拍她肩膀,说:咱不以 成败论英雄,啊? 老四费力地扯扯唇角,没像往常一样接话,我也窘了。只好去收拾杯盘。背 过身的时候,听见她低低地说:贝贝,你都不知道,我是当真了的。 我鼻子一酸,老四却比我先哭了。两颗眼泪顺着脸庞流到了她嘴里她竟然真 的哭了。 贝贝,原来我想要的爱情,是没有的。 她闭上眼睛:抱抱我,冷。 我抱紧老四,老四抱紧我,脸颊冰凉,天气真的太冷了。后来老四吻了我, 她嘴里还有眼泪的味道,特别苦。 我没觉得异样,但是感到有点无奈,我问她:老四,这算什么呢? 老四失神地望着空气:互相安慰吧。 我想可能老四并没有被安抚,她很快对一切做了新的安排,她灰心了。 但是她把那个韩国男人领到我面前宣布她要嫁人时,我还是不肯相信。这怎 么可能呢?老四,冬天吃火锅时北方豪杰一样喝二锅头大声讲笑话的老四,夏天 在家里穿着内衣看影碟笑的整栋楼都能听见的老四。我的,潇洒佻挞的老四。恶 女老四。她准备就这样败下阵来了吗? 这韩国男人,甚至说不好中文,他能懂老四无可比拟的幽默感吗? 我揪住她问: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老四淡淡地笑了:有次我跟他上街买水果,别人叫价两块五毛,我帮他砍价 说两块,他掏钱买了。事后才跟我说,别人只卖一块五。我问他为什么不早说。 他支吾半天,说不想让我尴尬。贝贝,他有挺多好处的,做丈夫不错。 我无话可说。老四叹口气:其实,我不是一个对生活抱有很高期望的人。 呵 老四就这么带着她对生活仅存的一点希望走了。 她说,婚姻也只是迷宫游戏。她可以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决定。 老四走了以后我还是老样子,还能怎么样呢,她说的没错,一切都要边看边 决定,什么都不是我们想象的模样。 只是有天我在家里看书,看到了老四写在书上的一段话,我想,那才是她最 后真正想对我说的吧。 那本书是写萧红的,她临死的时候说:我一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都因为我 是个女人。 这句话下面老四写着: 我一生最大的不幸和痛苦,都因为我是个恶女。我不肯良善地被爱情欺骗。 是的,我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