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 作者:敏言 看了电影《花样年华》,见张曼玉穿各式的旗袍真的很美。由此,想到了镇 上的二宝。 那时,我还很小,也不过七岁左右,朦朦胧胧的也知道什么叫好看。每次走 过街口的豆腐店,总见店里坐着一个丽人,穿着高领的旗袍、一条松垮的辫子垂 在胸前,远远望去,像观音菩萨一样的好看,有时,放学走过,我吮着手指、歪 着头、站在对面,会傻傻地看许久,真的比画里的仙女还要美丽。 其实,人漂亮也是一种观赏价值,在相互的欣赏中感到舒适惬意,从而心情 愉悦,本身也是应该赞美和珍惜的事情。尤其是出自天然本色的那种,更是难得。 好花开在深山里,这话千真万确。 自从发现了这位豆腐西施后,母亲叫我买豆腐我总跑得飞快。三分钱一块豆 腐,有时买上3 块。那坐着的美人,笑着接过钱、接过碗、伶俐地在豆腐板上划 着豆腐,然后装进碗里。她的手粉嫩粉嫩的,还戴了一只翡翠镯子,晃晃悠悠的、 煞是好看。 我这辈子都在羡慕着别人,在我还是小女孩时,我羡慕那些年轻的女人;当 我成熟时,又忽地羡慕起那些有魅力的老女人了。我羡慕她们没有工作和生活的 压力,那么悠闲、福气、平和。可有朝一日自己一旦真的老了,该不会去羡慕婴 儿的无忧无虑、一派天真了吧?或许吧,谁知道。 久而久之,我终于知道这镇上最美的女人叫二宝,这豆腐店原先是她家开的, 前店后作坊,公私合营后她成了营业员。好像因为她的关系,豆腐店生意很好。 我在多次买豆腐后认识了她,还“二宝”、“二宝”的叫着。 只是她总坐在高高的凳子上,露出大半个身子卖着豆腐。卖豆腐只做半天活, 上午卖完就打烊,所以,多般中午就可以回家。 偶尔有一次,我放学回家,见她穿着一件碎花旗袍,斜襟上别了一块白色的 手绢,身材真的很苗条,很纤巧。迎面过来,只是她走路的姿势太难看,一摇一 摆的幅度很大。好像河里开动的船在左右摇晃。我朝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真 的是明眸皓齿。我回过身来看她的背影,还是在不停地晃荡,一条粗大的辫子在 背上飞快地跳动,太奇怪了、她怎么这么走路? 我疑惑着,弄不明白,或许这就叫美中不足? 秋风一阵阵地吹过街口,街口的梧桐树一片片地往下掉,又巻起一小堆一小 堆的、固积着。也有几片翻旋着飞了起来,只一会儿,又坠落下去。天空暮气沉 沉的,清一色的灰黄。 然而街口坐着的二宝高高在上,俨然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她穿着一件蓝布旗 袍、外面罩了一件粉色的纱线衣,柜台上还剩几大板豆腐没卖完,但二宝从不吆 喝,毕竟是在店堂里,又不是街上卖菜的农妇。 街口拐弯处站了一个画家,肩上斜挎着画板、手里夹着一个写生本,快速地 用铅笔绘着那个街口、街口的豆腐店、豆腐店里的二宝。 我们一群小孩子围着那个画家,看着纸上惟妙惟肖的二宝,有的说“真像”。 有的说“真美”。 正在这时,远远地看见二宝站起来,一摇一摆地在幅度装着牌门板,刚才坐 着埋的优雅姿态忽的无影无踪。 “可惜,可惜。”惋惜地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我这才明白,二宝走路的姿势为什么会这么大幅度地摇摆。原来,她的腿有 殘疾,摆不来,只是这生理缺陷被联盟的她用穿旗袍来巧妙掩饰、且轻易还看不 出。 这就是她一年四季穿旗袍的原因所在。归根结底,是为了美丽、为了修饰、 为了形象。 德国诗人海涅曾写有一首《不完全》的诗,其中有这么一句“孔雀有一双丑 陋的双足”。任何物品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更何况人呢。难怪二宝旗袍都是直筒 式的,比较宽松,没有一件是收紧身的。 她的腿瘸得究竟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二宝从不穿裤子,永远的一袭旗袍 直到脚脖,粗心的人几乎看不出毛病。再加之她上半身的优雅、多半注意力会集 中在脸部,也就不太注意下半截了。 二宝只有一个哥哥,叫大宝。现在是做豆腐的工人,早已娶妻生子,父母已 亡故,哥嫂对她挺好的,一家人住在一起和和美美。只是她的终身大事常叫大宝 发愁、烦心。而她,挺不在乎的、口口声声说“一辈子不嫁人,陪着哥哥嫂嫂过 日子。” 大宝常劝她不要心太高,自己毕竟有残疾,该将就则将就。可二宝不答应, 总一个劲地说“不嫁,不嫁,决不嫁。”她怕被人欺侮、看轻、辱骂。 还是小姑娘时,她曾听到有人后说她“瘸腿二宝”。她当时委屈得眼泪直滴, 回家趴在床上哭了好半天。 那时,母亲尚在,见她伤心,就劝她说:“权当别人在狗叫,你不要理会, 以后少出门,将来别嫁人,别人要欺侮也欺侮不上你。” 从此,她牢牢地记住了娘的话,再没为这些辱骂性的言词而哭过,铁了心, 少出门,不嫁人。 过了冬天是春天,过了春天又是夏天,光阴荏冉,时光匆匆,小镇的生活平 淡如水,简单地日复一日、日夜交替。 可有一天,这滨海小镇突然热闹起来、轰隆隆地开进一个团的坦克部队,某 兵团来搞军事演习。军旗猎猎,就在海边的沙滩上。 那天上午,当一辆辆坦克列队隆隆驶过街口时,坐在坦克上的解放军将士都 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睁大眼睛端坐在豆腐店里的二宝。 二宝穿一件玉色的花布旗袍,高高的领子包裹着,但还是露出一点点脖子, 她圆润的胳膊搁在柜台上,两手托住下颔,一条大辫垂在胸前,那种神韵,远看 更是如在画中。 自从来了进城人,小镇沸腾了。各行各业空前兴旺,豆腐店里更是忙得不亦 乐乎。部队里买豆腐是整板整板的,每天开了吉普车来装。天热、豆腐到下午如 果还未卖的话,会发出一种甘水的馊味。幸亏部队呑吐量大,否则在往年,夏天 会少生产许多的。可今年,盛况空前,生产的产量是往年的一倍多。 自从在街口见到二宝后,李连长的心就咯噔一下,胸口像有一只小鹿在不停 地撞。在他近三十年的生命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 情吧。 紧张的军训使他暂时忘却了莫明其妙的感觉,整日里在海里一身泥一身水的。 海风吹,太阳晒,皮肤都晒得油光铮亮、黑里透红、红里泛紫,唯有两只眼睛乌 溜溜的,黑白分明、炯炯有神。 在正式初战演习前,部队休整一天,趁休息,连长步履匆匆地来到街口,大 胆地站在豆腐店的柜台前,眼睛盯着二宝看了又看。 二宝依然端坐在上,那么好看。鹅蛋脸、丹凤眼、眉毛细细长长的、高高的 额头不留一丝刘海,梳着一条大辫,又粗又亮。她抿嘴一笑,一个细小的酒涡甜 甜的挂在嘴角,“买豆腐吗?”她习惯地将眉毛一挑问道。 “不买。”李连长摇摇头。 “那你干吗?” 李连长老练地说:“我来找你。” “我?”二宝甜甜地一笑说:“我又不认得你,找我干啥?” “我们现在不是认识了吗,而且还在说着话。” “我又不知道你姓甚名啥,是何方神圣。”二宝伶牙俐齿地说着。 “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李德茂,山东临沂李家村人。今年虚年三十岁, 是坦克的连长。未曾结婚,至今仍是单身。”他象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二宝被逗乐了,“卟哧”一声笑了起来。 李连长又说:“上次部队开进镇上,路过街口,见到过你,心里总是忘不了。 今天,趁部队放假,我决定来找你表明心意。” 二宝羞得脸都红了,哪有这么直接说这事的。她脸红红的,两只眼睛只盯着 豆腐看,也不敢去瞧一眼站在她面前的李连长。 “你叫什么名字?”李连长急切地问她。 “二宝”。她轻声地作答。 “哦,二宝。多好听的名字。” “太土了,不好听。”二宝轻声地说着,手里不安地绞着一块手绢,因为紧 张,手心里全是汗。 “那你家住在哪里?” “就在北城的四牌楼平桥边,问这干嘛?我要下班了。”二宝在下逐客令。 “那我和你一齐回家吧,我想去见见你的父母亲。”李连长热情地说。 “别,别。”二宝急了。 “我想向你父母求婚,我们相见也是缘,错过了会后悔一辈了的。” 二宝更急了,大声说:“我父母都死了,这辈子我不嫁人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走吧,我要上牌门板了。” “那好,我来帮你装。” “不要,不要,请你走吧。”二宝几乎在央求他。 李连长有点不太明白,“莫非你嫌我老,嫌我黑?这么大胆追求你以为我很 随便?” 二宝仍是摇头,一言不发,还不时用牙齿咬着嘴唇。 李连长尴尬地站在店门口,隔着柜台,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急得上直 冒汗。 二宝忽然抬起了头,眼里噙满了泪水,对他说:“你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好, 我现在站起来走到你面前,你会吓跑的。”说完“噌”地一下,二宝左右摇摆大 幅度地起出柜台。 李连长并没有吓着,更没有吓跑,甚至没发觉什么,只是大大咧咧地笑着。 “看见了吗?”二宝问。 “看见了什么?”李连长仍是不解。 “你非要我说出来丢人现眼?” “我看不出来呀。”李连长老实地将手心一摊,两眼满是疑惑。 二宝到底忍不住,将辫子一甩,柳眉倒竖冲他嚷嚷:“我是个瘸子”。 李连长先是一楞,尔后打量了一下,马上无所谓地说:“瘸腿怎么了,就不 能嫁人啦?反正我一见你就认定你了。”李连长并不惊奇。 这就怪了,以前见过不少人,先是很喜欢的样子,可一见她的腿不灵便,先 是一楞,尔后假痴假呆地搭讪着,一会儿扭头便走。没想到眼前这个解放军这么 实在,不嫌弃她,这有点打动她,可她还是不太相信。 两人磨磨噌噌,言来语去,一直到中午。大宝见妹子还不下班,赶来叫她吃 饭,这才上了牌门板,三个人一齐回家。 老百姓对子弟兵总是热情的,大宝留李连长吃饭。李连长买来了一瓶酒,还 买了一包糖,算是作客。 饭桌上,李连长高举洒杯说:“长兄为父,我就算正式求婚,象打仗一样, 处理个人问题也要快速。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等演习结束后,向组织打报告, 等批准后我们就结婚。” 大宝说:“我只有一个妹子,又摊上这么点小病,爹娘曾托我照顾她一辈子, 免得她受委屈。今天,难得你看得起我们,只要妹子自己愿意,我没意见。” 李连长就说:“那我就先干为敬了。” “干,干。”大宝也高声地说着。两人互相碰杯,发出“呯”的一声。然后, 会心地哈哈大笑。 大宝挺开心的,又多喝了点酒,语气轻飘起来,“不是我夸口,我这妹子的 相貌是百里挑一的,又心灵手巧,无人能及。” 李连长也因喝了点酒讲了真心话:“俺一见就欢喜,欢喜上了这个人,就连 缺点也成了优点。我告诉你,俺村有个李三奎,为一点小事,楞是把自己的俊媳 妇打拐了腿,他才放心。说是女人有了缺陷才守得住。” 二宝在一边听着,心里的疑惑一点点打消,好象有点喜欢起这个朴实的汉子 了。 下午,他们去了海边。 坐在礁石上,看着潮水。 退去后露裸的海涂,晒着骄人的太阳,因为热,两个人的脸都红朴朴的。二 宝撑着一顶小阳伞、倚在肩上不停地转,对着李连长一个劲地笑。李连长欢喜地 看着二宝,嘴里啧啧称奇,“真俊。” 太阳在慢慢地向西浮游,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汹涌而来,后浪推着前浪,涨潮 了。 李连长知道该回军营了,于是,两个人在没有人的地方,沿着漫长的海岸线, 手挽着手,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松开,他们在街口分手。 二宝撑着伞,立在街口,望着李连长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 地上滚烫滚烫、树上的知了热得咶噪不已,可今天,这声音在二宝听来是那 么的悦耳动听,她步履轻盈地晃荡着回家。 那个晚上,月儿分外明亮。后半夜起风了,云丝飞散,像惊恐的羊群躲避着 暴风雪。 她的左眼忽然狅跳不止,听着窗外的大风,心里一阵哆嗦,不知为什么、一 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令她不寒而栗。 第二天清晨,红日依旧,风静止了,天气异常地好。她坐在街口的豆腐店里, 目送一辆辆坦克隆隆驶过,她心里知道,其中的一辆里有李连长。 这场军事演习沿海一带被封锁,不允许闲杂人等去窥探军事表演、训练什么、 学习什么,都不得而知。但后来发生了一件重大的海难事故,震惊了全镇百姓。 演习的当天上午,万里无云,午后,突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暴雨倾盆。坦克 兵团有五辆坦克沉陷,官兵们全部牺牲,其中就有李连长。 噩耗传来,二宝悲痛不已,她含泪连夜缝制了一件黑夫绸旗袍。晚上洗了白 天穿,整整穿了两个月,直到初秋,感到有了凉意才脱去。 二宝的心碎了,并随李连长而死去,沉入深渊的海底。 她常常一个人站在海岸上,吹着咸涩的海风,呆呆地望着浊浪滔滔,恨那无 情地吞噬了她爱人的大海,她无法抹去活生生的那个曾许诺要娶她的人。 山口的古炮台对面,竖起了一座烈士纪念碑,高耸入云。那上面刻满了名字, 其中一个叫李德茂。 每年的清明节,有共青团、少先队、还有许多的人们会去祭奠,上面摆满了 花圈、鲜花、青枝、松柏。 二宝后来再也没去海边,除了上班卖豆腐外,几乎不出家门。她依然端坐在 街口,勤快地捋起袖子划着豆腐,只是,没了以往的欢颜、神情木讷,终年终日 不见笑容。 后来,她到底没有嫁人,一生厮守着一个下午的浪漫,一段怜惜的感情,一 种孤独的相思。 我离开小镇那天是个细雨蒙蒙的早晨,路灯下,见二宝穿着一件兰色的丝绒 旗袍,中年的她成熟得体,忙碌中抬眼看到了我,向我挥挥手表示再见。可她没 有笑,那双眼睛分明还流露着一丝哀怨。这么长时间了,二宝还没走出阴影,那 条黑油油的辫子肯定剪去了,而她的美丽一定老而弥笃。可惜,她一生没有花样 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