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再给我四年 我们都是单翼的天使 “每次看你的信的时候,心里都会有种既高兴又担心的感觉,高兴的是又有你 的消息了,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就此沉陷下去。 我从来不相信网络上的爱情,可是你的真实打动了我,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坠 入无边的情网,整天茫然地追求飘渺的无形的感情。网络无边,而你我却相隔太远, 对现在的我来说,一米也太远,我多么希望你能从此走进我的生活,而不是每天只 有一封信的祈盼。 你说过,你想要真诚到永远,那也是我一辈子的追求。这世界曾让我失望,那 么你呢?“ ——网上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都让人难以忘怀,而那一架无情远去的飞机也 像张底片成了云帆心底永久的记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能静下心来 学习和工作,常常没原由的感到无聊、疲惫、烦躁不安,她知道那是相思成灾,只 好拼命做运动让自己累得倒头就能睡着,没有时间思考和回忆。但只要家里的电话 铃声或手机一响,她还是会条件反射地跳将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接,生怕错 过了任何有关赫冰岩的消息。不可否认,虽然不是情人,但她很牵挂他。 晚上洗完澡,穿着睡衣,披着凌乱的头发坐在书桌前(头发乱得只比“雀巢” 好一点点),思绪却异常清晰,此时只要下笔就会如有神——灵感来的时候如滔滔 江水挡都挡不住。平时写论文都直接在电脑上打字,可是如果要真的创作点什么东 西的时候,必须得用钢笔在白纸上划——这不是流行,也不是浪漫,钢笔水仿佛就 是灵感的源泉,而那白纸就好像艺术的旷野,正所谓“钢笔白纸一相逢,胜却人间 无数”。 写了一会儿,暂时江郎才尽了,便坐着发呆。这时房东十四岁的女儿罗丝刚好 路过门口,也是一头凌乱的金发,穿着个紧身的跨栏背心。 罗丝和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女主人公同名,你别说,长得也和她差不多, 白皙、轮廓分明。身材不错,只是大了几号,脸庞如花似玉,而且是艳丽的花,西 洋的玉。罗丝几乎精通所有的体育项目,但最擅长的还是骑马和游泳。她十三岁那 年就成了社区游泳训练班的兼职教练,房间里挂了满墙大大小小的奖状。只有在她 认真地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够从她那股认真劲儿里发现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起码是未成年人,哦,当然还有她撒娇的时候。这有时会让人感到别扭,因为她和 云帆站在一起的时候比云帆高了一个头,云帆必须“仰视” 这位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小妹妹。 “你在干什么?”罗丝看见云帆坐着发呆一动不动疑惑的问。 “我在找灵感。”云帆大言不惭地回答,“罗丝,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有这 种感觉,就是突然想到一个很有用的东西,可是一下子就从脑子里滑过去了,你必 须停下来慢慢回想,恨不得有一只手把它抓回来。”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太抽象了吧。”罗丝很诚实地说。 云帆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小姑娘不会撒谎,也不会故意使人难堪, 毕竟美国人和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喜欢抽象,追求的是那种感觉,得自己去悟; 而美国人只知道什么东西怎么样,一是一,二是二,不具体就不懂,理解能力相当 差。 认真的罗丝倒是对云帆提出的话题表示出感兴趣,想要坐下来好好探讨探讨, 只是见云帆对她歪着头笑笑,笑中颇有无奈之色,于是她也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进 浴室了。 重又回到一个人的世界,或者说“境界”,云帆开始继续寻找她失去的灵感, 想大笔一挥写点什么惊世骇俗、流芳百世的东西出来。 “在网上看到这样几句经典的话语,让人过目难忘: 我们都是单翼的天使 唯有彼此拥抱 才能展翅飞翔 啊!三句话的感动延续着两个人的梦想、一辈子的传奇。 在满天飞舞的烟花里,在流光异彩的灯火中,我携她的手,笑看青云一去随白 鹤,繁华如水转头空。我们正在面对的是人世间最短的繁华却相约走过世纪的沧桑, 只因她是我心中灯塔的守候。她像屹立沙滩从未动摇的一尊玉女像,带着风雪不变 的执着遥望海的那一端。她的双眼从未离开过我来的方向,因为她坚信,我会在某 个时刻从天而降。 天开始下雪了,洋洋洒洒的把一腔欢乐抛给人间,从轻絮飞舞到鹅毛满天,越 发凝重的是我们真心的欢乐与感激。她爱我就像花儿爱雨露,我恋她如同碧水绕青 山,相信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拆散了。相爱的感觉多好啊!“ 看着自己写下的短短三百个字,云帆感动良久,也许她太容易感动了。她喜欢 那种意境,像神话,却又那么真实,让人感到爱的力量。或许这样的感情也是她毕 生的追求,无论在怎样的诱惑与迷雾之中,她都至少明确一件事:“我是一根肋骨, 我要为我的主人保留自己,否则等到寻找我这根肋骨的他出现的时候,我会后悔莫 及。” 又是一个寂静深夜,明月高悬,打工回来已累得抬不动腿的云帆熄了火,那部 老爷车也像累了一天终于得以歇歇脚一样长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双眼怔怔地 望着前方,不想动,也不想听音乐——心里难受,隐隐约约还闻到自己身上那种餐 馆里待长了就有的菜味。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慢慢把座椅放倒,身子也随着缓缓 躺下,轻叹口气仰望群星闪耀的夜空——生活的压力和苦恼原来根本无法摆脱—— 凡(烦)人嘛! “唉。。。偌大的美国就只有车子里的这一方小天地是我的,其他的统统都是 别人的。” 云帆无奈地想,“也只有这一片夜空和北京的一模一样,其他的都太不同了。” 什么人才是属于她的,什么地方才是她和他的乐园? 又到了一年两次的选课时节。云帆把这一季度的“课程介绍”全部研究透了以 后,决心选一门商务写作,可是“课程介绍”一书中明确写道:“要选‘商务写作 ’必须有以前学过的相关课程教授的亲笔推荐信”。 英文写作对于云帆来说,是个一直想攻破却从来没成功为之的难关。中国学生 写论文,常常是七拼八凑不少内容从别人的书上抄来,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 于是,洋洋洒洒就是一篇大文章;而美国人极看重侵权问题,即使是从别人的著作 里引了一句话,也要在末尾注清楚,所以,大段篇幅还是得靠自己总结归纳。云帆 和别的中国学子有所不同,她口语听说能力出色,中文写作能力不弱,就是英文写 作水平矮人一头,写的文章读起来就算不别别扭扭,也甭指望有什么文采。 于是,在大二时的“专业写作”课上,云帆着实努了一把力,每篇论文都倾注 了大量时间和心血,并且三番五次把稿子送到“学生写作中心”,请专业老师帮忙 修改。那里的几个老师都跟这个亚洲女孩熟了,不时跟她开个小玩笑什么的,只是 每次修改之前,还是“照章办事”,一丝不苟的让她把名目繁多的表格填完。 云帆还在课后与教授切磋讨教,甚至很多次重写作业。费了这么大劲,云帆的 “专业写作” 课才仅仅得了个“B ”。她念及此事,有点不好意思去找那门课的教授戴蓓拉 小姐给自己写推荐信。 果然,戴蓓拉小姐听完云帆的解释,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说:“好吧,明天 你过来拿推荐信。” 当云帆从一个洁白的信封里抽出戴蓓拉小姐打印并亲笔签名的推荐信后,她简 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信是这样写的:“。。。。。。作为凯瑟琳的‘专业写作 ’课教授,我郑重向你们推荐她。一开始,我曾认为她不可能拿到这门课的学分, 因为,如此专业的写作技巧,对于母语是英语的学生来说都是很大挑战,更别说这 位仅仅来美国两年的留学生了。但我错了。她在我执教的课程中表现出色,对我布 置的所有作业都倾注大量心血,并且总是保证按时交作业,甚至不惜把退回去的作 业一遍遍改写。她还曾向我表示,要像其他学生一样按时修到学分,但是比其他学 生付出更多努力。多么让我感动啊!。。。。。。她是如此重视学习和进步。我相 信这样的学生在未来的学习中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云帆的努力给她的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而教授的善解人意和包容也同样令云帆 感动。就这样,她顺利地进入到更高阶段的写作课学习,并且更加用功。 “福临门”的老板娘 美国果然是名不虚传,无论是享乐还是经受炼狱般的磨难,风平浪静之后,你 还是不可否认自己像吸食海洛因不能自拔一样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为了平静瞬间 的到来,所付出的代价也不算什么了。虽然在这里金钱至上,少有人情味儿,然而 自有它独特的魅力。美国是一个弱肉强食竞争的社会,竞争起来没有火药味儿,反 而有种快感,就像以八十迈的速度行驶在高速上,有一种实现自我价值的满足。付 出劳动 =获取金钱,多么简单的方程式,可并不是在哪里都有等号横在它们中间的。 云帆这个阶段在一家叫“福临门”的餐厅做带位小姐,顺带着接电话订餐和收 银,有时电话订餐的人自己来取,会留下很好的小费。以前她脸皮太薄,总觉得做 服务生才有资格赚小费,所以客人留下的钱从不好意思拿,总是原封不动地交给老 板娘。有的客人把小费写在信用卡打出的单子上,她本应按金额拿走自己的那一份, 可也从来下不了手。 所幸这家餐厅的经理富兰克。张对她爱护有加,四十多岁竟和云帆结成了忘年 交。来自台湾的他爱云帆的个性和品格,自己不敢说的话,小他一半年纪的云帆都 可以一针见血地道出,让人忍不住拍手叫好。同时他又担心云帆出言不逊惹急了老 板娘,说不定一气之下把她给辞了。云帆不在乎,自己可少了个能解闷的小朋友。 所以,每次云帆受了委屈萌辞职之心时,张经理就先安抚老板娘一番,然后趁人不 注意,亲自下厨做云帆最爱吃的“蒙古牛”给她消气,直到把她逗得破涕为笑为止。 “蒙古牛”其实就是大葱炒牛肉片,简单得很,可是每次云帆只要闻到那浓郁的肉 香,脚就立刻抬不动了,恨不得让鼻子跟着香味走。她小的时候被父母称为“给块 儿糖就能骗走”的小孩,因为实在是不长半分心眼儿,而且不记愁,和谁闹点小矛 盾隔夜就忘了,现在张经理用蒙古牛来哄她开心是再聪明不过的举动,即使刚才斗 得天翻地覆,一盘菜吃下肚,她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经理称自己是个苦命人,结了四次婚,却都是跟自己不爱也不爱自己的女人, 说她们整天就知道伸手要钱,拣最贵的衣服和化妆品买,可是如果哪天自己穷困潦 倒了,这帮没心肝的女人一定飞也似地跑开,脚上连灰尘都来不及沾上。云帆想了 想,觉得他说得不是很有道理,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其实, 张经理是看不到自己的缺点,他的缺点就是太小气了。在那样一个重物质的国家, 他连给妻子做个头发的钱都舍不得给,要一个子儿像要他的老命一样,狠不得缝个 小兜儿在裤衩上,把所有的所有的钱都塞进去,谁也抢不走,这在解放前的中国还 有可能发生,可是现在是在金钱万岁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有哪个做他妻子的女人 会不闹离婚呢?听说他最近又重了四个大奖,分别是:十四万、十万、六万和三万 美金。唉,世上金钱粪土,即使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真心的爱情、友情和亲情, 可是如果没有这些“情”,生活岂不变成了纯粹赚钱和花钱的简单加减乘除,活着 还有什么意义呢? 人无完人。张经理有这么个缺点,却并不妨碍他和云帆成为好朋友,他还有很 多优点嘛,比如学识过人、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唉,说来说去,他还 是和钱有莫大的关系,听说他的袜子和裤头儿都是带补丁的。——这其实也不能全 怪他,白手起家的人总是很懂得节约的嘛! 如果没有张经理,云帆可能又早就被气跑了,因为她最恨别人看不起她,而 “福临门”的老板娘就偏偏看不起她。 总的来说,老板娘是压根儿看不起大陆来的,尤其是云帆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 穷学生,没有钱,车也颇旧。她自己虽年近四十,丰韵犹存,最怕别人说她老。见 云帆穿低胸的衣服,而自己却不敢再在胸部做文章,便不无挖苦之意地说:“我看 你也没钱买衣服!”云帆明知道她是出于嫉妒,还是对这样带鄙夷色彩的话十分反 感。 “你们大陆的。”——这是老板娘的口头禅。她自己出生在中国东北,只不过 到日本上了个中学而已,后来到美国上大学又镀了点金,好像她这一生就此改变了, 连血液也成了日本人美国人的。可是她看起来倒不像上过大学的样儿。有一次,某 国外交官到丹佛参观,餐馆前面的整条马路被戒严了,警车护送外国客人从这里通 过,餐馆里面的人只有透过玻璃窗来“瞻仰”这位外交官大人的风采。可是等了老 半天没见到人影,只望见此国的国旗迎风招展。站在门口的几个服务生闲谈解闷儿: “哎,绿、白、红三条,你说这是哪国国旗?” “不知道。” “我看不是匈牙利就是意大利,八九不离十。” 这时旁边的老板娘沉不住气了,生怕别人以为自己不知道,赶紧插嘴道:“怎 么会是意大利的呢?意大利国旗上有个枫叶的嘛!” 在场的所有服务生无不目瞪口呆,却没人敢出言点破。 在这里工作,笔是常常丢的,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就不见,什么帽子、手套、围 巾,丢个两三回也是常事,有时连人也会丢——丢人! 老板娘为人颇为苛刻,可谓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哪怕餐厅大门的玻璃有一个客 人刚刚弄上的指印,她也会叫云帆马上去重擦,还嘱咐别忘了戴上眼镜。在她面前, 云帆的话少得可怜,毛泽东当年闹市读书,而云帆现在是在刺耳的言语中练习耐性, 可谓真正的逆水行舟,争取把自己培养得“遇骂不惊”,这样,今后回家再听妈妈 的唠叨也会像听到天籁一样了。 张经理对老板娘的脾气也不甚满意,无奈自己年轻的时候曾暗恋过老板娘的美 貌,当年别说给她当经理,就是给她打杂都干,现在嘛要打杂的话就不干了,当经 理还可以,于是在保住自己乌纱帽的前提下当她和云帆之间的润滑剂。 云帆知道他一番苦心,并且相信这个张经理没有害己之心,反而想帮自己一把, 体谅他夹在中间很难做,常常两边都当猪八戒,于是她尽量容忍。虽然每一天上班 都因老板娘而一气之下想辞职,但每一次又都劝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已经 是她的第十一份餐馆工作了,已经比较熟悉,再一怒之下辞了,又要花时间跟精力 去找新的,很不值得。于是用这样一段不知作者的佛家经文鼓励自己: 他强由他强 清风拂山冈 他横任他横 明月照大江 他自狠来他自恶 我自一口真气足 带位呢,其实难就难在得把素未谋面的人都当作亲得不能再亲的七大姑八大姨 似的“打情骂俏”,心里明明觉得她丑死牛还要夸她美得一朵花,她的腿分明粗得 像水桶,还要称赞她比昨天来时苗条多了!对云帆这个打死也不愿意昧着良心奉承 人的人来说,要做到这些比登天还难,但是她确实努力去做了。至少装做很有“爱 心”的样子,亲亲人家的小孩子还是可以的,但是小Baby一被她抱在怀里准会嚎啕 大哭,吓得她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哪根手指位置放错了。 不过,做带位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和各种各样的客人打交道,谈得来,还可 能交上几个可以互相帮助的朋友,就算没什么共同语言,也可以学习看透一个人的 本事。客人用餐前后,云帆一有空就过去和那些熟识的、不熟识的人打个招呼,随 便聊几句,或者听听那些老美讲的黑色幽默。当然,还看得到很多有趣的事情,比 如,有位客人总是两只脚穿不同颜色的袜子,还有个白领模样的美国女人,每次来 都和不同的男人(可以明显看得出其中只有一个是她“真正的”丈夫)打情骂俏, 另一个丰韵犹存的西班牙裔女人,每次来都带着一大堆肤色各异的小孩子,她还喜 欢告诉所有人,这一个是和美国人生的,那一个是和瑞典人生的。。。。。。 客人当中有一个中国女子给云帆的印象最深。 那是一个个头娇小、眉清目秀的中国女子,她身上有着传统的中国古典神韵,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灵动又散发睿智光芒的眼睛。云帆只看她一眼,就知道 她不是韩国人,也不会是日本人,而她的气质又远比一般越南女子高雅,所以云帆 用一句“你好”代替了“How are you doing ?”她也报以爽朗的一笑。她周末的 时候常一个人来吃午饭,最爱点的菜和云帆一样是清炒西兰花,平时非周末云帆上 班的时候,也偶尔看到她和一个老美来共进晚餐。眉目之间可以看出那个老美对她 关怀备至,生怕她跑了一样。 是她眼中沉默而矍铄的光吸引了云帆,在她又一次独自进午餐的时候,云帆恰 巧不忙,于是主动走过去用中文跟她打招呼,她也报以一个非常成熟的微笑。 交谈中得知,这个叫泽玉的女子来自江苏,已经在美国拿下了硕士学位,那个 常和她一起进餐的老美是她的前夫。人家不是说“离了婚就别再来找我”吗?云帆 有点奇怪,这两个人离了婚还能保持这么好的关系。泽玉又是报以成熟的微笑而不 作答,以至于云帆不得不相信,面前这个女子可以用微笑化解生命中一切的不快。 如果你认为泽玉是一个安静得像水一样的女子,世上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平淡无 奇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你就错了。她正在攻读建筑学博士学位,而且还要读博士后, 她有追求,还有一颗很温暖的心。也是她,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和云帆保持着不 亲不疏的关系,只有在想起来的时候打个电话发个电子邮件,但总能在云帆需要的 时候提供最诚恳的建议。 在美国呆得时间长了,接触的人多了,思想也就放开了,不再瞻前顾后。现在 云帆已发展到下班之前自己亲手查单子,有多少小费张口跟老板娘要,不给不走, 大言不惭。想想自己的劳动成果本来就拿得问心无愧,自己不拿,腰缠万贯的老板 娘也要拿。再说,她只取自己光明正大劳动应得的那一份,又没有偷鸡摸狗。所以 只要是她该得的钱,无论顶着多么进攻性的目光,她也会神情自若地拿来揣在兜里。 再说面对客人,凡是亲自来取外卖的,云帆都照顾得格外殷勤,叫他们怎么也 不好意思不留下俩子儿就走人,当然若真碰上那种“顽石不解风情”的,也只好认 倒霉了,全当免费锻炼了一回。 因为她的小费格外好,吓得老板娘百米冲刺抢着和她争接电话。其实,老板娘 那种人根本不懂她的心思,云帆根本不是为了那几块钱和她怄气,只是看不惯有钱 人嫌穷怕富、仗势欺人罢了,所以才憋着一股气想和他们对着干。记得郑智化那首 《生日快乐》后面接着这样唱道:“。。。。。。这个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 人却得到太多。。。。。。”公理何在啊?公理根本就属于那些有钱有势的人! 在餐厅工作了这么久,云帆的耐力已颇有长进,多么刺耳污秽的责骂和挖苦, 都会咬着后槽牙不吭声,就当一牲畜在叫唤而已。无论谁对谁错都不加辩驳,更不 参与服务生之间东家长西家短的评说,因为如果你暴露了自己的观点或爱憎,一旦 何时原本站在你的立场上的人“倒戈”了,你不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吗?所 以还是少说话多做事的好。 日历被一天天无情地翻过去,生活中仿佛不再有激动人心或者痛彻心扉的事情 发生,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谛吧,总不能一天到晚总是惊天动地吧?可是别人的日 子好像都过得有滋有味儿:在国内的老朋友买车了,来美国的同学结婚了,到英国 留学的校友放假和新男友去法国旅游,去澳洲的老同学抱着树袋熊笑得比花儿还灿 烂,特别是初中坐她后面那个长腿的男生现在已经成了第一个打入NBA 的亚洲人。。。。。。 好友的喜讯一个接一个传来,和飘落的树叶一个频率,与幸福的他们相比,生活已 然极其充实的云帆却备感孤独。她和许多“不知足” 的现代人一样患有严重的“节日综合症”,即一到过重大节日的时候就感到莫 名的孤寂,就想找个人做伴,有时哪怕是刚认识一天的也行,在这些节日里尤以情 人节和圣诞节为严重。 这个时候自然最危险,如果有人乘机而入的话,想抵抗住诱惑确实是不容易的。 云帆也曾经三番五次滑到放纵的边缘,但每次都是“宁缺毋滥”的原则为她把守了 最后的关卡,于是就又强制的把自己骚动的心按奈下来。事后想想,好险! 寂寞真是难耐,尤其是对一个不想随波逐流的人来说。 云帆又提起笔给远方的朋友写信: “亲爱的毛栗子:看了你的信,知道你现在正享受着那种备受呵护的美妙和甜 蜜,衷心地祝福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感情啊!你也可以想见我有多么 怀念那种相爱的感觉。然而现在我身边的人不是离过婚的就是不三不四的,言语、 目光和动作里从来离不开那个字——”色“,叫我说什么也不忍心送自己入虎口。 其实,如果我受不了寂寞的折磨,随便找个人打发无聊并不难,但是不知要付出怎 样的代价。所以我总是鼓励自己要挺住,不然真正适合我的人出现的那一天,我一 定会后悔莫及。同时我也要不断充实自己,等待最好的机会。。。。。。我已经不 喝酒了,最近也没抽烟,烦的时候就洗澡,仿佛那些委屈、愤怒、还有肮脏的社会 附在身上的污浊都能被热水冲到下水道里去一样。。。。。。” 信写完之后她并没有发出去,因为不想把这么糟糕的心情寄到北京去。 迈阿密的世纪圣诞 转眼圣诞节又要到了,本世纪最后一个圣诞,也是云帆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圣诞 了。学习打工谋生,见识固然长了不少,钱也赚了一些,可是在餐馆里生活中做 “人下人”,气也没少受。 云帆想起来美国头一年那个圣诞节的流落街头之苦,有种沧海桑田的隔世之感, 此一时彼一时,今天的自己已经度过了重重难关,战胜了数不胜数的困难,已不再 是那个软弱得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姑娘了。 朋友们早就商量着要找个地方好好开开心发泄发泄,别糟蹋了这“千”载难逢 的好日子。想来想去,大家一致同意去佛罗里达的迈阿密海滩——地球上最美丽的 海滩之一。一见到碧波万顷,天地间还有什么芝麻绿豆的委屈不容呢! 灿烂阳光下,迈阿密的海滩像传说中那般美丽——绿色的海,白色的沙,如同 一块翡翠溢满了快活的梦想。玲珑却长腿的小海鸟儿极快地在沙滩上走过,蹑手蹑 脚的姿势十分幽默。在海边租了紫色的遮风蓬,年轻的朋友们便躺在里面尽情地享 受日光的温暖。不时有身着比基尼的美女路过,大家便虚张声势地和旁边“埋伏” 的星探一块儿,抢着拿望远镜观摩打分。 远离尘世喧嚣,没有漫天飞雪,取而代之的是这样一个海滨夏日的圣诞节。 那惊心动魄的绿,点点滴滴在心头荡漾。噢,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圣诞! 夜幕降临,无数次为日出的光辉灿烂而欢呼雀跃的他们,从不知“月出”原来 竟也是这般恬美,仿佛有淡淡的香气在四周弥漫开来。当一个红彤彤的东西从海平 面上冒出来,很难让人相信那便是今晚的月亮。它渐渐高升,一片温柔的银光散播 开来,真的“月光如水”,仿佛一位娇羞的美女,默默无语却明眸善睐。每个人都 沉浸在诗一般的梦境里了。 直到新年过后,云帆又拿出没写完的那封信来接着写道:“圣诞节我去了迈阿 密。。。。。。新年还参加了一堆PARTY ,还去美国朋友家做点心,把奶油和上可 以吃的颜料放在塑料纸漏斗里,用末端挤出来的混合物往烤好的小点心上画各种花, 我做的可漂亮了!我还按照美国的传统从一只长长的毛线袜子里面掏礼物,中间设 置了很多障碍物,礼物在袜子尖儿那里,把它掏出来还挺不容易呢!另外还有一种 叫做‘古老的大象’的游戏,每人带一份包装好的礼物放在圣诞树下,然后每人抽 一个号。抽到一号的人出来随便挑个礼物当着大家的面打开,有时包装很华丽的盒 子里面也许只是支铅笔。轮到二号的时候他可以要一号的礼物,也可以再打开一个 盒子,总之,你只要拿到自己最想要的礼物就开心了,可是又总感到不安全,因为 别人还可以再‘偷’你的。真是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得到亦是失去,这难道不像人生吗? Happiness is the interval periods of unhappiness. 幸福只是不幸福的时间之间的间隔。 ——马奎斯(Don Marquis ) 桑迪之家 从迈阿密回来之后,离毕业还有半年。学费都交得差不多了,云帆决定好好利 用这最后几个月的大学生涯做一些有益的事。她首先想到,搬到美国人家里去住, 会使口语和听力有个质的飞跃,回国之后给父母和高中英语老师一个惊喜。 住在美国人家里叫做“Homes Stay”,而收留海外留学生的美国家庭叫做“Host Family”,通常是五百美金包吃包住,这是云帆向往已久的生活方式,因为可以从 生活的点点滴滴中看西方文化,学习和西方人朝夕相处,听他们怎么用字典上查不 到的俚语来表达喜怒哀乐。由于资金问题,云帆的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而现在 交完了所有学费的她已经有能力支付这笔生活费了。 说到俚语,云帆对这东西表现出相当的兴趣,别人喜欢集邮、集钱币,她却喜 欢收集俚语——也就是美国各地区人们对某一现象或事物的不正规说法。俚语本来 就来源于生活,也更贴近生活,举个例子说,“让猫从口袋里跑了出来。”这句话 的意思是“泄露了秘密”;再比如,“靠墙站着的花,”意思是“(舞会中因为害 羞或没有舞伴而成为)旁观者”。作为一个外国人,如果你掌握了这些,是不是跟 一个老美到中国来跟出租车司机说“哥们儿,别宰我”一样让人吃惊呢?所以,每 次云帆从美国朋友的嘴里听到不一样的说法的时候,总会爱不释“耳”,赶紧拿出 个小本子认认真真地记下,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当然要找就找个容易相处的人家,云帆倒也不急,只是把它列上了日程。同时 她还准备辞掉餐馆的工作,到学校里谋一份轻松的、最好是上班的时候还有空看书 的差事。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停车场。但她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是希望在最 后半年里工作轻松,结果在停车场却意外地干起一番“事业”来,职位一路攀升, 还结交了许多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有些事情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直以来,云帆都相信 那个字——“缘”,它来的时候是如此的迅雷不及掩耳,又是如此神秘和奇妙。 印度尼西亚女孩伊琳是云帆很久以前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认识的。那晚伊琳匆 忙赶到车站,没有看到要等的车,以为已经迟到了,就问云帆几点了,云帆对她很 友好。接着又发现她们等的是同一辆车,于是一路谈谈聊聊,总共没有几个钟头, 分手的时候却已然成了朋友,还没忘了互相交换电话号码。这已经是大一时的事了。 之后,两人又见过几次面,虽然彼此住得太远总没有时间聚,却感觉非常投缘,电 子邮件从没间断过,传递着彼此的思念和祝福。 大四的这一天,伊琳来电话说她要回国工作了,想请云帆和另外几个朋友吃饭。 于是在这次晚餐中,云帆得以认识了伊琳的美国朋友卡妮。 卡妮是一个热情奔放的美国中年职业妇女,有着一双漂亮的蔚蓝色眼睛和亲切 的笑容。她非常健谈。如果你不先说再见,她会整晚整晚和你聊下去,却并不是发 牢骚,她会问很多问题,比如你的学习、生活、想法等等,话多却不让人反感,相 反,所有的人都很喜欢和她聊天,因为她是真心实意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 的遭遇而伤心。她有一个爱他的丈夫和四个从六岁到十八岁等岁间隔排列的儿子。 也许是因为在外国人面前比较腼腆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云帆觉得卡妮的儿子们 一点也不像她那么能言善辩,反而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沉默寡言,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包括最小的在内。而事实上,他们在家个个像孙悟空。 当卡妮知道云帆是从北京来的时候,兴奋极了,说自己有很多来自中国南部和 中部的朋友,就是没有一个从北京来的,但她知道天安门,知道长城和故宫,还有 断壁残垣的圆明园,她甚至知道北京人用“吃了吗”来代替“Hello ”。云帆对卡 妮的中国知识表示非常惊讶,卡妮却诚恳地说她很喜欢中国人和中国文化。。。。。。 就这样,卡妮和云帆演绎着一段美国人和中国人的友谊故事,这段忘年交恐怕 会比任何一段都持续得长久。 卡妮很关心云帆的生活,总是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云帆是那种打死不求人 的人,最不喜欢开口索取,而且热心的卡妮是不能弥补她心灵上的每一处空虚和伤 痛的。于是,她只向卡妮透露了自己想找一个“Host Family ”的想法,说不定她 有什么朋友可以帮忙。看得出,卡妮听了之后很想让云帆住到自己家里来,无奈四 个未成人的儿子实在是太让人操心了,常常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还为了谁把袜子 丢在桌上的问题争吵不休,而且房间也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但卡妮表示她会问遍所 有的朋友,一定给云帆一个满意的答复。 于是没过几天,云帆就顺利搬进了卡妮的好朋友桑迪的家。就这样,在汽车站 碰巧认识的伊琳介绍她认识了卡妮,卡妮又把她介绍给了善良的桑迪一家。此时, 漂泊已久的云帆某种意义上又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五十岁的桑迪是个很会过日子的美国女人,有着聪明的头脑和丰富的感情,丈 夫布莱德是加拿大人,和成龙还一起演过戏,不过是个很小的配角。他们养育了一 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但是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儿还住在家里,另外两个都已经长大结 婚搬出去了。这个幸福和睦的家庭中的另一个成员是一条名叫“梦露”的狗,其实 她长得远没有名字那样美丽,却有着名字那样好的脾气。她第一次见到云帆的时候, 兴奋得连呼吸都在颤抖,恨不得百米冲刺的飞身上去和云帆拥抱,来表达对这位家 庭新成员的热烈欢迎。 宽敞明亮的客厅、含苞欲放的鲜花、热情洋溢的笑脸和欢天喜地的梦露,看到 这一切,脚边还是放着那两个旧箱子的云帆又一次被感动了。 桑迪一家三口,不,加上梦露总共四口,一一与云帆拥抱亲吻。桑迪尤其喜欢 云帆的微笑,说自己从未见过一个笑得这样灿烂可爱的亚洲女孩。其实云帆长得并 不美艳,但她甜美的笑容确实打动了很多人,因为她只有打心眼儿里高兴的时候才 会笑,笑到眼睛眯起来,心里有多高兴,脸上就有多高兴,从不伪装。 这天的晚餐格外丰盛,桑迪自制了美式牛排和墨西哥鸡肉卷,还有味道鲜美的 鸡汤——她听说中国人很喜欢吃鸡肉。餐桌上香味扑鼻,很久没有如此口福的云帆 美滋滋地饱餐了一顿,反正在开朗随意的老美面前就是把盘子吞了也不用担心丢脸; 而桑迪一家人则兴致勃勃地听了很多他们从未耳闻甚至想像过的中国故事,听得比 吃得还香。他们哪里知道,讲故事可是云帆最拿手的了,这几年来她锻炼得已经能 凭三寸不烂之舌把假的说成真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最不爱听故事的人也会被她语 言的魅力牢牢吸引住。这也是为什么云帆的“PRESENTATION(演讲)”课总是拿高 分的原因。在这位“久经考验”的中国姑娘的字典里早已没了“腼腆”二字,她现 在已经能够自信地站在万人面前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和睿智的想法,并保持 风度翩翩。总之,你现在已经很难想像,未踏出国门之前的她是怎样一个弱不禁风、 在陌生人面前说句话也会脸红的女孩。 就这样,云帆在桑迪家安稳的住下了。桑迪家也并不富有,丈夫是个工程师, 而她自己几乎是个家庭妇女,把所有的精力和青春都义无返顾地奉献给了家庭,对 她来说,家庭就是神圣的事业,看到丈夫工作顺利、儿女学业有成就,是她最大的 心愿了。同时桑迪还热衷于社会福利事业,常常花一整天做一大堆吃的东西,和其 他美国家庭主妇一起送到孤儿院或是劳教所,她自己也因帮助别人而由衷的快乐, 即使在家打扫卫生的时候也哼着小调。 桑迪家只有一间没有人住的屋子,是个半地下室,但是布置得清雅可爱,木壁 纸的墙上挂着两幅油画,矮柜上摆一只乳白色艺术花瓶,里面插着很多漂亮的木制 小苹果,鲜红欲滴,为整个房间凭添不少秀色,以至于云帆第一次站在门口环视这 房间的时候,就爱上了它们。 一直没有机会提钱的事,卡妮从没有告诉云帆桑迪到底要多少房租,可是美国 人再好,在钱的问题上还是不能不丑话说在前面,否则将来争执起来很容易伤了感 情。一旦坦诚相见,以后就怎么都好说了,比如说,如果云帆哪次忘了交房租,桑 迪即使当面张口要钱,也不会伤了和气。 最后还是云帆绷不住了,跑去问桑迪每个月交多少钱合适。桑迪却一脸惊讶的 望着云帆说:“我不要你的钱,如果我图的是钱,就不会让你这个学生来住了。” 这话说得云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点下不来台,心想,老美还真是心直口快, 以后我也得作好心理准备。可是“无功不受禄”啊,凭什么白白吃人家的住人家的 呢?她可不是那种喜欢贪小便宜的人。最后双方商定,云帆每月象征性的付二百美 金房租,什么电费水费电话费都免了,但是,因为时间不合适不在家里吃饭。 餐桌摆在客厅里,上面的花瓶每天都插着一大束合时宜的鲜花,显然是桑迪精 心布置的,她真是个模范家庭主妇。花瓶脚下的一个小玻璃罐渐渐引起了云帆的注 意。透明的罐子里装着很多绿色的小纸条,看起来像准备玩文字游戏用的。可是为 什么这样一个和吃饭丝毫没有关系的东西天天摆在桌面上呢?玻璃罐上有个盖子, 所以云帆觉得不应该私自去把它打开。紧张的生活节奏也使她总是忘了当面问桑迪。 直到这一天云帆提前下课回家,桑迪一家邀请她共进晚餐,才使玻璃罐的秘密得以 揭开。 晚餐不算丰盛,只不过在桌子中央摆了一大锅混在一起煮的东西而已,每人面 前则放着一只空盘子。 布莱德说:“我们家有一个规矩,你刚来的那天彼此还不熟悉,就没有执行。 其实我们每天一起吃晚餐之前,都要轮流从这个罐子里抽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很 多我们熟悉的、不熟悉的、只见过一面的、甚至没有见过面的人的名字,可能是邻 居大姐,可能是每天天不亮送报纸的小伙子,也可能是街上碰到的一个乞丐。抽到 谁,大家就会一起为他祷告。”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规矩!圆睁二目不知如何应对的云帆,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 布莱德嘴里蹦出的单词,觉得有一点点遥远,可是却也仿佛感到这一家三口身上有 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和金子般的心! 原来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基督教家庭,每个星期天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欢天 喜地地同去教堂,每天晚上睡前都会一起祷告,生活中也是为他人着想多于为自己。 云帆好像开始明白他们生活得为什么这样幸福美满了,美国社会中丑陋的方面:暴 力、性泛滥、毒品,在他们家里根本连边儿也沾不上,就是看场电影,他们也会事 先弄清楚电影是什么级别的,如果是R 级(即有暴力或污秽镜头),就是被媒体炒 上了天他们也不会看的。虽然云帆有时候会暗暗认为他们活得有点累,可是她还是 尊重他们选择的生活方式。 大多数时候,布莱德充当着慈父的角色,把云帆当成天上掉下来的女儿;有的 时候,他又充当着哲学老师的角色,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为云帆讲解人生的道理。他 说他没有他家的狗——梦露——聪明,它一旦吃饱了,绝对不会因为食物可口而贪 食,哪怕一丁点儿;可是他自己往往忍不住再来点蛋糕,再来点冰激凌什么的。他 指着自己微微发福的肚子,很认真地说,人性难免贪。他就是用这种随意的方式, 从生活小事转换到批判人性的严肃话题,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厌烦。 说到冰激凌,看完电影去吃冰激凌是美国人一大固定方程式,云帆跟着桑迪一 家没少沾光,可谓看遍所有大片的首映,并且吃遍天下无敌手,她现在可以对美国 制造的冰激凌来个详细的报告,包括有哪些牌子、各是什么味道、什么配料、什么 容器和用什么餐具。但是给云帆留下最最深刻印象的还是桑迪自制的冰激凌,原料 就是自家后院没化的雪,还有一些香草酱、糖和小颗粒状的巧克力。而且这种自制 冰激凌的基本原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吃完了一份抹抹嘴,就可以拿个盘子去后院 再接着盛。对云帆这种不论吃什么好东西都会说“还要”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美妙 了! 头罩光环的顶级魔术大师 住在桑迪家的日子显得更加充实,云帆经常一进门还没站稳就被拉去看电影, 或是和他们全家一起参加社会活动。 “凯瑟琳,这是美国最著名的大魔术师的表演,你一定要去哦。”满面红光的 桑迪充满激情地说。“美国最著名的魔术师”这几个字很容易打动人心,云帆一听 就高兴了,急着打听:“哪一天?哪一天?” 出乎云帆意外,当年在北京“肉身穿长城”的大卫。科伯菲尔的老师、全美顶 级魔术大师安椎。寇的表演竟然是在一个丝毫不起眼的教堂里举行的,而且门票不 贵。为了名气?为了做广告?完全没这个必要嘛,他的名气还不够大吗?不是已经 被誉为全国最著名的大师了吗? 再说这里是美国,什么事可以不和钱有关? 在紫色和黑色的神秘舞台背景衬托下,安椎。寇先生一袭白色的西装梦幻般登 场了,如同暗淡灯光中一朵飘忽不定的白云。说他飘忽不定,是因为他整个人看起 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披着一层神秘的光环,甚至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场下即刻 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足可见他在美国人民心目中的地位。云帆也跟着鼓掌,但 仅仅是出于礼貌,她还没有真正领略这位大师的风采,还没有开始发自内心的为他 疯狂。 在整个演出中,每个人都为他的高明手段如痴如醉,经常可以听到有人高呼: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不相信!”那绝不仅仅是把鲜花变鸽子那么简单, 也不是隔箱锯人那种已经被人玩过千百次的戏法。 把自由女神像变没了这种高难度的都不说,咱们光说一个安椎。寇先生首次对 公众表演的节目。他叫人抬过一把豪华的高背椅来,请台下观众上场检查椅子上没 有任何机关,证明只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已,然后又请助手把自己绑在上面,那才 叫做五花大绑,看来不用刀子很难从死扣里逃脱了。台下发出一阵唏嘘之声。随着 神秘音乐的渐渐响起,大师紧闭双眼暗自运功(其实他一开始就对公众宣布自己没 有任何特异功能),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不知这次又 会有怎样的奇迹发生。音乐的节奏加快了,台下观众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了。就在这 时,奇迹再次出现,满场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无数人发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的眼睛!”的喊声,只见安椎。寇大师连人带椅慢慢升空!他“善解人意” 的助手赶忙取过一个巨大的铁圈,在大师四周的各个方向挥舞,以向人们证明 椅子的上下没有任何东西给予吊挂或者支撑。人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魔术师幽灵 般慢慢升到舞台半空停住!整个观众席再次沸腾,就算站着或者跳起来也无法抑制 人们心中的激动,大家纷纷往前跑,想到离舞台最近的地方看个仔细,这种混乱的 观众秩序在美国是很少见的。场内却连一个保安也不见,估计他们都跑到最前面去 了。 原来安椎。寇先生每年有四次义演,全部在教堂举行,所有演出收入捐献给基 督教事业,因为他本人是个严肃而虔诚的基督徒,在观众为他精妙绝伦的魔术手法 而倾倒的同时也会受他的影响,多一份敬仰给他们仁慈的上帝。 “这样的品格,这样的技术,即使门票再贵一倍,也一定会有这么多挤破门的 人。”——看完演出之后,云帆真心诚意地想。 将梦露捉拿归案 云帆觉得桑迪是个热爱生活也懂得生活情趣的女人。她会做很多奇奇怪怪却蛮 有意思的小食品,像复活节的咖喱鸡蛋和送给福利院儿童的可爱的小蛋糕,她还喜 欢自己动手制作小工艺品或玩具,凡是出自她手的东西都很有西方特色。 最令云帆难忘的是桑迪教她做一个叫做“捕梦网”的东西,其实就是把一个软 松树枝弯成不规则的圆圈,然后用尼龙绳在里面编织成一张小网,纵横交错的网线 中镶些金属球或者玻璃珠,最后再在接口处粘些羽毛,印第安风情浓郁。据说,印 第安人将此物赠送给自己所爱的人以祝福他们梦想成真。云帆亲手做的这一个“捕 梦网”所用的松树枝还是桑迪从自家后院摘的,到现在都还带着松香味道。只是不 知道以后用来送给谁。 每年的圣诞节,桑迪不但要举行圣诞晚会,还要举行圣诞树装饰晚会,顾名思 义,就是找很多朋友来一起往圣诞树上挂礼物,这一晚,所有人都会依偎在暖暖的 壁炉旁、在堆满礼物和挂满小饰物的圣诞树下同眠,每个人也都会有一个甜甜的梦。 平时云帆一放学回家,最激动的一位莫过于梦露了,她总是迫不及待的扑将上 来,又舔又蹭,恨不得把一肚子的相思一股脑儿倾泻出来,夸张得让人受不了。后 来云帆一见她立刻撒腿就跑,免得被骚扰。梦露此举可能是源于她的寂寞吧?狗也 有感情啊,她也会快乐、伤心甚至感到孤独的。虽然家里人总是按时喂食和供水, 但始终没有人意识到梦露“精神”上的空虚。 终于有一天,梦露不见了。桑迪急得什么似的,前后院子转了八百圈,把狗窝 几乎都连窝掀了,可就是不见爱犬的影子,她只好报警。 你别说,还真有受理为狗报警的“单位”。他们接到报案后,马上出发四处打 探名为“梦露”的黑色狼犬的下落,甚至出动了“警车”,不出两天就把“离家出 走”没跟家人打招呼的梦露“捉拿归案”。云帆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的一块石头 落了地,心想,这回梦露回来一定好好待她,她要亲就让她一次亲个够吧。 可是,等到晚上还是不见梦露回家。只好跑去问桑迪,桑迪告诉她:“梦露犯 了‘不告而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天,现在正在狗看守所里呢!” My goodness !异想天开的美国人! 生活走上正轨,使云帆有精力给远方的朋友和父母多写几封信,或许从给好朋 友的信里,更能反映出一个海外游子的心声。 亲爱的毛栗子:你好吗?好几个月没给你写信了,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想我 了没?也不给我发E-mail,不是交了boyfriend (男朋友)了吧?好你个重色轻友 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算了,先不数落你了,万一不是呢?:) 我现在busy to death (忙死了),听课的时候常常有一句没一句的好像梦游, 真担心这样下去考试可怎么得了啊!不过你把心咽到肚子里好了,我的聪明才智嘛, 那还是有目共睹的,嘿嘿:) 你知道吗,我把那家“福临门”餐厅的工作给辞了,因为老板娘动手打我。你 一定很吃惊吧,哼,其实也没什么,她那火爆脾气我早就习惯了,但是没想到她那 次真的动手打人,本来想一个巴掌打在脸上,被我躲过打在身上了。我当时气不过 真想告她,后来一想算了,我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还是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了,恐怕连律师费都付不起。 你一定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吧?其实那次的事发只是个导火线,我早就受够了被 人呼来喝去店小二般的滋味。她又一次因为我没把餐巾摆整齐而训斥我,也偏巧那 天我心情本来就不好,也不想再忍了——当然如果我想的话还是忍得住的。我顶撞 她说:“今天劳你大驾自己干吧!” 说了这话好过瘾啊,顿时觉得精神百倍,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不过我很快意识 到她这回可是真火了,接着她就动手打人,我使劲忍才没还手,也没哭。你猜我怎 么着?我对她冷笑了一声,把她手沾到我身上的地方使劲拍打了几下——嫌脏!然 后就出门走了。哼,我只要不在那儿干了,我们就是对等的实体了,不是吗?都是 人,我再也不要对她卑躬屈膝了! 可是过了两天我就后悔了,现在想找一份稳定的餐馆工作不知道有多难,而且 每进一家新的都要从头受气,工资也很低。我找新工作屡次失败,于是萌发了再回 到“福临门”的想法,对我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来说,这可是平生第一次吃“回头草”,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一般。那天我在门口徘徊了足有两个钟头,鞋底都快磨烂了,就 是拉不下这个脸。最后一狠心,有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就是不要我呗,也没什么损 失!要面子还是要生存的问题摆在眼前,我终于进去见老板娘了。 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她得意洋洋地瞟着我,指给我看一个新来的小姑娘,说他 们已经找到新人手了,每天来应聘的有一大箩筐。。。。。。我很礼貌地说“打扰 你了”,可出来以后心里真的很难受,从来没有过那么堵得慌,比让人痛快骂一顿 还不如。。。。。。 说点别的,网上说北京人现在开始存钱买商品房了,有这回事吗?你们家什么 时候动手呢? 还跟什么老同学有联系吗?代我向他们问个好,如果你碰到任何人的话(我发 现我现在的倒装句用得越来越多了,这是英文有进步的表现)。 真的很想你们,尤其是寂寞的时候,倒不是“每逢佳节”,因为这里根本没有 中国节的,我们常常忘记了。这里毕竟是西方,想和一个人推心置腹是需要许多许 多勇气的,还要承担巨大的风险,我宁愿一个人品尝所有的酸甜苦辣。 你要好好保重,长胖一点,幸福一点,替我也幸福幸福:) 云帆 写完了,伸舌头尖在信封封口处的暗胶条上轻舔几下,那胶条居然有甜滋滋的 味道。封了口,将两枚邮票倒过来端端正正贴好——不知她从哪里听说把邮票倒过 来贴表示思念。默默的想像一下北京的好友毛栗子收到信时的快乐笑容,心里美美 的。其实,在“福临门”的经历也没有那么惨啦,没有老板娘的时候精神上还是很 开心的。云帆想起了在那里带位时的一场“艳遇”。 那天她像往日一样打扮妥当站到餐厅门口,穿的是一条并不昂贵的中式旗袍, 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又有客人进门了,是一对老年美国夫妇,还跟着一个四五 岁的小朋友,一头短短的金黄卷发,褐色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着,穿着合身 而俏皮的背带裤,还有帅气的小皮靴。老夫妇在门口等着云帆为他们排位子,而那 位小朋友则害羞的藏在外公腿后面偷偷打量着云帆。 他们吃完饭结账,长得颇像圣诞老人的老公公走过来,神秘兮兮地趴在云帆耳 朵上说:“小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外孙说想让你当他的女朋友呢!”云帆 笑得弯了腰,转身要去捉那位“花心”的小弟弟,可是他却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 着逃开了。 “歹徒就藏在楼里” 弯弯过生日,母亲从北京来了,云帆答应这天去她家吃饭,因为这几天弯弯家 的伙食特别好。 下了最后一节课,两人开车一前一后去弯弯住的地方,谁知快接近这个街区的 时候交通变得堵塞不堪,好像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在这样安静惬意的小城里, 堵车是百年难遇的。 但是没有一个人按喇叭。渐渐的,看到了一些带着电棒的警察。云帆和弯弯两 个人都不怎么在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惟一关注的只有怎么快快从这里解脱出去, 赶紧回家吃好吃的。 不幸的是,好不容易到了楼门口,却被一名全副武装的女警给堵住了。 “你们不能进去,赶紧离开这个街区,越快越好!” 弯弯急了:“我住这里啊!你不能不让我回家啊!” 女警在她的一再央求之下告诉她们,有个歹徒刚抢劫完一家中国餐馆,接着绑 架了一名人质,现在就藏身在这座公寓大楼里。弯弯一听吓出一身冷汗,妈妈还在 里面呢!云帆也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同伴的妈妈在里面这样一走了之太不仗义,她 恨不得掉头取车立刻就闪!可是现在已经这样了,除了“稍安勿躁”,什么好听的 也说不出来。弯弯听了警察的话,不再往里面闯,但说什么也不愿走开,惟一能做 的只有玩命儿给家里打电话。偏偏此时电话铃响了半天都没有人接。那名女警不依 不饶,坚决履行自己的职责:保护无辜百姓的安全,不断催促弯弯她们快快离开, 越远越好。 她的电棒实在可怕,虽没在自己身上用,看着也令人不寒而栗,云帆和弯弯只 好退到稍远的地方,其实除了车里根本无处藏身,但呆在车子里面也不是办法,只 好顺着街区的路走到哪儿算哪儿,可总是隐约有种不知何时会有子弹横飞而来的恐 惧和担忧。黑暗中仿佛到处是枪口,弥漫着危机。夜色里的两个女孩就像逃亡电影 中的主角。“去哪里?去哪里?”两个人都思考着同一个问题。云帆灵机一动,想 起这个街区路口的第一户人家便是自己的教会牧师,听说他们常年不锁门,若有路 过的穷人饿了冷了,可以来借点温暖自己到冰箱里去拿东西填饱肚子,以前不怎么 信,现在好像也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两个人跑得比高中跑八百米还快,转眼到了路口。 敲门没有人应答,伸手一推,门果然没锁,门缝里透出一丝柔和的灯光,这光 芒就是黑夜里的明灯,是困在孤岛上的人见到的一只救命船。壁炉里的火焰烧得正 旺,不大的客厅里暖烘烘的,让人感到安全,尤其是在这样惊魂未定的情况下。 弯弯和云帆匆忙进屋,喊了几声,确实没人,她们把能开的灯全打开,把沉甸 甸的书包取下来一扔,接着整个人也瘫软在沙发上,都庆幸幸亏有这么个临时藏身 之所,想着将来一定好好报答牧师夫妇。 稍微松了口气,便觉出肚子饿了,早已响得都不会响了。唉,一顿好好的生日 晚餐就这么给糟蹋了,真可惜。“别担心了,你妈应该也没事,楼里那么多人家呢。 要不你再打个电话,我去弄点东西吃。”云帆说着打开冰箱找不用下锅就能吃的东 西。 弯弯应声刚拾起电话,就听有人按门铃,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两个女孩子立 刻紧张起来。 “是谁!”她们本该大声问的,可是却因为害怕,声音小得只有对方听得见。 两颗心慌乱的跳动,四只手握在一起,不祥的预感占据了整个心胸。真是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停了一会儿,门外的人还是没有走,还在孜孜不倦地敲门,并似乎企图从窗帘 缝里往里张望。 亮着灯却没有人,那人一定觉得很奇怪。云帆壮了壮胆子,轻轻绕到门后,从 猫眼里望外看,一只手按在门把上,轻声问:“什么人!”屋外那人终于听到有人 应声,赶忙回答说:“警察!” 从猫眼里望出去,那人果然身着警服,可是警察干吗要私闯民宅呢?难道。。。 那个强盗也躲到这里来了?还是他是强盗化装的?云帆与跟在身后的弯弯对望了一 眼,看到弯弯眼里迷惘的目光,又冲门外问:“什么事?”“请先开门。”巨大的 好奇心怂恿着云帆终于还是把门打开了。 屋外站着个高大的男警察,提着电棒,腰间挂着手枪,可是却一点威风都没有。 他急匆匆迈上一步,有点惊讶的望着屋里的两个亚洲女孩,神色难免尴尬,在脑门 上挠了一挠,终于还是低声说了那“经典”的十个字:“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 足足有三秒钟,云帆和弯弯瞪大眼睛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神经绷得这么紧的时 候居然有人开这种超级玩笑,忽然两个人都卸去敌意,笑得前仰后合,倒在沙发上 几乎抱成了一团,百忙之中,云帆还是没忘了向洗手间的方向伸手一指。那白皮净 面上泛着红晕尴尬万分的男警察来不及多说,匆匆忙忙地进厕所了。 两个女孩还是乐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差点掉下来,瞬间把片刻之前的紧张忘得 干干净净。 直到听厕所的抽水马桶工作完毕,才见那个年轻的美国警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到客厅来道谢。目光与两个亚洲女孩一对视,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为了防止他太尴尬,云帆赶紧叉开注意力询问强盗是否被抓住了,年轻的警察 说是的。他走后,弯弯迫不及待地又给家里打电话,这回刚响一声对方就接了。 “妈妈妈妈,你没事吧?哎呀,刚才紧张死我了!打半天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啊, 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电话一通,弯弯立即把对母亲的一腔关心全部倾泻出 来。 弯弯妈听了却显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不是要 带同学回来吃饭吗?我刚在厨房忙了半天,咦,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妈,刚才有强盗进咱们楼里了,那么大动静你都不知道啊?” “啊?强盗啊,拍电影吧?快回来吧,别没事净瞎琢磨了。菜都凉了啊!”弯 弯妈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生性豁达毫不多疑。 挂了电话,两人又是一顿大笑,弯弯这个生日过得可真是特别啊! 停车场——一朝权在手 停车场的老板打来电话,问云帆什么时候可以上班。虽然那里的薪水不见得高 过餐馆去,可那是一份合法而且属于政府机关的正式工作。云帆赶忙礼貌地回答什 么时候都可以,生怕让对方听出自己有任何的不随和或者发现自己太强的个性。现 在的她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以前她一定会首先考虑一下自己哪天方便,先打听 打听薪水什么的,而现在却把自己降得卑微,成了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仿佛随时 待命——只要老板高兴。 记得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美国公司门口贴着张条子,说每位职员都应把 以下两条作为座右铭:第一,老板永远是对的;第二,当你发现老板不对或者认为 自己更正确的时候,请看第一条。 这个经典的小故事多少年来一直让云帆念念不忘,但从前她总把它当个故事听, 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做,而现在经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接触了那么多 不同的人,吃了那么多亏、碰了那么多壁之后,她的个性终于不再嚣张了,把所有 的棱角、脸色、脾气都收了起来,终于认识到在这里——美国,自己只是一个廉价 的打工妹,根本没有说话的地方,也根本别奢望什么公平和正义,因为钱和权都不 属于自己,而有钱和权的人,就拥有正义和公理! 所以,她再也不会执拗的和老板争执了,再也不花时间跟精力去解释和澄清什 么,如果老板说她错了,她就会顺着说“是的先生,都是我的错,请原谅。”即使 她心里并不真的这么认为,她知道争不过,没有人会相信或试着去理解一个外来的 打工妹,自己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为人所用的廉价工具。说起“打工妹”,她想起 这个词在国内的涵义,联想到许多背井离乡到城里来挣钱的农村小姑娘的形象,对 了,就像自己家原来的那个小保姆,辛辛苦苦赚一点钱还要给家里寄去,说要供弟 弟上学。唉,既然认识到了这个事实,那也就没什么了,面子值几个臭钱!身份面 子统统都抛开,反正她只要得到她想要的就行了啊,一拿到学位就远远的也永远的 抛开这污秽的一切,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开始全新的生活。现在的忍辱负重并 不是屈服,只是挣脱牢锁前的沉默! 只是不知拿到学位那天是否还依然想选择离开。这就像许多年轻人把“要长寿 干什么?我活到五十岁就够了!”挂在嘴边上一样。结果到了五十岁却说我只要活 到六十,到了六十说活到七十,到了七十再也不说什么了。人总是这样。 那天,停车场老板在电话里果然很高兴——云帆的口语出色而且很懂规矩。 “凯瑟琳,你明天早上就来上班吧,六点钟,不要迟到啊!” “您放心吧!”云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但还是尽量使语气谦和有礼。六点 钟可真是要了她的小命儿了。没办法,谁让自己需要这样一份相对稳定而且有时间 学习的工作呢!反正离毕业只有半年多了,咬咬牙就过去了呗! 次日清晨,三个闹钟几乎分秒不差的同时响起来,睡梦中的云帆被惊天动地的 巨响吓得魂飞天外,头发根根乍起!唉,才五点二十啊! 她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爬起来。昨晚为了防止今天起床不测,特意八点就 钻了被窝,岂知从没那么早睡觉过,极不习惯,再加上马上要进入政府部门工作略 感兴奋,结果失眠,几乎数了一夜的羊,没睡上几个小时。她甚至还记得肯定数到 五万九千三百二十八以后了。 由于地下室比较阴,白天还感觉不到什么,凌晨醒来才觉得分外寒冷,暖气又 是安在天花板上,热气上游,冻得她上牙打下牙,看来早晨起床洗澡的习惯不得不 改改了。于是动作迟缓得老态龙钟,好不容易走到洗手间完成了一切洗漱工作,眼 睛好像还没有睁开来。 更悲惨的是,顶着扑面而来的寒气到了屋外,才发现昨夜下大雪了,气温太低, 连钥匙孔都被堵住插不进去,车门更是被牢牢冻住丝毫动弹不得,像长上了一样。 云帆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她惴惴不安地试了几次,打不开,怎么办?要迟到 了! “迟到”对她来说有如世界末日般可怕,更何况是第一天上班,还不知老板是 怎样一个凶神恶煞的魔头!她对在美国当老板的一向没有好感,天下乌鸦一般黑。 连踢带拽,用打火机烧,用热水泼,一切能使的招儿她都试了,可还是不管用, 大冷天居然急出一身汗来。最终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再一看表,五点四十了, 鼻子一酸,几乎所有的委屈都要随即将到来的泪水一泻千里,怎么找份工作这么难 啊,怎么活得这么累啊! “我已经尽力了,整天疲于奔命,像哈巴狗一样迎合别人,丢了自己,可还是 活得这么苦,一点也不快乐,我想做的事情总被这样那样的因素阻挠,苦海无边, 何时是岸啊!” 正在气急的当儿,桑迪房间的门突然“嘎吱”一声被推开了。裹着大睡袍的布 莱德刚迈出一步就看见了正坐在门厅口的地板上双手托着腮帮发呆的云帆,给吓了 一跳,马上定了定神,问:“凯瑟琳,怎么啦?需要帮忙吗?” “布莱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吵到你了么?” “不是,我有早起喂梦露的习惯。” “哦,那我就放心了。我的车门打不开。” “哦?让我看看。”布莱德并不回屋去加衣服,径直朝冰天雪地的屋外走去, 小腿还赤裸裸的露在外面,就是看他一眼也要冻僵了。 套着棉袄的云帆着急得直摇头:“不行不行,外面太冷了,你得回去穿衣服。” “没关系,我很强壮的。”布莱德边说边走到车子前面,自己运气试了试,车 门确实冻得像“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你等等。”布莱德是那种做事情 慢吞吞,但是很牢靠的男人。他说着,转身向车库走去。不大会儿,提了把(整个 儿一个上山下乡那会儿干活用的) 大铲子出来,将扁平的那一头插到车门与车身冻合处,利用杠杆原理费劲儿不 大就将其撬开。 那一刻,云帆好像被困在小岛上多年的鲁宾逊看到了营救的船只,几乎要欢呼 起来。 幸亏一大早警察叔叔还在睡懒觉,还幸亏早上南北向马路上红灯少而短,开飞 车到了学校停车场一看表,刚好六点整。 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后来被云帆讲给网友听的时候居然成了这样一种味道: “。。。。。。我原来住在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市,你记得好久以前的一个动画片叫 ‘恐龙丹佛’吗?就是那个丹佛了。那是个美丽的小城市,可就是白天和晚上温差 特别大,快赶上沙漠了。那时我有一份工作是早上六点钟上班,结果第一天早上五 点半的时候出去热车,发现天气异常寒冷,车门给冻上了。我用打火机烧,用热水 泼,忙得不亦乐乎还是打不开,马上要迟到了,可真把我急死了。最后还是我们家 房东起来喂狗的时候帮我用铲煤的大铲子撬开的!工作到下午两点下班了,出了办 公室才发现,骄阳当头,女孩子们都穿着小裙子来上学了,原来天气已经这么热了! 幸亏洗手间里有我一个装衣服的小柜子,赶紧换呀,换了夏天的衣服才能出去见人。 晚上放学时再把棉袄拿回去,第二天早上还是哆哆嗦嗦去热车,每一天就这样周而 复始。。。。。。” 看了这段故事,那个“悟性”颇高的网友颇善解人意地回信说:“你在美国的 时候很艰苦吧,其实以前很多艰苦的事情现在用春秋笔法一描述还真乐,可是,个 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望着这段文字,云帆竟呆住了,心里只想问: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啊?” 内部员工每天早上报到的地方是一个室内停车场的一层,对外办公的前门还没 有开,大家得从墙上的一道暗门进去,说是暗门,是因为它藏的地方隐秘,不易被 人发觉,其实倒没有武侠小说中写的地道那么机密。门上的暗锁用特制磁卡才打得 开,云帆紧赶慢赶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没有门卡,进不去。使劲敲门,手都疼了也 没人听见,这门可够厚的!她焦急地四下里张望,眼巴巴盼着有来上班的同事,自 己也好沾点光进去。雪中送炭的人不难等,五分钟以后就出现了,还是个帅得让人 眼晕的土耳其小伙子。 “你是新来的吗?”他粗犷的轮廓间有一双又亮又性感的眸子,身上隐隐还有 些香烟与古龙水相掺杂的味道,完全符合现代小女生追求的“酷”男生形象,只是 一点笑容也没有。 “是的,我叫凯瑟琳,你叫什么?每天起这么早受得了吗?”云帆不失时机地 开始公关,她相信不论走到哪里,只要保持开朗、以诚待人,最终都能吃得开。于 是她的热情成了她给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 “受不了也得受,这是工作。”他装做无奈地耸了耸肩,说:“对了,我叫苏 喀。” “你的英语好得出奇。”云帆真心称赞道,她不知道苏喀压根就是在美国土生 土长的,中学时候还得过科罗拉多州游泳比赛第一名。 “真的吗?你讲得也不赖。”苏喀对她的称赞没感觉。当然喽,这就好比有人 说云帆中文讲得好一样。 苏喀把云帆领到了里面的大客厅。 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看来哪国的都有。这使云帆想到了和弯弯第一次去教会 的情景,两者有点像,因为都是国际性的场所,可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并没有教会 上那样彼此亲近,大家仿佛都只静静地坐着等什么人或是什么命令,对其他人并无 半点兴趣,或许这一大早大家还都没有完全醒过来,不想多说话。所以虽然几十个 人在一起,却很安静。 苏喀让云帆随便坐,说等一下老板就会来了,然后从腰间抽出一串钥匙,挥舞 玩弄着,径自向走廊另一头去了。看起来他职务不低,在这里可以随便走动。 既然没有人说话,云帆只好自顾打量四周,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有板有眼, 刚进来的人会自动去墙上的记时钟刷卡,然后静静地坐下来等待。最引起云帆注意 的是墙上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很多国家的版图上都插着一支微型大头针,针上穿 着一张纸条,密密麻麻的写着名字,一定是来自那个国家的员工的名字。云帆数了 数,一共有三十二个国家!她的目光又自然而然地停留在自己祖国版图的心脏部位 ——北京,那里写着两个名字:“裘浩”、“谢敏彤”,云帆又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虽然这些名字里面没有一个熟悉的,她还是急不可待地环顾四周,看哪一个像北京 人,或者中国同胞。 靠墙的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云帆与之一对视,双方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那个高大的男生于是起身向云帆走过来,一边握手一边打了个招呼。因为房间里没 有人说话或出声,他的一声“嗨”就显得格外响亮。原本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文静的 女孩也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三个人的对话于是成了整个屋子里惟一一处发 声的地方。很多双不同颜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们。 这一男一女就是裘浩和谢敏彤,他们虽然不是北京土生土长的,但怎么也是从 北京大学出来读研究生的。提起北大的“未名湖”、“博雅塔”,他们自然又是一 番悠然神往和追忆。他们二人见到老乡所表现出来的热情远不如云帆高涨,仿佛已 经很习惯了在这里碰到来自家乡的人,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反正各过各的日子, 没什么可值得激动的了。 这时已经六点一刻了,老板才姗姗来迟。被称为老板的人不是面试时候的那一 个,这个叫汤姆,是个高大英俊的美国白人,眉宇间有一股冷冷的味道,不怒自威。 他瞟了云帆一眼,并没搭理她,先给其他人一一分配工作。有的去停车场入口处的 小亭子里收钱,有的开专车接送校园里上下学不方便的残疾人,还有的到各处停车 场转悠,给那些没在自动售票机里买停车票的人开罚单。同时,人手一台对讲机, 随时和一个叫做“基地”的地方联系,解决与顾客的纠纷等等。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还有很多专业术语云帆听不懂,她只觉得这里面太深奥了,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裘浩和谢敏彤分别被派到一个停车场去收钱,他们一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就立刻 站起来,排队准备进一间加了好几道防弹玻璃门的财务室做准备工作。他们一起立, 云帆也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总想离“自己人”近些,总想跟在他们后面。 “别怕,一会儿会安排人训练你的。你只管坐着好了。”裘浩嘱咐她,“还有, 在这儿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没人能听懂你讲中文,那些土耳其人聪明极了,很多 话他们都听得明白。” 云帆心里一阵感激。 不大会儿工夫,裘谢二人各自一手提了个四十厘米长、二十厘米宽和高的铁盒 子,一手提个皮口袋出来。苏喀也重新出现了,身子靠在拉开的大门上,有点不耐 烦地催他们快点。这场景让云帆立即联想到奴隶主和奴隶的关系。她本来还想追随 几步,可是一看苏喀的神情,便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全新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当然全新的生活习惯也就此养成——绝对的晚睡早 起,一天五个小时睡眠,眼睛常常是肿的。光“起床”一项就胜过了满清十大酷刑。 刚开始,云帆的工作是千篇一律的收钱,开门放车进去,再收下一辆车的钱, 工作又弱智又无聊,一天八个钟头,烦也烦死了,还好是坐在每个停车场入口处的 小亭子里,有收音机,可以听音乐。尼泊尔那几个小伙子常常把一沓钞票紧紧握在 手里,不知疲倦地一遍一遍数着,末了还感叹:“要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该多好!” 云帆却总觉得钱太脏,能不碰就不去碰它,所以放钱的盒子总是乱乱的,有时自己 也分不清楚哪些是公家的钱哪些是自己掏腰包吃午饭找回来的钱。正因为这样,头 几天下班前会计清账的时候,总发现云帆的收入有问题——不是少了,而是多了。 即使是这样,也算云帆的过失。好心的工友告诉她,自己收的钱一定要数得清清楚 楚,即使客人给一分一分的硬币也不要着急,一定数对了再开门放他过去。云帆心 里却暗暗好笑,有谁这么无聊,会给一把一分钱钢蹦儿吗?其实这样的人多的是, 因为一分钱几乎没用,如果把每次找的一分钱钢蹦儿搜集起来很快就是一大口袋, 浪费了又可惜。 这一天倒霉透顶。 先是早上“基地”进行广播检查的时候云帆忘记打开,错过了,被“基地”派 来的那个黑人协调员数落了一顿:“你到底知不知道手里这个广播的重要性?所有 的人都要通过它和‘基地’保持联系,要是和客人发生了矛盾,后面又排着大长队 的时候能急死你!‘基地’还要记录大量数据和运行情况,耽误了他的工作你担当 得起么?一点都没有规矩!”云帆撅了撅嘴,这也是惟一能表示不满的方式了。但 这个嘴唇厚得出奇、英语说的有非洲味儿的凶巴巴的黑人协调员她可是牢牢记住了。 广播里不停有人说话,不是“基地”在传达命令,就是有人在向“基地”汇报 情况,不但说得快,而且大部分时候或吐字不清,或气喘吁吁,或噪音嘈杂,甚至 是专业术语,本想练练英语听力,看来是越听越没信心,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 么鸟语,干脆把音量拧到最小。 这时,一个客人开车来到出口处,递上进来时候从机器里拿的票,上面印有当 时的准确时间。 这个停车场和别的不一样,是按停留时间算钱的,半个小时以内免费,半个小 时以后,每增加三十分钟价钱就会自动翻一倍,最高限度是十美金。云帆把票插到 特制的电动收银机里,并输入票上印的时间和各种必需的数据,机器自动打出了客 人应交纳的数额。 “您已经超过了四个钟头,一共是十美金。谢谢。”云帆虽然有点累,还是尽 量保持着微笑。 “什么!”客人立刻火了,要知道,十美金交个停车钱在美国可确实不是小数 目了,一般只有有钱人才会这么奢侈,穷人都会起得特别早去抢路边有限的免费停 车位。“小姐,你的机器一定有问题。我才呆了二十分钟啊!” “不会吧?这票上明明写着您进来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半,现在已经十一点五十 了呢。”云帆不禁为这高科技机器犯如此离谱的错误吃惊,要不就是这客人睁眼儿 说瞎话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能力让人吃惊。机器还是客人,反正有一个在说谎。云 帆整个儿被蒙在鼓里了。 “不可能,我只不过到书店去买了几本书,你看,都在这里!”他举起发票向 天发誓。 这当然不是个好的证据,云帆不太相信,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从这位六十 岁上下学究打扮的老者的眼睛里,她看到了愤怒和焦急,不像装的,她宁愿相信是 机器在撒谎,宁愿相信世上所有人都是雷锋和罗盛教。 “您等等,现在不往里面放钱门也打不开,别着急,我帮您叫人过来解决。” 遇到难题时她和所有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求助平时发号施令的“基地”。于是 抄起对讲器按住按钮就冲里面说“‘罗密欧’呼叫‘基地’。” 这个停车场叫做“罗密欧(ROMEO )”,其实就是“R ”停车场的代号,为了 防止对讲机中听不清楚,所有的字母都用单词来表示。以此类推,“大卫(DAVID )” 就是“D ”停车场的代号,“亚当(ADAM)”就是“A ”停车场的代号。很多地方 都以简单事物为复杂事物的代号,这里却正相反。 云帆第一次用对讲机讲话的时候,知道所有人都将听到她的声音,便非常担心 自己的发音不够标准让别人听不懂,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发颤。后来发现自己的 声音在广播中听起来还不错,而且没有任何人对她的发音质疑,胆子便慢慢大了起 来。后来还陆续听到了日本味儿、韩国味、俄罗斯味儿、蒙古味儿以及海地味儿的 英语。 整个停车场系统有几百台对讲机,却每次只能有一个人的声音,如果两个人同 时按下按钮,大家听见的只能是嘈杂刺耳的噪音,所以,所有员工受培训的时候都 被特别叮嘱,一定要确认对讲器中没有人说话的时候才能发言,否则不但不礼貌, 而且有可能耽误别人处理紧急情况。 不巧,这个时候“基地”正在向不知是谁传达重要命令,云帆把声音关得这么 小怎么听得见呢?她没想到有人在说话,一按下那个按钮,“基地”便无法顺利传 话了,一阵噪音之后,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坐在“基地”里的那个西班牙血统 的美国小伙子何斯本是个不错的人,碰巧昨天刚刚失恋,本来心情就很烦躁,这下 更是火冒三丈,从工作日程表中查到今天云帆是“罗密欧”的值日生,指名道姓地 在广播中把她狠很训斥了几句,好不给面子。这时云帆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 是被这么凶的骂了一顿,心里也好生委屈。 “基地”的这一番怒气冲天的话被云帆旁边正等着解决问题的客人从对讲机里 听到了,他倒认为云帆作为一个停车场管理人员为顾客争取时间是应该的,对训斥 她的人十分不满,甚至要把对讲机拿过来亲自讨个公道。云帆不记得有不让客人用 对讲机的规定,就随他便了。那位客人遂把“基地”指责了一通,说云帆维护客人 利益是多么多么的正确,而“基地”随便训斥员工是多么多么的错误,并要求立刻 派人过来修理那“倒霉”的给票机器! 听完他的话,云帆傻了,知道自己这一天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后面等待的客人已经排起了长队,多等一分钟就有可能多收一倍的钱,很多人 都急了,跑到前面来打听怎么回事。云帆只好告诉他们机器出了点故障,很快会有 人来修理,也会处理他们的“时间”问题。 果然应了那个黑人协调员的话,后面排起了长龙,云帆像闯了大祸般的心惊肉 跳,不知道后面的客人会怎样痛斥自己的“罪行”。无数客人把头从摇下的车窗里 探出来,一个个表情难看。云帆只好走出去,一辆车一辆车的解释:修机器的人马 上就来了。 这场纠纷最后是被黑人协调员操着非洲味儿的英语解决的。具体情节云帆没心 情去打听了,只是垂头丧气。协调员看看她,这回倒破天荒的没有责怪,反而问: “吃午饭了没?”云帆这才发现早饿过劲儿了。 “你去吃,我替你一会儿。” “真的?”饥肠辘辘的云帆眼里立刻露出感激的神色。 困难是让人克服的,是为了让人进步才存在的。 只用了一个月,云帆就以出色的工作成绩和对待客人友好的态度获得晋升,离 开了单调收钱的小亭子,去做一名接送残疾人的司机。过了一个月,又被调去当 “Ticket Writer ”,就是像警察那样开罚单的人。每天穿着制服,牛仔裤左边的 口袋挂一个微型电脑,右边挂一个微型打印机,上衣口袋揣个对讲机,屁股后面的 兜儿里还塞着一叠橘黄色信封——专门放罚单用。 这样打扮的一个中国女孩看起来英姿飒爽,颇有巾帼英雄的味道! 没有从售票机买停车场门票的车子要被罚,自动记时器上显示时间已过却没有 赶回来塞硬币的客人的车子要罚,即使是停在不该停的位置上的政府车辆也要罚。 但在这其间,分寸必须掌握得灵活而准确,否则也真是会惹麻烦上身的。 云帆在给那些宝马、奔驰车开罚单之前都会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确信主人不 在附近才敢“动手”,天晓得它们的主儿都是什么来头,万一得罪了一个两个硬的, 不知道自己小命儿还在不在。把车牌号、车型、颜色等等输入电脑,再利用红外线 从打印机里打出单子来,匆忙塞进信封插到雨刷下,撒腿就得跑,还得跑得快一点。 所以说这碗公家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啊! 可有的时候想跑也跑不掉。 有的车子被多次开了罚单都没有交罚款,电脑会发出警示,这时就得向“基地” 汇报,如果有十次以上OPEN的罚单,车子就要被拖走了。一切的一切都被详细记在 电脑里,即使想临阵退缩不想惹这个麻烦也不行。 这种不幸的事,被云帆碰到过一次。“基地”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不大会儿工 夫警车就到了,拖车也到了。身为“Ticket Writer ”必须得参与整个过程,必要 时得和匆忙赶来的车主交涉。 云帆自觉做了这等“亏心事”,怎么还好意思见车子的主人呢?她站在一旁看 那辆崭新的“丰田”被往拖车上拽,心里内疚之极,一向坚持得饶人处且饶人,无 奈身不由己啊,于是只好无数遍祷告车主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这个时候出现。 可事与愿违,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候,一个打扮花哨的黑人女郎急急忙 忙冲了过来,恨不得整个身子附在爱车之上,苦苦哀求警察不要拖走,发誓马上就 去交钱。看得云帆一阵辛酸。你说要是没及时赶来,下课发现自己的车子不见了, 那会是什么滋味啊! 已经费了这么大工夫,警察岂肯善罢甘休!“吃软不吃硬”的云帆实在看不下 去,也帮忙劝说把车子留下,却挨了那个酒糟鼻子警察狠狠的一个白眼,但是听到 了那黑人女郎发自内心的一声谢谢。到底谁对谁错又被搅了个乱七八糟。最后, “丰田”还是被警察“如愿以偿” 地拖走了。云帆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又过了一段时间,“基地”里的何斯因为女友的问题辞职,临走前要尽训练新 员工的义务,没想到老板早就把这个职位的后选人员定好了——就是云帆。 “我?我英语不行。。。。。。” 没来得及多说,老板已经把制服和工作手册扔在桌上走了。于是云帆成为了 “基地”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位非美国人。至于这个不开窍的老板为什么看上云帆, 可能是觉得她不仅英语完全能应付,而且还具有美国学生所没有的耐心和责任心吧。 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浮躁! 从前只是在对讲机里听到,现在真正走进了“神秘”的“基地”,发现里面果 然别有洞天。 中心控制室只有教室四分之一大,却满满当当装了四十多台屏幕监控仪、四部 双线电话、六台电脑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精密仪器,桌上还有各种各样烦琐的表 格。窗台上密密麻麻码放着黑压压的对讲机。。。。。。什么灭火器、医药箱更是 把剩余的一点点空间全占满了! 在门口被周身扫描检查确定没有携带利器或炸药之后,被领进了三重防弹玻璃 门里面,云帆还没踏进来就被这气势给镇住了。这得什么人才能干得来呀!她慌了, 惟恐自己适应不了。 可是这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从此以后,云帆日复一日地在战场般的“基地”里“浴血奋战”,常常忙得像 一只八脚大蜘蛛,被缠来绕去的电话线围在中间,用“仅有”的十个手指头敲六个 键盘,争分夺秒的抢时间:问话、检查、回答、记录、发放对讲机和各种钥匙,尽 力让每个人都满意。这时她才开始体会到当“基地”真的不容易啊,难怪以前何斯 的态度有时不好,这简直就把人当牛马使啊!最忙的时候手里攥着两部电话,一只 耳朵一部,还有四条线在“等候”,广播里却有人急着问从健身房去市水族馆怎么 走,门口的“Ticket Writer ”已经排队等候签到了,马上要用的圆珠笔却滚到了 地下,勾了半天还离食指差一毫米。。。。。。每当全部忙完之后,她总是挥汗如 雨,只想长吁一口气喊声“JESUS (表发泄的语气词,天哪)”! 这种致命的高节奏工作难道不是一种挑战吗!一个礼拜下来,“基地”里的那 些常用语她已经使得滚瓜烂熟,以至于新来的员工死活不相信“基地”不是美国人! 这时老板颇骄傲地说:“凯瑟琳,你看,我就说你行吧!”——就好像都是他的功 劳。 云帆的薪水一路上扬,口语和工作态度有口皆碑。她已经把这个小小的“基地” 当作了自己的又一个家,把停车场的工作当成了自己的事业。 广告里说“认真的女人最美”,云帆忙起来时的那份投入也令她很有“风度”, 吸引了一些从未接触过东方女性的外国人。 大卫是个相当“美国”的白人,健美的身材,喜欢一身休闲打扮,什么邋遢的 衣服、奇怪的颜色到他身上都搭配得别有风味,脚踩着滑板使他足下生风,耳朵上 总是挂着噪音大作的耳机,不过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的鼻环,像牛魔王一样穿在两 鼻孔之间,和耳朵上的那四个是好搭档。他喜欢云帆是因为她是他见过的惟一一个 听得懂他开玩笑的东方女孩。在他印象中,中国女孩多是保守而严肃的,目光呆滞, 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只会“YES ”和“NO”,像木头桩子,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可 这个凯瑟琳不同,她不但不怕开玩笑,而且比自己还会说笑话,笑的时候非常开怀, 从来不用右手捂住嘴挡住一口好牙。他还时常惊讶:“这么‘地方’性的说法你也 知道?”他不知,那是云帆长久以来苦心搜集美国“俚语”的成绩。从来对东方不 感兴趣的大卫,居然萌发了想去看看云帆家乡的想法,想亲眼目睹云帆故事中万里 长城的风采,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好汉! 温和而不失礼节的态度使云帆在停车场如鱼得水,凭着上好的人缘儿,还有什 么事干不成呢?——这一点恐怕在哪里都是一样吧!同事在私下里送了她一个昵称 ——“Daisy ”——雏菊,美丽的女子,第一流的人物。 桑迪的眼泪 “凯瑟琳你睡了吗?”有人敲房间门,是桑迪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怎么,我忘了冲马桶还是没把厨房弄干净?”首先闪出的是这样两个念头, 她迟疑着起身,披了件衣服去开门。 走廊里的灯没有开,很暗,云帆开了门让桑迪进来,可是她站着不动。 “你怎么了?”云帆奇怪地问,同时伸手拉她进来。一拉之下,桑迪竟然“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这可把云帆吓坏了——五十多岁的桑迪是一个阳光灿烂很少忧愁 的人。也许正是这种不常闹情绪的人一旦碰到了伤心事,会比平时动不动就多愁善 感的人钻牛角尖钻得深的多,就像那些很少感冒的人一旦生病就轻不了。云帆心中 充满了疑惑,但更多的是一份不祥的预感,因为桑迪从来没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过, 令自己有点手足无措。她把桑迪扶到床上坐下,软床比椅子要适合谈话得多——对 两个女人来说。 桑迪几乎不能言语,只是不住地抹眼泪和抽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云帆拿 了些餐巾纸给她,柔声安慰道:“怎么了桑迪?有什么难过的事就说出来吧,说出 来就舒服多了。”心里却是九曲十八弯,百思不得其解。 毫不容易桑迪才稍稍止住了哭泣,抬起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我的孙女死了。。。。。。” 云帆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桑迪的大女儿的面容,虽然她早就结婚搬出去住了,还是不 时回来看桑迪他们。云帆只见过她一两面,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原来她去医院做孕 期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孩子即使生下来也可能养不活多久,劝 她打掉,结果这个基督教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包括桑迪的大女儿在内,都认为这个小 生命有选择生存的权利,他们决定还是把她带到世界上,至于她是否能存活就只有 祈祷上帝了。 这个家庭里的每个成员于是开始祷告,并且他们的亲朋好友也都加入了这个行 列,但令人惊讶的是,所有为此祷告的人无一例外地祈求上帝按他自己的意思行事, 因为相信上帝是最关心她们母子的人,相反的,没有人求上帝保佑孩子能够活下来。 那一个小小的生命最终还是在出生四个小时后被上帝带走了,但至少她也带给 这个家庭四个小时的欢乐。她的离去虽然也是在大家意料之中,但桑迪这个善良而 聪明的祖母还是忍不住为小孙女的短命而伤悲。 云帆尽力安慰,直到桑迪在自己的床上合衣睡去,她越发为“上帝”这两个字 的力量而感到震慑。 “如果世上真有上帝,我只愿你带给好人平安和喜乐。” “Love is patient , love is kind. It does not envy , it does not boast, it is not proud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 张狂……“(《林前》13:4 ) 弯弯的婚期 弯弯打来电话,告诉了云帆一个颇令她震惊的消息:“我要结婚了!” 对方是个计算机博士,硕士也是在美国拿的,而且是Cornell (纽约康奈尔大 学),江西人,刚毕业就找了份年薪十三万起价的工作,公司会马上帮他办绿卡。 以这样的薪水,汽车自不用提,连房子也很快就会有了,到时候弯弯岂不是可以在 家舒舒服服的做少奶奶了! “祝贺你啊弯弯,不过真有点快得出乎意料。。。。。。哎,什么时候带他和 我们见见面啊?” 云帆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和自己同龄的女孩又是过去的密友就要这么嫁做人妇 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觉光阴荏苒,逝者如斯,很多东西都已经变了,很 多良辰美景也不能再回头去寻了,他们也都不再是只会做梦的少男少女了。不过她 知道弯弯虽然生性随和,可是心里非常有谱,她决定的事一定是经过好多个不眠之 夜考虑出来的,所以不必为她担心。其实心里还忍不住有点羡慕呢。 “好啊,那这个星期六晚上,还到咱们以前老去的那家韩国人开的KTV 好不好?” 弯弯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幸福的味道,像个被宠惯的小公主。听得出他们非常相爱, 她也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心上人引见给朋友们。 周末晚上,又一次踏进那家充斥着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帅男靓女的KTV ,她一眼 就看见弯弯和其他几个人已经坐在门口的沙发里。起码有一年没见了,弯弯有点发 福的脸上容光焕发,一双眸子格外有神。现在的她和过去那个为考试弄得睡眠不好 而憔悴的她判若两人了。都说“被爱的女人最美”,真是一点也不错,今年二十一 岁的弯弯从未像今天这样美丽动人过。 云帆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们毕竟曾一起走过最艰难的岁月啊!在国外呆 的时间长了,觉得还是拥抱好,比握手要来得亲切自然。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的男朋友,噢不,未婚夫吧,刘建国。”弯弯 的神色既羞涩又甜蜜,转而继续说:“这是我的好朋友王云帆。” 此时站在云帆面前的是一个身高一米六三左右的男人(云帆这样肯定是因为她 自己的身高就是一米六三,穿上鞋还高一点,而弯弯起码有一米六五),相貌平平, 眼睛有点小、鼻子有点塌、腿还有点罗圈。。。。。。不能再仔细看了,云帆赶紧 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他瓶底厚的镜片上,虽然看不清楚眼睛在哪儿,还是礼貌地伸 出手来。 “哦,你好你好你好。弯弯还老跟我提起你,说你们一起看的那个。。。那个 孙悟空啊。。。不是不是。。。西游记续集啊什么的。” “是《大话西游》!”弯弯微笑着纠正道。 云帆善意地扑哧一笑。刘建国挠了挠头,也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我就 是嘴笨,一说就错。还是你们聊,你们聊。”——他脸红了。看得出这是一个朴实 憨厚的人,老老实实做他的学问,生活情趣并不多,可是一定对弯弯很好,一定会 是个感情专一至死不渝的丈夫,当然,即使他想“渝”,恐怕也没这个客观条件。 不管怎样,弯弯跟着他,生活起码有保障,不会吃苦。云帆想起自己刚刚和弯弯分 开的时候,有一天弯弯打来电话说自己很寂寞,想找人陪,想和人聊天。那时她生 平第一次抽了烟,声音凄凉得让云帆心寒、头皮发麻,只觉得有点恐怖,像弯弯这 样的女孩,平时没事还没什么,一旦遇到挫折又没有人可以倾诉,寂寞和自闭会杀 了她!现在好了,有个人对她死心塌地,她再也不会感到孤单无助了。她本来要求 不高,也就比较容易得到满足。云帆打心眼儿里佩服弯弯的眼光和度量。不过话又 说回来,像弯弯这样只看实质一点不在乎外表,云帆还真学不来。 《月亮惹的祸》、《无地自容》、《我的未来不是梦》、《饿狼传说》。。。。。。 与一群人狂呼乱吼一番之后,云帆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忽然从心口蹿出一种由 衷的寂寞,这寂寞的感觉像一记重锤让胸口隐隐作痛。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弯弯和 她的博士男友是那么恩爱,甚至可以忽略其他一切外在的不和谐。小狗狗在他俩中 间上蹿下跳,伴着情浓意绵的《相思风雨中》,俨然一幅欢乐家庭的画面。真的从 来没见弯弯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云帆静静地望着他们,为脸上挂着幸福笑容的弯弯 真心感到高兴,而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失去,却分明感到一种失落。 也许是因为拿自己没有的和别人所拥有的相比吧。一个人拥有金子、钻石、水 晶和白玉,却和一个唯独只拥有玛瑙的人相比较,仍然会觉得若有所失。云帆于是 想起了欢欢,忆起了凯门,既而想到了赫冰岩——在失落的时候总是会比较怀念那 些曾经拥有过的东西。可惜他们也都不是命中属于自己的。 她很久以前就预料到弯弯将会和自己有不同的路,因为性格这东西不是“三岁 看到老”的吗? 她的温柔宽容注定她的一生将会是幸福甜蜜的一生,和她在一起,别人绝不会 发脾气,更不忍心让这么好这么柔弱的女孩伤心,即使她偶尔做错了什么事,只要 见她温婉歉意的一笑,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也没什么野心,仿佛生来就是与 世无争的一株兰花草,只要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的过这一生就行了。 临行前父母的殷殷嘱托仿佛又响在耳边,“花这么多钱送你出去,要好好学习 啊,别净顾着贪玩”、“别乱交朋友”、“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同行 的伙伴们,你们都在哪里呢?你们都还记得长辈们的金玉良言吗? 和云帆同来美国的伙伴中,热恋的不说,有四个已经结婚了,二十二岁的少女, 一个嫁给了极丑的美国老头儿,一个嫁给泰国商人,还有一个成了日本人的老婆, 是因为相爱吗?恐怕不全是吧。她们的丈夫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拥有美国正式身 份或持有绿卡,结了婚之后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妻子转成美国公民。还有三个同学在 同居。“同居”这个字眼在中国的未婚男女中也早已不再新鲜,更何况在美国。远 离家长的庇护,留学生们大都选择自己租房子住,两个人总比一个人住便宜些,也 好相互有个照应,有时住着住着就日久生情了,干脆作了夜半夫妻,也好从此告别 孤独寂寞的滋味,因为那滋味比万剑穿心实在好不了多少,尤其是过中国传统节日 的时候备感苍凉,而过美国传统节日时又不明白他们咋咋呼呼干什么呢。但话又说 回来,既然同是“海外留学生”身份,将来必定后患无穷,试问两个没有身份的人 要经过多少年的努力奋斗才能在北美开拓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然后共偕白头啊! 所以很多漂亮“聪明”的女孩子为了杜绝后患,宁可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只要对方 有“身份”,其他的什么都好说。当然弯弯肯定是个例外,唉,粉红色的弯弯! “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云帆想,“这条人生的路是不能从头走起的,我不 后悔,只有勇敢面对未知的挑战了。”想着想着,人已到屋外,轻轻把门带上,让 幸福的人尽情享受他们的时光,而自己则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歌厅老板很奇怪今天怎么云帆一个人先离开了,她向他笑笑,留下三个小时的 租金,挥手说“See ya later, good night (回头见,晚安)。”这个老板是个 典型的韩国男人,戴一副细金边眼镜,平时很少说话,常常静静地站在吧台一角, 很随意的夹根烟,眯起眼睛看来来往往的人群。云帆觉得他一定有很多想法,一定 也觉得哪个小姑娘好看,哪个小伙子脾气太冲想揍他一顿,可是从他脸上什么都看 不出来。在云帆眼里,他深得像一口千年古井,扔块石头下去得半个小时才能听得 到轻轻的一响。而且,他是一口深紫色的井。 出了门还听见老板在向自己喊:“Gal , I wanna you take care ok (走好)?” 云帆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I know how to take care of myself , always (我总是自己照顾自己的)。”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载着我们的梦想飞越千山万岭。 总在我双翅感到无力之时, 奏响最温柔的和音。 你是我生命中的精灵, 陪伴我从月夜到晨星。 晶莹的露珠是你为我流下的泪水, 比玉洁,胜冰清。 Beauties in things exist in the mind, which contemplates them. 事物的美在于仔细观察者的心目中。 ——休姆(David Hume) 生活仍然以它固有的姿态继续。在学校上课、吃饭、打招呼,一天说至少三十 个“嗨”;手指不小心划了个口子,到校健康中心要个创口贴,结果人家给了三条; 抱着大摞课本和讲义到图书馆写论文,先上网查到所需资料,再上楼翻书,一坐就 是一个晚上;到银行按秩序排队,把一沓钞票存进账户换了张小小的纸片;在加油 站熟练的插卡、加油,麻利地扯下收据扔进车里,然后走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拿 一打鸡蛋、一大瓶牛奶和一廉邮票;回到家,躺在沙发里看电视、打电话,或者开 洗衣机和烘干机洗袜子。。。。。。 云帆的日记从来不是流水账,而是心情的写照。 “每天我唱着自己的歌,跟着自己的脚步,随心所欲地走路、说话,感觉一身 轻松没有束缚,远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畏畏缩缩。路上的行人若用异样的眼神打量 我,他傲我比他还傲;若是友好的冲我打招呼,我笑得保证比他灿烂得多。我真是 天不怕地不怕,任由个性肆虐的发展,一发不可收拾。 生活总是戏剧性的,有时现实残酷得让我痛彻心肺,欲哭无泪,有时却又让我 手舞足蹈,大喜若狂;前一分钟我抱着包裹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深夜的车站一角,下 一分钟我兴许就坐在金碧辉煌的贵宾席上,如众星捧月。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天差地 别的变化,冷眼看花开花落人间痴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是埋头做好自己分 内的事,其他一概不过问,并且不轻易信赖任何人。我的头发是酒红的,嘴唇是淡 藕荷色的,指甲是闪亮的,而心情却是透明没有颜色的。这,就是生活将个性的我 磨砺之后的样子。我终于屈服于残酷的现实,被磨平了棱角,成为随波逐流的一粒 卵石。。。。。。“ 话虽然这样说,云帆毕竟还年轻,蝼蚁尚且偷生,她也不会允许自己浑浑噩噩 地过日子。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至少,最近的一个希望就是顺利拿到学位证书。 对于他们这一批交换学生来说,如果毕业后有美国公司录取,可以留下来进行 与专业相关的实习,如果实习中表现出色,有可能被正式聘用,并由公司协助转换 签证。但是这一纸美国公司的录用资格得来谈何容易啊!胳臂肘很少往外拐的老美 会舍近求远雇用一个只有学士学位的海外留学生吗?可是如果没有公司要,回国这 条路他们能接受吗?北京再好,也是人满为患,灰色的天空,拥挤的街道,要知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哪!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么矛盾,曾经流着泪锥心痛恨的地方,真的要离开却又舍不 得。最不想离开的原因是什么?这里的物质享受吗?不是。是自由吗?有点儿。自 己住,自己开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和什么人打交道都可以,这在国内可能吗? 舍不得这儿的机会吗?或许。 ——还没有开始大展拳脚显示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没有和白人在同一公司同一 起跑线上平等竞争过,还没有机会告诉世界来自中国女孩的不同凡响!忍辱负重地 走完了沙漠,眼看前面就是溪流了,却不得不回头离开,实在是心有不甘! 她只好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递了几份简历,但一直没回音。淡 淡的离愁已经涌上心头。 朝思暮想的这一天 终于迎来了朝思暮想的这一天,她觉得自己的兴奋一点儿也不亚于当年参加了 开国大典的人! 毕业典礼的这一天,阳光灿烂,这一天,古井水也沸腾!因为四年来,她付出 了比同龄的美国学生更多的心血和努力,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辛勤浇灌着自尊自爱自 强不息的花朵!今天,含苞的花儿终于怒放了,而且比任何一朵都要娇艳,比任何 一朵都要夺人眼目! 身穿毕业礼服、头戴学士硕士博士帽的毕业生,还有应邀来参加他们庆典的家 人朋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当年武松打完老虎后的心情也不过如此 了。人山人海的校园今天成了一个欢乐的汪洋!在人群中,云帆见到了当年教过自 己的“鹰钩鼻”和“十字架”,还有其他很多很多老教授,他们有的曾像慈祥的长 辈在课堂上给这个东方女孩以特别的关注,有的和云帆讨论过东西方文化差异,还 有的曾经不看好这样一张黄色的面孔,认为她想要毕业比骆驼穿针眼还难。。。。。。 而今天他们都亲眼看到了这个东方女孩自信的笑容。 站在一千多名毕业生中的云帆,今天穿上了量身定做的黑色礼服,中国姑娘的 风采不输于任何人!此时她心潮澎湃,思绪起伏,四年中风风雨雨的往事一件接一 件的在脑海中“精彩回放”,也让她回忆起了一个又一个虽然可能再也见不到但终 身难忘的良师益友。 雄壮的音乐声起,全体起立唱校歌,各位“领导”的发言简洁有力,应邀前来 的歌唱家以嘹亮的歌喉替每个人表达了激动之情。而此时不知为什么,云帆只想高 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或许只有身在他乡的国人才更能体会民族自豪感吧!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梦境了,云帆亲耳听到校长叫自己的名字,然后像其他人一 样昂首阔步地走上高高的主席台,双手从校长手里接过了令她魂牵梦绕、也令无数 支持她的人欣慰的科罗拉多大学学士学位证书。就在手指触到学位证书华丽封皮的 瞬间,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拿到了两个证书,一个有字的,是这个学位证书; 一个无字的,是知难而进、永不言败、向挫折挑战而获胜的无字证书!后者要比前 者重的多,有价值得多,令人激动得多! 台上的摄影师早已取好了最佳角度,当云帆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及时按下快门, 留住了这永恒的精彩瞬间。那一刻,云帆笑得像一朵娇艳的桃花,她觉得自己仿佛 置身世外,山花烂漫,鸟语虫鸣,日光柔和了,流水扬起小浪花,眼里也扬起了小 小的浪花。欢乐的世界中,每个人都变成了迎风展翅翩翩起舞的彩蝶。。。。。。 Yesterday is a memory ; today is an opportunity; tomorrow is a mystery; after that is eternity. Make the best of your memories, the most of your opportunities and prepare for the eternity. Then tomorrow will take care of itself.昨天是一个回忆,今天是一个机会,明天是一个谜,在那之后便是永恒。 我们能够做的只是珍惜回忆,抓住机会,迎接永恒。对于明天,我们就只有等待了。 ——普莱特(Michael Pratt ) 再见长青山 桑迪当然没有错过云帆的毕业典礼,在美国,除了云帆自己,这一天就数她最 高兴了,就好像自己的女儿毕业了一样,她在离主席台很远的观众席上拼命冲云帆 挥手喊叫,虽然明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听见,甚至不可能看见自己在哪里,她还是捧 着高倍相机,把主席台上的中国“女儿”当模特儿,“噼里啪啦”照了一通儿。毕 业典礼结束之后,涌动的人群几乎是铺天盖地,乱哄哄的根本别想找到自己的亲人 朋友。于是她就先回家,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云帆回来。 但是这天云帆一直没有回来,桑迪一直等到深夜睡去,都没舍得关客厅的灯。 那天给云帆打祝贺电话的人太多了,到了晚上,她就把手机关掉了,觉得在这 种喜极的时候应该让自己稍微冷静一下。此时最想做的事情是独自去一个地方。路 上车很难开,但她一定要去! 到了“长青山”顶,她没有下车。这回是自己来的,不想下去被那些恩爱的人 儿触动了泪腺,她还有很多事情要想,需要保持理智和冷静。车窗外和从前一样, 是茫茫灯海,是无际星空,是静谧的永恒。自然而然想到上一次来的时候,有赫冰 岩陪伴在身旁,他不是自己生命中的男人,却给了自己最浪漫的温柔,也许正是因 为总相敬如宾吧,距离使他们彼此至今都保持着新鲜和好感。在所有的亲朋好友当 中,他是惟一一个还没有打来电话向自己祝贺的人,是他忘了么?不可能的。相信 他是不想落俗套在这个节骨眼儿像所有人一样说千篇一律的话,他总在意想不到时 出现的,不是吗? “他就是这么一个味道独特的男人,像甜而不腻的Cheese Cake . ”云帆默默 的下着并不恰当的评论,回忆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想他的幽默和鬼脸,想他的油嘴 滑舌,想他的一掷千金,还想起他片刻认真的表情,一言一笑,举手投足。。。。。。 渐渐陷到里面去了,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俩从前就不相信长青山的繁华会消失,果 然到今天这霓红还依然闪烁,夜幕中的丹佛魅力如昨,风情万种,只不过物是人非 了。于是想到,什么东西可以永恒? 天际又是一颗流星划落,想起赫冰岩许的那个愿:“明年这个时候还在这儿和 你见面。”不由得再次微笑起来,虽然掺杂着一丝丝苦涩。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无上的真理,也最让她心碎。中学时代的许多 好朋友都很久没有联系了,毕竟隔得远了,时间会淡化一切,可当年同挤在宿舍上 铺床上讲悄悄话时怎么说来着?就算走到天边也会一天一封信,不让风筝短了线。 是谁没有履行这份诺言?刚到美国的时候帮过自己的恩人们都在哪里,到今天都还 没有机会亲口向他们道谢。妈妈的信里提起过国内中央台现在有个电视节目叫“真 情故事”,专门帮人们寻找那些失散的亲人和不留影踪的恩人。听说有的人通过这 个节目找到了几十年前的救命恩人,只为了能够亲口说一声谢谢,谢谢恩人改变了 自己的一生。想想自己今天拿到的这一纸毕业证书,凝聚了多少人的爱和心血啊, 他们中有的人只是匆匆过客,举手之劳,对自己来说,却被一次次从冰冷的海水里 打捞了出来,一次次被温暖的手托了起来,没有他们,自己恐怕早就随波逐流不知 被大水冲到哪里去了!最令人感动的是,东西方文化关于“知恩图报”的不同理解: 对中国人来说,别人帮了自己一个忙,就时刻想着要“涌泉相报”,也许第二天就 拎几瓶XO还人情去了;可对于美国人来说,对他最好的报答就是把他的恩惠记在心 里,以后遇到同样情况时去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 你笑世界笑,你哭独自哭。——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谚语,只觉得说得很对,茫 茫人海可以与我共欢笑的人那么多,但又有几个可以与我患难与共呢?我哭的时候 没有声音,因为没有人愿意倾听,我也不想让自己无谓的伤悲破坏了别人的好心情。 我宁愿独自躲在无人的角落,独自品尝那又咸又涩的滋味。 就像这座山峰的名字“长青山”,无论你在它的山顶上挥洒热泪还是狂喜欢腾, 它都只会默默凝望,静静聆听,不发一言,因为它已经目睹了不知多少人间悲欢离 合,它还是悠然自得年复一年的绿了再绿,青了更青。 抹去眼角即将滴落的泪水,没关系,云帆不在乎自己的感慨能否有人回应附和, 她知道,悲伤其实永远是要一个人承担的。别人可以给予自己爱和关怀,可以分担 自己的痛苦,但是,所有的问题最后还是要自己去面对,责任永远无法推卸。在这 一点上,这个残酷竞争的西方世界已经使她认识得足够清楚,她也已经把自己打磨 洗礼得足够坚强。19岁那年带着一身的仆仆风尘和心比天高的勇气,提着两个箱子 只身闯北美,从找房子找工作到买车,再到顺利拿下难度极高的传播学学位,那个 “死心眼儿”的北京姑娘已经变成了开朗、随和却不失原则的成熟女人。现在的她, 热情的瞬间赛过大漠的炽热,激动的刹那像跃跃欲试的火舌,冷静的时光好比天山 上的冰雪,而温柔的时候就是避风的海湾。虽然仍是性情中人,敢爱敢恨,却对爱 恨间的界限把握得准确多了,就算片刻间失去所有也放得下,忍得了。 这样的她,或许可以做一个女王,却不要,她只要做感情的幸运儿,用所有的 灵感和天分精心操持温馨的小巢。不论这个巢在天上、地下还是风中。 江城子。再见长青山 今日再见长青山。静如夜。花香甜。 星光漫溢,天上到人间。 华灯辉映不知倦,是何人,舞翩翩。 我随流星许个愿,人长久,梦能圆。 思绪无尽,独坐到明天。 莫让岁月减思念,一千遍,一万年。 我不想走 签证快到期,回国的日子躲不掉了。 临走前夜,云帆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哇,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四年啦!现在想起当初北京机场送别时候的画面, 好像就在眼前。那时候老爸老妈还担心我能不能听得懂课、拿不拿得下学位,还有 衣服洗得干不干净啊,不会做饭可千万别把胃饿坏了什么的。呵呵。。。。。。” 云帆被当初过多的担心逗乐了,随即又被种种往事拽回到深沉的回忆里。“算我命 大,好几次大难不死,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后福?” “有什么是不能忘的呢?”云帆问自己。首先想起了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伸出 援助之手的朋友们,然后又想起了感恩节餐桌上香得流油的大火鸡、劳动节时市中 心能把人谗死的食品一条街、复活节篮筐里玲琅满目的彩蛋、鬼节时吓得她连声惊 呼“HELP!(救命!)”的恐怖PARTY 和南瓜装,还有美国国庆节时放的烟火。对 烟火云帆有着特别深的感触。看那繁花之上如何再生繁花、梦境之上如何再添梦境, 本来应该是件很浪漫的事,可是每一年盛大的烟火晚会过后都让云帆感到心痛的失 落。那转瞬即逝的繁华多么像人生一场大梦,只让眼眸快乐了几秒钟,一切就又都 归于黑暗,越是美丽过的天空,过后越是死一般的寂静无声。每次放完烟花后的头 几分钟内,云帆都不知何去何从,她的人生还没有真正灿烂过,却已经开始害怕绽 放后的凋零。 这一夜是注定要失眠的。所有的心里话儿恐怕只有落基山听得见。 当太阳重新把璀璨的光芒毫不吝惜地洒向大地时,云帆把车子留给了桑迪的女 儿罗丝,脚边依然平静的放着那两只不离不弃的旧箱子,因为被拖到了太多地方, 有两个轮子已经磨掉了。 “凯瑟琳,你还坐这里!”桑迪打开车前门,指着司机旁边的位子说。那个位 子在美国口语中叫做“短枪”,是每辆车上最尊贵的位子。每次坐桑迪的车,云帆 总能得到这个殊荣。 那个凉爽的傍晚坐在桑迪的车上,最后一次行驶在每天上学和回家的那条路上, 看同往日一样清爽的街道,一样轻舞飞扬的金黄树叶,加油站门口忙碌穿梭的身影, 还有大声放着黑人说唱音乐飞驰而过的敞篷车,全部都和平日没有丝毫分别,可是 今天心中却忽的涌起一股冲动——想把这一切的一切尽收眼底,并且永永远远铭刻 在心中。 有人说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美国好还是中国好?”桑迪又一次问了这个问题。 “这很难讲。”云帆想了想,“我眼里地球没有国界,无论中国还是美国,都 能用‘家’形容。中国是‘家乡’,对家乡总有与生俱来的依恋,离开一段时间, 思念就会滑过故乡的每一个轮廓,就会侵蚀心扉;美国是另一个家,是教我成长和 成熟的地方,不管离开这里多久,我都不会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日子,因为,它和 我过去的生活太不同了,也将使我今后的生活从此改变。这就好比一个人对自己的 生身父母和养父母有着不同却又是共通的感情。” 桑迪的女儿和布莱德都鼓起掌来。在他们眼里,这个中国女孩太不寻常了,她 身上有种无法言喻的亲和力和魅力,她远比实际年龄成熟。 “我会记住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回国以后一样一样讲给朋友们听,我还要把所 有的故事都写下来,让更多的人分享我的悲伤我的感动。”云帆默默地下着决心, 伤感已经在眼里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 桑迪的车子戛然而止,原来是遇到了拐角处糕点作坊那位憨厚的老板。他本来 正在擦洗自己的橘黄色“甲克虫”,一看到桑迪和云帆向他挥手就放下手头的活儿 迎上来。听说云帆今天要回中国了,他一贯微笑的脸上忽然伤感起来,很使劲的拥 抱着她,还用力拍着云帆的后背说:“好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接着又跑进去 拿了一盒Cheese Cake 出来,“这是你最爱吃的。”云帆除了点头竟说不出话来, 鼻头酸酸的。 “福特”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点也不因为云帆的依依不舍而减速半分——警 察也不会让的。 此时云帆脑海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所有美丽的日子和可爱的人,而从今以后,这 些回忆也将像鱼儿摇曳着金色的尾巴,在她流动的思绪中永远的游来游去,那么动 人,那么缠绵,那么忧郁。 在机场,云帆看到了还有一年才毕业的弯弯,眼圈红红的小潘,依然带一抹微 笑的泽玉,还有谢恒、雪莉、玛丽安、方露、裘浩、谢敏彤,代表忙得不可开交的 许赢天来的小单,还有大卫,甚至还有。。。。。。小叶!她今天穿得格外素,天 蓝的长外套裹着娇好的曲线,手腕上还戴着一串细密的软铃铛。看见云帆和朋友们 在一起,她犹豫着要不要走近去,却被云帆看见了。 “你也来送我?”云帆抑制不住高兴和意外的神情。 小叶有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一共只说了两个字:“Good luck (交好运)!” 然后就张开手臂。 在一个真诚的拥抱中,从前的什么不快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多一个朋友的感觉 多好啊! 望着这么多身在金钱至上的西方社会还有情有义的朋友,云帆忽然非常感动: “我王云帆何德何能,竟能拥有这么多好人的关心,怎么也不枉活这一生啊!” 回国后不能再用的手机欢快的唱起了“铃儿响叮当”,那是一个被期待已久的 电话——赫冰岩打来的。 “我马上就要登机了,你打的真是时候。”云帆捧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眼里 终于涌起了浪花。 “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赫冰岩一字一顿地说,“小丫头,你今天的裙子很 好看。” 云帆惊回首,赫然见他屹立身后,如一堵可以靠一辈子的山! “非走不可吗?” “票都买了。” “这可不是个好理由。”他一字一顿说,“你要好好的,明年春天我回北京看 你,一起去吃羊肉串,还有涮火锅。”他的眼眸是那么熟悉,那里面如星光般闪亮 的睿智的光芒,何年何月在什么人的眼睛里看到过?云帆的心再次被触动了。 这一次轮到云帆离开,同样是离别,心情却和上次赫冰岩走的时候大不同了。 虽然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经历了太多挫折,但这四年里学到的东西胜过前面十九 年的总和,爱恨情愁和人生观整个儿来了一次大的洗礼,在这里拼搏之后的成功和 欢乐也是国内无可比拟的。如果说好莱坞是梦工厂,那么整个美利坚就是一个鼓舞 人为实现梦想而奋斗的地方——这一点对云帆来说是毋庸置疑的。受过的苦也都是 值得的。 “如果再给我四年,我一定会证明给所有人看,走出校园我也不输人,我还要 学MBA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高级管理人才。” “你会的,你生来就是个公关的天才。我对你有信心。”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有点晚了,等下回来美国的时候再圆MBA 梦吧! ——可是,真的不想走! “痛并快乐着”——这句歌词可以说是美国生活的精辟概括和真实写照。一代 又一代的国人前赴后继,在别人的土地上撒下自己梦想的种子,他们聪颖、勤奋、 好学,在各个领域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让美国人惊叹不已。然而他们又付出了 怎样的代价呢?云帆甚至曾经这样想过:为什么落基山上终年积雪?那是北美寻梦 的中国人洒下的泪凝结成的不化坚冰啊!有多少人和老墨(墨西哥人)一起在厨房 洗盘子洗到无法伸直手指,有多少人白天上学晚上做工一天睡不足四个钟头,有多 少人卧薪尝胆在美国公司甘心从最卑微的职位做起,又有多少人多少个夜晚想起渺 茫的前程默默垂泪!为什么无数次想走却没有走,无数次倒下又跌跌撞撞的爬起来? 恐怕不仅仅是不想给中国人丢脸,还是为了证明给自己看:人,永远不可以向自己 的懦弱低头! 在美国,吃苦的日子长长久久,快乐却是短暂的,所以令人难忘,所以追求快 乐的道路特别有意义,所以还想将这样的道路继续! 回头看一眼,再看一眼,曾经用泪水浸染过的异国土地,和曾经相携走过挫折 的朋友,一个寻梦的中国女孩在经过种种心理斗争之后爱上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 这里的风土民情。 四度花开花落,落基山依旧雄伟,小城丹佛仍然宁静,而成熟了的女孩却从这 里收获了更多梦想的种子。她要把它们带到海角,撒到天边。 不得不登机了。 云帆用力挥舞着手臂,向伴她成长的小城丹佛,向风雨同舟的朋友们献上深深 的一吻,泪花四溢。 正在这当儿,手机又响了:“Hello ,是凯瑟琳。王吗?我是华裔杂志社,我 们看了您写的中英文文章和简历,决定聘您当‘海外写真’栏目的特约编辑。。。。。。” 云帆幸福地闭上眼睛,却分明清楚地听到阳光穿过落基山脉发出的声音。 -------- 黄金书屋